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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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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免費

土壤免費

「我心想,土壤免費?我從沒想過你們會有多餘的土壤。你們挖個洞,把棺材放進去,然後又把洞填滿,應該不會有剩下的土壤,對吧?於是我想……」
「你真的——什麼都沒做?」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你不會覺得困擾嗎?」
老人吸著菸斗。「我哭了一整夜,因為我一點都使不上力。」他睜開眼睛,吃驚地望著周遭,像是剛聽完一則別人的故事。
「播種耕耘的季節,對吧?」陌生人大笑。
「你剛才說的那個故事。」
「我——」
「我看見大門的招牌。」陌生人又說。「上頭寫著『土壤免費』。」
「我很好奇冬天是什麼情形。」
土壤免費,他想著。老天,多麼荒唐的一夜。土壤免費!
「失望?」老人說。
兩點半,他感覺手腕、腳踝和頸子的脈搏怦動著,接著是太陽穴和腦袋裡。
「遇上暴風雪,我們會將死者,和尚未寄送的郵件存放在冷凍室裡,到了春天便得花一整個月動鍬動鏟的了。」
「總之——」老人閉上眼睛回想著。「我站在那兒,血液像是被湖上吹來的風凍住了。是玩笑?我左看右看,心想。是幻覺?不對,聲音就在我腳底下,清清楚楚。是女人的聲音。所有墓碑我都熟悉。」老人抖動著眼皮。「我能照著字母順序背誦它們的名字和年月日。隨便舉個年份,我能馬上告訴你。一八九九年如何?傑克.史密斯在那年走了。一九二三?貝蒂.達曼死了。一九三三?P.H.莫蘭。隨便舉個月份。八月?去年八月,我們埋葬了韓莉耶塔.威爾斯。一九一八年八月?漢龍祖母,一家人全死了!流行性感冒!隨便舉一天,八月四日?史密斯.柏克,雪碧也跟著走了。威廉森呢?他葬在那邊的山丘上,粉紅色墓碑。道格拉斯?在小溪邊……」
「不曾。」最後他說。
窗外,牆壁那頭,屋子外面,屋外的某個角落,有一聲嘆息,沙沙聲,聲音愈來愈大。草在長高?花開了?泥土在流動、崩塌?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不用了。你拿了泥土,鏟子也一起給你。只要你別把那些免費土壤送回來。」
「我十八歲那年,有一次家人度假去了,我一個人留下來照顧墓園,割草、挖土等等的。一個人,得在十月挖完四座墳墓,一道冷鋒越過湖面而來,墓穴裡全是冰霜,墓碑變成白色,地面硬梆梆的。
「你們在冬天難道從來不挖墳?為了特別的葬禮?特別的死者?」
那支墓園的鐵鍬被抽出,發出一聲輕嘆。周圍的古老土塊也帶著同樣的嘆息聲崩落。
hetubook.com.com「我沒想過。」
他久久站在那裡,注視著那片墓園覆土,等著下雨。突然,他想,我這是在等什麼呢?老天!然後進屋去。
「故事真精采。」年輕人說。
屋外一片黑暗中,在院子裡。
「說故事。」年輕人急切地說。
老人猛吸幾口,繼續說:
老人微微點著頭。
「『法蘭威爾小姐!』我叫著。
「謝謝。」年輕人不安地坐在階梯上。「你知道的,平常人經驗再多,很少有人想像得到,經營墓園是怎麼回事。」
「什麼都沒做。」老人說。
他的血液凍結。他的心臟頓止。
「『法蘭威爾小姐,』我又叫。
「我也無能為力啊。地面都凍結了,就算六個大漢也挖不動,附近又沒有熱水。而且在我聽見之前,她或許已經呼叫了好幾個小時,所以……」
年輕人踢了一下,臉色突然轉白。
老人的菸斗已經熄滅。他在椅子裡搖晃著身體,一前一後搖晃,不再吭聲。
門廊內有片玻璃扇,燈光透過這片染著藍、紅、黃色的玻璃扇投射在老人臉上。他似乎完全不以為意。
「你聽見了嗎?」他說。
老人說:「一起拿去吧。墓園的泥土,墓園的鏟子氣味相投。」
老人說:「不用找了。」
年輕人的肩膀一沉。
年輕人緩緩走過去,站在土塚旁。
「聽見什麼?」老人望著別處。
整座房子在風中傾斜,聆聽著。
他開始挖掘,來回奔走,將土壤填滿他那輛半履帶車的後車廂,這當中老人用眼角瞄著他:
「什麼都沒做?」
「嗄?」
老人從細小的鼻孔呼出幽靈似的煙霧。「然後我聽見了聲音,在地底下。我愣住。那是人的聲音,尖叫聲。有人被埋在底下,醒了過來,聽見我的腳步聲,於是大聲呼叫。我呆站著。他們不停尖叫,砰砰敲著泥土。冷天裡,泥地就像瓷器,叮叮響著,明白了吧?
