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理性與瘋狂,一七二〇
第二十章 黑鬍子
「那不是你會幹的事嗎。」班傑明回嘴道。
「拿去。」他喊道。
「你去死吧。」
「怎麼幫忙?」
他知道東邊是哪一邊!原來一個人整夜——其實是雨個整夜——沒睡會笨到這種程度。他趕緊調整船帆。
「這我也會告訴你的。」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注意著是否有陸地出現,茫然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海面,漸暖的白晝以及徐徐晃動的船身。布萊斯維是怎麼活下來的?他自忖。高能槍會噴射出控制精巧的火和土,產生如閃電一般的火光。班傑明的機器則是設計成能觸發槍身中的金屬,將結果一次釋放出來,釋放的方向是隨機而非固定方向的。對布萊斯維而言,應該宛如被閃電打中一般,或是更慘。
四天之後,還是沒有黑鬍子的蹤跡,鵝耳櫪號不情願地回到了費城。又過了兩天,班傑明坐上了一艘前往英國的船。他盡量不去想到約翰.柯林斯和他的雙親。在波士頓他會遇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死亡。到了倫敦,他便能找出他和約翰到底做了甚麼怒犯天條的事,說不定還能解決他們兩個所製造出的問題。
「波士頓的班傑明.富蘭克林,班傑明.富……」他揚起了眉,透露著難以置信的神情。「為我寫傳的其中一個人!我他媽的真該死!」
「對,我當然不是說他會告訴你。你非常聰明,破壞了他的船。這樣子應該會讓我們更容易找到他。」
「我是說過。」
海盜那把槍上的擊鐵倏地彈下,打火石發出了火光,但火藥池內的火藥只發出滋滋聲。就這樣了。
數個小時後,白晝明顯帶給他更大的希望,因為他看到了陸地,可能是岬角。這樣他可以在一天左右找出航向並且回到波士頓海岸。他把帆升起,搶風往岸邊航行。
「小弟弟,這樣吧,」那海盜一字一句道。「我的火藥確實可能已經濕掉了,但也有可能沒有。你知道,子彈是上過蠟的,就是為了避免現在這種狀況。反正,要是當下你不仔細照我的話做,我就告訴你我會怎麼做。我會扣下這個扳機。如果手槍沒發射,我就會拔出我的彎刀。」他輕輕拍了拍身旁的大刀。「雖然對我來說用這隻腳走路會非常痛苦,但是我會逮到你,然後我會先割下你的耳朵,然後再斷腳,依此類推。這樣講清楚嗎?」
班傑明走到半路上便呆掉了。
「還有怎麼離開這裡。」
「我在前一晚看到了那場戰爭。」班傑明澄清道。
但是他得知道結果,他得回去。
「喔,那你會扭斷我的脖子,」班傑明反駁道,「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會死。」
「我剛剛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經向他道歉了。」
班傑明蹣跚地盡快往對方走去。
班傑明直視著他。「我才不信例。」
「對。」
班傑明疲憊地頷首。
太陽即將西下時,他看到一艘掛著英國國旗的驅逐艦接近。
黑鬍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班傑明和他四目對瞪。班傑明在他眼中看見了死亡,就像在布萊斯維眼中看見的都樣,不過布萊斯維殺死詹姆士的方式,就如同一個人捏死一隻跳蚤,而黑鬍子殺人的方法只怕肯定更慢也更痛苦。大概絕不會賞我個痛快吧,班傑明心想。
班傑明醒來時一片漆黑,閃電正在遠處斷斷續續劈打著。他咒罵了一聲後坐起身,思緒仍是一片模糊。他最後記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眼皮好似石頭一樣沉重,太陽把眼皮照得通紅。
