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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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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之門

女巫之門

「不會的,」他含糊地說,「別胡說了。」
「你聽!」瑪莎大叫。「果然!」
「一定是。」
「她應該會敲門才對。不會是洛特。」
「我也不知道。我不相信鬼魂。現在是一九九九年,我很正常。或者該說我希望我是。你的槍呢?」
「女巫之門。」瑪莎.韋布終於開口。
「她不會回來的。妳看。」
「沒錯。很久以前,他們把一些所謂的女巫藏在這裡。當時,女巫得接受審判。有許多人被吊死或燒死。」
「洛特!」
他深吸一口氣。
「洛特。」他們喊著。
他們喊著。
他們起身。藉著一盞油燈的光線,兩人像是兩腿懸在斷崖邊似地坐在床沿。
「還是溫的呢。」
羅伯跑去將車子開到屋子後方。當他回來,發現厚重的落雪已經將車痕完全掩蓋。
「沒錯。」
「洛特,妳可以出來了。」
他們各自提著油燈。再過一個月,屋後那些白色庫房裡的小發電廠就會完工,到時就有電可用了,但是目前他們只能提著昏暗的油燈或蠟燭在農舍裡到處晃蕩。
「是的,平安。難道不是?」
小桌上的蠟燭火光搖曳。那本《聖經》不見了。小搖椅前後輕輕晃動,劃出小弧線,接著靜止下來。
他沒回應,只轉身對著樓梯。「我累壞了,我不想救任何人,就算是洛特也一樣。可是,如果洛特真的上門來,我不會拒絕她的。」
他們將油燈移向雪白的地面,和那排通過柔軟雪地、朝著黝黑森林遠走的小腳印。
「你聽!」
他們出了走廊,再次來到大門口,望著外面的雪夜。那排腳印幾乎已消失無影。
他們躺在這棟位在麻薩諸塞州荒野中的偏遠農舍的冰冷房間裡,這房子遠離主要道路,遠離城鎮,附近只有一條蕭瑟的河流和一座黑森林。時間是寒凍的十二月中旬,空氣彌漫著白雪寒氣。
「羅伯。幾年了?這棟房子,有幾年歷史了?」
他們在那兒盯著腳印看了好一陣子,直到冷得打咳嗦,才返回走廊來到敞開的女巫之門前。
「真瘋狂。真蠢……」
他們望著屋外,什麼都沒看見。大地靜悄悄的。「逃不掉的。」她說,「這種天氣,沒人能逃得掉。」
「剛才就聽見了。」
然後敲擊聲又響起。接著:
「怎麼?」
他伸手將女巫之門關上。
瑪莎和羅伯對望了一陣。
不久燈光消失,車聲也隨著遠離。
「可惡,誰不害怕呢。所以我們才跑到這兒來,遠離城市、騷亂和種種愚行。不再有竊聽、濫捕、計程車和瘋子。現在當我們總算發現真相,他們就拚命打電話來騷擾。還有今晚這個,老天。」他回頭看著妻子。「妳害怕嗎?」
「老天保佑。」
瑪莎.韋布上前,顫抖著指尖撫摸那老舊楓木門板的傾斜邊框。「不能打開嗎?」
冬夜帶著落雪的寂靜https://www.hetubook.com.com鋪滿屋內,寂靜像雪花落在每個房間,飄灑在桌子和地板上,往樓梯間一路堆積上去。
「這裡。」他緩緩轉身,連自己都大吃一驚。
不管那一直狂敲亂打、激烈得抓破手指甚至滲出血來、哀求著被釋放的人究竟是誰,此刻已經安靜下來,聆聽著,想知道自己的恐怖行動和敲打是否起了作用。
「不妙,」他說,「真的不妙。」
他們提著油燈走上樓梯,在一片顫動的白色光暈籠罩下緩步前進。屋內寂靜得有如雪花飄落。
洛特緩緩走進去,觸摸那根只剩一半的蠟燭。
「不。他們會跟來的。在城市裡,火災,謀殺,人人都在挨餓,我偷了汽油。你們還有嗎?夠我開到格林波洛的菲爾.莫迪斯家?」
「洛特!」他敲著門板,慌亂喊著。
「他們搜索這房子的時候,女巫就藏在這小室裡,等他們離開?」
