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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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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祝禱

臨終祝禱

「看得出來?」哈里森傾身向前。「是這樣的,我是來給你報喜的。」
「沒錯,富蘭克林。」
一陣實驗室的門鈴聲打斷他的思維,他去開門,發現外頭站著一個稀有人物,一個如假包換的騎著單車的西聯郵遞小弟。他簽收了電報,正要關門,瞧見那個男孩緊盯著摩比斯機。
他掛了電話,轉身,伸手到書架上。
「老天!」薩繆爾大叫。「你真要去拜訪他們?啊,哈里森,哈利,我好愛你!」
「莎士比亞,」他自語著,「威廉,會是——你?」
「把這段寫下來!」
「噢,對了,摩比斯。」朋友們應和著。
「這裡一分鐘,相當那裡的好幾個小時。」
哈里森退到一旁,讓男孩繞著機器走了一大圈。男孩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轉,打量著那臺用紅銅、黃銅和銀打造而成的亮閃閃的巨大∞字形環狀機械。
一小時,一天,一年,一分鐘過後,在巴黎,沿著一座教堂的尖塔迸出一道聖艾摩之火,暗巷中閃現藍色火光,街角響起輕柔足聲,一陣風有如隱形的旋轉木馬般轉了個彎,接著是一陣上樓的腳步聲,走向一道敞開的房門,房內的窗口俯瞰著許多流瀉著人聲和音樂的咖啡館,而窗邊的床上躺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灰白的臉毫無生氣,直到他聽見房內有生人的氣息。
「阿夏古屋——」
大門關上。他跑進書房打電話,按了一組號碼,等著,一邊瀏覽書架上的上千本書。
「陷阱?」
「洩密的?」
「你真的準備出發了!」薩繆爾大步走向機器,衝著那位相當怪異的乘客說。「怎麼了,庫柏,發生了什麼事?」
他使勁握住老人的手。「我發誓。在往後的日子裡,千千萬萬人將湧向你的墳墓,祝禱你安眠,溫暖你的骸骨。聽見了嗎?」
「對了!」男孩大叫,眼睛發亮。「一定是時光機!」
「你看!具體證據。」
哈里森不是瘋狂科學家,不過卻是無可救藥的無趣。他也明白這點,於是回家去繼續做他的摩比斯機。如今,在這個冷雨從他眼睛滴落的奇怪早晨,他站在那兒注視著他發明的裝置,很驚訝自己並未帶著創造者的雀躍起舞。
「這麼快?」他的朋友薩繆爾說。
「一九九四年,阿蒙蒂拉多。還有我的名字!」
「不可能。」
「記得。」
「然後呢?」
「是的。現在你可以搖搖頭,觸動病房鈴聲。這是砌上最後一塊磚頭的灰泥。快!我是專程來用這堆書將你活埋的。當死亡來臨時,你會怎麼迎接它?大叫一聲然後說——?」
「墓碑。」
他下了床,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淚眼,端詳著自己的愁容,追蹤著悲傷的來源。他像孩子般對情緒感到好奇,繪製著自己的情緒地圖,但找不到絕望之國的核心城市,只有一片廣大無涯的哀愁。於是他開始刮鬍子。
「繼續。」
「因為,」床腳的陌生人回答,「我愛你。」
實驗室門打開,山姆/薩繆爾探頭進來,愣在那兒。
「去救人?」
「什麼都www.hetubook.com.com沒寫?」
「這是我抒發怨怒、調節身心循環的方式。」旅人引述著。他走向前,在垂死老人的兩隻手底下各放一本書,讓他可以用顫抖的手指搔抓、移動書本,然後像盲人點字那樣的觸摸。
「就像羅夏墨跡測驗——讓我決定列出自己的名單——好了,請悄悄地、安靜地——出去!抱歉。」
「看見這標籤了嗎?」
但這毫無幫助,因為哈里森.庫柏不小心踢中某個祕密的哀傷之泉,他一邊刮臉,這泉水一邊涓涓滑下他堆滿泡沫的臉頰。