屋外的寂靜夜色中,風已乏力,浸滿雨水的庭院橫躺在那兒,等著。
年輕人望著大片墓地。「那麼,」他說,「你們準備送人的泥土是從哪裡來的?」
「你要嗎?」老人說。
老人說著往一支半埋在那堆黝黑土墩上的鏟子點了下頭。年輕人聳聳肩,走了過去。
「反正別送回來。」老人說,但沒有移動,只看著年輕人爬上貨車,發動引擎。
「我以為,也許在你……」
老人用菸斗往前一指,陌生人循著手勢看過去,果然,附近的圍牆旁有座土丘,大約十呎長、三呎高,全是土壤和黃褐、棕褐和焦茶色等深淺不一的草叢。
墓園位於城市的中心。四周圍繞著滑駛在閃亮藍色軌道上的電車,和許多排放廢氣與噪音的汽車。可是一旦進了牆內,便是個孤絕的世www•hetubook•com•com界。因為方圓半哩的範圍內,是一大片黑黝黝的樹林,還有像灰白蘑菇般從泥地裡長出、潮濕陰冷的墓碑。一條碎石路從入口通往暗處,鐵柵大門內聳立著一棟有著六面山形牆和一座圓頂閣樓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哥德式房屋。前門廊的燈光照亮了一個老人的孤獨身影,沒抽菸,沒看書,一動不動地坐著。如果你深吸一口氣,會發現他身上帶著海水、尿、莎草紙、引燃物、象牙還有柚木的氣味。他想說話時,他的假牙便自動啟動他的嘴。這時他那雙細小的黃瞳眼睛抽動著,撥火孔般的鼻孔突然縮小,因為有個陌生人沿著碎石路嘎吱嘎吱走來,一腳踏在門廊臺階上。
他的庭院給了他……
那輛半履帶車開到了土墩旁邊,年輕人鑽進車內找鏟子。
「待在那裡別離開。」年輕人舉起一手來說。
「坐吧。」老人說。
「果然有段精采往事!」年輕人往臺階上挪動一步。
「晚安。」陌生人說。一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
「唔,」年輕人不安的說:「我的後院是八十呎長、四十呎寬。大約需要一吋深的表土。所以……?」
然後他把車子鎖進車庫,回到後門廊上站著,心想,不需要灑水。暴風雨自然會滋潤這片土壤。
「你會不會連著八小時挖掘結了冰的地面,明知道等你挖出她來時,她已經累死、冷死、窒息而死?然後又得重新把她埋回去?還得通知她的家人,向他們報告這件事?」
「這,不,不要,我只是好奇。那樣的招牌總會令人好奇的。」
「不,」老人說,「那可是千真萬確的。想不想聽別的?看見那邊有個醜天使的大墓碑了嗎?那是亞當.克里斯賓的墳墓。親戚間起爭執,法官下令驗屍看是否被下了毒。檢查結果沒有任何發現。於是將他放回去,可是這時候他墳墓裡的泥土已經和別處的泥土混在一起。我們只好從四面八方挖來泥土。過去那塊墓地,有個折翼天使雕像的?瑪莉露.菲普斯。我們把她挖出來運送到伊利諾州埃爾金。又是親人互控。她離開後,墓穴就一直空著,呃,空了三個禮拜吧。沒有其他人下葬。在這期間,她墓地的泥土也和別人的混在一起。過去第六個墳墓,墓碑朝北的那個,那是亨利.道格拉斯.鍾斯。死後無人聞問六十年,然後突然成了名人。現在他已經移靈到南北戰爭紀念碑下。當時他的墳墓空了兩個月,沒人想用南方佬用過的墓穴,因為我們都支持北方的格蘭特將軍。因此他的泥土被撒得到處都是。現在你明白那塊『土壤免費』招牌是什麼用意了吧?」
「噢,地底下的聲音是吧?話說我認得所有的墓碑。我站在那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推測那個地底下的聲音來自韓莉耶塔.法蘭威爾,漂亮女孩,二十四歲,在伊利特劇院彈鋼琴。高大,優雅,金髮美女。我怎麼認得出她的聲音?因為我站的地方全是男性墳墓,她是唯一的女性。我跑過去,耳朵貼著她的墓碑。沒錯!是她的聲音,正在底下尖叫!
