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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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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寫的小說也像這樣,肯定賣不出去。」巴格說。
就是她,我心想。
「你想不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巴格把熱狗和可樂遞給我。
「因為你的名字也在我那份一百六十五個好友的名單裡。」我說。
「你的錢呢?」巴格大叫,惱火起來。
「那三十好了。二十塊!你輸不起的,對吧?」
那晚睡覺前,我只希望到了早上巴格醒來時,會發現他床舖周圍的地板上堆滿了獎盃。
老天,我心想,他又要整晚狂舞了。
「你多久——」我開口,又停住。
「〈啤酒桶〉,沒錯,當時你在所有人面前蹦蹦跳跳地。」
「她們的舞技並不高強,也並非每個都優秀。」巴格環顧著他的戰利品。「其實她們只是酷愛跳舞而且跳得還不錯的普通人。得獎的是我,是我讓她們變成高手。每次我們出場,舞池便都空了。每個人都停下,看我們滿場飛,而我們也總是跳個不停。」
「我不相信。巴格放棄跳舞?不可能。」
我為什麼這麼做?因為,我總不能就這麼讓他留在高中禮堂走道上,孤零零地跳舞,對吧?
「沒錯,我是這麼認為。」
可是他並非誇耀。我看得出來。他只是陳述事實。
「在這兒。」
「你的車呢?」
「正在努力。」我說。
「你會成功的。」巴格說著微微一笑,滿臉誠懇。「你一向優秀。」
〈月光小夜曲〉結束時,全場一片寂靜,接著爆發震耳的掌聲。巴格假裝那些喝采全是衝著他的女伴而來,牽著她行了屈膝禮然後帶她回到她的桌位。她坐下,兩眼緊閉,對這一切感到不可思議。這時巴格已回到舞池內,帶著他從附近桌位邀來的其中一位人|妻。這次根本沒人進入舞池。巴格和他借來的人|妻滿場飛舞,而這次連巴格都閉上了眼。
「那說不定是你捏造的。」我緊追不捨,盯著他發縐的套裝和磨損的襯衫領口。「任何人都可以到製作獎盃的店裡去買一尊獎盃,然後刻上自己的名字。」
我走出舞場時,回頭看了幾眼。巴格看見我,揮了揮手,和我一樣眼裡滿溢著淚水。有人經過,悄聲說:「喂,快來看這傢伙!」
「我沒有——」
「你到哪兒去找三百個女人,個個舞技高強,優秀得可以得獎?」
「我說的。二十塊。說定了?」
「你www•hetubook.com.com怎麼知道的?」巴格望著我。
「好吧。打賭你一定辦不到。打賭你已經沒搞頭了。」
「你以為我會這麼做?」巴格大叫。
「〈啤酒桶波卡〉(Roll Out the Barrel )——」
「我總是跳個不停,」巴格說著,閉上眼睛回想當年,「總也,」他說,「不停。」
「當然可以,光著腳也能跳!」
「你的人生早就計畫好了。」我說。
這麼多年過去,沒人忘得了那情景:巴格在禮堂通道上跳舞,閉著眼睛,伸長兩手攙著他那位隱形女友,兩腿連結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心,舞遍全場。集會結束時,連樂隊都捨不得離去。我們站在巴格創造出來的世界裡,一點都不想進入外頭那個正等著我們的陌生世界。
結果我們去了。我們攔了輛計程車,我付了錢,然後在巴格反悔前拖著他走過飯店大廳,進了舞廳。那是個晴朗的夏日午後,舞場中擠滿了人,大部分是中年夫妻,幾個年輕人帶著女友,還有一群剛離開學校的大孩子,看來相當不自在,對場內播放的屬於另一個年代的老歌有些不知所措。我們坐到最後方的桌位,巴格正想開口作最後抵抗,我趕緊抓了根吸管放在瑪格麗特雞尾酒裡,要他慢慢享用。
當然,所謂意外,指的應該就是戰爭吧。
「真的。我那些時髦的舞鞋也一併送給慈善機構了。總不能只穿襪子跳舞。」
他站起來,腳步有些不穩。
我出了飯店,一直走,直到我又恢復成五十歲的小老頭,太陽已經落下,濃重的六月霧提早籠罩了洛杉磯。
「賣了。老天,沒車,我們怎麼去參加茶舞?」
他停下,臉紅了,搖搖頭說:「抱歉說了這麼多。我不是故意誇耀。」
我呢,我只能走路。
回想當時,我記得在我們高中的最後一年,傻愣愣的我列了張一百六十五個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單。想想看,我的知己,竟有一百六十五個!還好我從來沒把這名單公佈,否則不被眾人轟出校園才怪。
「從跳舞的人群裡挑個女孩,隨便哪個女孩或女人,牽著她出場,挽著她,然後像踏在冰上那樣帶著她輕輕滑行,帶她飛上天。」
「打賭你一定可以,巴格。」
