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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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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利安變形記

多利安變形記

「不!再活個二十年,到了九十歲時死去,但在墳墓中仍是二十九歲的容顏!瞧瞧那邊的鏡子,你看見了什麼?」
「沒錯。」
「選上?」
「你接受了?」
我照做了,而且看見,在全世界最長的一座吧臺邊坐著一排年輕男子,可組成一個完整系譜的年輕男子,像在鏡子迷宮一樣反映再反映著彼此的容貌,鏡子相互映照,幻影產生了,你發現複製出無數個自己,很大,很小,非常小,極小,然後消失!那些年輕人全都沿著長長的吧臺朝我們看過來,接著,像是無法收回視線似地,轉而看著他們自己。你幾乎可以聽見他們的讚嘆。隨著每一聲嘆息,他們也變得愈來愈年輕,愈來愈漂亮耀眼……
無論如何……
「我能決定這種事?」
我拔腿開跑,可是被他一把拉住。「看看右邊,看看左邊,現在再看看右邊。」
「晚安,歡迎。顯然你已收到我的請帖,並決定勇敢地前來,對吧?現在我們終於見了面了。請拿著。」
「所以你才邀我來?來報名?」
「年輕,青春,美貌。」我再摸一下。「曾經有過和即將到來的所有青春時光。」
「這東西……」我結巴的說,「他……在這兒多久了?」
「多利安在裡頭?」
至於多利安究竟是男是女,我看不出來。那是一塊巨大的布丁,一隻帝王級的水母,一堆形狀怪異的柔軟明膠,偶爾從它外皮吹出夾帶著橡皮聲響的有害氣體;肥厚的嘴唇嘶嘶作響。加上那只辛勞幫浦的颯颯聲,那股持續不停的吸納,便是這房間裡僅有的聲響了。而我站在那裡,焦慮又緊繃,但這彷彿被人從黑暗深淵拋撒上岸的生物終究讓我心生同情。這東西是一團凝膠狀的怪胎,沒有觸角的章魚,擱淺的兩棲生物,再也無法匍匐著爬回通往海洋的下水道,當初,它便是從那兒以醜怪的波浪蠕動姿勢一點點地前進,一邊猛力吸氣,噴出腐敗的毒氣,才到達了它現在躺著的地方,沒有五官,只是一個有腿、手臂、手腕和連著骷髏手指的雙手的X光片鬼影。最後,我總算看清了這個巨大肉團的較遠一端,那似乎是包裹著鬼魅般脆弱頭骨的一張扁平的臉,一條綻開的裂縫是隻眼睛,一個貪婪的鼻孔,而一條大大裂開的紅色傷口竟然就是嘴巴。
「如何?」我的東道主愉悅地打量我的臉。「三個櫻桃排成一列了?」
我想著,天啊,就在此刻,那東西,那團可怕的毒雲,正往海洋流去,準備隨著友善的潮浪一起躍上潔淨的海灘,等待著黎明時到來的泳客……
「一年前我在城裡一家酒吧看見你,向人打聽了你的事。一年後,你看來已經到了適當的年齡——」
「門後面是?」我問。
「我還是想不出這有什麼關聯。」
我轉身,看見也聽見了。
「清清口。」他說。
他說著便大步滑行,踩著柔軟無聲的晚宴鞋,一路以波浪般的步伐帶領著我,蒼白的手指輕觸我的手肘,他那彷彿花香的氣息吹在我臉上。我衝口而出:
「不對。我邀請你來,而你來了,你很好奇。」
我感覺似乎有一大群人將那道門撞得劇烈晃動,門鉸鏈幾乎就快鬆脫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耐煩的說,「可是為什麼?我根本不想來。我很不舒服。為什麼我們不能離開呢?」
