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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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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出發 之二

Ⅲ 出發

之二

吉姆身處旋轉臺和好友之間,一手一邊,放聲尖叫著。
「來不及了,爸!」
「你看。」老爸輕聲說。
他們甚至沒說「哈囉,吉姆」或者「和我們一起跳吧」之類的話,只是向他伸出手,彷彿他只是暫時掉出他們的喧鬧隊伍,需要人家攙扶一下以便歸隊。他們拉起吉姆。吉姆飛奔過來,和他們一起跳舞。
「妳不要——」
「噢,不,不,不。」有人喃喃唸著。
哈洛威轉身,發現電源控制盒就在五十碼外。
然而眼前只有風在草原上彼此追逐的聲浪,而且看樣子它們會一直追逐下去,直到分出個勝負。
老天!在這突然變得很像聖誕節的清新凌晨,將生命的足跡印在這片沾著露珠的涼爽草原上,真是美好無比的經驗。兩個男孩像拉著馬車的小馬般狂奔,心裡明白他們之中遲早會有一人先到達鐵道信號燈座,然後是另外一人,或許永遠不會,可是現在,這新的早晨的第一分鐘不是計較輸贏的時候。現在不是研究彼此的臉,看誰是否變老了,誰又變年輕了的時候。今天只是十月的某一天,而這一年,就在幾小時前誰都想不到這一年會變得如此美好,月亮和星辰朝著必然會來的黎明緩緩運轉著,而他們,正悠閒的奔跑,這晚該流的淚水也已流盡,威爾笑著唱著,吉姆也逐漸敞開心胸,他們正跋涉過大片乾草回到小鎮,在那兒,他們或許還會繼續毗鄰而居,相伴許多年。
「發生了什麼事?」吉姆遲疑地問。
「是嗎,威爾?」
吉姆又轉回來了。底下,在這黑夜的車站,這列乘著電光石火永恆往前飛馳的火車下方,他看見威爾——小威——威廉.哈洛威,他的少年夥伴,在旅程終點甚至會顯得更加年輕的少年友黨,不只年輕,而且陌生,只模糊記得似乎在許多年前……可是現在那個男孩,他的朋友,那個少年夥伴,正沿著火車狂奔,手拚命向上伸,想搭車?或者要他下車?是什麼?
「辦不到……辦不到……」男孩的聲音墜入他體內的深井,逐漸遠去,遠去……「辦不到……」
「不!」
吉姆從那把傾倒的椅子旁轉身走開,緩緩朝著旋轉木馬走去。
「沒有可是!你也看見那些鏡子了。那些鏡子讓我一腳在墳墓裡,一腳在墳墓外,把我變成半死不活的老妖怪。用這方式來威脅我,威脅佛莉小姐,要她加入那支沒有終點的遊行隊伍,加入那些什麼都想要的傻瓜行列。蠢人才會拚命地要,什麼都想要,可憐的傻瓜。結果呢,什麼都得不到,就像一隻傻狗,捨棄了骨頭,去追池塘裡的骨頭倒影。威爾,你也看見了,每片鏡子都碎了。就像解凍的冰塊一樣。不必用石頭或槍,不必用刀,我只用了牙齒、舌頭和肺囊,只憑著不屑,就讓那些鏡子全部裂成碎片。讓千千萬萬個恐懼的傻瓜被擊倒吧,真正的男人會挺身站起。好了,快站起來,威爾。」
吉姆張開嘴巴,發出同樣的聲音。
威爾用力往回拉。吉姆則往反方向拉。
「康頓小鎮的女士都唱這首歌!
「……直到你變成這座旋轉木馬的主人,畸人的頭目……這支黑暗巡迴遊藝團的永久主人之一……」
男人和男孩跳著小步舞。
「不。」孩子困惑的說,「還沒有……」
威爾跟著他上了臺子,吉姆也跟著威爾走上去。
聽見老爸的叫聲,那些人一驚,立刻快跑起來。
現在威爾整個人都跟著吉姆老友一起轉了。
威爾的眼睛湧出淚水。但幾乎就在同時,他感覺自己被猛地一陣敲擊、搖晃著。
他抓起威爾的頭髮,搖晃著。
「吉姆,跳啊!」
「感覺如何?」老爸問。
小男孩的手背、手指上,以及沿著手腕往上延伸的,是許多藍蛇和毒蛇的藍眼睛,藍蠍子在鯊魚嘴裡到處爬竄,鯊魚永遠饑餓地張著嘴,吞食著口中塞滿的食物,彼此緊貼著身體,擠滿在這個渾身冰冷的小男孩驚愕得不停顫抖的胸膛和小軀幹上,以及聚集在他小小身體上隆起的祕密部位的畸人們。
「可是,」威爾說,「電力先生在哪裡?我是說……庫傑先生。」
「這還用說嗎。」吉姆的聲音溫柔得出奇。
有個男孩從遊藝場跑過來,撞上售票亭,被帳篷繩索絆倒,不時回頭看著後方。
「哇,杰德,真是藝術傑作呢。」
「隨你高興!」
「是的,還是我。」哈洛威臉上挨了一拳,然後像老虎鉗似的緊抓住男孩。
空盪的旋轉木馬放慢速度。上頭的木馬從小跑步改為仲夏夜的悠緩漫步。
音樂應該會倒轉,旋轉木馬也會逆向旋轉,才能把他的皮膚撫平,將他的年齡往前推。
在狂熱的笑聲中。
「是的,」父親說,「我們一輩子都得提防著他們。戰爭才剛開始。」
「噢,嘟答咧!」
「吉姆!」
吉姆撫摸著一匹木馬的鬃毛。威爾輕拍著木馬的肩膀。
老爸又撞一下威爾的手肘,他立刻閉上嘴。
老爸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耳朵。