接著,他所說的情況發生了。過了一和_圖_書分鐘,最多一分半鐘,舞池空了出來。當巴格和他的陌生女郎迴旋著掠過,舞池裡的每一對男女都停下舞步。樂隊指揮差點忘了節奏,而同樣入迷的樂手們則從他們的樂器後方探出頭來,看巴格和他的新愛侶腳不著地地旋轉再旋轉。
我們喝完可樂,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見到巴格這幾年胖了不少,我忍不住要問。
巴格眼裡閃現一道微妙的光芒,脹紅了臉。「賭多少?」
「你有多久,」我好不容易說出口,「沒跳舞了?」
「好多年了。」巴格說。
巴格望著街道,回頭看我,然後又看著街道,再回頭看我,似乎在猶豫該跑開或展開攻擊還是大叫。
總之,戰爭來了又去,帶走了我名單內的幾十個朋友,其他人不是入土安息或者去了東方,就是窩在馬里布或者羅德岱堡。巴格也在名單上,但是當時我沒想到一直到過了半輩子後,我才總算有點了解他。這時我只有五、六個需要時可以找他們的男女好友,而也就是這陣子的某個週六下午,我走過好萊塢大道,我聽見有人叫我:
巴格定定看著我。「為什麼你會遺憾呢?」
巴格,我毫不猶豫地想。果然是他,兩腳穩穩踏在星光大道上,後面是瑪麗.皮克福和里卡多.柯提茲的腳印,詹姆斯.史都華的就在前方。巴格將頭髮剪短了,也稍微胖了點,但仍是巴格。我興奮極了,也許過度興奮了點,而且全寫在臉上,因為我的熱情似乎讓他有些尷尬。接著我發現他身上的套裝相當舊了,襯衫也有磨損痕跡,和-圖-書不過領帶倒是打得很整齊。他掙脫我的手,兩人到一家小餐館站著吃熱狗,喝可樂。
「除非,」巴格說,「有意外發生。」
「洛杉磯高中最後一場禮堂集會,我記得他們演奏了〈感謝美好回憶〉,可是在那之前——」
「我是不是很厲害?」巴格說。
「我從來不打賭。」
「一起去吃熱狗、喝杯可樂吧?」
巴格看向我這邊。我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他已經去到她桌前,兩人開始對談。看樣子她似乎不跳舞,不懂如何跳舞,也不想跳舞。沒問題的,他似乎是說。真的不要,她似乎回答。巴格轉身,握著她的手然後遠遠朝我使了個眼色。然後,他看也沒看她,扶著她的手和臂膀助她起身,大步滑向舞池。
「你是怎麼了?」巴格說。「為什麼這麼說話?」
「要命。」巴格說。「你的回憶可真特別。」
「不行,」巴格說,「我忘了怎麼跳了。」
「等一下。」巴格說。
「這些,」我驚呼,「都是你高中畢業以後得的?」
「別敷衍我。也許你忘了,可是你的身體一定還記得。我敢說你今天下午就可以到大使飯店去,那兒還有茶舞時間,你一定可以像從前那樣驚動整座舞池。你一出場,所有人都退讓,全部停下來欣賞你和你的她跳舞,就像三十年前一樣。」
「唉,我也不知道。」我說。「只是,那些東西似乎是你的一部分。老實說,這些年來我並不常想起你,可是當我偶爾想起,腦中總是浮現你被那些獎盃獎座團團包圍的畫面,你家的前廳、廚房裡,連車庫裡都有。」
「我是說真的。你已經江郎才盡了。跟你打賭,你敢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記憶中的巴格(Bug)隨時隨地都在跳舞。巴格身材太矮了不適合跳吉特巴舞,然而那時候是三〇年代末,我們的中學歲月到了尾聲,即將到外面的世界去找夢想中的工作,那幾年吉特巴舞正風行。我記得那場我們高中生涯的最後一次禮堂集會,當爵士樂團演奏得正熱烈時,巴格(他的本名是巴特.伯格利,唸快點就變成巴格)突然跑出來,在禮堂前面通道上和一個隱形的舞伴跳起舞來。當時全場簡直鬧翻了,從來沒聽過那麼驚人的歡呼和喝采聲。樂團指揮被巴格的忘我演出感動,奏了一首安可曲,巴格也繼續跳舞,hetubook.com.com所有人都樂瘋了。當樂團演奏〈感謝美好回憶〉時,我們全部跟著唱,淚水滑下臉頰。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滿地說。
「還在立志當全世界最偉大的作家?」巴格說。
這話果然奏效。他給了我極其不屑的一眼,然後轉身朝著那群穿著漂亮午茶禮服的人們走去,一邊搜尋著。不久他的目光落在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坐著的女人身上,她雙手交疊,臉龐纖小而且異常蒼白,半隱在一頂寬邊帽後頭,那樣子像是正在等某個永遠不會來的人。
「現在熟了。啊,〈月光小夜曲〉,我好喜歡這曲子,可惜我太笨拙了不會跳舞。去吧,巴格。」
「真遺憾。」我說,這是真心話。
「五十塊錢。」
「老天,」我說,「我還記得那天第一次看見你那些獎盃,真是壯觀!到底——?」
「我沒車。我一直沒學會開車。你的呢?」
「才不,我贏定了,因為你的舞技根本不值一顧。」
「到底有多久?」
「你也是。」我說。
「不必告訴我,」我說,「我知道。」
「為什麼?」巴格說。「你親眼看見那些獎盃的。」
我起身,放了二十塊在桌上,他應該會發現吧。畢竟,他贏了賭注,不是嗎?
