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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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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公路

廢公路

「啊,克雷倫斯,可是……」
「沒有人不害怕。」克雷倫斯說。「可是既然來了,總得賭一下運氣。如何?」
「希望可以。」
「右轉。」
「左轉。」
「要是你們有機會再經過這裡,順便過來逛逛。」他說。
「也寫小說吧,我猜?這兒再適合作家不過了,安靜,沒有鄰居,你可以專心地寫。」
「孩子,跳房子,老天,看來我只好抱著打字機進墳墓了。」
克雷倫斯伸手想掏皮夾。
「不,不用!」老人說。「我請客。」
「又一段S彎道。」
「那條公路就從我們這兒經過,大約在一哩外吧,」老人說,「新的公路完成後,這小鎮就荒廢了。如今這裡只剩我這樣的居民了。意思是:老人家。」
他的妻子嘆了口氣。「真是的,就往那條可怕的路開過去吧。」
「我也是。」她說,撫著他的臂膀。「但是我們不能再玩跳房子了。等孩子們長大獨立了,我們再考慮這件事吧。」
「再見!」孩子們喊著,朝他揮手。
「我們有過不少樂趣,不是嗎?」
「不客氣。」
「我替廣告公司寫文案。」
「我們可以從這條舊公路開車回家嗎,爹地?」兒子問。
雜貨店的門嘎一聲打開,一個老人走了出來,朝他們眨著眼睛說:「你們是從那條舊公路過來的吧?」
「當然。地鐵很有趣,巴士很有趣,馬丁尼和喝醉酒的朋友很有趣。廣告呢?更有趣!可是我對那些樂趣已經麻木了!我想把我的所見所聞寫下來,而再也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地方了。瞧那邊那棟房子!妳是不是幾乎可以看見我坐在窗口努力敲打字機的樣子?」
彷彿是他們的空想突然成真似地,一條被遺忘的公路出現在眼前。「好極了!」克雷倫斯.崔維斯先生說。
「為了在一條荒廢的公路上以十哩的時速開車的罪名?難得好天氣,咱們可千萬別掃興。只要你們乖乖的,我就請喝汽水。」
「做什麼?」她說。
「搬到這裡,決定得有些倉卒,但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因為我們每年都承諾自己:要遠離那些噪音、混亂,讓孩子們有個可以玩耍的地方。還有……」
但是沒等妻子說完,他已將車子轉下高速公路,從飛馳的車陣中返下,衝著每輛車的尾巴微笑,經過一條小排水渠,朝著那條舊公路前進。
「一千哩啦!」他女兒也叫。
「我們會喜歡這裡的!」兒子說。
他把車子開過蔭涼幽靜的小鎮,望著那些門廊和鑲有彩色玻璃的窗戶。從這種玻璃窗內往外看,會發現每個人的膚色隨著玻璃片的顏色而改變。從這片看出去是中國人,從那片看是印度人,另一片,粉紅,綠,綠,紫羅蘭,暗紅,酒紅,黃綠,從那些窗口往外看著和*圖*書草地、樹林和這輛緩緩駛過的車子,是糖果色,清涼的檸檬萊姆色和水色。
「先生,歡迎進來,將蝙蝠趕走,把蜘蛛踩死,想租哪間房子任你挑,月租三十元。這整座小鎮全歸我所有。」
老人離去後,崔維斯先生終於轉向妻子,眼睛發亮地說:「我們一直很想這麼做。機會來了。」
崔維斯回頭看,可是它一轉眼消失了。被大堆廣告看板和樹林、山丘驅離了。千百輛車子呼天搶地地超越他們,將茫然又沉默的克雷倫斯、西西莉亞.崔維斯夫婦和他們無助的孩子一路簇擁著,隨著車流朝向一個從未發現他們離開、也沒指望他們回來的城市而去。
「什麼,那些水上溜冰高手?從來沒人抓到過。你等了又等,然後伸手啪地一下,蜘蛛早就跑啦。牠們是你們這輩子第一件無法掌握的東西。等你們大一點,無法掌握的東西會愈來愈多,愈來愈大。所以囉,看見的不算數,牠們其實不在那兒。」