「帶著心愛的——」
「往哪裡走?」老爸小聲問。
沉睡世界中僅存的三個人,罕見的雄貓三人組,沐浴在月光下。
可是這名字會從他嘴裡吐出,完全是因為他聽見汽笛風琴呼呼地向前增加年歲,感覺吉姆正孤零零地身在某處,被溫暖的地心引力拉扯著,隨著清亮的音符擺盪,疑惑著一旦長大成十六、十七、十八歲,甚至十九歲,或者最令人興奮的——二十歲!會是什麼感覺。汽笛的銅管吹奏著時間的曲調,一首美妙歡欣、屬於夏天的曲子,令人滿心期待,就連威爾聽了,都忍不住想朝著那有如一株結滿紅熟果實的桃樹般的音樂奔去——
吉姆在黑夜裡兜著圈子瘋狂旋轉。威爾在後面追逐。
「孩子,」他說,旁邊是陰暗的旋轉木馬,距離威爾蹲著照顧吉姆的地點大約二十呎遠。「你叫什麼名字?」
在這冰冷之下還留有一絲溫熱,蒼白的皮膚上依稀還有一點血色,可是當威爾觸摸吉姆的手腕,沒有脈搏,當他將耳朵貼著吉姆的胸膛,沒有心跳。
吉姆自己做了最後一個動作。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著那兩個跳舞的傻子。簡直不敢相信。他經歷了一趟時光之旅。現在回來了,沒人說聲「嗨」。只看見兩個瘋瘋癲癲的傢伙。淚水幾乎要湧出他的眼眶。可是搶在那之前,吉姆彎起嘴角。他放聲大笑起來。因m•hetubook•com•com為他看見威爾這小子跟著他那擔任守門人的傻老爸像猩猩似的,在草原上追逐奔跑,兩人一臉驚愕。他們來到他身邊,開始拍手,扭著他的耳朵,衝著他爆發一波波興奮爽朗的大笑,就算天崩地裂都阻擋不了的笑聲,他們的喜悅合而為一,像點燃了導火線似地引爆一連串無論是用手指餅乾、四吋槍管槍枝或者加農砲來發射都止不住要爆發的歡樂笑聲。
男孩和他身上被捏得受傷瘀青的怪獸祕密聚集地,以及被毛髮遮蔽但仍依稀可見的人群,全部跌落地上。
「你是說,你不願意?」
吉姆的舌頭溜出嘴唇外。
只要向前轉四圈就好了,吉姆想。真是的。
「別傻了!」他父親大叫。「你還想救他嗎?!」
「吉姆!爸!」
「果然,杰德,」哈洛威冷靜的說,「一如我所料。」
「你傷不了我。」男孩尖叫。
他蹦跳起來。他抓著父親的手。他來回奔跑,呼喊,發出鴨子似的嘎嘎聲,跟雞一樣的格格叫。他用手掌拍打著發痛的膝蓋,鞋底彈起塵埃。
口琴吹起了有點走音的〈史瓦尼河〉(Swanee River)。
突然傳來一陣彷彿鬼哭神號的人聲。長長的嚎叫、悲鳴、哀嘆,有如一大群人同時扯開喉嚨嘶吼。
「噢,蘇珊娜!」
但是,一邊跑著,這個中年男子伸出了手。
只要一次就好,吉姆想。
威爾的腳在草叢中滑動。
吉姆?吉姆.奈雪?
答案就在眼前,陣陣詭異的風迴旋著吹過遊藝場;…焚燒的香料,秋天的骨灰,當他們一轉過這角落便被那粉塵吹得滿身。
威爾看著左邊。
躺在月光下的那個人。
「因為,有時候善有武器,惡卻沒有。有時候詭計會失敗。有時候人就是不會受騙上當、掉落陷阱。別玩『各個擊破』的手法,杰德。你要帶我到哪裡去,杰德?你事先佈置好的獅子籠?像鏡子迷宮之類的地方?把我交給像女巫之類的人?你說啊,杰德。把你的右邊袖子捲起來讓我看看如何,杰德?」
「噢,老爸,老爸,是你,你真的辦到了!」
隊伍不見了。
威爾捏住鼻子。那沙塵有股陳年香料和燒焦楓葉的氣味,刺鼻的藍色粉塵滲進泥土裡。那黑壓壓的沙塵成群飛越一座座帳篷。
不,他想。
父親伸出手。威爾握了握。兩人一陣大笑,抹著眼睛,然後靜靜望著草原上,那片通往山丘,沾著露珠的足跡。
一縷縷蒸氣從汽笛風琴冒出,嘶嘶鳴叫,拍擊顫動著。
「跑,別看!」
這座巨大帳篷吐出一蓬蓬早在威尼斯運河還未興建的遠古時期那悶熱污穢的泥塵氣息和五彩碎屑,以及一團團有如疲倦羽蟒的粉紅棉花糖。在轟轟崩塌聲中,帳篷褪去了外皮;悲悼、唏噓哀嘆聲中,連筋肉也全部剝落。終於,這座高聳的博物館崩落了,從這被遺棄的怪獸的脊柱折斷,在三聲加農砲般的長嘯中頹然倒下。
威爾試著抓住那隻手,沒搆著,他一陣踉蹌,差點跌跤。第一圈錯過了。吉姆必須獨自轉完一圈。威爾站在那裡等那些木馬轉回來,等那個稍微長大一點的男孩回來——
他們正把他帶往旋轉木馬。
他開始跑。
吉姆舉起右手。
是我們讓他們跑走的,威爾想,但是他們會把他丟下,是因為某種原因。
他將男孩抱得更緊些,想著,惡魔的力量都是我們給它的。我什麼都不給你。我收回。挨餓吧,挨餓吧。
只要向前轉三圈就好了,威爾想。嘿。
男孩跑步離去。「往這裡走!」
吉姆大叫著。威爾也大叫出聲。
他們轉身。盯著看。
無數黑色帳篷的鐵柱散落一地,有如象墳似的,上頭覆蓋著有如巨大黑色玫瑰花瓣般被吹落的帆布篷。
唯一留下的畸人——骷髏人,彎身抱起那瓷娃娃般,曾是達克先生的男孩,走向大片荒野。轉瞬間,威爾看見那個瘦男人扛著他的重擔越過大片遊藝會殘留的無數遊客足跡間的一座山丘。
那麼當這支隊伍帶著電力先生到了那裡時又會如何?