我通過黑暗的長廊,遇上一個滿臉痘疤、皺紋、帶著酒意的陌生人。我看他醉得不成人形,刻意別開目光。他驚恐地張大了嘴,作勢要和我握手。我呆傻地伸出手——卻撞上玻璃!是一面鏡子。我正注視著自己的一生。我曾在商店櫥窗裡看見自己的身影,背後的人群彷彿游動於黝黑的深海中。早晨刮鬍子時,我也常看見鏡中病懨懨的自己。可是這個!這個被囚禁在瑪瑙裡的穴居人。我,活像性雜技演員般被連拍幾十張照片。是誰把這面鏡子塞給我的?原來是我那位俊美的東道主,還有他後面那團腐敗的腫囊。
我說:「希望m.hetubook•com.com你接下來不是要問我的星座。每次只要有人問起,我就馬上走開。我生於一九二〇年八月初。」我假裝要起身。他一手輕按著我的衣領。
「老天!」他倒在椅背上,一臉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聰明絕頂的朋友,你或許就是下一位同志呢。來吧,在我向你解說這偉大的祕密之前,讓我先帶你去看看屋子的另一頭和幾道門。」
「我滾。」我大叫,服從地轉身,卻絆了一跤。
我站在那兒,眼睛緊閉,等著。
「只有他一個人?他替你們所有人變老?」
「見了面再說,」他說,「見他。」
「快走。你的肉在動物園裡算是珍品。起步,二,三!」
「喝吧,」我的東道主說,「這不是毒藥。我可以坐下嗎?你會喝吧?」
而無所不在的是一股強大的抽風氣流,巨大的吸入氣流,貪得無厭地吸取著這健身房裡的空氣。當那些人影翻騰扭動時,這股氣流也吸收著他們的熱氣和我鼻孔內的濕冷空氣。不知哪裡有個巨大的真空機器在黑暗中猛吸,卻不呼氣。那些人影揮舞著手臂墜落時,機器便靜止下來,接著又開始貪婪地吸氣。它吞食著呼吸,只進不出,狂飲著汗水蒸騰的空氣,吸吮著熱情。
「可是你說你是他的同志。」
它接著補充:
那些黑影被牽引著,我也被拉扯著,被吸往那斗大的玻璃眼珠、那扇寬廣的窗戶。那後頭,某種形體古怪的東西在窺伺著,享用健身房裡的空氣。
我們來到這一長列個個擁有古銅肌膚、白牙、像H.G.威爾斯那樣吐氣芬芳的青春隊伍尾端。
「有什麼感覺?」他問。
「不,我需要更多事證。」
這是我在降落時發現的。我沒有將手伸進那有毒的泡沫、那多皺褶的果凍戰艦裡頭。我發誓,我只用一樣東西在他身上碰觸、刨抓、劃了一下:右手的指甲尖端。
「我願意。」
「你是被選上的。」他們噓聲說著。
「我是啊。他們也是。可是我們也都共用他的名字。這個小夥子,還有那個。當然,我們曾經有過普通人的名字。史密斯和鍾斯。哈利與菲爾。吉米或傑克。可是我們全都報名成為同志了。」
「老天,」我說,「他們幾乎一模一樣,像極了!」
「這個。」他再度亮出他的頸子,伸出兩隻光滑的手腕。「還有他們。」他朝我們身邊那些姣好的臉孔一揮手說。「多利安的子裔們。你不想和他們一樣,充滿青春狂傲的氣息?」
「目前單身。生活中沒有女人?」
我接過酒杯,看著他左手握著的那瓶酒的標籤。上頭印著:波爾多。聖埃米利翁酒莊。
「真聰明。那我的口氣是不是有醫院或藥的味道?」
「我不屑!」我尖叫。
這個窩巢,和多利安,也是如此,廣大無邊的一層凝膠皮膚,玻璃體,在他的巢穴裡到處流動。
「誰說我希望被選上的?」
「老天,你夜夜都在想著這件事,已經想了好多年了。你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呀。」
「適當——?」
「你不心動?」他追問。「難道你要拒絕——」
「也是我們的事。你一直在邊緣辛苦掙扎。把所有這些事實丟進你腦中的吃角子老虎,用力拉,然後看那些檸檬和鮮豔的櫻桃圖案旋轉。拉吧。」
