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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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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麻煩

大麻煩

「妳覺得他們聽見了嗎?」
「說什麼?」
丈夫坐起,警覺地眨著眼睛。
潔兒妲一愣,驚訝得差點掉下山崖。她抓緊貝拉的手臂,淚水在她眼醒內轉動。
「快說,在搬什麼?」
「像什麼?」山姆問道,他完全清醒了。
「運送鋼琴?」
沒人了。
「安靜!」
「老天,」貝拉小聲說道,「這下所有人都聽得見了。」
接著,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底下傳來一陣吶喊,接著是巨大的碰撞聲,那只黑暗中的音樂盒突然衝下山,沿著臺階蹦跳翻滾,一邊砰砰地發出弦音,一路往山下暴衝著翻滾下去;而在它前面,兩個身影被這樂器怪獸追趕著,不時胖倒,拚了命地尖叫,呼天搶地奔下臺階,四十階,六十階,八十階,一百階。
「哈囉。」她大叫。
「不是的,那裡沒人。我出去看,什麼都沒有。可是那段臺階鬧鬼呢,潔兒妲!有個聲音說:『瞧你又給咱們惹了大麻煩。』妳真該聽聽那男人的聲音。」
「好啦,」黑暗中,遠在山底下的回聲說,「別光站在那兒,快來幫我。」
「當然了。就在剛才,還有昨晚,還有前天晚上,我在臺階上聽見,聽見——兩個人拖著——拖著一臺鋼琴上山。」
此刻那張披薩般的圓臉充滿困惑、嘲諷和懷疑。可是當她一眼瞧見貝拉空茫的眼神時,忍不住驚呼:
她突然覺得好冷。那兩個陌生人不知去了哪裡。山坡非常陡峭,往下有很長一段路,往上也一樣,那兩人還擡著一架立式鋼琴呢,不是嗎?
「有了,聽見沒?」
「一臺鋼琴和兩個男人。你聽。」
潔兒妲緩緩走過前廊,搖擺著龐大的身軀,移動著粗壯如同聖彼得大教堂的貝尼尼(Gianlorenzo Bemini )石柱的雙腿,和一張圓如滿月的臉孔。
「所以,」潔兒妲緊張得幾乎無法出聲,但還是努力地說,「我們希望兩位明白,你們不需要再回來了。你們不需要每晚爬上這座山等候著。因為我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我是說,你們辛苦地爬那些階梯,擡著鋼琴,是為了能聽見山頂這兒的回應,就是這麼回事,沒別的原因,不是嗎?所以我們來了,對著你們把該說的話說了。安息吧,親愛的朋友。」
「老天,好吧。」潔兒妲定神,緊閉著眼睛思索該說什麼好,然後睜開眼,說了聲:「哈囉。」
「啊,奧利。」貝拉哀傷地輕嘆。「唉,史丹。史丹利。」
「妳說埃菲街?」
「搬鋼琴。把它擡上階梯。」
「潔兒妲,妳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
貝拉想著,第二個人的聲音我也認得。我還知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接下來會說什麼。
「小聲點,貝拉。」
過了不知多久,她們爬回山頂,邊用紙巾輕沾著濕潤的眼睛。最後一次,她們回頭望著山底的夜色。
「妳聽,潔兒妲。在底下。」
大約凌晨三點,貝拉.溫特斯在床上坐起,豎耳聽了一陣子,又躺回去。過了十分鐘,她又聽見那聲音從屋外的山丘下傳來。
「是嗎?當然了,我們彼此知道,但是,或許沒幾個人會寫信給他們,或者在他們經過時向他們揮手並喊著『愛你們!』妳認為呢?」
「妳知道我沒說謊了吧。」貝拉說。
「告訴他們什麼?」
「在埃菲街的山頂?」