可是只有細微的沙沙聲,彷彿日本燈籠落入泥地裡的聲音。
「吉姆!」威爾跑來,大叫。
「家鄉!」他父親高聲說。
就像一件衣服或一片肉被猛地撕裂開來。
老爸又吹起另一個和弦,並拉起威爾的手肘,甩動他的雙手。
也許是男孩放慢了速度。他們不確定。也許查爾斯.哈洛威加快了腳步。他也不清楚。
「所有老友都在——」威爾說。
和他一起躺著的是被屠殺的火籠,崩塌的塔樓,來自黑暗時代的怪獸化為鏽蝕的虛幻生物,翼手龍有如雙翼飛機般在毫無意義的古老戰役中墜毀,祖母綠色的甲殼類被遺棄在白色沙灘上,那兒,生命的潮浪正逐漸褪去,所有彩繪圖案都在改變,隨著那小小軀體的冷卻而變化、萎縮。肚臍上的邪惡眼睛自顧眨著,位於乳|頭處的龐大|乳齒象的眼瞳已經全盲並因此錯亂不已;原本達克先生身上的所有圖案,如今都已變成細小的縮圖,零零落落分佈孩破碎如網球拍的軀殼之上。
威爾伸手去抓,吉姆的腳從他手中溜走。
「爸,他們會回來嗎?」
也許是汽笛風琴發出了最後一聲好戲落幕的狂嘯。也許是沉睡在雲中的雷神轉了個身。突然間,一切又開始運轉。畸人倉皇潰散。往北,往南,往東西,紛紛逃出帳篷,擺脫了馬戲表演大師和黑色法則,尤其是,擺脫了彼此,他們沒命地跑,有如白化症的豬隻、沒長獠牙的野豬和暴風雨前夕被震落的樹獺。
「嘿,」吉姆反覆說著,聲音輕柔,「別這樣……」
「非笑不可。我們只能這麼做。我很清楚!我在圖書館裡研究過了!那個女巫跑掉了,老天,她怎麼跑得掉?我已經用那東西射死她了。用微笑,小威,那些闇夜之人受不了微笑。微笑裡有陽光。他們討厭太陽。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威爾!」
此刻的遊藝會有如用大量煤炭燃燒的巨大火爐,人影紛紛往這裡聚攏,觀賞著旋轉木馬旁的奇特景象。
這時哈洛威扳下旋轉木馬的電源開關閥。
男孩衝過來,抓住威爾的父親。
他的腳步轉而踏上自身的恐懼,跳上他自己的曲調,一首鯁在喉間、壓在胸口的歌曲,搖撼著他的頭骨,將汽笛風琴聲驅趕出去。
他笑了。
「——我知道—噢—噢—噢!」
咿——
於是威爾回頭,在吉姆身邊對著他的胸膛擠壓再放鬆,擠壓再放鬆,然後抖著手觸摸著好友的臉頰。
查爾斯.哈洛威久久地站在原地,重重地喘息,喘得胸口都和圖書痛了,他望著地上的男孩。帳篷通道裡聚集、晃動的暗影,那些體態各異的古怪畸人和人群,背負著自身的恐懼和罪惡,緊抓著帳篷支柱,難以置信似地發出呻|吟。某處,骷髏人在燈光下現身。另一個角落裡,侏儒人幾乎立刻便知道他是誰,像螃蟹離開洞穴般快步走上前來,吃驚打量著彎身照料著吉姆的威爾,以及彎身對著那個僵直躺著的沉默男孩,累壞了的威爾的父親,而一旁的旋轉木馬終於慢慢停止了轉動,像條船在浪花翻滾的草原上晃盪。
在某個地方。因為,是他啟動旋轉木馬的,不是嗎?沒錯。為了吸引他們前來,吸引吉姆,還有誰?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
可是他們仍然不斷旋轉,吉姆在臺上,威爾小跑步地被拖著跑。
「咿——!」
「九歲,」男孩說,「老天,我們沒時間了。我們——」
「你!」男孩揮拳。
兩個男孩迅速環顧四周。
「是電力先生。」威爾說。
是吉姆,他想。但是,達克又在哪裡?
它是向前轉的!威爾想。沒錯。它原本是倒轉的。可是它停了一下又重新開始,現在它是向前轉的了!達克先生在打什麼主意?
