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不然狗是怎麼死的？
「我也不知道。」羅傑．班特利說。「這是好幾年來家裡第一次有人過世——」他停頓，哼了一聲，搖搖頭。「我的意思是說——」
受了兒子的嘲諷，羅傑．班特利沮喪地蹲下，摩挲著那隻死去的畜生。
「我只能說，我認為你們一定都會成為非常長壽的人。再過九十年，大部分人都將擺脫心臟病、癌症，跳脫生命周期的限制。這世界將會少去許多哀傷，感謝老天。這是否很容易辦到？不容易。我們是否應該去做？應該。並非所有國家都能馬上達到。可是，大部分終究都可以。
「狗的？」史基普說。「不夠啦！」
然後他們又哭成一團。
「『沒事，不然狗是怎麼死的？』」莎爾看著父親的臉。
羅傑．班特利瞥了眼洛德尼，他正低頭看著手錶。
「什麼？」
結果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
「鬼扯。」洛德尼大笑。「別再看那種垃圾書了，老爸。」
「我不知道狗有這麼多朋友。」蘇珊哽咽著說。
「啊，天啊！」他說，依然緊閉著眼睛。「你們可知道這是我們家第一次發生不幸？我們可曾生病或上醫院？可曾發生過意外？」
「在二〇年代，我小時候，這歌我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羅傑說。
大約聽了一分鐘，故事來到房子的火花飛到穀倉，穀倉起火，烤焦了馬肉，害死了狗，小葬儀室的後門傳來一陣聲響。
「生活在科幻小說中的世代。」洛德尼接口說，悠閒地點了根菸。
因為房子的火花延燒到穀倉，把馬肉烤焦，狗吃了肉，就死了。
一個怪異的男人站在門口，拿著一只小柳條編織籃，從那裡頭傳出熟悉的微弱吠叫聲。
「是啊。」羅傑說。「以前我常拿那種地方開玩笑。可是現在，想到以後我們再也見不到狗——」他刻意停頓了幾秒。「中午他們會過來帶狗。明天舉行儀式。」
他瞇眼讀著上面的標籤：
「垃圾書？」羅傑摸著狗的鼻子。「當然。可是像李斯特、巴斯德、索克這些人呢？他們痛恨死亡，努力和它對抗。科幻小說就是這麼回事。痛恨現狀，想要改變一切。垃圾書？」和圖書
他把唱針放在唱片上。唱片沙沙轉動。
羅傑不得不退讓。「對，牠有資格住進泰姬瑪哈陵。但我們只能把牠送到柏班克市的奧利安寵物墓園。」
洛德尼用手勢告訴父親，他只剩下一分鐘。
「老天，瞧你們！再看看從前。幾千年來只有恐懼，只有悲慟。如果生下的孩子死了一半，做父母的該如何把孩子養大而不發瘋？真是天曉得。但是，再怎麼心碎，他們還是努力撐下去。只不過還是有千百萬人死於流行性感冒或瘟疫。
「沒有！聽見沒？沒有！老天。我十歲的時候，我的眾多好友中已經死了六個。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來。」
是棺材周圍的蠟燭引起的。
當故事發展到棺材周圍的蠟燭火燄燒上窗簾，殘餘的火花隨風飄飛……
「大家一天到晚談這些，學校課堂上，餐桌上。開罐器。科幻小說。汽車，收音機，電視機，電影。所有這一切！都是科幻小說。」
「幸運？」羅傑睜大眼睛，轉身說。「沒錯！你們知道，我們是——」
「糟糕。」史基普說。
「閉嘴！」蘇珊大叫。
每個人都過來盯著那張老唱片。
「本來就是，要不然比爾．強生為什麼會來？還有葛特．史卡爾，還有住在對街的吉姆？」
「沒有。」洛德尼終於說。
「沒錯。我的兄姊在我七歲時就都死了。我的親人有一半不在人世。告訴我，親愛的孩子，你們的朋友當中有多少是在你們成長的過程中死掉的？文法學校？中學？」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死。」羅傑加速往下說。「很難相信。我們都被慣壞了。可是蘇珊說得對。狗的死就是為了點醒我們，而我們一定得相信。同時也要覺得慶幸。慶幸什麼？慶幸我們正處於一段生存將會變得愈來愈美好的驚人歷史的開端。各位或許會說，下一次大戰發生時我們一個也別想活。也許吧。
「寵物墓園？」
「兩百元。」他告訴大家。「還可以。」
「到墓地去？」洛德尼說。
「老掉牙的通俗玩意兒。」
「對啊！」蘇珊應和著。