「那是勇士號,」凱德維說:「它奮戰到最後沉沒。我們在黑夜中失去那兩艘船的蹤影,馳援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咬牙切齒道。「不過,我們會逮到提屈的。無論是到地獄或是到深海裡,我們都一定會抓到他的。」
「我認識你,」班傑明說:「艾德華.提屈,又名黑鬍子。」他開始往後退。
單單一股寒意便慢慢穿透了他的神思。他身在何處?他睡了有多久?要是他已經睡了兩天,而不是一天呢?他沒有辦法知道。他口乾舌燥,飢腸轆轆。他可能已經睡了兩天。當然布萊斯維要不是已經死了,便是已經殺了約翰。當然現在繼續往波士頓回航是愚蠢之舉。
「兩百英鎊。」
「先說你的名字,」提屈回答:「然後給我坐下。」
因此他讓船靠岸。
黑鬍子頷首。「坐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就夠了。你在你這年紀算很了不起了,班傑明。」
但是早晨讓他深刻體認到,他得馬上回波士頓。詹姆士已經死了,但如果布萊斯維去找班傑明的雙親?如果他去找約翰.柯林斯?班傑明真是最沒有用的窩囊廢,因為布萊斯維已經告訴他,說他會去殺掉約翰;而班傑明只抱頭鼠竄,想撿回自己的一條小命。他得回去,他挺直了腰桿,操作著船帆。
「我不知道,」班傑明吞嚥困難地道。「我反正已經離開了波士頓,我先到費城去看我的叔叔,再到英國。」
水中的光影彷彿形成了固定的圖案。班傑明蹙著眉,試圖解開那道艱澀隱晦的訊息,閃光讓他一直眨著眼睛,而每一次眨眼的時間都變得更長。
「好孩子,」凱德維說:「到了那邊我也能幫你。」
黑鬍子吃驚地望著他,接著開始大笑,粗魯的呼嗤聲很快變成了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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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狂笑。「你想幹甚麼?」班傑明語氣平淡地問道。
「我覺得你的火藥已經溼掉了。」班傑明沉著道。
「不是,真抱歉,小伙子。但是你可以很容易訂到一張往波士頓的船票。我也可以找一位船長免費送你過去。」
「那是相當聰明的作法,這點我很肯定。」凱德維船長告訴他。
黎明來臨時仍未見陸地的蹤影。班傑明疲憊地揉了揉乾燥的雙眼,但即使是在霞光萬道的清晨,他也只能見到雲水蒼茫。
周圍的無垠大海看來美不勝收。布萊斯維無法在這裡偷襲他——那廝可能會千里迢迢追殺他。也許班傑明沒辦法阻止他,但至少他不會被死亡伏擊。
「不要,」班傑明道,然後他堅定地說:「不要,先生。我會把船賣給你,我也會把東西搬上去。接下來我會給你一根拐杖讓你自己走過去。再多的要求我就不幹。」
當他無法再看到那一面船帆後,他照著黑鬍子說的方法,用剩下來的木頭和森林裡的一些枯木生了一團火。他用黑鬍子丟棄的那把槍裡已乾的火藥點火。當火燄穩定燃燒時,他從一株巨大榆樹的樹蔭下望著,準備隨時躲在樹叢裡。
當他靠近海岸時,看到至少有三個人形的東西躺在岸上,周圍盡是船桅殘骸和一些他無法認出的其他東西。他們還活著嗎?
「向撒旦道歉吧!」提屈厲聲道。
第一個人很顯然是死了:仰臥著,半邊的臉沒了,螃蟹在啃食著剩下的部分。這些人應該通通都死了,不然好歹會有些跡象。不過就在此時他彷彿聽到一聲呼喚,他轉頭掃視海灘。
黑鬍子又笑了。「他媽的真好,」他說:「他媽的真好。」他稍微坐起身。「是這樣,班傑明,我還蠻喜歡你的,所以我會告訴你咱們該如何互相幫助。你想要去哪?」
「喂!」那男人無力地叫道,「小弟弟!」
「小子,我不常給年輕人建議。但假使你能活著見到我,而且我還沒切掉你那條沒禮貌的舌頭,你最好是管好其他的事,因為你已經用完了十年份的好運了。聽起來你老哥讓你惹上了大麻煩——」