「或許人家已經向他們解釋得很清楚,但他們還是不相信,因為他們晚年過得並不平順。我是說,他們病了。人生病的時候可能會忘記事情。」
「你在搞什麼?」其中一人說。
「妳很抱歉?」
「對啊。」山姆喃喃應了聲。
「半夜三點?」
一個聲音憤怒地大叫:
「沒錯,那些臺階。所有人都知道。哈臺就是在那裡被音樂盒追得掉下山,然後被它輾過。」
「我——」另一人說。
「勞萊與哈臺,他們的電影也經常到很多地點取景嗎?」
「忘記什麼?」
她睜開眼睛。那兩人的聲音還在,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騷動和回聲,用圓頂硬禮帽互相纏鬥、撞擊。
「老天,真是他的聲音。是奧利(哈臺)。另一個人的聲音,是史丹(勞萊)。妳一點都沒瘋。」
「這是怎麼回事?」貝拉問。「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們真是鬼魂?可是鬼魂為什麼要每天晚上推著那臺笨重的音樂盒爬階梯,還夜夜如此?告訴我,潔兒妲,為什麼?」
「潔兒妲,我是貝拉。」
「沒錯。」貝拉閉上眼睛,用力吞著口水,跌坐在臺階上,激烈地喘著氣,腦中湧現許多黑白影像。時間是一九二九年,那時她還小,坐在電影院觀眾席第一排,出神地仰望著光影流動的銀幕,有時大笑,接著又著迷地盯著看,接著又再大笑。
「我們想說的就這些了。」
她們仔細聽著。
「不,不是的。妳來吧,潔兒妲。妳自己聽聽看。」
「老天,妳說得沒錯。可是什麼人會在半夜偷——」
又有幾扇窗戶砰地敞開,許多紗門用力甩開。眼看又要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執、叫囂,說不定還會夾帶著槍聲等等沒完沒了的事。
「什麼都可以!我們再不說話,他們會受到傷害的——」
「瞧你又給咱們惹了大麻煩。」
她們走下一級又一級臺階,聽見山下的兩個人聲持續呢喃著,鋼琴www.hetubook.com.com也繼續發出嗚咽聲。她們口乾舌燥,心臟怦怦狂跳。四下一片漆黑,她們只能看見臺階下方的微弱燈光。孤零零的一盞街燈遠遠佇立著,正等待著暗影離去。
「別怕。」潔兒妲喊著,膽子大了點。「別聽那些人胡說,我們不會傷害你們。這兒只有我們。我是潔兒妲,你們大概不記得我了,這位是貝拉。我們對兩位非常熟悉,從小就認識你們,我們非常喜歡你們。時間很晚了,不過我們覺得應該讓你們了解。我們一直很愛你們,不管你們是在沙漠裡流浪,或者搭鬼船,或者挨家挨戶推銷聖誕樹,或在路上拆掉車子的頭燈……而且我們會一直愛你們,對吧,貝拉?」
她悄悄走到山崖邊。她聽見底下兩個男人正吃力地搬運龐大物品的聲音。那臺鋼琴偶爾發出亂彈的呻|吟,然後靜了下來。其中一個男人不時大聲吆喝,發出指令。
「貝拉,」山姆在門廊紗門後焦急地小聲喊著,「瘋了妳。」
「噓,你繼續睡吧。我去瞧瞧。」
「西棕櫚灘,他們常到那一帶拍片,還有考佛市的大街,埃菲街。」
「我也想不出個道理,山姆。出去問他們吧。不,別去。我來問。」
「為何不呢?」潔兒妲望著底下那片深邃的黑暗,彷彿有影子在其中晃動,似乎有人正擡著一架鋼琴吃力地往上爬。「妳說得沒錯。」
想到這裡,兩個女人忍不住哆嗦,像是要脅迫對方開口制止這混亂似地緊緊捱著手。
潔兒妲聆聽著。一開始,黑暗中只有輪子滾動般的嘎嘎聲,像是蟋蟀叫聲。接著是木頭的呻|吟和琴弦的嗚嗚聲。接著,有個聲音開始抱怨這真是樁苦差事,另一個聲音則大聲說他跟這事無關,然後是兩頂硬禮帽掉落的悶響。
「有人上來了。」貝拉對自己說。
「別害怕。」潔兒妲大喊。
「那情況就不妙了。如果非得有人告訴他們放輕鬆或者安靜點,那也應該是我們才對。我們關心他們,不是嗎?」
貝拉想了想,然後說:「也許沒人告訴他們。」