「是的,是我,」他喃喃說著,迅速掃瞄著那些閃亮的燙金書名。「你們幾個。兩個、三個,四個更好。喂!山姆,薩繆爾?你能不能在五分鐘內趕來,或者三分鐘?非常緊急。快過來!」
「我根本不認識你呢,這位先生。」
「看見了。」
「上面有名字,沒錯,但不是墓碑。不是大理石,是紙張。有日期,不過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每一本上面都有你的名字。」
「快說:看在老天分上,蒙特瑞梭。」
他說著鬆開雙手,緊抓著身體兩側的幾本書。熱心的訪客又拿起別的書,朗誦著日期:「一九二二……一九三〇……一九三五……一九四〇……一九五五……一九七〇。你明白這意謂著什麼嗎?」
「保重!」
「然後我們談了話——」
「嗯——」
「不,不是。」
「心!我的心。心!」(The Tell-Tale Heart)
「每當我感覺自己的嘴角變得陰沉,每當我面臨我生命中潮濕多雨的十一月,我便判定那是該盡快往海邊去的時候了。」站在床腳的旅人輕聲回應著。
「這麼說來,還有希望?」
「什麼,什麼?」床上的老人一驚。
「你到了那邊以後會怎麼做,圖書館博士?」
「你被遺忘了嗎?」一個聲音問。
「我相信你。」老人深吸一口氣然後問:「為什麼?」
薩繆爾大口喝下白蘭地,眼睛冒出了火燄。
庫桕說著把幾本書交給他。
「感覺一下我放在你床上的東西的重量。不,別看。感覺。」
「因為我是真真實實存在的。」旅人說。「我專程從非常遙遠的地方來找你,告訴你:你沒有被埋沒。你的海中巨獸只是沉溺了一下子。再過個幾年,將會有一群人,高貴顯赫的,平凡單純的,聚集在你墳墓前大叫:牠沉溺,牠浮起!牠沉溺,牠浮起!那白色的形體終將迎向天光,巨大的恐懼隨著暴風和雷雨中的聖艾摩之火消失無蹤,而你也跟著牠,彼此牽繫著,說不出哪裡是牠停止、你開始,或者哪裡是你停止而牠動身的地方,兩人在世界各地由無數無名的圖書館員和讀者匯集而成的海洋上建立了一艘書之艦艇,無數書迷聚集在碼頭上,追隨著你的海上行蹤,豎耳聆聽你在海風狂暴的凌晨三點發出的絕望吶喊。」www.hetubook.com.com
哈里森跳下機器,推著薩繆爾進入書房。
他按著那些書,仔細聆聽著昏暗走廊裡的動靜。屬於晚餐時間的人聲從樓下傳來,而他手肘邊有一扇房門敞開著,從裡頭飄出淡淡的疾病氣味,隨著房裡那位病人的誇張喘息忽上忽下,忽遠忽近。餐盤銀器的聲音從樓下那個寧靜幸福的世界傳上來。這條長廊和病房似乎被隔絕了。不久或許會有人端著晚餐托盤上樓來,給躺在房間裡那位半醒著的男人吧。
「不是,去拯救靈魂。如果靈魂死了,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告訴我有哪些作家總是讓我們徹夜不眠然後在黎明時流著淚醒來。這裡有白蘭地。喝吧!記得嗎?」
「怎麼會!」
「沒人聞問。」蒼白的男人回答。
「你的飛行帽和擋風眼鏡呢?」薩繆爾問。
「先別管。還有這酒的名字。」
「我的?」他輕聲說。
「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
一個男人的身影立在床側,彎下身來,來自窗口的光照亮他的臉龐,他的嘴吸了口氣然後說話。那張嘴吐出的幾個字是:
「只有,只有在,法國。」
「早上我醒來,哭了。」
「跟著我說:看在老天分上,蒙特瑞梭。」(The Cask of Amontillado)
「傻氣。」
哈里森.庫柏十年來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裝設通向渾沌的過去和難測未來的電路上。大部分男人熱中於探究象徵美女的汽車。哈里森.庫柏則是夢想著能夠藉著空氣和電流的結合完成他稱作「摩比斯機」的東西。
他扳動操縱桿,轉動把手,只見那機器,螺旋狀的金屬,蝴蝶形的環帶,就這麼——消失了。
他緊抓著男孩的手。「太感激了。你真是絕妙的催化劑——」
「那有什麼問題!每次上英國文學課我們不是打屁聊天就是醉得跟什麼一樣。」