他看著電腦,朗朗唸出上面顯示的關於我這無聊一生的諸多項目。
他發出兩聲可怕的尖叫,第一聲是警告,第二聲是絕望。
他漸漸塌陷,終至沒了蹤影。彷彿一具被抽掉支架的巨大皮膜帳篷,他癱軟在地上,倒在他這間巨大的巢穴平臺底下的無數通風管和排氣孔上。那些排氣孔顯然是專為了這隻逐漸融化成毒液和地下瓦斯的巨大病態囊袋所設計的。我看著那噁心團塊的最後一丁點被吸入排氣孔。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就在幾分鐘前,這房間裡還橫躺著一整個地層的穢物和未成熟的胎兒,它們吸吮著罪惡、腐敗的骸骨和靈魂,然後送出一個個貌似美https://m.hetubook.com•com麗的禽獸。那個墮落的王國,那個瘋狂的統治者,已經走了,走了。從地底排氣孔傳出的最後一聲哽咽和嘆息宣告了他的死亡。
警方一定會趕來,我想,快了。可是……
「會的。」我啜了一口,閉上眼睛,微笑起來。「你是行家。我有好多年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可是,為什麼請我喝酒?又為什麼找我來?我為什麼會來到格雷解剖酒吧與烤肉餐廳?」
他打開一扇比第一道更加金澄閃耀的門,把我推進去,自己也跟著進入,然後砰地把門關上。裡頭一片黑暗。
「對什麼好奇?」
「我沒注意。」
「猜什麼?」
「老天,這像伙是詩人呢。推吧。」
「去見他吧。」
「難道不是?你不是剛過六十九歲,正往七十邁進?」
「單身。」他說。
「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的身體前後搖晃,暢飲的不是酒,而是某種內在的狂喜。「你猜。」
「沒錯,對了一半。接著的那個,還有接著他的那個,還有後面的那一長排,我們眼前所見的每一個,全都長相酷似。都是二十九歲,都是金褐色髮膚,都是六呎高,一口白牙,眼睛澄亮。每個人長相不同,但都非常俊美,就像我!」
「創造性的盲目。總是深夜才就寢。睡一整天。每週有三個晚上猛喝酒。」
它那綿長的皮膜表面閃現許多管子和活瓣,一種類似大笑的聲音在透明的凝膠裡頭窒悶地游動。
「不,不對。」這位年輕的陌生人傾身向前。「不是保持年輕,是變得年輕。我本來很老,非常老,我花了一年,時間開始倒轉,玩了一年之後,我就達到設定的目標了。」
「我一路走來,傷痕累累。」
「成為多利安的同志!多利安的同志呢。我!」
「一個糟老頭,混雜在一群美男子當中。」
我這才發現這地方有個高而寬廣的競技臺,百來個黑影在裡頭竄游、呻|吟,有如一波潮浪捲上荒涼的海灘。
「真是的!這是第二道門。進去吧!」
「我該上哪兒去報名呢?」我大笑。
「沒有。那兒只有多利安。」
「胡說。來吧,沒人會看見你的。他們都……很忙。我是摩西。」甜美的氣息吹來,「我可以令紅海分開!」
「老天,」我大叫,「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酒吧裡每個重返青春的老人,閣樓裡是否都藏有一幅他們的肖像?」
「多敏銳的觀察。沒有皺紋。所以我才會在這特別之夜成為多利安英俊而又煥然一新的同志啊。」
我注視著這片美的織錦,一支剛從極樂之國走出的金色方陣。有如打開了神話的門扉,阿波羅領著許多小阿波羅滑步上前,個個俊美絕倫。
我們面前豎著一道金色的門。
我呢?我膽敢做了什麼,竟讓那個皮膜囊袋崩裂成陣陣反芻的呼嘯和破碎的風聲?