「我們有多愛他們。」
「他們?」
「瞧你又給咱們惹了大麻煩。」
「三更半夜的,沒人會在這種時候搬家吧?」貝拉朝著窗口、黑夜和她自己問道。
她繼續移動,數著臺階,然後又停住。
「貝拉!」
山底下的夜色一片黝黑,等待著。
她披上睡袍,走到屋外,站在人行道上。
「小聲點,潔兒妲。這真的很怪異、恐怖又刺|激。快跟我來。」
她緩緩轉身,回頭爬上臺階,一階又一階。慢慢地,那些聲音又回來了,在山底下,彷彿不耐煩在等她走開似地。
電話那https://m.hetubook.com.com頭的潔兒妲突然清醒了。「怎麼?妳是當真的?」
「對啊!」貝拉大叫。「她說得沒錯,我們愛你們。」
「老天,沒錯,可是——」
這時那架黑暗中的鋼琴,它的弦線輾軋著它的老木頭,輕輕哼了一聲。
兩個女人沿著步道來到老好萊塢時代的老臺階所在的老山崖邊。當她們移動時,突然感覺時間繞著她們轉了半圈,回到了從前,彷彿一切都不曾改變,所有房屋和一九二八年一般無二致,後面的山丘也回到了一九二六年,而那些臺階則是一九二一年剛鋪好水泥時的模樣。
「他們知道的。」
「怎麼?」
夜風輕輕攪動臺階四周的樹葉和雜草,山底已經停止搬運鋼琴的黑影僵在那兒,擡頭望著兩個女人。她們突然哭了起來。淚水從貝拉的臉頰滑下,潔兒妲一察覺,也立刻跟著落淚。
「大聲點。」
「拜託,貝拉,他們每晚都上電視呢。」
「這樣就夠了,對吧?」貝拉急切地傾身向前。「夠了嗎?」
「沒有可是。撐著點兒,走吧。」
她摸黑下了床,走到窗邊,沒錯,屋外有兩個男人在談話,怒氣沖沖地,聲音忽大忽小。還有另一種聲音,類似撞擊、滑行和墜地的聲響,像是有人正將某種龐然大物拖上山坡。
遠遠地傳來一記細小的爆炸聲,彷彿老爺車的引擎突然活了過來,接著是類似她們小時候在黑暗的電影院聽過的那種瘋狂配樂的微弱餘音。然後逐漸淡去。
「老天!」她驚慌地朝他們大叫。「等一下。我們的意思不是,不是——可別一去不回啊。當然,今晚你們先離開,讓這兒的居民可以安睡。可是,你們每年都要回來一次,聽見沒?從今晚算起一年之內,找個晚上回來,還有在那之後的每一年。這樣就不會造成大家的困擾了。可是我們必須每年提醒你們一次,對吧?帶著那個音樂盒回來,我們會在這裡等著,對吧,貝拉?」
山下的聲音忽大忽小,一個人叫道:「你倒是想辦法幫幫我啊。」
「山姆死了嗎?」
底下一片黑暗中起了騷動。一個聲音揚起,另一個聲音下沉,鋼琴弦線嗚嗚低吟。
「沒錯,我們會在這兒等著。」
「我知道了。」
「不,不是的。我很抱歉——」
「妳知道嗎?」潔兒妲說,「我想他們聽見了。」
「那些聲音,」貝拉說,「我知道那是從某處傳來的。」她邊說邊走下黑黝黝的、有如一條長長的灰白色緞帶垂墜而下的臺階。這時,一個聲音迴盪著:
「是啊,但是那不算數。他們離開我們之後,有誰曾到過這裡來跟他們說話?山底下那些聲音也許是鬼魂,也許是hetubook•com.com別的,說不定多年來每晚都在這兒出現,推著那臺音樂盒,卻從來沒人想過或試過,輕輕說出或者大聲喊出這些年來我們對他們的愛。為何不呢?」
「喂,搞什麼鬼!」
「像是兩個人在搬……」
那些聲音是在某個仲夏深夜開始出現的。
臺階和那個懷舊、寧靜的黑白的洛杉磯市之間只有悠長的沉默。
「卓別林的電影常這麼做,還有蘭登(Harry Langdon),當然還有哈洛.羅伊德。」
「天啊,」貝拉說,「要是警察來了——」
她進了屋子,沒多花時間思索便撥了Z-E-L-D-A ,然後又重撥一次。電話響了很久,最後潔兒妲怒氣與睡意兼具的聲音終於橫越半個洛杉磯傳來。
「你們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留在後頭的兩個女人望著山底,早已笑得累了,接著哭哭啼啼了一陣,然後又開始大笑。突然,潔兒妲臉上出現猶如挨了一槍的表情。
