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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沒錯，我無法離開古道。

我從此沒有再見過母親。

——你仔細看，那是由許多房屋組成的哦，有許多人住在那裡。那叫做城市。

我們用布將和樹層層包覆後，再次將他搬回水牛車的車斗上。

我已不清楚自己現在身處哪個城市。

那天，我們決定在古剎的屋簷下暫住一宿。鍊在地上鋪上草蓆，吊起蚊帳，造好一處臨時睡鋪。

「我並不是刻意隱瞞。」

被晚霞染紅的浮雲緩緩飄移。

我沒有父親。在成長到某一個階段之前，我一直以為小孩是母親獨自一人所生的。

我母親在其中一棟客棧工作，那是一棟有好幾十間客房的大型客棧。我不知道母親從事的工作是什麼。

我心中百感交集，既期待，又充滿不安。

在點著燈的客廳裡與旅客一同歡度的夜晚，是逸聞奇談的寶庫。

城市。我用力握緊母親的手，眼前是成千上百棟的房屋。如果早知道那是房屋，我就不會大驚小怪了，但當時我心裡卻無限惶恐。

——海？

「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到了夜裡，和樹便會被抓走。昨天你在茶館裡也有看到那些死者的隊伍吧，和樹將會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那四棟建築都是招待來往旅客的客棧。

我們沿著樹林羅列兩旁的平坦道路走了好一會兒。

我們就此登途。

我搖搖頭，有種不祥的預感。母親為什麼說這些話？在我長大之前難道不能告訴我嗎？

「要是沒貼護符，他們就會把屍體帶走。不過他們不會對生人怎樣的，放心吧。來，該睡了，下次有空再繼續聊。」

我從小聽著這些故事長大。客棧ｗｗw•hｅｔuｂｏｏk.ｃｏm•cｏｍ裡有一名員工會偷空教我讀書寫字，而我則照他的吩咐替他打雜。

我將荒屋後頭的樹樁拿來充當椅子坐。

鍊走進荒屋後，取出牛皮封面的筆記本，不斷翻頁。

故事不勝枚舉，像是有條身負百年道行的蛇修練成龍；一個稀奇古怪、無奇不有的夜市；最早的人類誕生地；火球籠罩整個都市的慘烈戰爭等等。

地上滿是泥濘，我一腳陷入水窪中，結果鞋子徹底濕透，每走一步便發出啪答聲響。

我們沿路走下山。坡道漸趨平緩，途中來到一處十字路口。

我與母親住在那裡度過了幼年時光。

母親說的話，我至今仍不大明白。護身符裡裝著種子是什麼意思？

鍊開始娓娓道來。

一旁的鍊早已呼呼大睡。

她在古道生下了我。

有個東西從路上走來，傳來走在沙地上的腳步聲。

那天晚上，我們以白米、蔬菜、芋頭、紅蘿蔔，加上鹽巴調味煮成的濃湯解決一餐。雖然覺得很隨便，但味道還不壞。

他努了努下巴，要我看看車台的方向。我轉頭一望，發現車台周圍立著三個瘦長的身影。每個都高達兩公尺以上，暗暗的，猶如水草般搖曳，只能用人影來加以形容。

一株高大的楓樹綠葉繁茂，樹枝向四方延伸，形成濃蔭。母親行至此處時驀然佇足。

她將護身符塞進我手裡，雙手包覆住我的小手。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想必這就像是屏風上所描繪的風景吧。可是如此精細、巨大、鮮活、充滿震撼力的圖畫，究竟是誰畫的呢？

一輛馬車來到了十字路口。車上坐著一名膚色黝黑、滿臉鬍碴、身材高大、年近半百https://m.hetubook.com.com的男子。母親同那名男子說了些話。

我們走進了山路。如果周圍沒有住宅，古道和一般普通的山路並無多大不同。

——我們走吧。

母親如此說明。

先前在搬運和樹時，他應該可以陪同我送和樹到醫院才對。但他並未那麼做。而且在竹林時，他對古道出口連看也不看一眼。當我說自己無法從出口走出時，一般來說，他應該會自己先試試看才對。

午後的水平線上有兩團巨大的積雨雲，彷彿兩座與天爭高的巨塔。

當時年幼的我在心中暗忖，總有一天，我也會邁向前方的道路。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客棧前的街道。從小母親便一再叮囑我，絕不能走到看不見客棧的地方，不管旅客們說些什麼，也不能跟他們走。

——你看這個。裡頭有種子。

在漫長的旅程中，我迷失了自己誕生的土地，以及那條客棧所在的街道。我並沒有要重返自己出生地的念頭，不過，在這錯綜複雜的古道裡，它究竟位於何方，我早已失去方向。

我感到躊躇，遲遲不敢說出原因。

馬車開始放足飛奔，朝著與我母親相反的方向而去，十字路口逐漸遠離。母親的背影慢慢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鍊如此解釋道。

我為之震懾。先前我所處的世界，四周淨是蓊鬱的樹林，如此遼闊的景致，是我過去從未得見的。

我們站在山上，可以望見腳下有條蜿蜒漫長的坡道，開闊的視界沒任何阻礙。

他們正貪婪地往車台裡窺探。

我藏身樹後。

牽著母親的手，穿過橡樹森林時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薄暮時分，天空驟然烏雲密佈，開始降雨。鍊取出帆布覆蓋行李，在車斗上搭起帳蓬。水牛似乎因天降甘霖而感到相當開心。