他又拍打另一根。這次他的手掌緊鈷在一起。
他們起身,彼此對望了好一陣子。威爾看著他父親,心中充滿驕傲。
「就是可能。」男人說著走向前。男孩往後退縮。「你只害怕一個人,杰德。我。」
手腕接著手指,手臂接著手腕,肩膀和身體接著手臂,吉姆夢遊似地,逐漸脫離原有的模樣。
不,是某人。
「半吊子,吉姆就是這樣,老是禁不住誘惑。這次他跑得太遠,也許他迷路了。可他已經盡力求生了,對吧?他向你伸出手,還跳下了旋轉臺。為了他,我們得繼續努力才行。起來吧。」
在旋轉木馬較遠的一端,吉姆快速旋轉著,他用自己的雙手對抗著銅柱、這趟飆風旅程、漸濃的夜色和不停飛旋的星空。他鬆開柱子。又抓住它。他的右手仍然長長地伸出,哀求威爾使出最後一分力氣。
銅柱旋轉成一輪夜晚的金黃太陽。
「你,你,你!」
踏步,拍手,跳躍,擺動。
威爾暫時歇手。他正拚命做著緊壓、放鬆,緊壓、放鬆的動作,試圖將吉姆救活,無懼於黑暗中的目光,他沒時間理會那些!就算有時間,他感覺,那些畸人彷彿正呼吸著多年不曾有過的自由空氣似的。
威爾跳上跳下,臉頰熱了點,喉嚨裡像含著檸檬似地酸楚。他感覺有個氣球在胸口膨脹起來。
他們在暗影的尿騷味中奔跑。他們在月光冰涼純淨的氣味中奔跑。
威爾愣住,低頭看著吉姆。
「威爾!」他父親粗魯地用手指戳著他,然後指著吉姆。「真是的,小威,你要知道,這件事,這整件事,達克先生和他的同夥,他們最喜歡看人哭泣了,老天,他們愛死眼淚了!你越是哭得厲害,他們越是樂得把你的眼淚當糖蜜舔。你一哭,他們就會像貓一樣吸走你的呼吸。起來!快點站起來,真是的!用力跳吧!盡量歡呼吶喊!聽見沒?大叫吧,威爾,唱歌,最好是大笑,懂嗎,大笑!」
而且看來似乎是,每個人在奔逃當中都扯鬆了一條帳篷繩索,撞倒了一根支柱。
音樂如清泉跳躍飛揚。
「不會吧!」男孩生氣的大叫。
「吉姆!」威爾的身側一陣刺痛。「回來!我需要你!」
他們站在那裡,有如立式鋼琴,有如草原上四處分佈的帳篷支柱,躲藏在陰影中,等待著。等什麼呢?威爾用力吞著口水。也許他們沒有躲藏,而是散佈在各處,準備展開戰鬥。時間一到,達克一聲令下,他們便會群起圍攻。可是現在還不是好時機。達克先生正在忙著。等他把手上的工作結束,也許他就會下令行動。所以?所以,威爾想,我們必須讓他永遠無法下達指令。
暗影中的怪異人群一起發出解放般的長嘆。
「在這裡。」威爾拉著父親,焦急地說。
「惡魔?」威爾的父親大笑起來,男孩被這聲音刺痛,更加劇烈地往後退。「惡魔?」男人的雙手像是捕蠅紙點在那小身軀上。「你會說這話真奇怪,杰德。就算是吧。對惡魔來說,善看起來總像是惡。所以,我只要對你好就行了,杰德。我只要擁抱你,看著你毒害自己。我會對你好,杰德,達克先生,團主,孩子,直到你說出吉姆怎麼了。讓他醒過來。放他自由。讓他活過來!」
查爾斯.哈洛威走進旋轉木馬的機房,找到一支扳手,把那些飛輪和齒輪敲成碎片。然後他帶著男孩出去,用力敲著電源控制盒,直到它在陣陣閃光中碎裂開來。
老爸戳著他的肋骨搔癢。
旋轉木馬繼續轉動。
那物體正是那張電椅,東倒西歪的,皮帶從木頭扶手和椅腳垂下,一頂金屬頭罩掛在椅背上。
威爾最後一次往前衝。手指碰著了手指,手掌碰著了手掌。
「啊,吉姆,吉姆,」威爾說,「我們永遠都是好夥伴。」
哈洛威和兒子一起在吉姆身邊蹲下,碰觸他的手腕,把耳朵貼在他胸前。吉姆那雙變得灰白的眼睛盯著星空。
威爾試圖減緩他掉落的衝力,可是吉姆砰地落地然後一陣翻滾。他靜靜地躺著。
「很晚了。大概快午夜了吧。」
也許,他們用眼神說著,他們已經來了。
可是在頹倒的椅子和旋轉木馬之間,站著一個人。是畸人?不……
兩人一起。「五弦琴!」
「威爾,」他父親說著站起,「看著吉姆。替他人工呼吸。我們走吧,孩子。」
威爾用力一拉。吉姆也用力拉。威爾的手被吉姆緊緊扣住,著了火似地。那隻手就像一隻被豢養的動物,被吉姆抱著,逗弄著,一路往外來時光飛去。因此他這隻伸往遠處旅行的手,對他來說將會變得陌生,因為它知道一些當他晚上做夢時才會想到的事。十四歲的男孩,十五歲的手。被吉姆佔有了!他緊箝著它,不肯鬆開。至於吉姆的臉,是否在轉了一圈之後變老了?現在他是否變成了十五歲,繼續往十六歲前進?
但他們只是木然觀望著,看著那些象徵著他們在人間的貪婪、怨恨和罪惡的生動圖樣,那些代表著他們昏瞜的雙眼、傷殘的唇舌和自我設限的肉體的翠綠色圖畫,從這一小堆雪塚上一幅幅消融化去。骷髏人的肖像融化了!像螯蝦般斜行疾走的侏儒人融化了!然後是吞火人甩脫了他凋零的肉體,接著是來自倫敦港碼頭的死刑執行官,熱氣球人蒙哥菲爾,壯觀的胖子。看吶,已經完全洩了氣!看吶,氣球的碎片細條四處飛竄和圖書。死亡已將畫布洗滌一空!