班傑明自忖著那海盜是否能履行他的威脅,看起來是有這可能。黑鬍子以這種折磨本領而聞名。
「嗯,很好,看樣子我在這行還小有名氣。坐吧,告訴我你的名字。當個有禮貌的小鬼。」
黑鬍子上緊了槍機,雙眼怒火中燒,但卻咯咯笑了。「那你想幹嘛,小弟弟?」
「我要你的船,我可以付錢,你只要幫我駕船就好。」
「這就是我說的賤嘴,」提屈說:「你現在m.hetubook.com.com最好注意一下。」
他推斷前晚他所聽到的海戰中,其中一艘船艦一定是走到了末路,因為有些漂浮殘骸是船隻的桁梁和船殼。
「還有怎麼離開。」黑鬍子應道。
這看起來是可行的。他用枴杖走路的樣子比班傑明猜測的敏捷許多。
四周海面上到處漂散著殘骸。
「請坐,小弟弟,你叫甚麼名字?」他用拿著手槍的那隻巨靈掌指了指第二塊石頭。「還是我先跟你說我叫啥?」
「不會,我向你保證。」
所有東西都上船後,班傑明小心翼翼地徐徐朝著提屈走回去。那海盜端詳了他好一陣子,但並未舉起他的手槍。「我的枴杖。」他說。
「波士頓。」
「如果是這樣,那你的朋友已經死了,」黑鬍子說:「當官方開始搜查是誰殺了你的哥哥,兇手只有短暫的時間。波士頓沒大到可以躲人。他已經完成他的工作並且跑遠了。」
班傑明看著船帆變小,他希望自己在船上鑿出的那個小洞不會太早被發現。他已經用一團硬麵包塞住那個小洞,在麵包被水給化開前,那個洞是不會漏水進來的。
「回波士頓。」
「同意。把東西搬到我的船上去,我會跟你說去哪裡拿錢。」
「波士頓小子,是吧?」船長繼續道。「我怎麼知道你本身不是個海盜?」然後便對著班傑明的表情大笑。班傑明發現自己很快就對海員的笑聲厭煩了。「小伙子,不要害怕,」船長接著道:「簡單來說,你的穿著看起來不像,我相信你。但你要是知道提屈航行的方向……」
「就跟你說火藥溼掉了!」班傑明說。
「費城?不是波士頓?」
「操,操他媽的。」提屈邊怒吼,邊把手槍往他扔過去。
「你會割我的喉。」班傑明說。
「波士頓。你說有個想要殺你的傢伙那裡?」
班傑明在走到森林邊緣的路上數著那一袋英鎊。剛剛好兩百鎊。他用提屈給他的折疊刀費力地砍下了一株分岔的苗木,並將之修剪成一根簡陋的枴杖。他從十五碼距離處把它丟向黑鬍子。
「一點都不好笑,」班傑明咆哮道。「他殺了我哥哥,對艾德華.提屈之流可能沒甚麼了不起,但是對我卻很重要。」
「兩天前我的兄長被殺了。殺他的同一個人也死命想幹掉我。我在海上迷了航,現在我又遇到了黑鬍子海盜。」班傑明道:「你究竟要我幹甚麼?為你唱一首歌劇?」
「小弟弟,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語畢黑鬍子拄著枴杖蹣跚起身,接著開始跳向那艘船。當那海盜來到小船邊上時,他轉身朝著班傑明大喊:「等我離開視線,然後升一團火。如果和圖書你在我還在視線時就升火,我發誓我會回來殺了你。」
「我的錢。」班傑明回應。
父親的聲音言猶在耳,他明白父親接下來會如何做。況且,附近可能還有食物和水,以及有關那艘船的一些線索。
「錯了。是我害了他。」
前一天的搏鬥使他全身筋骨感到深深的刺痛。他的思緒則比身體狀況還糟。他整晚沒睡,一|直懸心吊膽。到現在仍心有餘悸,但他的淚已流乾,禱文也已唸盡。
「先生,對不起,」班傑明說:「但你們接下來打算去哪停靠?」
提屈胸前繫了三副槍套,其中兩副是空的,但他從第三副內掏出了一把槍。「那咱們再試試看這一把吧。」
把沙灘上能用的所有東西搬上去並未花費太多的時間。最重的東西是半桶的蘭姆酒,當班傑明找到那桶酒時,黑鬍子立刻要求來一杯。除此之外,那海盜也堅持要把兩個箱子一起帶上去。
「你似乎很急著找死!」黑鬍子大吼,「急著回波士頓去找想殺掉你的人。你認為你回去能做甚麼?」