「書上說H.G.威爾斯喜歡用他聞起來像蜂蜜的口氣吸引女人。後來我聽說那種甜甜的口氣是因為疾病而產生的。」
「自己問去。害怕?膽小的人沒前途。所以——」
「金色的門後都是些什麼呢?」我的東道主回答。「碰一下。」
有人說,被熱情俘虜的人看不見自己的墮落,往往耽於歡愉,終至發狂。無視於罪惡,他們變成了禽獸,做出教堂、社區、親友警告他們絕不可犯的錯事。受了狂烈激|情的驅使,他們臣服於罪惡的誘惑。他們認為女人是邪惡的教唆者,於是殺了她。處於同等憤怒和罪惡中的女人則往往服藥過量。夏娃在樂園中自戕而死。亞當拿蛇當繩子上吊死亡。
就這樣,這個多利安中彈、崩裂了。這隻不停尖嘯的長毛象垮了。這令人作嘔的氣球沉落了,縮成一團黑暗的皺褶,壓著自己hetubook.com.com無骨的身軀,發散出陣陣火山硫磺味和濃烈的腸道惡臭,嘶嘶蒸發出霧氣和絕望自憐的低泣聲。
我輕晃著杯子裡的紅酒,端詳著他映在漩渦中的身影。
終於,這東西,這個多利安,開口了。
單——,它喃喃說著。
那是一瞬間的事。
他抓住我的手。「把酒帶著,用得著的。」他催促著我穿過許多餐桌。這間中世紀裝潢的餐館裡一轉眼擠滿了客人,我們經過一群容貌姣好的年輕人,和幾個吐著煙霧的女人。我一路小跑,不斷回頭望著出口的門,好像那是我一生之所繫。
「你看起來頂多二十九。」
「老天,我該回家了!」
不知道我是真的叫出聲來,或只是在腦子裡叫喊,總之一只巨大的火爐突然打開。那個龐大無比的團塊噴出一蓬蓬氣體,我那位漂亮的主人則是驚訝地摔跌在地。因為他們在我體內腦裡探究了半天,結果竟是招來反抗。每當多利安大喊:「同志!」便有成群的健身狂一湧向前,圍擁那一大片沒有手臂、腿和五官的藻海。在尚未被他的沼氣淹沒而窒息前,他們勇敢上前,相互擁抱,在陰暗的健身房角力,然後以全新的年輕身體面對這世界。
好——。
「願意?你不想過真正快活的生活,盡情享樂?做個狂野少年?」
「好的,可是……」我看著那些狂野、騷亂的影子。「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冷靜,冷靜。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被選上的。」
老天。好吧。酒吧。酒精。熬夜。健身房。蒸氣浴。按摩。籃球。網球。足球。用力拉。拉吧。旋轉吧。
「怎麼?」
不停蠕動的肉團噴出氣體。是——。
「說對了。仔細瞧這健身房。」
「我還是不懂。」
他接續著說:
「等等。讓你的眼睛適應。」
「哈!」我大笑。「這就是這餐館名字的由來了?這間餐廳是多利安.格雷的?」
那兒起碼有一百、兩百隻動物、野獸,不對,是人,在黑暗中搏鬥、跳動、墜落、翻滾。一片肉體之海,波濤湧動著;大片翻滾的地墊上扭動著無數肢體,肌膚亮油油地,白牙閃耀,一群人攀爬著繩索,在馬鞍上快速旋轉,或者躍上橫桿然後在一片哀嘆、嗚咽嘷叫的洶湧潮浪中被抓下來。我望著那片起伏湧動的形體。那野獸般的哀歌刺痛我的耳朵。
而隨著每次張嘴,每次嘶嘶發聲,便有一股腐臭的氣味逸出,彷彿夜間沼澤中的一只巨大氣球,癱軟躺著,迷失在惡臭的水中,用它那令人作嘔的氣息噴向我的臉頰。它每次呼氣只能拖拖拉拉地吐出一個字。
好——,它輕輕吐出。
我等著。我看。
「六十?」我說。「七十?」
「你的目標是二十九歲?」
或者該說是口齒不清的發聲。
「不止!他是這地方的創造者和統治者,而且當之無愧。」
「半條皺紋都沒有。」我說。
我們一推,金門便無聲無息地敞開。
「是多利安?」我猜測。
「環境使然。沒有法庭會審判我的。」
「多利安?閣樓上的多利安?肖像的替代品?追求長生的隊伍太長了,一幅畫像終究不夠用了?油彩、帆布,不夠寬廣了?這世界需要某種可以滲透,像海綿那樣吸收午夜的雨、錯失的早餐午餐和一切墮落罪惡的東西。某種能夠真正接納、吸收、消化的物體,膿包,巨大的腸道。可以吸納罪惡的黏膜食道。可以承接細菌大軍的實驗皿。多利安。」