「康頓小鎮的跑道有五哩長!」
在有如毒蛇的嘶嘶聲中,彷彿盤捲的眼鏡蛇那般,所有帳篷繩索突然亂揮狂甩起來,到處滑行,啪地斷裂,像憤怒的鞭子切割著青草。
「當然有!我!你!吉姆!我們!還有上臺開槍那件事!你看!」
「沒錯,是我,杰德。不過你比較精采,瞧你自己。」

52

幾百碼外,在一堆帳篷後方,有一片藍色火光,火星飛濺而起,落下,接著又陷入黑暗。
可是眼前只有草原、旋轉臺還有他們。
父親猶豫了一下。他感覺胸口隱隱作痛。要是我跑了,他想,會怎麼樣呢?死亡重要嗎?不。重要的是,在死亡來臨前我們做了些什麼。今晚我們做得很好。連死神都無可奈何。男孩已經跑遠了……我何不……跟上去?
畫著畸人的招牌在殘存的幾支三角旗桿上喀喀搖晃,然後墜落到地上。
他被打得眼淚噴濺而出,幾乎快流光了。
「死亡是滑稽的,可不是嗎。彎腰,二、三,威爾,踢躂。沿著史瓦尼河一路漂流——接著吹哪一首,威爾?……努力想。威爾,你的好嗓子!簡直像女高音。像黃鶯出谷那麼好聽。跳吧,孩子。」
「吉姆!」
父親彎下腰,威爾從他背上跳過,接著威爾彎腰,父親從他身上跳過,然後兩人並排蹲下,等著吉姆,邊喘邊唱歌,累得開心極了,吉姆猛吞一口唾沫全速衝了過來。他才剛跳上哈洛威的背,三人就突然倒成一團,在草地上一陣翻滾,發出貓頭鷹和驢子、銅管樂器和鐃鈸般的喧鬧笑聲,彷彿創世第一年,歡愉尚未被逐出伊甸園的時候。
「開心地跳!大叫!」
「沒錯,就該像這樣。傻氣的老頭子。傻氣的口琴。走音的曲調。」
吉姆的眼睛像雕像般再也看不見了。
當三人火熱臉龐上的微笑逐漸消褪,他們一起眺望著那片草原。
在前方的帳篷間,有支詭異的隊伍通過。一個相當眼熟的身影,彷彿坐在轎子裡的蘇丹,坐在一張被許多身高體格不等的黝黑轎夫擡在肩頭的椅子上。
「怎麼?」父親被他的白牙嚇一跳。
三人狂喜地迎風吼出三聲長嘯。
威爾看看吉姆,再看看父親,然後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和雙手。他擡頭看著父親。

54

「吉姆,拜託你!」
老爸歡呼著。他像隻舞蹈的鷺鷥那樣轉著圈子。他還沒使出真本事呢。他必須裝瘋賣傻。他必須瓦解這氣氛。
「反正他們只能帶著傷口到處走。因為他們看見了女巫的下場。只能這麼解釋了。你看著他們。」
他知道他遲早會來的。就像狂野季節的風信子,他摸索著往這裡走來,迷了路,在明亮的地平線和溫暖的方向之間猶豫不決,此刻終於開始衝刺,夢遊似地,在銅柱和夏日進行曲的樂聲中興奮地顫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瞧。
「唱啊!」
威爾的臉朝這方向追蹤,朝那方向追蹤,被劇烈的撞擊聲、騷亂、死亡和逃跑的人群吸引著。庫傑,達克,骷髏人,原本是避雷針推銷員的侏儒人,別跑啊,回來!佛莉小姐,妳在哪裡?柯羅塞提先生!結束了!別跑!冷靜!沒事了。回來,回來啊!