他們本能地繞著狗圍成一圈，跪在地板上撫摸牠，好https://m.hetubook.com.com像這麼一來牠便會突然站起來，像平時面對食物時那樣微笑，汪汪叫著，蹦跳著將他們逼到門口。然而他們的撫摸只是徒增淚水罷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們兩個，安靜。」
他們全注視著靜靜躺在游泳池旁的狗。
這位父親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坐在長凳上的家人。
是啊，也許禍首是燒焦的馬肉。
「牠看得見。」蘇珊的眼眶又濕了。「無論牠在哪裡。」
穀倉？男人驚叫。穀倉怎麼會起火的？
狗什麼都沒說，只像二次大戰一樣躺在那兒，剛剛終結，一片狼藉。
「狗，」羅傑．班特利說，「真希望你看得見這盛況。」
「你是當真的嗎？」露絲說。
「沒事。只是姨媽葬禮中的蠟燭燒上窗簾，火花飛濺，狗便西歸了。在我們的生活中，情況正好相反。連著好幾年沒事。生活寬裕，身體健康，一切美好。所以——究竟有什麼意義？」
沒事，不然狗是怎麼死的！
「儀式？」洛德尼哼了一聲，大步走到游泳池邊，揮著兩隻手臂。「我才不參加那種葬禮！」
他等著。
最後洛德尼開口了。
淚水淌下蘇珊的臉頰，接著是露絲．班特利的臉頰，接著乖乖照順序來的是父親的淚水，最後被感染的是史基普。
「抱歉，狗刺|激了我。我實在忍不住。幾千年來，人只能無奈地死去。現在，那個時代結束了。總歸一句：科幻小說。」
「說不定——」蘇珊說，不時停下來等沙啞的聲音恢復正常。「說不定狗死掉是為了告誡我們，我們有多幸運。」
噢，只有一件事。每個人都感到疑惑，狗是怎麼死的。
「好了，你準備演說了嗎？」洛德尼問。
「不，不要。我要看著牠。以後我再也看不到牠了。牠好美。牠好——老。」
「這實在可笑，」一陣冗長的尷尬後，羅傑．班特利說，「畢竟，牠只是隻狗——」
這話又引發一陣鼻涕眼淚，羅傑拿了條毯子蓋在狗身上，可是被蘇珊阻止。
「只是？」其他人立刻大喊。
羅傑打電話通知其他孩子。一陣啜泣之後，他們的反應很一致：他們馬上趕回來。等他們。
二十年！我的天，每個人都https://m.hetubook.com.com這麼想著，牠真的活了這麼久？而現在，沒人徵求他們的同意，狗全身冰冷，死了。
「你就是那個意思。」露絲說，「如果狗不算是家人，那牠什麼都不是。老天，我好愛牠。」
因為房子的窗簾著了火。
「我昨天說過，五十年前，如果你想探訪你的姨媽、叔叔、祖父母、兄姊，你必須到墓園去找他們。人們的話題離不開死亡。你不得不談論。時間到了嗎，洛德尼？」
「清潔人員？」露絲．班特利大叫。
父親羅傑把狗輕輕抱起來，移到院子裡，放在游泳池邊的樹蔭下。
一家人本能地在狗和門鈴聲之間圍成一道牆，怎麼都不肯放手。
「屍體？」蘇珊說。「狗又不是屍體！」
「該不會是寵物墓園的人要來把狗帶走——？」
「沒有葬禮演說。」羅傑迅速說著。「只有這個……」
「牠是……」蘇珊衝口而出，「牠是……牠是我的心肝！」
每個人將輪流說出同樣的話：
可是這些話羅傑．班特利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看著狗，再看看他的家人，擡頭仰望天空，然後閉上眼睛，吐出長長一聲嘆息。
窗簾？著火？
「啊！狗進入永生了。」
家中的么女蘇珊把所有人叫醒，大叫：
一片沉默中傳出幾聲零星的輕笑，儘管唱片內容是關於垂死的狗和人。
「抱歉。」羅傑轉身看著游泳池、樹叢、天空。「我覺得應該叫那些處理屍體的清潔人員過來……」
所有人大叫，但每個人反應各異。
「嚇，這東西很舊了吧？」
「要是你不去，狗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蘇珊抽噎著，擦著鼻涕。
羅傑．班特利開始移動，垂著眼睛，往小葬儀室前方走去，在那兒的一只不算華麗也不算寒酸、而是剛剛好的盒子裡，狗被平放著，頭棲息在兩隻前腿上。
所有人都擤了鼻子。
「糟糕，對啦。你們終於注意到意外、疾病和醫院的事了。」
「當然！」洛德尼禮貌地鼓掌。
他來回注視著他的家人，等著。
這場葬禮最奇怪也最美好的地方在於參加者非常之多。
「狗出事了，快！」
所有人都拿著早餐到院子裡，圍著狗坐下，覺得如果在屋裡吃就是忽略了牠。