「然後呢?」老人說。
終於……有了。他張開眼睛,轉頭朝向隔著百葉窗的窗口。
「踢看看,」老人說,「看是不是真的。」
老人瞪著他,然後繼續抽菸斗。「從前。」他凝視著那些大理石塚和昏暗的樹林。「這座墓園歸我祖父管。我出生在這裡。挖墓工人的孩子,得學會凡事別想太多。」
「我看,」老人說:「大約是土堆的一半。算了,全部拿去吧,反正也沒人要。」
「明天我就把它送回來。」年輕人將鐵鍬丟上堆滿泥土的貨車。
「年輕的時候,也許吧。從前……」
老人點點頭,兩手仍然靜靜擱在膝蓋上。
老人掏出菸斗,填了些菸絲,用粗硬的大拇指壓平,然後點燃,吐出一小縷煙霧。
「呃……是的。」
「你還在等什麼呢?」老人說。
「你是說——」
「有,你想過。」老人說。「不然你就不會開著你的輕型貨車從墓園門口經過了。聽覺靈敏得很。剛才我聽見了你的引擎聲。要多少?」
年輕人剷完了土壤,汗水淋漓地,他把鐵鍬丟回泥地。
「某個晚上,我走到外面。沒有月亮。腳下是堅硬的草地,我可以看見自己吐出的白霧。我兩手插著口袋,走著,聽著。」
十點,一陣雷雨敲擊著窗玻璃,灑在黑暗的花園。十一點,雨持續不斷地降下,排水溝唏哩呼嚕一陣猛吞。
他坐著聆聽後面平板上那堆土壤的顫動、嘆息聲。
陌生人聽了會兒,搖頭。「沒事。」
兩點鐘,他聽見手錶輕柔的滴答聲。
老人靠回椅背。「天氣涼爽的話,兩小時。熱天,四小時。非常熱,六小時。非常涼爽,還沒冷到凍僵的地步,而是真的很涼爽,一個人可以在一小時內挖好一座墳墓,然後回家喝杯熱巧克力加白蘭地。再優秀的人手在大熱天裡,還不如一個差勁的人手在涼爽的天氣裡工作。挖開一座墳墓或許得花個八小時,不過這兒有些挖好的土壤,全是沃土,沒有石頭。」
「我說過,那裡頭不只是泥土。一八二一年戰爭,聖胡安山追捕行動,蓋茲堡戰役,一九一八年十月的流感大流行,全都從那些埋葬、被挖空再填滿的墳墓撒播開來。無數死者的遺體在泥土裡發酵,各種榮耀融入了那片混合物,金屬棺材和棺木把手的鐵鏽,不見了鞋子的鞋帶,長長短短的頭髮。你可曾見過死者的頭髮被編成辮子,拿來黏在遺照上織成皇冠的?那是照片中笑容粲然、眼神諧趣的某人生前僅存的東西,而她彷彿知道自己已不在人世。頭髮,肩章,不是完整的肩章,而只是一股線頭,所有這些連同已經乾涸的血液一起埋葬。」和圖書
「我是說,例如挖墳需要多少時間。」
「我聽見她的聲音在地底下,只不過變成了啜泣聲。也許她聽見了我的叫聲,也許沒聽見。總之她哭個不停。我飛奔下山,途中絆了一跤,頭撞上一塊石頭,掙扎著爬起來,連我也開始尖叫了。我跑到工具棚,一身是血,胡亂翻著工具,最後我呆立在月光下,手上只拿著支鐵鍬。整片墓地都結了冰,硬得跟什麼似地。我倒在一棵樹下。我先得花三分鐘回到她的墳墓前,再花八小時連夜挖出她的棺木。地面硬得跟玻璃一樣。棺木畢竟只是棺木,裡頭的空氣就那麼些。韓莉耶塔.法蘭威爾已經下葬兩天了,那時天氣還沒轉冷,她睡了兩天,把空氣都用光了,而且冷鋒來之前還下了雨,因此她的棺木上方的泥地全都滲了雨水,現在全結了冰。我很可能得挖上八小時。聽她的尖叫聲,裡頭的空氣絕對撐不過一小時。」
他渾身顫抖,抖個不停,不得不抱住冰冷的身軀來止住顫抖。他感覺口渴,卻無法移動身子到廚房去喝水、牛奶或剩下的酒什麼的。他躺回床上,唇乾舌燥,不知為何眼裡漲滿了淚水。