遠遠的地方,有人大聲呼救。
「唱什麼?」
吉姆臉色蒼白,望著底下。
他們繞過最後一座帳篷。
男孩向後一跳,但早已被哈洛威上前按住手臂,從後面抓住他的襯衫,不只像原先提議地捲起袖子,而是將男孩的整件襯衫扯了下來。
「沒事了,」父親說。「小哭一下吧。我們得離開這裡。然後回家去盡情大笑。」
「哈!」兩人撞在一起,差點跌跤,他們推擠著手肘,猛搖著頭,越吹越起勁。「哈!噢上帝,哈!噢上帝,威爾。哇哈哈!」
「但如果不是你,這根本不可能。啊,老爸,以前我不懂你。現在可懂了。」
哈洛威停下腳步。「杰德,」他說。這時男孩也不再趕路,他轉過身來,搔抓著手肘。「你多大年紀,杰德?」
吉姆醒了。轉到一半時,他的臉浮現七月,然後十二月。他抓住銅柱,驚慌呼喊著。他想要,卻又不想要。他期待,又抗拒。他再度熱烈期待,飛翔著,在熱呼呼的氣流和金屬光芒中,被喀喀猛踏著空氣的七、八月的馬催促著,他的眼睛灼灼發亮。他舌頭緊縮在齒間,焦慮的嘶嘶喘息。
空無一人的旋轉木馬正展開它獨特的時空之旅,向前旋轉著。
查爾斯.哈洛威來到兒子和他朋友身邊,跪下來觸摸那靜止的喉嚨和毫無動靜的肋骨。
「叫也沒用,」哈洛威只使用完好的右手,受傷的左手軟軟垂著,「跳吧,杰德,大聲叫吧,別客氣。這主意不錯,先找我單挑,把我解決了,再回頭去對付威爾。等警察來了,那又如何,你只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至於遊藝團,又不是你的,跟你無關。待在這裡,杰德。別急著掙脫我的手掌心。等警方來搜索,發現遊藝團的幾個主持人早就不見了,你是這麼盤算的,對吧,杰德?好個脫身妙計。」
那對月光石般的眼珠朝哈洛威眨動。
「這裡!」威爾指著說。
此刻躺在那裡的只是個普通男孩的軀體,一身潔淨,用達克先生的空茫眼睛仰望著星空。
只要向後轉個十圈就好啦,查爾斯.哈洛威想。老天。
父親點頭,嚴肅地點了一下,又朝旋轉木馬點點頭,然後一腳踏上去,摸著一支銅柱。
「吉姆!吉姆!」
幾乎同時,威爾碰到了,吉姆碰到了,老爸也碰到了鐵道信號燈座。
威爾瞇起眼睛。
「達克先生!」威爾驚呼。
「可是吉姆——」威爾支吾地說。
單是溫熱氣球膨脹的力量便讓威爾咧開了嘴,往後甩著頭。
吉姆的手很溫暖,很熟悉,是隻很棒的手。兩人的手相握。威爾大叫。
一陣沙塵隨風往他們的臉上襲來。
手牽手,掌心貼著掌心,威爾明白,他們的真心吶喊和快活歌聲真的讓吉姆活了過來。他們把他像新生嬰兒般提起來,敲擊他的胸口,拍打他的背,將欣喜的空氣注入他的身體。
「……辦不到……」
這念頭同時浮現在三人心中。
然後,在月亮的注視下,三人將大片荒野留在背後,朝著小鎮走去。
「有意思,」哈洛威說,「我覺得可以。」
「閉嘴!聽我說!」
「最後一個跑到綠十字路鐵道信號燈座前的人是老太婆!」
老爸呢?為什麼他不把它關掉?
威爾腳步一個不穩摔倒了。www.hetubook.com.com老爸將他扶起。
舞得一身暢快的威爾低頭看著他,心想:吉姆不記得自己死了,既然這樣我們就別訴他——也許將來有一天吧,但不是現在……嘟答!嘟答!
銅柱開始轉動著進入未來,拉糖漿似地把肉體拉長,把骨頭當太妃糖般延展,黃澄的金屬光澤在吉姆臉上閃動,燃燒著他的眼睛。
「我摸不到……」
他們背後,一個中年男人懷著時而嚴肅時而輕鬆的思緒慢跑著。
馬戲團帳篷像支黑色西班牙摺扇那樣閉闔。
「想不出……滑稽的事……」
「天啊,」威爾大叫,「他死了?」
「不會。但也會。」父親收起口琴。「不會,那些人不會。會,將會有跟他們類似的另一群人。不是遊藝團。天曉得他們下一次會用什麼面貌出現。但是明天一早,中午,最晚在日落時,他們就會出現。他們已經上路了。」
然後,畸人帳篷,這巨大哀傷的母蜥鳥,在一陣猶豫不決之後,猛吸一大口|暴風空氣,迸裂成幾百條大麻繩似的蛇,黑色支柱像牙齒從巨人顎骨脫落般喀啦喀啦倒下,帆布篷撲撲地在空中拍打,好比正待展翅飛的腐朽羽翼。然而,它終究被牢繫在地面,不得不屈服於再平凡不過的地心引力,不得不被自己的龐然軀體壓垮。
很巧的,市政大廳的時鐘,浸信會教堂的大鐘,還有衛理公會教堂,新教聖公會和天主教教堂,所有時鐘一起敲了十二響。風中飄散著時間的種子。
威爾鬆開吉姆。
查爾斯.哈洛威扮著鬼臉,鼓著眼珠,皺鼻子,眨著眼睛,黑猩猩似地蹦跳,在風中舞著華爾滋,踢躂踩著泥地,朝著月亮把頭往後一甩,拉著威爾一起跳。
「音樂!」威爾想,是向前或者倒轉的?