但他們終於站了起來，互相擁抱，茫然地開始張羅早餐，在這當中和圖書，母親露絲突然驚叫：「我們不能把牠留在那兒啊。」
「你們打算怎麼做？」
「『沒事，不然狗是怎麼死的？』」
「在狗的葬禮上放這首歌吧。」他說。
「牠經常到處白吃白喝。」洛德尼說。
「老爸，」洛德尼突然說，「我們——可以再聽一次那張唱片嗎？」
這是個充滿破壞、洪水、颶風、地震、停電、集體謀殺、火山爆發和各種厄運的日子，壞到了極點，太陽吞沒了地球，星星也全部消失。
「真巧，」羅傑說，「我正想提議呢。」
這家人已經來到陽光下，圍著那個提著編籃的古怪男人，等著父親過來掀開小籃子的布蓋，好讓他們可以將手探進去。
燒焦的馬肉？男人大叫。
簡單地說，班特利家族最受敬重的成員翹辮子了。
趁著他們還沒被淚水淹沒，羅傑拿起院子的分機，撥了寵物墓園的號碼，說了幾句然後掛斷。
「沒有，只有一篇感言。」羅傑．班特利將兩手放在講壇上，低頭久久看著不存在的筆記。「我不知道我們聚在這裡是為了狗還是我們自己。我想兩者都有吧。我們是沒經歷過苦難的一群人。今天算是一個開端。倒不是說我祈求災難或疾病。上天不會允許這種事。死亡，請慢點到來。」
房子的火花？男人大叫。房子怎麼會——？
他用雙手將那張黑膠唱片轉了又轉，在那些溝紋中尋找著字句。
「沒有。」其他人回答。
這一刻，根據蘇珊後來的說法，就像再一次翻閱電話簿的感覺。
「不要！」蘇珊大叫。「太快了！」
「當然，現在仍然有小孩死去，但少了很多。老人家呢？多半是在度假中心而不是在墓園裡。」
於是一個聲音從悠遠的年代傳來，開始敘述一個故事，說有個男人度完假回家，問他的朋友，他離開時發生了什麼事。
等其他孩子趕到——先是二十一歲的洛德尼，接著是長女，二十四歲的莎爾——所有人再度沉浸在哀傷之中，他們靜靜坐了片刻，看著狗，等待奇蹟。
「所以說，我們正處在一個新時代中，但我們看不見，因為我們就在暴風中心，平靜無風。
棺材？
羅傑．班特利開始收尾。
「有什麼蠢的？」史基普紅著臉，嘴唇顫抖。「狗是……是稀有的……珍寶。」
這時門鈴響了。
羅傑和-圖-書．班特利匆匆跑到走廊的櫃子裡翻找，然後拿著一張七十八轉的老唱片來到陽光下，吹去上面的灰塵。
「老掉牙？」羅傑怒眼瞪著兒子。「老天。我出生在一九二〇年，那個時代，如果你想在週日探望你家人，你必須——」
羅傑將不鏽鋼唱針放下，那片黑膠唱片開始在一架烤漆斑駁的小型留聲機上旋轉起來。唱針沙沙地刮著唱片。鄰居們全部探頭過來。
「我說完了，最後向狗致意。因為我們愛牠，我們做了這件幾近傻氣的事，舉行了這個儀式，可是突然間，我們已經不再因為替牠買了塊墓地或站在這裡說話而感到羞恥或歉疚了。我們或許永遠不會來探望牠，誰知道呢？可是牠總算有了安身之地。狗，好孩子，安息吧。好了，大家擤擤鼻子吧。」
「真的，的確是。」羅傑大叫，然後跑去注視著狗，好像答案就藏在最後一批逃離的跳蚤當中。「真的，幾年前根本沒有汽車、開罐器、電視機等等的，必須有人幻想這些東西。告誡開始。有人把它們製造出來。告誡中。科幻小說的夢想終於變成科學事實。告誡結束。」
所有人盯著他看。
最後洛德尼轉身，垂著肩膀。「好吧，我去。」
「軟心腸的蘇珊，」洛德尼小聲說，「就連翻電話簿都會哭——」
狗？男人問。我的狗死了？
是這樣的，通報者說，穀倉起火時，馬肉也著了火，狗吃了燒焦的馬肉，就死了。
「別說死者的壞話。」
牠的名字叫作「狗」，而實際上也是一隻狗。
羅傑．班特利連浴袍都來不及披上，只穿著內衣就匆匆跑去看那隻靜靜躺在廚房地磚上的畜生。他的妻子露絲跟著他，接著是他們的兒子，十二歲的史基普。其他家庭成員，已婚、不住家裡的洛德尼和莎爾，不久也會趕回來。
大夥兒驚訝地望著洛德尼。
「我的天，」洛德尼說，「太蠢了。」
星期六班特利一家人很晚才起床，發現狗躺在廚房地板上，牠的頭朝向麥加，牠的腿整齊的交疊，牠的尾巴不再搖晃，二十年來頭一次靜止下來。
總歸一句：
「你真要送牠去？」露絲問。
「那牠是什麼？」史基普臉色慘澹的說。
你姨媽葬禮中的棺材，在它四周的蠟燭燒了窗簾，房子著了火，火花亂飛，燒了穀倉，狗吃了燒焦的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