「屋子裡有人。」
「沒關係。快坐下。我去煮咖啡……」
「少來,我累了。」
他們熄了油燈,站在黑暗冰冷的屋內,等著。
「怎麼回事?」洛特說。
他們關上女巫之門。從外面完全看不出門的痕跡。
「房子啊,像這樣的老房子。過了那麼些年。過了不知多少年。老天,感覺一下!把手放進去,有感覺嗎?能不能感覺到它的變化?真傻。還有,要是我坐在那把搖椅上然後把門關上,會怎樣?那個女人……她在那裡頭待了多久?她是怎麼進去的?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覺得奇怪?」
他用兩隻拳頭拚命撞擊,一邊咒罵。然後他說:「當心了!」他後退一步,擡起腿,踢了一次、兩次、三次,往門板上狂踢無數次,門破了好幾個洞,木屑飛濺。他探進去,將整塊門板拉開。
「你不能讓她待在裡面,任由她——」
「無論那是誰,聽起來似乎很害怕。」
「一個這副模樣的女人,迷失在一六八〇年一個名叫撒冷的城鎮,會沒事?」
兩人聽著。
「她的聲音好悲傷,」羅伯說,「老天,我真替她難過,卻連她是誰都不知道。走吧。」
「她沒有身分證件,沒有任何證明。她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狀況。等她說出她是誰、她從哪裡來,那可就糟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羅伯說。
女巫之門沒有一絲動靜。
在她周圍揚起一蓬塵埃。那張小搖椅顫動起來。
「沒地方讓我藏身?」
彷彿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似地,那哭聲更響亮了。加上某種類似撞擊下層牆板的悶響。
「她?」
「你想會不會…和*圖*書…」
羅伯.韋布朝女巫之門走去,摸索著門板,尋找隱藏的門把,祕密的彈簧。「裡頭不可能有人,」他說,「老天,我們搬來這兒已經六個月了,這不過是個小房間。當初房屋經紀人把這房子賣給我們的時候不就這麼說的?沒有人能夠瞞著我們躲在裡頭。我們——」
他們縮回寒凍但又曬傷的雙手,低頭端詳了一陣,驚慌地緊握在胸口。
他們留下一盞油燈沒吹熄,拉了被子蓋住全身,躺著,聽強風撼動整間屋子,將樑柱和鑲木地板吹得吱嘎響。
「不是。」
「這裡?」洛特說。「密室?是你們——?」
他們站在她身邊,看見遠遠一排車頭燈閃爍著越過低矮的山丘,進入山谷。「他們來了,」洛特小聲說,「他們很可能會到這兒來搜索。老天,我該躲在哪裡?」
「洛特,我們會開門讓妳出來,妳等著。不會有事的。」
「用鐵撬和榔頭應該可以,明天再說吧。」
「羅伯……」
「妳來這兒的途中,有沒有看見什麼人?一個女人?沿著公路跑?」
他們通過走廊,來到那片半開的壁板前。
空洞、可怖到了極點的沉默。
兩人一起望著電話。要是你拿起話筒,便會聽見冬天的寂寥。所有電話都不通。幾天前鄰近城鎮發生動亂後電話就不通了。此刻,在話筒裡,你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可以住在你家嗎?」洛特在六百哩外叫喊著。「一晚就好。」
「可是如果妳想逃離的心夠強烈,迫切地期待、祈求,因為有人在後頭追妳,然後有人把妳藏在這樣的地方,一個女巫躲在一扇門後,聽見外頭滿屋子的搜索聲浪逐漸逼近妳,難道妳不會想逃開?逃往別的地方?任何地方都好?或者別的時間?而且,在這樣的房子裡,沒人知道有多老的老房子裡,如果妳渴求、祈求的心夠強烈,妳會不會就這麼逃往另一個年代?也許……」她頓了下。「就是這裡……」
「鬼扯。」