「你是說,你們一直在觀察、跟蹤、監視我?老天,你們憑什麼這麼做?」
有什麼推了我一把。是潛藏的那個受辱的自我?總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像是著了火似地飛向前,撞上多利安然後趴在他身上。
「看。那邊。」
於是我們從兩股潮水當中的小徑穿過,兩側同等陰森,同等可怖,因為那其中的喘息、尖叫、人體的滑動、有如海潮般的拍擊聲,以及不斷需索著要更多、更多,啊,還要更多的吶喊。
「這裡是?」我小聲問。
「這個法庭選了你。我們總是讓手掌去滿足貪婪的鼠蹊。不是嗎?」
「沒錯。有嗎?」
他說著一指。起初我什麼都沒看見。這裡頭十分昏暗,而且和健身房一樣到處是黑影。我聞到叢林的草味,充滿感官刺|激的空氣輕拂我的臉。我聞出木瓜、芒果香氣和蘭花的凋萎腐味,其中混雜著來自看不見的海潮的鹽味。但是海潮就在那裡,伴隨著那股忽起忽落的巨大吸氣聲。
我緊盯著,害怕那道門會爆裂開來,湧進一波可怕有如夢魘罩頂的野獸,一群垂死的東西。他們撞擊鼓譟著想脫逃、哀求憐憫的尖叫聲那麼淒厲,我不得不用兩隻拳頭塞住耳朵。
是——那團隆起的組織、埋在古老濃湯下的骨骸嘶嘶地噴出蒸氣。
「他在歡迎你。」我的東道主笑著說。
「一旦你變成二十九歲,你就有資格成為——」
「我幾歲?」
「因為——」我的東道主大笑。「你是被選上的。」
「咱們就來看清單吧!」我的東道主拿出一部小筆記型電腦,在上頭敲了幾下,輸入我的名字、地址和電話。
「你真聰明!」
那片狂野騷動的肉體上方,遠遠的一道牆上,有扇巨大的窗戶,四十呎寬、十呎高,在那冰冷的窗玻璃後方,有個什麼正眈眈凝視、品嘗著這無邊的景色。
「那個階段已經過去了。」
「沒人知道。從維多利亞皇后登基的時代開始?從布斯清空他的化妝箱、將手槍上膛那時候開始?從拿破崙的鐵蹄玷污了莫斯科白雪的那一年開始?說是永遠也毫不誇張……還有什麼問題?」
「要是你能夠看見我們所看見的你,你就會明白了。」
「等一下。」我說。我有點喘不過氣來,不是因為走得太快,而是因為猛然發現一件事。「這個人,還有他後面那個,還有接著的那個——」
可是這裡沒有激|情犯罪,沒有女人,沒有教唆者,只有一堆拚命喘息的巨大肉塚和我那位金髮的東道主。還有萬箭齊發般令我困惑的語言。我的身體彷彿東方豪豬,渾身毛刺豎起,爆發著「不」、「不」、「不」。先是回聲,接著真的叫出:「不!」
「二十九。多美妙的數字。不是三十、四十或五十,而是——」
我起了陣哆嗦。
「那是我家的事。」
我伸手用大拇指碰了下那道門。
無聲無息地,多利安消失了。
「好厲害的健身房。」我說,一邊努力讓眼睛適應那片黑暗。較遠處有許多暗影浮動,人聲窸窣作響。「我只聽過讓人保持年輕,而不是變得年輕的健身房。你還沒告訴我……」
他們現在是什麼模樣?我想著。那群貌美如花的人兒。那群美少年。
「沒錯。」
多利安走了,他們卻還在那兒。哀嚎。尖叫。尖叫。哀嚎。門外一陣猛烈的拳打腳踢,然後停止,接著是哀泣。
「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
「多利安的健身房。只要你在這裡持續不斷、日夜不停地運動一整年,你就會變年輕了。」
他不坐,他也不躺,他,在一張空前巨大的床上「延展」開來。那張床起碼有十五呎寬、二十呎長。這讓我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個作家的公寓,他在房間裡鋪滿床墊,這麼一來女人一進門就會被絆倒,直接躺平在彈簧墊上。
「瞧你說得好像身為多利安的同志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似地。」
等什麼呢?接下來應該不會沒事吧?果然。
