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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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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房子

跳房子

這裡頭那麼溫暖,那麼安全而且舒坦,世界彷彿不存在,在這沒有陽光的森林深處,只有屬於雨天的寧靜。
這雨來得突兀。
她睜開眼。「那我們就從小鎮北邊出發吧。可是我覺得最好不要。」
有個聲音在呼喚她。但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薇妮亞坐起——又來了。
「不客氣。」他說。
「你為什麼要我陪你散步,不找別人呢?」
它的氣味很像蘇打水加上萊姆和橘子,再加上全世界最清澄潔淨的由雪融解成的溪水,從乾熱的高空直瀉而下。
「妳覺得我們以後會結婚嗎?」
她久久站在那裡,眼睛閉上,靜靜感受著。
「挑個方向吧。」
「靜靜站好。牠們不會來惹咱們。」
她在床上撐起身子,努力想聽清楚。爸媽已經回來了,門窗也全都上了鎖。不過那是別的聲音,一種特別的聲音。躺在那兒,望著窗外不久前還是夏日白晝的夏夜,她又聽見了那聲音,那是一種溫暖空穴、潮濕樹皮和中空樹幹的聲音。外頭下著雨,裡頭卻舒服乾爽而隱密,那是一種蜂群從遙遠的原野飛回家來、鑽上夏日的暖風管,回到舒適暗房的聲音。
他們吃了吉姆帶來、用紙袋裝的雞蛋三明治。
他們走下溪谷,過橋,到了她住的街上。
「北方。」
雨停了。
她看著鎮外那片蔥綠的山丘,那一條條通往夏日、通往八月的道路,還有更遠一點的那些河流和地方;再看看這棟房子、這房間和這特別的一天。
然後她跑上樓,平躺在床上,碰觸著嘴唇,看會不會從那兒吐出一個夏日午後來,同時聆聽著是否會響起那懶洋洋的嗡嗡聲,那黃金般的聲音。她果然聽見了。
「聽不見!」他溫和地抗議著,一手遮著眉心朝她微笑。
「啊,真是的,吉姆,我也不知道。」
向前跳在第十七格的正中央。
「現在談這個還太早,不是嗎?」她說。
「吉姆,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說,同時邊想,他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此刻,在凌晨,在這寂靜的黎明前,她的視線隨著那長條放肆的粉筆塗https://www.hetubook.com.com鴉漫遊過去,跳跳停停,這時突然聽見自己悄聲說:
黃昏時,他們跨越小鎮邊界,手牽手漫步在夏日餘暉中。這個下午他們沒走多少路,此刻他們沿著一條條街道往前走,沿路盯著腳下的人行道。
「妳說得對。」他咬著唇說。「我們可以再一起出來散步嗎?」
他們聆賞著這清晨寧靜時刻的樹林和純白的屋宇,在這奇妙的時刻,田鼠正準備回家睡覺,花朵也開始將粉|嫩的拳頭舒展開來。
「蜜蜂,吉姆,在上面!蜜蜂!」
他們從長了刺的野葡萄樹上摘了滿滿一手掌的葡萄。把它們高舉在陽光下,可以看見葡萄清澄的思緒懸浮在暗琥珀色的汁液中,由無數個孤寂的午後和植物學醞釀出的小而熾熱的冥思種子。這些葡萄嚐起來帶有新鮮、潔淨的水加上朝露和夜雨的味道。它們是每年照例在四月甦醒的肉軀,準備在八月將它們簡單的心得慷慨展示給所有陌生的路人。那就是,坐在陽光下,低垂著頭,隱身在一株多刺的葡萄藤內,葉子濃密或光禿都無所謂,然後世界便會向你展示它的奧祕。天空會及時行動,帶來雨水,地表將會從你腳下升起將你淹沒,讓你豐盈,讓你圓滿。
「可以。」她說。
「往這裡走!」吉姆大叫。
他吻了她。
「我已經起床一小時了,」他說,「我想去散,趁早出發,散步一整天。想不想一起去?」
「妳可以考慮一下嗎?」他問。
突然間一陣寂靜,讓他們驚覺外面的天氣已經變了。此刻,森林裡只有懸掛在纏結枝枒間的水聲。雲層退開,露出一片片晴藍的天空。