雷聲再度響起,一連串震盪的迴音隨著水面傳了過來。班傑明快速吸了幾口氣,設法理出個頭緒。他從未在暴風雨中操縱過船隻,而這艘船看樣子即使是在熟練的海員手裡也撐不過一場暴風雨。班傑明趕快環顧了一下天空,看得到星星,天清氣朗,連一片雲都沒有。但突然間在左舷的方向,他看到了十幾個紅色的小亮點。
雖然他已經不再相信上帝會回應祈禱,但他依舊為他的朋友與雙親禱告——他也為詹姆士禱告,無論詹姆士身在何方,他都希望詹姆士能夠原諒他。
「你去死!艾德華.提屈!」班傑明怒吼。
「班傑明,你是哪裡人?」提屈終於問道。
班傑明聳聳肩。「我打穿了他的船殼,但他應該有辦法修好它。他當然也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
「嗯,那就更慘了。如果你就是獵物,那這個傢伙可能已經追上來了,而不是留下來殺掉你朋友。無論如何,你都必須讓他離波士頓很遠很遠。而你看,眼下我是能幫你辦到這一點的人。我也是能夠阻止那個傢伙的人,我可以幫你逃過他的追殺。現在你告訴我你想要哪一種結果?果斷一點。」
「我很確定你會死。」班傑明認同道,同時心中想著,他唯一簽上真名發表的東西,卻因此冒出來糾纏他。
「他想要殺掉我的一個朋友。」
「又去他媽的!」黑鬍子吼叫道,此時班傑明已經臥倒,發現自己沒中槍。「他們好歹該做出一把能射中的槍吧!」
「這筆錢包括你要把沖上岸的所有能載上船的東西——包括水——都搬上www.hetubook.com•com去,也包括你要把我扶上船費用。」
沒有羅盤,也看不到陸地,他連船首該往哪個方向都完全沒有概念。可能隨便哪個方向都能帶他回到陸地。假使他往南航行,有可能碰到鱈魚角。往西航行,應該會到陸地。只有向東走才有迷航的危險……
那海盜把手伸進他灰色外套裡一個飽滿的口袋裡,然後掏出一個袋子並丟到班傑明的腳邊。「拿去吧,去死吧。」提屈說。
「你說我們可以互相幫忙。」
「為了甚麼殺你?因為你那張賤嘴嗎?」
黑鬍子點點頭,舉起了手槍,扣下了扳機。巨大的爆炸聲響起,一縷黑煙活似巨龍的龍息般朝向班傑明噴射過去。
「那艘船你要出多少?」
他只航行到一半的距離,船身就鏗地一聲撞到了東西。班傑明到船首那裡查看,有個半浮半沉的桶子碰撞著船身。他明白先前回到陸地的期盼讓他分了神,現在開始他仔細觀察海面狀況。
他看到有隻手臂在揮舞著,一個男子的手臂。
夜晚時他把帆降下來,之後不久,遠方戰事的火燄和巨響便逐漸平息,留下班傑明獨自一人面對內心的悔恨。
班傑明望著大海。「要是我把船給你,那我怎麼到別的地方去?」
「等一下!」班傑明說:「好,等一下,我道歉。」
那男人靠在一塊石頭上坐著,他身型高大,可能是班傑明遇過塊頭最大的男人。他的雙肩彷彿有一碼寬,站起身來高達六呎多。不過,他看樣子是站不起來,他的一隻腳用塊破布綁住,滲透出亮紅色的鮮血。黑髮糾結地懸在肩上那件已髒汙的白衫上,鬍髭也被編成了約莫十幾條黑色辮子,就攤在他那結實的胸膛上。
「找到提屈之後嗎?那就是去費城囉。」
片刻過後,隆隆聲再起,此時他領悟到原來他是被加農砲開火的聲響給吵醒的。他看到鋸齒狀的一道閃光劃過,一定是高能砲或是類似的武器,他入迷地看了至少有一個小時之久,想像著那場海戰。那是英國和法國的戰艦還是海盜?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坐在你的大刀搆不著的地方。」班傑明說:「還有我的名字是班傑明.富蘭克林。」
「一定是上帝派你來的,」那男人在班傑明靠近時說道,「若不是你,我就注定死在這裡了。」
班傑明感覺自己的心臟上開了一個口子,他無法相信詹姆士死了——這對他來說沒有道理——詹姆士的嬉笑怒罵猶在他心中。詹姆士是真的人,他在班傑明的生活中一直都是真實的存在。而布萊斯維所帶來的夢魘則宛如幻象。過去幾個月來的遭遇都是假的,都是錯覺。詹姆士是真的,但這表示他得是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