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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這麼想的嗎？」伏爾泰語調幾近尖銳地問：「好吧，按照牛頓的老辦法，遲早會有實驗結果。」

伏爾泰慵懶地揮揮手：「班傑明啊，我也很想跟你好好敘舊，之後一定有機會的，但是先饒了我，我聽你說就好啦，我還累得很呢，想想待客之道啊！」

「有戰爭嗎？」

「對了，」富蘭克林終於又清醒些：「趕快告訴我，這十二年裡頭，你都怎麼過的？」

「我可真是得意忘形了，來為牛頓派乾一杯吧。」

伏爾泰俊美的五官擦過一絲陰影：「很可惜，班傑明，他沒撐過來……看見你活生生在這兒，過得又好，我很高興，先別破壞我心情，讓我樂一下也好。就別提比我先走的那些死人骨頭了吧。」

富蘭克林第一個反應是破口大罵，要那人立刻滾蛋，這天狀況已經夠糟了，他實在不想應付預期外的事情。雖然逮到了那個魔人，但局勢卻使他更為焦躁，富蘭克林其實想要當場進行審問，然而他又怕對方看破自己其實很好奇，所以拿定主意要先把魔人扣在奈恩之前的耕地那兒，這大半天就先做實驗，傍晚再過去處理這事兒。

「什麼意思？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先被法國國王囚禁，然後又遭到放逐，那時候你對君權體制應該也沒有好感吧？」

「再恕我無禮，夫人您的口音聽來不是英國也不是法國腔調？」

這種心情富蘭克林非常能夠理解，「那什麼事情會讓你開心些呢，伏爾泰？」

「啊，真是抱歉，」伏爾泰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那我換個方式——」說著他便要牽起蘭卡的手。

「先前不是有很大一陣騷動？」伏爾泰問。

「啊，天哪，不是這樣，離開科隆之後我先去了克拉科夫。」

伏爾泰也往前傾，忽然聚精會神起來：「那國王……？」

富蘭克林身子往前傾了點，他兩頰發燙的原因不只是白蘭地，還因為一份驕傲。

伏爾泰聳聳肩：「問題重點不在於我們想要或不想要吧。歷來君主統治人民，可也沒先問過人民想要或不想要，但是芸芸眾生似乎就是喜歡有人告訴他們該怎麼做，這樣自己覺得過得不夠好，才有一個人可以和圖書責怪。」

「這下子我可知道你對女人的那些伎倆是哪兒學來的了，班傑明。」蘭卡將手硬生生抽回來：「先生，您該以這徒弟為榮，班傑明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態度，說真的我們若還會見第二次面應該是奇蹟。」

「什麼東西能讓大家都開心？可能只有謊話了。那就跟我說：我顛沛流離這麼久，終於到了個可以落腳的好地方。最好說這裡是美洲樂土、是黃金鄉、是個沒有戰爭的綠洲。」

「牛頓派……」富蘭克林喃喃自語，兩個人杯子一碰，陽光正好透過那黃湯，一瞬間他好像又看見過去的一切：大家聚在希臘咖啡館的桌子邊，伏爾泰說話總是很銳利，蘇格蘭人麥勞倫則總是一本正經，希斯表情都很悶，史特林那傢伙是叛徒，維希莉莎．卡雷娜成為他的初戀。那時候他是個不到十四歲的小伙子，像是塵埃一樣繞著行星旋轉，而行星們則繞著牛頓那顆朦朦朧朧的太陽轉。白蘭地潤了他的舌，讓他也好像又一次嚐到了維希莉莎的雙唇、她潔白的肌膚、那是年少輕狂的希望與恐懼交錯——如同巨人那樣龐大的情感拘束在一個小小的身軀中，他還記得那種驚喜與快樂。

「關於這件事也許我根本用不著說謊。」富蘭克林正經地說：「算不上是樂園，很多人之前並不知道我們相當依賴祖國，而且也發生過瘟疫、飢荒等等事件，加上物資並不充裕，但是大家齊心努力已經熬過來了。我也去了很多地方，你知道我去過威尼斯了，再之前也在波希米亞待了兩年。美洲這兒不是樂土，但至少比我去過的地方都好。」

「而且呢，」她繼續說：「我到這裡是要叫班傑明去議會廳。」

「創立得很草率，我想過一段時間才能完美。但前提是我們能打得贏敵人。」

「我是跟你很久沒見了，不過我一直知道，只要是你看上了，你才不管這麼多。」

他一飲而盡，再倒一杯。

只是他明白，本地人沒要緊事情也不會敲他的門，所以終究站起來、活動活動四肢筋骨後，大步邁向門口。暖風自敞開的窗口吹入使他心情略佳，而且他稍和圖書微察覺到外頭很安靜，沒有什麼說話聲音隨風飄進來，甚至連車輪、馬蹄的聲音都沒有。這也很奇怪，星期二街道上應該有不少人才對。