「為什麼?」克雷倫斯說,「老天,那座悶熱的城市裡,有多少孩子敢說他們曾經搭車經過一條荒廢了好多年的公路?沒有!沒有哪個孩子的父親有勇氣跨越一小片草地,把車子開上這條舊公路。對吧?」
車子引擎噗噗地顫動。
崔維斯太太沒說什麼,只從皮包裡摸出一面鏡子。
「是啊,這些舊道路都是彎彎曲曲的。記得吧?」
「什麼?」
「我們出來尋找雲雀,」崔維斯先生說,「卻意外發現了一隻孔雀。」他加了一句。
「你們想喝點什麼嗎?」克雷倫斯殷勤得有點誇張。「三瓶橘子汽水,四瓶好了。」他對老人說。於是老人轉身進了那間帶有鐵釘、鞭炮和灰塵氣味的雜貨店。
「的確很不幸,」克雷倫斯說,「向前看吧。」
「沒錯,我聽見了。」克雷倫斯說。
「汽水來了。」他說。
「你的工作……」她又說。
「克雷倫斯,拜託!我們會被警察抓走的。」
「你知道嗎,」妻子說,「那段路讓我心裡有些發毛。」
「老天,十年前我們就談過了,再過兩年我們就可以存足夠的錢,退休寫我的小說。可是每年我們都說等明年再說,明年,明年!」
「這個嘛,說難倒也不難,這些房子大部分已經超過五十年了,積了很多灰塵。 我可以賣你一間一萬塊,你得承認這很划算。如果你是藝術家或畫家之類的。」
「我想也是。」老人說。「這兒離城市太遠,和公路又有一段距離。而且那條泥路每逢下雨就淹過來,到處都是爛泥漿。其實那條路是禁止通行的,雖說警察根本也沒來巡邏過。」老人哼了一聲,搖搖頭。「倒不是說我想檢舉你,不過剛才我看見你們從那兒來,還真嚇了www.hetubook.com.com一跳呢。我還趕緊去瞄了一下日曆,確定現在不是一九二九年。」
克雷倫斯避開妻子責難的目光。「是的,先生。」
「左轉。」
「好小喔。」他兒子說。
車子緩緩穿過小鎮。
「我是說真的。」
「不行!」西西莉亞說。「這麼做說不定違法呢。一定非常危險吧。」
「聽見了。」
「S彎道。」
「看來這裡應該有不少房屋出租。」
「真慶幸我們來了。」西西莉亞.崔維斯說。「我們好久沒出遠門了。」他感覺她的手緊握一下他的然後鬆開。「想起今天下午在雞尾酒宴裡被熱浪|逼死的那些女士,唉!」
「再見了。」老人說。
「跟你說的一樣!」
「我已經不年輕了。」克雷倫斯.崔維斯說。
「麻雀。」他的妻子說。
「你們看!」克雷倫斯彎身到妻子那一側,指著說,「那是一條舊公路,已經荒廢很久了。」
於是車子載著他們進入舊公路,爬上那條灰白色的大蟒蛇,這會兒正沿著一片蔥綠有如苔絨的草原蜿蜒而行,繞過低緩的山丘然後姿態雄偉地潛入潮濕陰鬱的樹林子裡,經過許多小溪、春天的泥地,還有像玻璃紙般沙沙溜下小石崖的水晶泉瀑。車子緩緩前進,他們可以看見,由去年十月的落葉圍堵而成的靜止水池的表面,那些水蜘蛛正雕刻著謎般圖案。
孩子們大叫,用手指著。西西莉亞沒有回頭。只有孩子們看見了。
他喝完汽水,他的妻子只喝了一半,將剩下的給兩個孩子你一口我一口地爭奪。老人靜靜站著,對自己在夫妻倆之間引起的問題感到尷尬。
「這些房子,整修起來很麻煩嗎?」他瞇眼看著老人。
「爹地,那是什麼?」
「要是我們明天死了,有多少人會在乎?」他說。「要是我在車流裡被撞了,會有幾千輛車子從我身上輾過,才能等到一輛車子停下來,看我是人還是被丟在路邊的狗?」
「媽媽!」一雙兒女叫著。
「一千哩!」克雷倫斯說。「一哩一哩慢慢開。」然後輕聲叫出:「嘿!」
他們回到車上。
「當然。」老人說。
「爹地,真的可以嗎?」
「沒問題。」
「什麼?」孩子們問。
店舖門再度打開,老人也許在紗門後站了一會兒吧,無從得知。從他臉上看不出來。他走了出來,一雙斑斑點點的手拎著四瓶橘子汽水。
車子到了舊公路。
「那裡,」克雷倫斯說:「過了那座山丘,公路就往左轉,然後往右轉,然後又左轉再右轉,形成S形彎道,接著又一段S形彎道。你們等著看吧。」