「老天,」他大叫,「我在參加葬禮,問題是誰死了?」
「你的書。距離今晚整整一百年。」
「讓我因為找到解答而感動流淚吧!」
在那之後是一片白雪,無止無盡的雪。在大片消融的雪白中,那具銀色機器氣喘咻咻地將旅行的圖書館員和他的書袋傳送往另一個時空。像是把浸泡在雪中的麵包切片那樣的,機器在旅人變回原形時,立刻將他透過醫院牆壁送入一間慘白有如十二月的病房。孤零零躺在裡頭的是個和外面的風雪同等蒼白的男人。幾乎算是年輕的他沉睡著,由於發高燒,汗濕的鬍子黏在唇上。他似乎不知道也不在乎有個信差闖入了他床邊的空間。他的眼睛沒有翻動,也沒有呼吸加速的跡象。垂在他身體兩側的手也沒有張開迎接的意思。看來他似乎是徹底昏迷了,唯獨這位意外訪客的聲音讓他的眼球在閉合的眼皮後方動了一下。和-圖-書
「你真幸運。」
「昨晚我節錄了——」
「沒有值得一提的。」
那具陀螺儀旋轉著,那條螺旋形環帶元氣十足的轉個不停,一片巨大的窗簾在風中鼓動,吐著氣,然後靜止下來。
「把他們列出來。從新英格蘭的傷感作家開始吧。憂鬱,孤僻,最後投海溺死,一個六十歲的失落的靈魂。好了,還有哪些憂鬱的天才是我們經常聊到的?」
「老天!」躺在縐巴巴的床褥裡的老人說。「說重點,老弟,說重點。你說的是真話嗎?」
「是嗎?」哈里森吃驚的發現自己點著頭。「老天,說得也是,突然間——」
他們寫著然後跑開。
時間的風轟轟吹著,房間空了。護士受了笑聲的召喚,衝了進來,奮力想移走壓在他身上的書。
他吃了比平常濕軟的早餐吐司,然後一頭鑽進實驗室,想看看是否能透過時光旅行器,找到關於他眼睛的謎團,為何那裡落雨,而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好端端的。
「催——?」
彷彿從郵遞槽掉下來似的,那些書幾乎是搶先一步抵達,接著才是一個男人的雙腳,接著是一雙只出現一半的腳,接著是模糊的雙腿和身體,最後是頭部;當螺旋環帶轉動著消失於無形,這人像是就著火爐取暖般地蹲伏在那堆書上。
一碰觸到那些書,先是一側,再來另一側,床上的老人開始眨動眼皮,乾燥的嘴唇張開來,咻咻噴著鼻息。
「老天!」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住口。」
「這就比較可能了。」
老人眼睛一轉,熱烈燃燒著。他舔了下嘴唇,手指著那行字,終於輕輕吐出,然後開始啜泣:
「一九九〇年?」
「他說什麼?」有人大叫。
「少廢話,快說重點,」薩繆爾說,「你是要我專程跑來聽你說教的,還是問我意見?」
「你什麼時候出發?」男孩說,「你打算去哪裡?和哪些人見面?亞歷山大?凱撒?拿破崙?希特勒?」
「噢,多麼悅耳的聲音!」老人大呼。「你所說的每個字,你眼裡的每道光,都像開天闢地般的有力道。這怎麼可能?」老人眼裡湧出淚水。「怎麼會?」
「發生了什麼事?快說!」
只見在那臺巨大的8字形摩比斯機的中央坐著哈里森.庫柏,一身皮革外套和閃亮長靴,還打包了午餐盒。他彎著兩隻手臂,手肘朝外,手指擱在電腦控制盤上。
「這種事只可能發生在處女身上,」老人虛弱的說,「躺在這兒,埋在一堆沒人看的書本裡的,可不是處女。」
「不,我要你唸這些給我聽。」
哈里森.庫柏並不算老,才三十九歲,已經遠離三十大關,貼近四十歲邊界了,他的脾氣和生活態度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眼看這位才子就要成為一個聰穎https://www.hetubook.com.com優秀、未婚、沒有婚約而且沒有子女可引以為傲的人。沒有太多事情好做的他,在一九九九年夏天的某天清晨哭著醒來。
他們真正的意思是:「噢,不會吧。晚安了。」
「成功了嗎?」
「事實如此。我來唸幾個書名。聽好。面具?」
「是啊。昨晚我大聲朗誦了電話簿。果然有用。」
哈里森掏出它們來,戴上,不自然的笑了笑。
「願靈安息!」
「再說一遍。」
「聽我慢慢道來……」