「當然,可是她口風該緊一點。這年頭說自己是社會黨、民主黨、自由黨員或者贊成墮胎合法化,或者新芬黨、共產黨員之類的,一點好處都沒有。城鎮都被炸光了。人們正在尋找代罪羔羊,洛特卻老是信口開河,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最後只有逃亡一途了。」
「用不著的。別問為什麼,反正用不著。」
他們還沒來得及答腔,話筒裡又恢復一片綿長的寂靜。
「我到這兒來,沒關係吧?」
「在樓下。」
「洛特!」
這時道路上有道黃色的車頭燈光往屋子前方掃來。
車燈熄滅。他們跑上前去迎接那個朝著他們前院跑來的女人。「洛特!」
「不過是個小房間,比壁櫥還小,瞧……」
「要是他們逮到她,一定會把她關進監獄。或者殺了她。沒錯,殺了她。我們能帶著食物逃到和圖書這裡來算是幸運的了。所幸我們事前就有準備,料到飢荒和屠殺就要發生。我們救了自己。現在我們得救洛特,如果她能逃出來的話。」
「你想洛特……她……?」
「這個……」
「走了。」她輕嘆。
雪夜裡響起汽車喇叭聲。洛特深吸一口氣說:「把門關上吧。」
「洛特!」瑪莎大叫。「一定是她!」
洛特碰觸、轉動著門板。「牢靠嗎?會不會被他們發現?」
「誰知道呢,除非她回來。」
「洛特沒事。」
「啊,羅伯!」
「不可能。」
他們舉著油燈探入樓梯下的空間。
他們站在長廊裡,看著樓梯底下,那兒的壁板正微微顫動。這時哭聲已經減弱,彷彿哭的人累了,或被什麼事分了心,或者被他們的談話聲嚇了一跳,正豎耳聆聽著。此刻,這棟冬夜裡的屋子沉寂無聲,這對夫妻等著,手中的油燈悄悄冒著煙氣。
「真是的,」他輕聲說,「我真討厭聽女人發出那種哭聲。」
「好吧。」她說著,眼眶湧出淚水。
羅伯和瑪莎.韋布在床上坐起。
「從這裡跑出去的那個女人,不管她是誰,他們會找到她的。總會有人發現她的。」
「你想會不會是洛特?前門沒上鎖。」
「洛特。」羅伯說。
「不會的,建得很牢固。把門關上,根本看不出這兒有個房間。」
她彎下身子。她蒼白著臉,無法不看那張老舊的小搖椅和那本褪色的《聖經》。
「她的運氣卻不好。」
「大概三百年吧。」
他們站在樓梯間。兩人都是三十三歲,也都非常實際。
「樓下沒人,不可能有人。」
「可惡,我打不開!」
「以前他們把人藏在這裡頭?」
「那麼她總算是平安無事了!感謝老天!」
「感謝老天。」瑪莎輕聲說。
他們離開窗口,沿著走廊到了女巫之門前,觸摸著門板。
「什麼?」
「等等。我去查看一下。」他們來不及阻止,洛特便已跑向前門,打開一條門縫往外探看。
輕柔的哭泣聲。
「洛特說她要來。她的語氣很焦急。樓下說不定就是她。」瑪莎.韋布說。
瑪莎和羅伯沒說什麼。他們扶著女巫之門,嗅著蠟燭油脂的氣味。
他回頭看著妻子,她正緊盯著那個密室。
「誰?」
「不是的,很久以前這房子建造時就有了。」
洛特僵直地站在那小空間裡,在低矮的屋樑下垂著頭。
「她不是危險人物吧?」
「除了她不可能是別人。她來過電話。」
「怎麼?」洛特氣喘吁吁地停下。
那哭聲,那股哀傷,和請求聲,從樓下的寒冷房間傳了上來。
「胡說,」她說,「老鼠不會哭。那是人的聲音,求救的聲音。剛才我以為是洛特。可是現在我想應該不是她,而是某個和她一樣麻煩纏身的人。」
「可惡,」羅伯.韋布噓聲說,「啊,真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命。」
「她已經不哭了。我真的累了,明天一早我就下來把這扇門撬開,好嗎?」
那些汽車鳴著喇叭繞過最後一處彎道,下了山丘,停車,等著,觀察著這棟黑暗的房子。然後,他們發動車子離去,隱入雪地和一片山丘之中。
兩人一起彎下腰,探看著樓梯下的小空間。
聽起來就像整個世界都在哭泣,他心想。全世界正在垂死邊緣,那麼無助、孤單,可是你又能如何?住在這種農舍裡,遠離沒人會經過的高速公路,遠離充滿愚昧和死亡的世界,你又能如何?