他們開車進入週日清晨的鄉野,遠離酷熱的鋁造城市,望著那片終於得到解放的天空有如一片突然出現的湖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他們頭頂湧動,藍得不可思議,漂浮著許多白色碎浪,一路跟隨著他們。
他們進入一座森林,這裡頭像是堅守了一整個冬天的冰寒,此時不情願地升起綠旗來歡迎春天的到臨。有如一簇簇五彩碎紙的蝴蝶群從森林深處湧出,喝醉似地在空中漫遊,牠們投射在草地和水面的千百個細碎身影一路緊跟著。
老天,我記起來了,克雷倫斯.崔維斯心想。這位是福克斯.希爾。這裡曾經住了不少人。當時我還小,我們常在夏天晚上經過這裡。我們曾經在這兒停留到深夜,我睡在後車座,沐浴著月光。祖母和祖父也在後座陪著我。那感覺很棒,深夜睡在車子裡,路上空盪盪的,望著星空移轉,欣賞著那美麗的弧度,一邊聆聽遠遠傳來水底下的大人的聲音,談話聲、笑聲和輕聲低語。我父親負責開車,神情冷淡。在夏季夜晚開著車,沿著湖邊到沙丘區,那裡的荒涼湖畔長著毒常春藤,風沒日沒夜地吹拂,總也不離去。我們開車經過那個有著沙岸、月光和毒常春藤,孤寂有如墓場的地方,波浪有如污濁的灰燼打上岸邊,整座湖就像火車頭來來去去撞擊著沙丘。我縮著身體,聞著祖母被風吹涼的外套,那些聲音安撫、包裹著我,那麼牢靠而且不曾停歇,好像會持續到永遠,我將會永遠那麼年輕,而我們將會永遠在夏日夜晚開著我們那輛少了側護板的老Kissel到處兜風。到了晚上九、十點便停在這裡,買開心果和聞起來帶著點美妙汽油味的什錦水果冰淇淋吃。每個人舔著、啃著甜筒,聞著汽油味,然後繼續開車,懶懶地彼此依偎著,就這麼一路開回家。那是三十年前的事。
克雷倫斯筆直望著車子前方的空調裝置,然後發動引擎。
「有事情可以抱怨總比沒有好。」
「我常想,」崔維斯說,「我們真的該離開城市,活得自在些。」
他猛踩油門,車子加速前進。他們離開城市的過程說來有些忙亂,被喧囂的車流一路推擠著,尋找著荒僻的野地,希望能不受打擾的享受一次野餐。他發現車子上了快車道,於是放慢速度,讓自己和家人緩緩穿越瘋狂的車流,最後以還不算太慢的五十哩時速悠緩地前進。從車窗飄進來的花草香氣讓他感覺這麼做沒有白費。他不為什麼地大笑起來,然後說:
「你們看。」克雷倫斯指著說。道路在距離他們約一百碼的地方突然出現一小段,然後消失在一堆大型撲克牌廣告看板後面。克雷倫斯緊盯著道路和路段之間的草地,還有那段陰暗的小徑,那個寂靜的地點,寂靜得有如古老溪流的河床,潮水曾經湧至但如今光禿一片,夜風一度穿越此地,揚起遠方車流的古老https://m.hetubook.com.com聲響。
可以,而且做到了。
「老天!」妻子大叫。
「當然,就這麼辦。」他果決的說。
「別急。」克雷倫斯說著將車子開進一座小村莊,一個非常小、令人出其不意的、只有十來間覆滿苔蘚、被高大樹林遮蔽著的白色牆板小屋的聚落,在一彎小溪和綠蔭的環抱中沉睡著。風搖撼著老舊門廊上的搖椅,幾隻狗在涼爽的青草毯子上睡午覺,還有一間小雜貨店,門外設有一臺髒舊的紅色加油幫浦。
他們在這裡停車,下了車,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怎麼辦,非常詫異這野地裡也會有人家。
「那條路已經荒廢二十年了。」
「我一直都很害怕。」妻子望著另外那條車流壅塞的公路突然出現又消失。
「用不了多久的。我們——」
老人在店舖裡走動,一邊咳嗽。
許多大型廣告看板掠過;葬儀社,派皮,早餐穀片,汽車修理廠,飯店。一家陷在城市的瀝青坑穴裡的飯店,一整天只有正午時分能得到太陽憐憫的一瞥,崔維斯心想,所有那些拼裝玩具般的高聳建築物,就像史前恐龍,有一天終將沉入沸騰的瀝青熔岩中,一具具骸骨並列著封存下來,供未來的文明追悼。而進入那些電蜥蜴、那些鋼鐵恐龍的胃裡探索的,將是一批新紀元科學家。將有無數人親眼目睹那些象牙色的小骨骸,屬於廣告文案、俱樂部女會員和兩個小孩的就快鬆散開來的白骨。崔維斯眼皮一陣顫動,濕了眼眶。那些科學家會說,原來這就是這些鋼鐵城市的食物?然後踹一下那些白骨。原來這些鋼鐵的胃就是靠這撐飽的?可憐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機會逃出去。也許是這些鋼鐵怪獸飼養的,因為牠們需要這些食物才能存活,拿他們當早餐、午餐和晚餐。換句話說,就是蚜蟲,養在巨大金屬籠子裡的蚜蟲。