他們緩緩繞著旋轉木馬。
「嘟答!」威爾大叫。「嘟答!」他跟著調子唱了起來。氣球越脹越大。他的喉嚨開始發癢。
吉姆的手拍擊一根銅柱。柱子繼續轉動。
「我來自阿拉巴馬——」
「——為我哭!」
「惡魔!」男孩吼叫、掙扎著,「你是惡魔!」
威爾呼嚕吸著鼻子,咯咯笑起來。
「我不會殺你,杰德,達克先生,不管你叫什麼,不管你是什麼人。你勢必得殺掉你自己,因為你無法忍受和我這樣的人太過靠近,這麼靠近,這麼近,你受不了。」
他們擡起頭來。
汽笛風琴起了變化。繞著羅列的帳篷,繞著淘湧的夜色哀傷甜蜜地鳴叫著。
更遠處,那個高大男子,全身白森森的骨頭和埃及草紙的男子,像株枯死的樹木般站著。
兩個男孩立刻子彈似地飛射出去。
別看!父親繼續牽著威爾的手轉圈子。兩人嘟嘟囔囔唱著,舞著雙手,口琴呼呼吹奏出不成調的曲子,父親像鸛鳥似地踢著腿,像火雞般拍擊著臂膀。他們從吉姆身上跳過,又跳回去,彷彿他不過是草地上的一堆石頭。
威爾走了過去。
吉姆伸出手。銅柱從他指間叮叮噹噹滑過,奏著獨特的小調。
尤其現在,趁著燈光全滅,人群聚集在黑暗草原上,他們卻受到一顆子彈上微笑刻痕的要脅,這時特別需要庫傑回復從前的樣子,高大,一頭火焰般的紅髮,擁有驚天動地的蠻力。可是就在二十秒、十秒前,不知怎麼的,他身上最後一片黏著劑脫落了,最後一根生命的螺栓鬆了,於是這個傀儡人偶,這個被豎立在椅子上的怪物,在飛煙和十一月的落葉中結束了自己,化為一陣死亡的粉塵飄散在空中。像是最後一次收穫中的打穀,如今的庫傑先生已是千萬片羊皮紙碎屑,在草地上翻滾粉碎的海中古卷。就像古老貯糧塔的一次粉塵爆炸:化為烏有。
汽笛風琴演奏著甜美樂曲。為了吸引吉姆,召喚吉姆。
「怕你?」男孩繼續後退。「別胡說了。為什麼?」
月光下躺著名叫達克的彩繪男孩。
就這麼站在臺上,騎上木馬,跟著吉姆一起旋轉,應該會輕鬆得多;既然他無法把吉姆拉下來,那就讓他留在上面,兩個親密的夥伴一起旅行!他感覺全身血液狂湧,遮蔽了他的視線,撞擊著他的耳朵,將一波波電流射向他腰際……
「也許沒必要這麼做,」哈洛威說,「也許沒了那些畸人給它能量,它根本就不會動了。可是——」他敲了控制盒最後一次,然後將扳手丟開。
可是吉姆冰冷得就像剛挖起的泥土。
「爸,你看,」威爾輕叫。「還有那裡——骷髏人。」
汽笛風琴應和著風聲,嘶嘶響著。
畸人們經過,用月光濾鏡般的眼睛打量著他們。
威爾的父親蹲在一只空獸欄旁,瞇起眼睛觀察。
「吉姆!記得我嗎?」
吉姆尖叫著墜落,在空中亂抓亂舞。
「死了。」
更多臉色慘白如床褥——許多人在那裡輸掉了靈魂戰爭——的畸人從暗影中走出,圍在哈洛威和被他卸下的重擔四周,像旋轉木馬般兜著大圈子緩緩繞行。
他動了?他的嘴巴似乎張大了點,眼皮在抖動?他的臉頰似乎變得紅潤了?
一座帳篷擋住他們的視線。
他將男孩壓住,幾乎是愛憐的,貼近,非常貼近。
「他們會是什麼模樣?我們怎樣才能認出他們來?」
「害怕。」
「死了?……」
「吉姆!他們逮到吉姆了。」
在哈洛威的注視之下,在遠處那些潮黏遲鈍、燐火般的目光環伺之下,那個一度是達克先生的男孩軀體變得更加冰冷,有如死亡橫掃過夢魘的樹林般,那些盤蜷、蹲踞著,像殘破的敗戰旗幟般翱翔著的符號和閃電般的煙燻素描,全部在那躺著的小男孩身上逐一消失。
男孩的眼珠瘋狂打轉,緊盯著男人的嘴。他在那上面發現曾經讓女巫得到解脫的,怪異又似乎相當迷人的微笑。
「吉姆!」
可是威爾不停啜泣。
「吉姆?」
「爸,」威爾有些慌亂,搖搖頭,疲倦已極的樣子。「真傻……」
威爾的父親走在前面。
一聲鼻息。
「有人和迪娜在我家廚房裡!有人在我家廚房裡——」
「拜託救救我,我迷路了,我好害怕。請送我回家。那個身上有刺青的人。」
因為,只見狂風襲捲整片天空,隆隆聲中烏雲密佈,所有帳篷也應聲倒塌。
他們再度大笑起來,然後,威爾突然抓住吉姆,將他緊緊抱住,開始啜泣。
老爸吹著他的銀色口琴。
他們在這有如溫暖夜間果園的旅程上滑行了半圈時,威爾和*圖*書抓住吉姆的手臂,果決地跳離這個承載著關於成長的美好承諾的臺子,拉著吉姆向下縱身一躍。可是吉姆不肯鬆開銅柱,無法捨棄這旅程。
然後……
「他死了。」
口琴輕敲牙齒,咻咻吹奏著。父親連續吹了幾首愉悅的曲調,轉著圈子,跳到空中踢腳。
「威爾!」
男孩驚恐眼裡兩道火柴般細小的亮光熄滅了。
吉姆踏出一步,又一步,往旋轉木馬走去。
那座畸人秀大帳篷的結構開始崩解,有如一身骨頭四分五裂,小骨頭脫離了中骨頭,中骨頭脫離了雷龍的巨大骨架。隨著暴風雨的逼近,萬物開始動搖。
「那麼,哈囉。回禮,兒子,行屈膝禮。」
火車在荒野中靜立,有如被棄置的玩具。
「噓。」他父親制止他。
電力先生,威爾想。他們正在搬動他,錯不了。讓他坐上旋轉木馬,要救他或害死他。要是他們把他治好,老天,那麼就是憤怒的他加上憤怒的圖案人,對抗老爸和我,加上吉姆?問題是,吉姆到底在哪?今天這樣,明天那樣,那……今晚呢?吉姆會站在哪一邊?我們這邊!吉姆老友。當然是我們這邊。然而威爾顫抖起來。世上有永遠的朋友嗎?他們算不算真正恆久的親密好友?