然後他轉身,下了臺階,走過黑暗的草坪。他停在草坪邊緣,在暗影中回頭說:「晚安。」
「薇妮亞,」他終於開口,「妳覺得我們以後還會在一起嗎?」
「老天,」薇妮亞說,「好早,真的好早。我好多年不曾這麼早起床並跑出來玩了。你聽,所有人都還在睡呢。」
站在樓下的青翠草地上,在晨曦中仰頭叫喚著和_圖_書她的是詹姆斯.康威,和她同樣年輕,十七歲,一臉嚴肅地笑著,對著出現在窗口的她揮手。
「謝謝,吉姆,今天真的玩得很開心。」她說。
他們站在沾滿露珠的美麗草原中央,草地上有一列她的腳印,是奔跑留下的印子,另一列,他的,緩慢跨著大步走來和她會合。小鎮寂靜得有如停擺的時鐘。所有人家的百葉窗都還是放下的。
天亮了,她心想。這算是特別的日子吧。畢竟,今天是我生日。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但願如此。
她顫抖著退下。
薇妮亞被一種類似兔子跑過一大片月光草原的聲音驚醒;但那只是她自己淺短、急促的心跳聲。她在床上躺了片刻,讓呼吸平順下來。奔跑聲逐漸消退,到了很遠的地方。然後她坐了起來,從她位在二樓的臥房望著窗外,看見沿著長長人行道的地面上,映著黎明前的幽暗月光的,是一些跳房子圖案。
「薇妮亞,」過了一會兒,吉姆細聲說,「現在可以嗎?」
他們坐在小溪畔,脫去鞋子,讓冰冷如剃刀的溪水割向他們的腳踝。
「我不能去……」她聲音微弱地說。
他們來到一株空心樹幹,裡頭非常寬廣,夠他們擠進裡面躲雨並舒適地取暖。他們併肩站著,搭著彼此的手臂。冰冷的雨,滴滿他們的鼻梁和臉頰上的雨,讓他們直打哆嗦,同時一邊大笑。「嘿!」他舔了下她的眉毛。「有水喝呢。」
「我們最好趕緊離開這兒,」薇妮亞說,「往那裡走。」
「會的。」她說,繼續吃第二塊三明治。「等我決定了就告訴你。」
大雨在樹頂足足狂落了一分鐘之久,外頭的一切都那麼冰冷,而裡頭的一切則都帶著樹木的溫暖,而且隱密。
風吹動白色的窗簾,有如夏日微風。
他們走出夏日午間陣雨後的森林。
非常甜蜜的吻。友善而且溫熱,帶著杏仁加上新鮮蘋果的味道;也像是你夜裡醒來,走進黑暗溫暖的夏日廚房,喝進冰涼錫杯中的水的那種味道。她從沒想過親m.hetubook.com.com吻會如此甜美,對方會對她如此溫柔、呵護。他擁抱她的方式也不像剛才為了保護她不被雨淋時那麼用力,而像當她是一只瓷鐘似地,非常輕柔而且體貼。他閉著眼睛,睫毛黑亮亮的,她是在睜開眼睛隨即又閉上的一瞬間注意到的。
她回了晚安,可是他已跑得幾乎不見人影了。
「薇妮亞?」
那是昨天傍晚,一群孩子用粉筆畫的,巨大且漫無止盡地不斷擴大,方形疊著方形,線條連著線條,數字後面跟著數字。看不見盡頭在哪兒。它那瘋狂的圖形沿著街道排列開來,三、四、五……到十,接著是三十、五十、九十,一直蔓延到遠遠的街角。從沒見過小孩子畫出這種跳房子遊戲。簡直可以一路玩到地平線了。
「噢,這個我也不清楚。」
這讓她猛地坐起,輕手輕腳下了樓,出了大門來到門廊上,通過潮濕的草坪,站在人行道上,也就是用粉筆畫的瘋狂跳房子圖形一路蔓延到未來的地方。
「吃一顆吧,」詹姆斯.康威說,「吃兩顆。」
開始時,空中一陣騷動,像是薄紗飄舞。雲朵輕輕地互相推擠。一陣輕風撩起薇妮亞的頭髮,嘆息著,吹去她唇上的濕氣,接著,當她和吉姆開始奔跑,雨點開始狂烈地下墜,但還沒碰到他們,過了一會兒,碰觸到了,冰涼涼地。他們跳過許多結著綠苔的圓木,在枝葉茂密的大樹間疾速穿梭,往森林內更深濃陰鬱的地帶跑去。
她下了床,跑到這二樓房間的窗口。
他們呆站著。
空氣裡滿是發燙的高速公路柏油路面、塵埃、天空和有著葡萄色溪水的溪流氣味。太陽是顆新鮮的檸檬。森林就躺在前方,每棵樹底下翻攪著有如千萬隻鳥兒般的暗影,一隻鳥兒一葉影,撲撲顫動著。中午,薇妮亞和詹姆斯.康威走過許多寬廣的牧草原。乾爽的草地踏在腳下窸窣作響。空氣逐漸暖和起來,就像杯慢慢變得溫熱的冰茶,冰霜在陽光下漸漸融解。
她赤|裸的腳跳上第一個數字,潮濕的腳印一直往十、十二踩過去,咚咚跳著,在第十六格停下,低和-圖-書頭望著十七,猶豫著,身體左右搖擺。然後她一咬牙,捏緊拳頭,往後蹲下,然後……