我話沒說完,他已經給了答案。
這話似乎刺痛了他,因為他突然停止咀嚼,灌下一大口可樂。「是啊,」他說,「我很優秀。」
「有些寄放在倉庫裡了,有些放在我前妻那裡,其他的都送給慈善二手商店了。」
「你這是在撒錢。」
「十年、十五年,也許二十年。沒錯,二十年。我早就不再跳舞了。」
獎盃。大的、小的、純金、白銀和黃銅製的、上面刻有他名字的獎盃。舞蹈獎盃。滿屋子的獎盃,他床邊的地板上,廚房水槽旁,浴室裡,但是前廳尤其誇張,那陣仗簡直像蝗蟲大軍。壁爐架上也擠滿了,在書架上取代了書,還有地板上,你必須躡手躡腳地繞過去,還是免不了踢倒幾個。總共,他仰著頭閉上眼睛細數,大約有三百二十座獎盃,也就是說,一年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搬一座獎盃回家。
「可惡,誰說我會輸來著?」
或者,至少他轉身時會發現一個安靜又善體人意的獎品,她的頭靠在他枕頭上,伸手可及。
「我們根本一點都不熟。」巴格說。
這話惹得巴格大笑。「你這人真www.hetubook.com.com有意思。好啦,很高興遇見你。」他說著往門口走去。「保重了,大作家——」
他想讓我看什麼呢?
「什麼多久?」巴格說。
「你簡直無人能比!那麼多個晚上,你的夥伴是哪一位?」
「你找誰當舞伴?」我說。「邀別人的女伴?或者從那邊那幾個壁花,那一桌子女人當中挑一個?你大概會找看起來最生澀的,然後好好改造她,對吧?」
「不是哪一位,是好多位。」巴格糾正我說。「三百個左右,三百個夜晚,每晚都和不一樣的女人跳舞。」
「不,」巴格說著一邊後退但又繞回來,「不行就是不行。」
「先別說再見。」我和他一起出了餐館。他左右張望,好像車流十分壅塞似地。「你可知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清楚但很想知道?你曾經誇耀,說你帶著三百個普通女人進舞池,然後在三分鐘內把她們變成舞后。可是我只在三八年的禮堂集會裡看你跳過那麼一次,所以我無法相信你。」
大約一年後,巴格看見我走在路上,停下他的跑車,說走吧,到我家去吃熱狗喝可樂。於是我跳上車,我們乘著他那輛敞篷車一路飛馳,風鞭打著我們的臉,巴格拉高嗓門說個不停,談著生活、玩樂,還有他想讓我看看他家前廳的某樣東西——不只前廳,還有餐廳、廚房和臥房。
該怎麼說,該怎麼形容?多年前巴格就不是個會吹噓的人,他說的都是事實。一旦他挽住一個女孩,她就突然變得無比輕盈。當他踏著快步、轉身迴旋並帶她繞著舞池滑行時,她幾乎飛了起來,他似乎得抓住她才行。她輕如薄紗,幾乎像是握在手中的一隻蜂鳥,你感覺不到牠的一絲重量,只有怦怦的心跳從指尖傳來。她就這麼飛旋出去又繞回來,而巴格引領著她,忽前忽後地輕移腳步,不再是五十歲的男人,不,而是十八歲,他的身體仍然記得他的腦袋以為早已遺忘的事,因為這會兒他的身體同樣也擺脫了地心引力。他像帶著她那樣地帶著自己,臉上是漫不經心的,就像戀人知道接下來的時刻和即將到來的夜晚將會發生什麼事的神情。
「我也不知道。」我坦承。「只是,我們說不定再也見不到面了,我永遠沒機會看見,你也永遠沒有機會證明。這麼多年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所說的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真的很想親眼看你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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