「在樓下。」
「那麼?」
「我不知道。老房子就是老……很老……」
那個眼神狂亂、頭髮隨風亂舞的女人衝到他們面前。「瑪莎,羅伯!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迷路了。我被跟蹤了,我們快進屋裡去。噢,我不是故意在半夜把你們吵醒,真的好高興見到你們!老天!把車子藏好。鑰匙在這裡。」
「有,」他說,「我們有個地方。」
他們的手指觸摸得到,眼睛卻看不到的,是條黑暗和太陽之流,和時間一樣無形地奔流著,清澈如水晶,但又蒙著一層浮動的暗影。兩人都感覺,要是他們將手探得更深一些,或許便會被捲入一場存在於小小空間裡的巨大季節風暴中。同樣地,所有這些他們都只在心裡想著或幾乎感覺得到,卻無法形容。
「洛特!」
片刻後,一聲叫喊從樓下傳來,清脆的碰撞聲,像是門板猛地甩開,一股氣流湧出,在屋內到處奔竄的腳步聲,近乎欣喜的一聲啜泣,接著,前門砰地打開,冰冷的寒風颯颯地灌進屋內,腳步聲通過門廊,然後消失。
他們下了樓。
然而,那密閉空間裡的某種輕微騷動,使得兩人幾乎同時伸出手,充滿好奇,像是探測著隱形水流那樣攪動著空氣。空氣似乎來回流動著,一下熱一下冷,突然一道光芒迸現,接著又暗下來。所有這些都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裡頭有氣候,有時是夏季,接著又轉成寒冬,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卻真實存在著。
「那麼久了?」
「女人。」羅伯.韋布說。「真是的,妳和洛特兩個人真夠我受的。要是她真要來,要是她真來了,這個家可就別想有片刻安寧了。」
「平安?她去了哪裡?妳真的認為她平安了?一個女人穿著現代衣服,抹著口紅,穿著高跟鞋、短裙,噴了香水,拔了眉毛,戴著鑽戒,穿著絲|襪,會平安無事?」他說,透過女巫之門的空門框久久凝視著裡頭的空間。
「什麼?我開得好快!一個女人?有!我差點撞上她。然後她就不見了。怎樣?」
不,不要,羅伯想著。老天,不要!這情況太荒謬、難以想像、怪誕而且湊巧得讓人啼笑皆非。不,不可以。走吧,命運,帶著你在離去與現身時機上的不夠精確,和-圖-書或者該說太過精確的安排滾蛋吧。洛特,十年後再來,或者五年、一年、一個月、一星期後,再來請求我們讓妳藏身。甚至明天也可以。但請不要像個傻孩子那樣雙手捧著巧合到來,就在上一個驚悚事件、或是奇蹟發生不到半小時後來測試我們的信任。畢竟我不是狄更斯,無法兩眼一眨讓這一切消失。
三人進了屋子,一邊說話,彼此緊握著手。羅伯不斷回頭看著前門。
「她走了,它走了,不管那是什麼,真是的,這扇門從來就沒打開過。沒有人記得用來開門的彈簧在哪裡。說不定連門都沒有,只有一塊鬆鬆的木板,和一堆老鼠窩,沒別的。發出抓牆板的聲音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們望著空盪的房間。燭火閃爍。
「妳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幾輛車子疾駛而來,車聲隆隆,黃色車頭燈在雪中熒熒閃耀。風攪動著院子裡一排往外、一排往內的腳印,洛特車子的輪胎印被迅速掩蓋,終至消失。
「瘋狂?」
「大恩不言謝。」洛特在椅子裡縮著身子。「這下你們有危險了。我不會待太久的,只要幾個小時,等風頭過去。然後……」
洛特像窺探著一口荒涼深井似地往女巫之門內探看。
兩人就這麼坐在門邊,熬過漫長、冰冷的殘夜。
「我們運氣不錯。」羅伯.韋布說。
什麼都沒有。
「天曉得。這瘋狂的世界,如今還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羅伯叩門。「嘿,裡面的。」
那是一陣陣敲門聲,焦躁、狂亂、不肯罷休的敲門聲,源自歇斯底里、恐懼和一種迫切想被聽見、被解救、釋放並脫逃的渴望。那是從壁板下傳出的扭絞聲,空洞的敲打,叩擊,探測,刨抓。那是撓抓中空木板的聲音,拉扯牢固鐵釘的聲音;那是從密室傳出的模糊叫喊和哀求,遠遠地,一聲求救的呼喚,接著是一陣沉默。
裡頭有張小搖椅,一塊布條編織毯子,一根插在銅燭臺上的用過的蠟燭,和一本破舊的《聖經》。裡面彌漫著霉味和苔蘚、枯萎花朵的氣味。
「開門啊!」
「看來是個女人。可是……為什麼?」
「你聽見沒?」
「老天,妳說得沒錯。」
屋外寒夜中,幾輛車子逐漸逼近,車燈沿路閃爍,燈光掃過屋子窗口。
「沒錯,啊,老天,沒錯……」他唏噓著。
「真的,真的。」兩人喃喃說著,注視著那個小得離譜的房間。
兩人提著油燈匆匆下樓。他們來到女巫之門前面,門敞開著,強風讓他們幾乎就要窒息,接著他們跑向前門,手中的燈光投入黝黑的雪夜,什麼都看不見,沒有月光,只有一片白色和山丘,以及在油燈映照下,雪花以輕柔閃爍的飛蛾之姿從天空飄下覆蓋著白毬毯的院子。
「洛特。」
沒有回應,連呼吸或嘆息聲都沒有。
「不對,」羅伯說,「那哭聲我以前也聽過。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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