他們出了小鎮,從舊泥路接上高速公路。他們等待著機會,發現呼嘯而過的車流中有個縫隙,立刻一個轉彎開上公路,不久便以五十哩時速朝著城市疾馳而去。
「你這話點出了一個很有哲學深度的真相。好啦,崔維斯老爹,開車吧。」他遵從著自己的指令,情緒高昂的繼續往前。
「咱們看看這車子能不能飆到時速六十或六十五哩。」克雷倫斯說。
「那個?」妻子說。
「太可笑了。」她壓低聲音。「我們的公寓已經付完貸款,你有份好工作,孩子們在學校也有不少朋友,我呢則參加了好幾個不錯的俱樂部。況且我們剛花了筆錢重新裝潢房子。我們——」
「妳那些俱樂部沒那麼重要吧。」
「那邊,那邊!」
「激動?說到辭職我都快興奮得跳起來了。我已經努力得夠久了。拜託,西西莉亞,我們得找回一點婚姻生活的熱情,抓住機會吧。和*圖*書
「有時候,來到這種地方,我會想,乾脆就這麼一路開下去,不要回城裡了。」
「好多了。」西西莉亞愉快地說。她沒回頭看丈夫。「現在我清楚我們的位置了。」
崔維斯太太陷入沉默。
「大概吧。」女兒說。
「當然。」老人說。
「重點不是俱樂部,是朋友!」
「孩子們……」
克雷倫斯和西西莉亞轉身望著他,好像替他們送飲料來的是個陌生人。他們微笑著接過汽水瓶。
「我對這條路熟得不得了。」克雷倫斯說,「要不要我開上去兜兜風?」
克雷倫斯.崔維斯放慢速度,感覺涼風帶著新割青草的氣味刷過他的臉頰。他伸手到一旁握住妻子的手,回頭看著坐在後車座的兒子和女兒,兩人沒有爭吵,至少暫時如此;車子駛過一幅幅寧靜的美景,這豐盈翠綠的週日景致彷彿會永遠這麼綿延下去。
西西莉亞點了點頭。這時車子已經慢下來,一家人望著那條窄小的水泥路。從這裡那裡迸出的青草讓路面有些變形,道路兩側附近也竄出一叢叢野花,清晨的陽光穿透道路兩旁一直往遠方的森林延伸過去的高聳的榆木、楓樹、橡樹。
「那時候車子還不多,他們不需要太多車子。」
「你聽見那位老先生說的了?」妻子問。
「好像一條大蛇。」他女兒說。
「我們回去吧。」西西莉亞說。
西西莉亞靜靜地站在老人和她丈夫中間。克雷倫斯沒看她,只看著雜貨店門廊四周的煤碴堆。「我想應該沒問題。」
「我們開一百哩好了!」他的兒子大叫。
「聽我說,」他說,好像她真會乖乖聽他說似地,「那些都不重要。在這裡,我們可以好好喘口氣。在城裡,妳老在抱怨……」
「別激動。」
「以為牠們在才奇怪呢。」
「你看,爹地,看啊,快要不見了!」
「噢,我們只是隨便問問。」西西莉亞說。
那條舊公路,在他們左方兩百碼以外的,突然跳入眼簾,閒散地漫遊過綠野、草原和溪流,那麼柔和、涼爽而寧靜。
「如果你想開上新公路,」老人站在前車窗外瞄著熱烘烘的車廂。「只要順著剛才那條舊泥巴路往回走就可以啦。別開太快,會把輪軸弄壞的。」
他醒過來,說:
「很簡單吧?好了,孩子們,往哪個方向?」
「謝謝,非常謝謝。」
「你聽見他說的,上高速公路該怎麼走?」
一家四口站在溫暖的陽光下喝著汽水。夏天的風吹拂著這座隱蔽舊城鎮的林間空穴。這感覺很像在一座宏偉的綠色教堂裡,大教堂,樹林那麼高聳,底下的人和木屋小得幾乎看不見。你會一整晚幻想著那些樹沙沙擺動著樹葉,聽來就像綿延不斷的海灘上的拍浪聲。老天,克雷倫斯想著,在這裡真的可以安睡,像死人那樣平靜安穩地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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