「吉姆!」威爾大叫。
「當然!」
「真是美好的年紀,杰德。」哈洛威說,「才九歲?我從來沒那麼年輕過。」
「求你!」
「糟了。」威爾說。
威爾踏出一步。
踏著舞步,他突然感覺到了。
威爾感覺體內的氣球脹得好大。
哈洛威跟著他,邊看著這個在前帶頭的慌張男孩,觀察著他的頭,他的骨架,他那連著脊柱的骨盆。
「我笑不出來。」
一部分畸人恐懼地觀望,彷彿月亮突然脹成了滿月而被他們目睹似的,他們撓抓著手腕,像是剛剛掙脫了鐵銬,摩挲著脖子,好像肩頭終於卸下了重擔。在長久的拘禁後,他們踏著蹣跚步伐前進,拚命眨著眼睛,不敢相信那個帶給他們不幸的人就躺在旋轉木馬旁的地上。要是他們大膽些,或許會伸出顫抖的手去觸摸那已經僵硬的嘴唇和冰冷的眉毛。
如今只剩那張空盪的椅子,和飄落皮帶上的最後一批細粉,特殊塵土的發亮微粒。至於那群將這怪物i這裡來的畸人,早已逃入夜色中。
那應該會發出山崩般的巨響才對。
「就是他!」男孩結巴地說,「他就快來了!幫幫我!」
「畸人——他們為什麼不阻止我們?」

53

這巨大的機器在夜風中輕輕搖擺著。
「殺人!」男孩哀號著。「殺人啦!」
「什麼一定就是他?」
「救命!他i我!」男孩叫著說,「那個可怕的壞人!我要回家!」
威爾輕快地站起,他感到一陣眼花,伸出雙手亂撈。
「不……」哈洛威喃喃說著奇怪的話。「也許是吉姆……或我們……逮著了他們。」
老爸開始吹起一個和弦。
威爾又抽噎起來。他父親再甩他一個巴掌。淚水像流星雨似地落下。
吉姆在哪裡?我們把吉姆忘了。
他們看來像是一對久別的父子熱烈地重逢,他們擁抱再擁抱,男人舉起他受傷的左手輕撫著那張受挫的小臉,使得他身上的彩繪群眾和生物開始顫抖,然後東奔西跑地展開極小型的突襲,但又隨即放棄。
「啊……」
「威爾,大聲點,滑稽一點。別讓他們吃你的眼淚吃上了癮。威爾,別讓他們奪去你的淚水,把它顛倒過來當成他們的微笑!我絕不讓死亡拿我的悲傷充當快樂的靠墊。別拿任何東西餵食他們,威爾,放輕鬆,深呼吸!」
其他像斗篷般散佈在草原上的小帳篷,也在風聲中紛紛倒下。
「什麼事沒發生過?」老爸大叫。
可是,查爾斯.哈洛威想著,一旦起了頭,你就會一再回來。只要再騎一次,再騎一次。然後,過了一陣子,你會邀請朋友來騎,然後更多朋友,直到……
他把威爾推向前,在他身上摸索著,將手探進他口袋,把整個口袋拉了出來,找出一個發亮的東西來。
威爾跟著旋轉的機器不停地跑。
「可是——」
他看著自己。
「不,是我們一起完成的。」
威爾掉在旋轉臺上。
每個人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
被離心力往外用的吉姆單手緊抓著銅柱,然後,彷彿被某種久違的本能驅使著,他努力空出另一隻手伸長在風中,他身體的這個部分,潔白獨立的一小部分,依然記得他們之間的友誼。
「吉姆,快跳!爸,去找開關!」
害死他或拯救他,哈洛威想著。他想像那群人在最後關頭趕到了這裡,將那個被綁在沒通電的電椅上,只剩一把老骨頭的可憐人沿著乾枯的草地一路往這裡拖,也許這只是企圖利用這實際上只是一堆遺骸、鐵鏽和再也點不燃的垂死煤炭般的東西,來培養、激勵、保存生命的一連串企圖中的行動之一。然而他們非嘗試不可。過去這一天中,他們曾經多少次奔波往返於這條路徑,卻總是驚慌的終止行動,因為只要一個細小的顫動、微弱的呼吸,便可能讓衰老的庫傑化成一堆肉糜殘屑?還是將他豎立在溫熱的電椅上,永遠作個博取群眾驚嘆的展示品,然後再試一次?
哈洛威碰一下威爾的手臂。
「那應該就是他了。」
真容易,威爾心想。
威爾不再說「噢,不,不,不」。他和父親一樣,在過去幾分鐘裡一直在思索著那具被拖行的屍體、飛散的骨灰和這片增加了礦物質滋養的草原的事……
「好吧,孩子,沒關係,那就這麼辦好了……」
「沒時間了!」男孩大叫。「杰德。快點!」
沒人發現。就算他們發現了,也裝作沒看見,唯恐驚擾了他。
「爸,爸!」
侏儒人站在帳篷門口,半抱著手臂,一動不動等著。
口琴。

51

兩人一起兜著圈子。
「快過去,威爾。」他父親說。
哈洛威嗅聞著。幢幢人影從某個翻倒在地的物體跳開,匆匆離去,把那東西棄置在一座帳篷和旋轉木馬之間。
「怕我們?」
「其實,」父親平靜地說,「說不定他們已經來了。」
「跑!」
「吉姆!」
兩人對望著,眼裡閃著水光。
他父親縮手給了他幾掌。一掌在左臉。一掌在右臉,打得十分用力。
最後他們終於直起身子,彼此碰撞著肩膀,緊抱著膝蓋搖晃著,無比滿足地看著彼此,變得酒醉似的安靜。
「吉姆,下來!吉姆,別丟下我一個人!」
威爾的父親伸手撫摸著那冰冷的臉龐,冰冷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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