我的東道主替自己斟滿了和*圖*書酒。「我是在犒賞自己。今晚非比尋常,也許對你我都是。比聖誕節和萬聖節還要盛大。」他用蜥蜴般的舌頭探進酒杯,然後滿足地縮回。「我們是在慶祝我剛獲得的榮耀,終於成為——」
「不是的,親愛的朋友——你不明白。你瞧。」他指著自己的下眼瞼和頸子周圍。「找找看有沒有皺紋。」
我回頭望著那團巨大雄偉的膠體。那生物滲出液體來濕潤它的眼瞼,擴張成孔洞,瞪視著,它那龐大的膠體表面流淌著許多濕亮的水痕。突然,它關閉了所有孔隙:刀割般的嘴巴,裂開的鼻孔,冰冷的眼睛全部緊閉著,它表皮上的臉不見了。夾帶著噴氣聲的磨齒音嘶嘶噴出。
一條裂縫打開來,噴出氣體,再度吐出那個字:
「永生?」
從牆上,尤其是我背後那道金色房門,傳來一陣震顫、抖動,接著是砰砰的巨響。
這位高大英俊,有著雙絕美眼瞳和燦爛金髮的陌生人遞給我一只酒杯。
我不清楚我跌倒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不是我對那團腐臭的怪物所吐出有如噁心唾沫的毒氣所產生的反應,也很難說。我感覺不到謀殺之意的雷擊,然而卻意識到一絲有如夏季熱風般的復仇氣氛。什麼原因?我想著。你對多利安或多利安對你而言是什麼,為何會在多利安最後一口穢氣燒向你的頭髮、衝入你鼻孔的瞬間,釋放你腦海裡的九頭怪,刺|激你的腿、手臂、手或指甲動了起來。
「不,不是,只有他的學生,他的門徒,他的準同志。好好享受視覺饗宴吧。」
好什麼?
就在此刻……
我用力吞著口水。「那是……是他嗎?」
「瞧瞧我的手背。」他伸出手腕。「沒有老人斑。我一點衰老的跡象都沒有。還是老問題,我幾歲?」
「白癡!」我的東道主大吼,咬著牙,緊握著拳頭吆喝。「滾!滾!」
他敲打著電腦。「經常光顧各地酒吧。」
「我的意思不是——」
「我猜的。你不斷提起多利安。我了解奧斯卡.王爾德。我了解多利安.格雷,就是你,先生,在閣樓裡頭藏了一幅逐漸衰老的自畫像,而你自己呢,喝著醇酒,永遠保持年輕。」
「常到健身房,而且是每天。勤於鍛鍊身體。花很多時間做蒸氣浴、按摩。突然對運動產生興趣。每天晚上,還有每隔一天的中午,都拚命打籃球、足球和網球。這叫換氣過度。」
這房間裡沒有椅子,因為不需要。
「多利安的同志!對啦!可是沒有畫像,沒有閣樓,也沒有保持年輕這回事。正確的說法是重回年輕。」
「我想我該走了。」我說。
我驚愕地看見我所有的球局、蒸氣浴、深夜在酒吧和天亮前才上床的光景:一筆爛帳。
他唰地打開第三道門。它是不是金黃熾熱而且活生生的,我不知道,因為我發現自己突然闖入一間溫室,門在我背後砰地關上,而且被我那位金髮年輕友人上了鎖。「去吧!」
「老天!你喜歡當七十歲的老頭子?」
我的手指甲!
我看見房門先是一陣顫動,接著從那一端被猛烈轟擊,無數拳頭狂敲亂槌的聲音。人聲吶喊、嚎哮、尖叫著。
我端詳著他,再看看我四周的那些人。他們是容貌相似但又相異的美男子。那股青春氣息令人驚嘆。
「我們注意你很久了。」
好……
「老天!你做了什麼好事?可惡!你殺了他!」我的東道主大叫,懊惱地望著逐漸衰竭的多利安。
他轉身揮拳,可是又跑向門口,大叫:「把門鎖上!鎖緊!不管發生什麼事,千萬別開門!快!」門砰地關上。我跑過去將它上了鎖,又跑回來。
我一定是驚呆得屏息了。我聽見我的東道主猛吸氣,像是偷喝了我的酒。「很壯觀吧。」他說。「走吧,」我這位新朋友悄聲說,「勇敢地穿過去吧。別逗留,不然你很可能會發現袖子上有類似虎爪的痕跡並血壓暴漲。快。」
罷——。
是——。
「兩晚。」
我絕不開門。
「已婚又離婚。」
「多利安。」
「我什麼人都沒看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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