「所以從科隆到威尼斯，然後才到這裡？」

富蘭克林還沒能想通對方的弦外之音，又有一個人敲門了。

「慘的應該是……」蘭卡打斷了他，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我可能會先被甜言蜜語給淹死。先生請換個話題吧。」

「是誰？」富蘭克林大聲問。

「先恭喜你了，所以議會能運作？」

「所以？」富蘭克林來回望著朋友跟妻子，開始覺得很不耐煩。

「我聽到一些風聲了，據說殖民地組成一個共和國。」

「詹姆斯……那個謀位者？」

富蘭克林等不及想要知道真正答案，但還是笑出來了：「看樣子他知道你差不多要動身，就幫你把帆給全打開了。你該不會碰了人家太太？」

下午三點二十分，有人敲了實驗室的門，富蘭克林一打開便撞上了一個奸笑著的鬼。

「抱歉哪。」伏爾泰手環在胸前：「慘的是，我居然當場給好友的妻子給罵了一頓——」

「某些國家是這樣沒錯，可是英國人似乎天生喜好自由，殖民地的人更是當仁不讓。」

「北邊的法國人受不了飢寒交迫，那附近的印第安人也一樣，所以他們會來搶我們，還有我們的伊洛奎同盟。你應該也猜得到，我們現在不得不與印第安人保持緊密關係，否則他們發起火來，我們可找不到祖國派兵增援。」富蘭克林繼續說：「殖民地內也有意見紛歧，大家爭論的是有些土地的地主還在英國，根本不可能過來處理，以及，這邊該有什麼樣的政府。」

「可真是兩位的幸運宮殿了，而且我還真沒想到神聖羅馬帝國的土地可以養育出這樣美麗的玫瑰。」

「伏爾泰先生，你別繼續勾引我太太了。」富蘭克林告誡他。

「你到查理鎮這裡wwｗ.ｈｅtuboｏｋ.ｃｏｍ.ｃom多久了？」

「老天，伏爾泰你從頭說吧。但我可不是要你從創世紀開始喔！」

而他會這麼精準地知道時間，是因為一整個早上都忙著做實驗，這次的實驗就是得要精確地計時。兩個鐘頭前他才被迫分神一次，當時整座城內四處鐘聲響徹，而且不是整點、也不是半點，居然是一點十二分。他雖然心情大亂，也只能盡力充耳不聞，心想鐘聲也許肇因於某個不尋常的節日或紀念日，只是自己忘記罷了。他努力想埋首工作，過了大概一小時，外頭才安靜下來。

伏爾泰優雅地以蕾絲領巾抹了抹嘴，「真不客氣啊。話說他太太呢，我想個性應該很好，但造物主沒有給她『看得見』的美……所以你猜錯了，我是因為其他女士的問題才必須離開科隆。」

「你也太不懂待客之道了，居然還不肯請我一杯白蘭地。」

「這就是幸運的地方吧，歐洲大大小小戰事不斷，但是美洲這邊只打小仗。西班牙跟法國殖民地的人比我們還窮苦，所以大家同樣體認到生存最好的辦法就是合作。加上我們後來與威尼斯通商了，不聯合起來很難抵擋海盜劫掠，總之算是維持相互牽制的平衡。」

蘭卡眼睛睜大了些：「你沒聽到？」

這時卻又有人敲門。

「啊！」伏爾泰抬出一根手指：「我剛剛正要告訴你。」

「喔，enchante，女士您好。」伏爾泰深深鞠躬，趕在蘭卡反應過來以前快步靠近，留了一吻在她唇上。「這是英國的招呼方式，」他解釋道：「我覺得比法國人親手來的有禮貌。」

「失去英國雖然造成很大的打擊，但是也帶來一些好處。」

實在不想被人打擾哪。

但富蘭克林倒是覺得蘭卡的語氣聽起來不是真心要伏爾泰收斂點。

「白蘭地真是良伴。」伏爾泰眼皮都闔起來了。

「怎麼過的啊……」伏爾泰的嘆息中透露出疲憊，富蘭克林指著座位請他坐下，同時也注意到時間還是在這法國人身上留了痕跡。ｈｔｔps://wｗw•hetubook.ｃoｍ.com人類的心靈很愛作怪，看著一個人的臉，會先看見那些熟悉的部分，但現在仔細觀察，就找出很多歲月不饒人的證據。伏爾泰的臉原本就瘦削，現在卻像是剩下一張紙套在頭骨上拉得死緊，而他雖然穿著時髦的棕色大衣與馬甲，但看上去卻比穿著破爛旅裝更要歷盡風霜。