午夜,雨勢更大了。他去查看那片黝黑的新土是否被沖蝕了,但只看見那些黑泥像是一大塊黑色海綿般地狂飲著雨水,被遙遠天際的閃電照亮。
一聲大大的嘆息,一種濃淡陰影和深淺色調的混合體。有東西正在長高。有東西在蠢動。
老人又說:「墓園的鏟子最好用。熟悉的工具,熟悉的泥土。氣味相投,挖起來也比較順手。」
「可以這麼說。」
他跳下車,看了看天空、他的房子和空盪的花園。幾滴冷雨打在他臉上,讓他下了決心;他把那輛笨重的貨車開進空無一物的院子,拉開後面的金屬護欄插栓,將它打開大約一吋寬,讓少量泥土流下,然後開始在院子裡反覆倒車、前進,讓那黝黑的物體低語著www.hetubook.com.com流下,讓那怪異、神祕的土壤呢喃著撒落,直到貨車空了,他站在夜風中,看著黑色的土壤隨風攪動。
「有些墓園有種水力挖掘裝置。將熱水透過葉片打進土裡,這樣一座墳墓很快就挖好了,就像挖礦床一樣,就算地面結了層冰也沒問題。我們沒那種裝置。我們只用鶴嘴鋤和鐵鍬。」
秋天來臨了。
「我哪兒都沒打算去,」老人說,「這附近也沒人會妄動。」
「那麼,」老人敲掉菸斗的灰燼,問他:「你需要多少免費土壤?」
之後,突然間,這陣滂沱大雨,尼加拉瓜瀑布,停了,緊接著閃電大作,劈哩啪啦橫掃過緊鄰著房子、就在窗外的那片黑土,有如千萬盞閃光燈泡同時點亮般迸裂著強光。接著,大片黑幕隨著雷聲落下,劈天裂地的雷響搖撼著萬物。
陌生人勉強擠出笑容。「說來可笑,不過我真的被那塊招牌吸引了。」
滿園豐收。
「去瞧瞧吧。」老人說。
老人傾身向前。這動作太突然了,陌生人趕緊將踏在底層臺階上的腳縮回。
他屏住呼吸。什麼?有了?有什麼?
「然後呢?」年輕人說。「你做了什麼?」
「有的。我把鐵鍬和鑿子放回工具棚,把棚子上鎖然後回到屋內,生了堆火,喝了熱巧克力,一邊發抖。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他躺在床上,渴求著有隻狗什麼的可以擁抱,以補償無人陪伴的空虛,他緊擁著被單,頭埋在裡頭,然後在一室寂靜中起身,空氣靜止,暴風雨已經離去,雨也停了,外歸於寧靜,最後幾滴雨早已滲入那片顫動的土壤。
年輕人沒吭聲。門廊上,幾隻蚊子繞著那盞燈泡嗚嗚地飛。
「你是說,我可曾感到害怕?」
「原來如此。」年輕人說。
「我是說,那座土墩始終在長高又變矮、矮了又長高、上下混雜的狀態,從格蘭特將軍拿下里奇蒙、謝曼將軍到達海岸的年代開始就一直沒變過。那裡頭摻雜著南北戰爭的泥土、棺木細屑,還有拉法葉將軍和尊貴的愛倫坡一見如故的時代留下的絲緞棺木碎片。裡頭還有千百場葬禮剩下的花朵和花束。寄給那些從未能夠越洋返家的黑森僱傭兵和巴黎砲手的慰問卡的碎片。那堆土壤裡含有豐富的骨粉和棺木花飾,我真該向你索費的。趁我還沒開口,去拿鏟子吧。」
這輛輕薄的貨車在薄暮的餘光中奔馳,被逐漸逼近的黑暗追逐著。雲朵在頭頂疾奔,不知被什麼攪得心神不寧。地平線上,雷聲敲響。幾滴雨落在擋風玻璃上,促使年輕人狂踩油門,轉入他居住的街道,這時太陽已沉沒,狂風大作,他小屋周圍的樹林被吹得鞠躬哈腰。
十月就在眼前。
凌晨一點,尼加拉瓜瀑布般的大雨撼動整棟屋子,窗戶全被遮掩,電燈搖晃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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