「還有別人嗎?小聲點,跟我來。」
潔兒妲喃喃說著:「噢,老天,真不可思議。」
她心想,我怎麼知道是立式鋼琴?我只不過聽見聲音而已。可是——沒錯,是立式的。不只這樣,而且還裝在箱子裡。
「什麼?」她丈夫山姆在睡夢中問。
「埃菲街!」
「這就對了,潔兒妲。老天,潔兒妲,要是妳也能聽見、看見就好了。」
「說吧,瘋子。」
「勞萊與哈臺呢?」
「不是的。我下去看過了,除了臺階什麼都沒有,潔兒妲,只有那些臺階。」
「一個又胖又醜的五十五歲女人還怕在半夜出事嗎?」她說。
遠遠地,在山坡中段傳來一種琴弦亂彈的聲音,就像鋼琴突然遭到重擊時,弦線發出的嗚嗚聲。
「妳是說妳跟我?」
她們步下一級臺階。突然間,她們四周,這兒那兒的窗口,亮起許多燈光。某戶人家的紗門打開,傳出憤怒的叫喊:
「如果我是對的,」貝拉說,「而且妳也承認了,那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潔兒妲瞄著山下,閉上眼睛思索半晌。「鬼魂為什麼會出現在某個地方?為了懲罰?復仇?不對,這兩位不會如此。或許愛才是真正的理由,失去的愛或什麼的。對吧?」
「聽起來像是……」
「什麼?」
「對啦。拜託,現在是凌晨三點呢。」
「有人來騷擾妳?」
而站在臺階中段聆聽、感受著,吶喊、尖叫著,這會兒又大笑著抱在一起的兩個女人,站在漆黑夜色中狂亂地抓緊、攀牢彼https://m•hetubook.com.com此,努力地想看清楚,也幾乎確信自己看見了那三個影子飛速衝向遠方,兩個人影沒命地跑,一胖一瘦,那臺鋼琴在後頭跌跌撞撞、嘈雜又沒頭沒腦地追趕,直到他們到了街上。那兒唯一的街燈像是受了驚嚇似地突然熄滅,兩個人影繼續踉蹌地往前跑,樂器怪獸緊追在後。
「不是偷,他們在運送。」
「很好。繼續。」
貝拉.溫特斯住在洛杉磯埃菲街附近凡登高地某棟公寓的一樓。她剛搬來幾天,一切還很新奇,這棟位在老街上的老房子,它門前那段舊水泥臺階,從底下的低地陡峭地往上爬升,數了數,足足有一百二十階。而此時……
「騙術。一定是有人拿著錄音機,或者——」
「有一群人沿著臺階上來了。」貝拉說。「一邊大聲叫嚷,不是吵架,但也差不多了。昨晚我也聽見他們的聲音,還有前天晚上……」
「潔兒妲,以前他們在洛杉磯拍電影,會到很多地方取景,對吧?像是威尼斯、海洋公園……」
過了約莫半小時,貝拉聽見一輛老爺車駛入公寓後的巷子。那輛車是潔兒妲在造訪默片電影院的狂喜衝動下買的,用來在寫作懷舊故事時營造氣氛,帶領她進入賽西爾.B.德米爾的老地方或者悠遊哈洛.羅伊德的獨立國家,或者在環球製片廠到處逛,向魅影所在的歌劇舞臺致意,或者坐在「妙夫妻」家的門廊上嚼著三明治當午餐。這就是潔兒妲,曾經在一個寧靜國度的寧靜時代中為大銀幕編寫劇本的作家。
「說話啊,潔兒妲,快點。」
「妳喝醉了,妳說這話是因為妳知道我拿這種事沒轍。」
山姆沒答腔。
「糟了,」潔兒妲慌亂地左右張望,「他們會壞事的。」
「哈囉。」潔兒妲輕柔喊著,然後提高聲音。
「把東西給我!」第一個聲音說。
「我要報警了!」一扇窗戶砰地關上。
淚水滾落潔兒妲豐|滿的臉頰。
「怎麼?」山姆咕噥著。
「妳知道我的意思。救救他們吧。」
貝拉愣住。她想著,我在哪裡聽過這話,聽過無數次了。
潔兒妲,她突然想到。我得打電話給潔兒妲。她什麼都懂,她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潔兒妲,就這麼決定。
潔兒妲推了下貝拉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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