「鐘擺!」(The Pit and the Pendulum)
「猜對啦。」
突然間,他明白他早上為何哭著醒來了。
「我打算出發去進行一趟遙遠的偉大文學之旅。一個人的救世軍。」
「紅死病。」(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
男孩繼續唸出他的名單。「林肯——」
「閉嘴。記得你是怎麼寫笑話的?反其道而行,先大笑再思考。所以,我們得先大哭然後循著淚水找到源頭。得先發現鯨魚才能找到小蝦米。」
「我非說不可。聽好了。你足跡所到之地將蔚為傳奇,孟加拉灣、印度洋、好望角和合恩角附近,超越死亡之境,直到世界的盡頭。」
「是誰?」他虛弱的說。「幾點鐘了?」
哈里森悄悄站起,查看了下樓梯間,然後抱著那堆書,甜蜜的重擔,進了房間。裡頭一張床的兩側亮著燭光,那個垂死的男人仰躺在床上,兩隻手臂平放在身體兩側,頭陷在枕頭裡,眼睛痛苦地緊閉,嘴巴像是挑釁著天花板,挑釁著死亡,落下來將他終結那樣的緊抿著。
「那——」男孩睜大眼睛驚呼:「是什麼東西?」
病重老人的視線在那些封面、書名、日期之間游移了一陣,最後停在來訪者發亮的臉上。他長吁一口氣,驚愕的說:「你看來像個旅人。從哪裡來的?」
「我得走了,但我要聽你說。第一章。第一句。」
「這些書為何失傳。它們為何一直被埋沒,有些作品直到一九二〇年以後才被人發現並發行。」
病人的眼睛飄向棲息在他顫抖的雙手底下的幾本書。
「我的天,你真適合擔任我的臨終祝禱牧師呢。我會不會中意我自己的葬禮呢?會的。」
「『我名叫以實瑪利。』
「你得替我安排旅行地圖。」
「什麼的解答?」
「我發誓是真的,用我的靈魂和生命保證。」來訪者走上前,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帶著這些禮物安息吧。在你的臨終時刻,像唸祈禱文那樣的細數這些扉頁。別告訴任何人它們是怎麼來的,那些嘲弄者會將它們從你手中奪走。因此,記得在天亮前的黑暗時刻唸這句祈禱文,它的內容是這樣的:你將得到永生。你已然不朽。」
旅人嚴肅的hetubook.com•com點頭,隨即露出微笑,因為老人的臉頰開始有了血色,眼裡和嘴角的線條也突然變得急切。
「可是我認識你,了解你漂泊起伏、歷盡風浪的生涯,熟悉你漫長生命中的每一天,包括眼前這一切。」
「旅行?旅行!」
他拿起最後一本書,湊近老人面前。火熱的眼珠滾動著。衰老的嘴唇裂開來。
「有!」
「我是來救你的。我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帶了訊息來給你。」
「格蘭特將軍!羅斯福!班傑明.富蘭克林!」
淚水滑落他臉頰。
坐在龐大的摩比斯環陰影底下的哈里森大笑著點頭。「沒錯,哈里森.庫柏,文學牧原博士,專門拯救那些沒了草原可以獵食的善良老獅子,牠們需要的只是一點關愛、一點掌聲、醉人的文字,而這些全都在我心中,全都在我舌尖。為我歡呼。再會。後會有期。」
片刻後,摩比斯機的原子結構再度扭轉,然後——回來了。
他曾在酒後淡然地告訴朋友,說他擷取了一條未來的環帶和一條過去的環帶,將它們各扭轉半圈然後連結起來,這樣便成了只有單面的環帶。就像那位十九世紀數學家摩比斯黏接8字形的雙圈一樣
「一九九四年。沒這種日期。」
「奧斯卡?」
「瞧!」哈里森.庫柏大叫,臉色紅潤,眼神充滿狂熱。「完成!」
「沒人記得你?」
「唸出它的日期。」
陌生人就這樣拿起一本又一本書,將封面出示給他,翻開一頁,接著翻到印有這些作品的發行日期的版權頁,這些日期相隔得有些遠,但不曾間斷,在遙遠的未來連綿不絕延續著。
「Requiescat in pace?」
時光旅行器?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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