「噢,千萬別誤會。今天我們玩得很愉快,我可不想掃興。可是如果妳考慮清楚了,願意讓我親妳,妳會告訴我嗎?」
吉姆將她抱得更緊。薇妮亞也緊抱著他。她聞到他嘴裡仍帶著野葡萄酸味的氣息。落在樹端的雨愈狂驟,他們抱得愈緊,並且大笑起來,最後悄悄地任由笑聲上揚,融入那群從遙遠的原野飛回家來的蜜蜂鳴聲之中。有那麼一會兒,薇妮亞以為會有一大團蜂蜜滴落在他們頭上,把他們永遠封在這樹幹裡,從此凍結成琥珀,千年後才被某個偶然經過的人發現,而這當中,樹洞外早已不知經歷幾番風雨、幾度滄海桑田。
下一個方格在等著,她知道。用藍色粉筆塗的第十七格。然而在意志中,她只能大大張開雙臂,左右搖擺不定,一隻腳僵麻地停在「1」和「6」當中,再也無法向前。
最後,也就是這聲音,哄她沉沉入睡。
房子沒亮燈。她的雙親還沒回家。他們站在她家門廊上,她嚴肅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邀我來這兒野餐是為了親我嗎?」她突然問說。
他們從樹洞裡緩緩走了出來,張開雙手來穩住步伐,在這所有樹幹和枝葉上的雨水正迅速蒸發的森林裡尋找著路徑。
他們離開了小鎮。太陽升上山頂,將草原上的野草映得鮮綠。
在這夏夜的房間裡,她伸手觸探,突然明白了這聲音是從她惺忪、微微笑著的嘴角發出的。
他的臉好大,又好近,她從沒看過這麼大的臉。
「我們往哪裡去?」
「我馬上下樓。」她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再看看吧,吉姆。」
「為什麼?」
「薇妮亞,」吉姆盯著還沒咬下的三明治,「我可以親妳嗎?」
「十六。」
「我不能……我家人晚上才會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得看家……」
他們有些沮喪地窺探著外頭的變化。和-圖-書他們等著雨再度降下,好讓他們不得不繼續在這樹洞裡待上一陣子。可是太陽現身了,照耀著萬物,這場景也變得平凡無奇了。
接著他們聽見另一種聲音。從這溫暖、黑暗的樹洞上方傳來一陣持續的低鳴聲,像是有人正在遠遠的廚房裡愉快地烘烤派餅、擀麵皮、淋糖漿、撒下酵母粉。有人在多雨的夏日那溫暖、昏暗的廚房準備豐盛的食物並樂在其中,嘴唇微張輕哼著歌曲。
「不知道,」她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想過這問題。」
薇妮亞閉上眼睛,轉了幾圈,然後指著前方。「我指的是哪個方向?」
「噓!」
我的腳不見了,薇妮亞心想。可是她一看,它們還在那兒,在水底下,離開了她也快活自在得很,完全能夠適應水陸兩棲的生存型態。
午夜,有種聲音將她驚醒。
但是窗口已經空了。
「妳想我們是不是在戀愛?」
他們看見潮濕溫熱的狹長樹洞頂端有許多細小、閃爍的黃點。最後一批被雨淋濕的蜜蜂正趕著從牠們發現的某處牧場、草原或曠野飛回家來,牠們從薇妮亞和吉姆頭上掠過,穿過這夏日的暖氣管,消失在黝黑的洞穴中。
「喂!」他說。
「吉姆!」
這房間整晚都像井底般冰冷,而她就像顆井底的白石躺在裡頭,沉醉著,漂浮在那片黝黑然而又清澈無比、非夢亦非現實的流質之中。她感覺空氣一絲絲從鼻孔噴出,感覺眼皮大動作地一開一闔。最後從山頂升起的太陽終於將熱氣送進她的臥房。
他們嚼著滿嘴濕潤、飽滿的果肉。
他想了一下,坦承說道:「我也不知道。」他又想了一陣子,然後向她露出最英俊迷人的笑容。「因為,就這樣,只是因為。」
他們聆聽著雨聲,這包覆著萬物的輕柔樂音,雨絲光滑純淨的聲響,草叢深處的呢喃;這雨,激起了古朽、潮黏的老樹和已躺臥了千百年、霉腐甜膩的落葉的刺鼻氣味。
可是她沒有繼續跳下去。
「薇妮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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