「去議會廳做什麼？」

「這有什麼問題，我只是太訝異罷了。」

富蘭克林用力點頭，跑回房裡翻了酒櫃，找了瓶應該是白蘭地的液體、拿了兩個杯子，回頭看到那法國佬正在欣賞桌上各種儀器。他給兩人都倒了好大一杯，但伏爾泰一下就喝光了，重新倒了一杯，然後將酒杯舉到與眼同高。

「一面之詞。」

伏爾泰還是那副魔鬼般的奸笑：「不是，我從科隆那兒過來，那兒的行政官把我往大門外面丟，然後我就航行了二十英尺遠。」

「這倒言過其實了點，」富蘭克林搖搖頭回答：「有一天或許會成功。大家知道英國和國王都沒能倖免於難，也明白該靠自己。之前每塊殖民地都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所以只是需要一個更高層級的權力機構去解決公眾福利與爭端，保守派當然希望選一個國王，可是根本選不出來。喬治王以及漢諾威家族不是死了就是還留在德國那兒，恐怕也給莫斯科軍隊攻陷了，反正一點消息都沒有。至於美洲這邊的貴族都只是王室遠親，血統根本很淡薄，彼此間誰也不肯多敬誰一分，於是最後乾脆組成美洲大陸議會。身為下議員之一，我還是得承認這只是臨時湊合的。」

「是我。」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進來。原本就有條縫的門被推開了些，蘭卡．富蘭克林走了進來。一縷棕色頭髮竄出蕾絲小帽稍稍遮住一眼，她一撥開露出藍色眼睛，這對世界上最有智慧的藍寶石，讓伏爾泰看得眼睛也亮了。

「下午才到而已，這兒港口不錯。」他又喝了點酒，不過小口了些，「提起你名字大家就告訴我怎麼走了，在這兒名氣可不小喔，看來是跟威尼斯那兒一樣。」

「你有聽說？難道你是威尼斯過來的？」

「大家又敲鐘又吹號角才不是為了我呢，是因為同船有另外一個人，他叫www.hetubook.com.com做詹姆斯．弗朗西斯．愛德華．斯圖亞特。」

「你差一點就叫對了！」訪客喜孜孜地說：「不過呢，我的名字不是『伏伏爾泰』，一個伏就夠了！」

「聽到什麼？」

「蘭卡是波希米亞人，我們是在卡爾六世的皇宮相遇。」

「等一下說不定你會更訝異呢，那到底有沒有白蘭地啊。」

「我可不這樣想喔，先生。」蘭卡鎮定下來回答：「我不習慣也不自在。」

「你們最後怎麼解決？」

「蘭卡！」富蘭克林說：「快進來，這位是我的多年好友。伏爾泰先生，這位是我的妻子蘭卡。」

富蘭克林不得已跟著坐下：「好吧，待客之道。不過還是先跟我說一件事——希斯先生活下來了嗎？」

而一開門就看見個幽魂斜著眼睛睨著自己，這鬼魂高高瘦瘦，一對眼珠精光閃閃，總是帶有笑意。他臉形跟身材一樣細長，嘴角那抹油亮是混著諷刺的愉悅。

「雅努斯先生，」遊魂邊喊邊微微鞠躬：「你還活著可真好！」

但他也記得遺憾、挫折、絕望，麥勞倫死了，史特林與大家反目成仇，維希莉莎的愛成了操弄他的工具，還有倫敦也被炸成灰燼與回憶，絕大部分陸地都沉入大西洋中。

「這我有聽到，難道大家一直敲鐘是因為你靠岸了嗎，伏爾泰？這是要我出席迎接法國才子的宴會？」

「一定是因為你太久沒跟我見到面，我是會去破壞人家婚姻的人？」

富蘭克林聽到自己倒抽一口氣，倒抽一口氣自然就說不出話，結果對方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以法國禮儀在他兩頰輕啄，接著用手臂拉著他好好瞧瞧，然後他才回過神開口。

伏爾泰點點頭：「正是。」他慢條斯理說，「看起來你們有個新國王囉。」

「伏——伏爾泰？」

「但是你說也會打仗？」

「我們不需要國王，這裡已經走上維新黨的路子，可以說終於擺脫了王權吧，本地沒有人覺得自己需要國王來統治。」

「你怎麼會——」富蘭克林根本不知從何問起：「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還活著！」

「這可不公平，明明是我先說這句話的。話說你不但活得好好的，還長高了很多！不過你的髮際好像也太早開始往後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