我茫然地重複道。原來這就是那片深藍色的名稱。

是小森。他的頸部被刨出一大塊缺口，上頭兀自沾著黑血，聚滿蛆的紅肉外露。他嘴巴微張，雙目圓睜，但目光渙散。

在沿著坡道而下的途中，我發現森林中有一間大門朝著我們的荒屋。它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似乎是一間古剎。牆上處處斑駁破損，玻璃窗破裂，屋瓦泰半坍塌，顯然是無人居住。

母親是來自外面的人類。

我也不是一名死者。

也許是死神吧。

母親淚眼漣漣。

鍊坐在樹樁上，以略帶陰沉的眼神望著炭爐。

用完餐後，我很想將今天發生的事問個清楚，不過終究還是隻字未提。

那四棟客棧逐漸被拋在身後。

他朝著鍊的水牛車望了一眼，但旋即視若無睹地離去。

某個夏日，我在客廳裡和妖怪的孩子玩彈珠時，母親前來叫喚我。

我記憶中最早的風景，是在一座深山的橡樹森林裡，四棟古色古香的瓦頂建築隔著古道對望的地方。

起初我也坐在水牛車的車台上，但由於上坡時速度減慢，所以我便下車行走，有時還在後面幫忙推車。

也許已走出東京了吧。

當時我並不知道要走去哪裡，母親只是牽著我不停地走。

——那叫做海，全部都是摻了鹽的水哦。

鍊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我們鑽進蚊帳裡，橫身躺下。

我沒有年紀相彷、可長期交往的朋友。就算交到了朋友，旋即又得面臨別離的命運，因為他們都是客棧的旅客。

遠方有個白色的城鎮ｈeｔubｏok.ｃｏｍ.ｃom向四方蔓延，浩如煙海的屋舍集結。其前方是一整片平坦遼闊的深藍，一種令人心蕩神馳的冷峻色彩。

——你將會成為一個堅強、善良、勇敢的人，媽媽知道。

儘管早已筋疲力盡，但我卻心神不寧，輾轉難眠。

男子抱我坐上馬車。

離開竹林後走沒幾步，我們來到一條穿越旱田的道路。一名忙著農事的中年男子近在眼前，但他卻對牽著水牛車、從一旁經過的我們連看也不看一眼，應該是看不見我們吧。

——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這種事以後還會反覆經歷好幾百次。

我是在古道誕生的。

眼前的風景豁然開朗。

我在蚊帳裡聆聽蟲鳴，感覺就像時光瞬間倒退了好幾百年。

不過不論是何種工作都無妨，我明白她真的全心全意地養育著我。

鍊將和樹包好，取出護符，在上頭連貼數張，猶如在做最後的修飾步驟。

從來到這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經「歸於古道所有」了。

過沒多久，雨就停了。

我在不知不覺間進入夢鄉，醒來時發現週遭仍是一片黑暗。我鑽出蚊帳，到外頭的草叢小解。旭日尚未東昇，不過已月淡星稀，天將破曉，現在正值暗夜與白晝的交界時分，乾燥的空氣靜候黎明到來。

「因為買不到古道的全體地圖，也沒人知道古道裡的一切。哪裡有客棧茶館、哪個出口已經封閉，全都得像這樣，將自己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消息以及得到的道路資訊，記在這本冊子裡。」

我拍著皮球，嘴裡哼著皮球歌，望著道路的前方。

不只如此，從昨天晚上開始，我便從鍊的談話中發現一些可疑之處。

「這資訊可真老和-圖-書舊。這裡以前好像是客棧之類的場所，但現在荒廢了。」

接著，母親開始為我就眼前的風景、白色的街道，以及其他景致做說明。

登上漫長的坡路後，我們穿過林間，眼前出現通往住宅區的下坡路段。我明白這條古道會筆直穿過，將星羅棋布的屋舍切成兩半。古道一直通往遠方一處蓋有鐵塔的高地。

前方總是閃著微光。隨著時辰移轉，它會變換成藍色、金色，以及朦朧的白色。

一想到這裡，恐懼油然而生，但也難掩胸中激昂的雀躍之情。

一提到某些話題，鍊不是顧左右而言他，便是置若罔聞。像是關於運動選手、藝人之類的事，例如「你支持哪個職棒球隊？」這樣的問題，以及「你是學生還是社會人士？」「你高中時代參加哪個社團？」……諸如此類和他個人有關的話題。

——雖然看得見大海和城市，不過你無法前往，你只能站在這裡遠眺。

「鍊大哥，你不能離開古道是嗎？」

他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屍走肉，引來無數蒼蠅。給人的印象，彷彿漂浮河上的死魚。

並不是因為我身上帶著屬於古道的東西。

踩著有如夢遊症患者般的步伐。

「是旅行手冊，真正在這條路上行走的人都會有這麼一本手冊，是很重要的寶貝。」

而是身體的緣故。

——這個你留著，千萬不能弄丟，這是你該擁有的東西。等你長大後，應該也會知道不少事吧。

「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她從懷中取出一隻護身符。

驀地，母親彎腰給了我一吻，接著，她轉身朝著來時的道路走去。我努力想要追上，但駕馬車的男子將厚實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搖了搖頭。

我沉默無語。

我曾和各種不同樣貌的旅客一同遊玩。他們來自古道的彼方，然後前往古道的另一方。

「那是什麼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