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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堂鬼談

作者:岡本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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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變 二

窯變

「沒有啦,這家人的女兒生病,拜託我們診療,T又當了一次蒙古大夫了。」
我們在三天後抵達遼陽城外。後來我沒機會再訪徐家,但直到現在,還是偶爾想起徐府的老僕人、生病的小姑娘,以及鬧鬼的徐家,現在是否已家道中落,或依舊繁昌。
T君從腰包拿出白粉狀退燒藥,向老人說明用法之後,老人竟然跪地領收藥粉。眼前這一幕讓我心痛不已。滿州當地人甚少吃藥,所以相較於日本人,在他們身上藥效十分顯著。我甚至聽說有人吃了成藥「寶丹」就治癒肺炎了。但這個小姑娘——尤其在這年紀就得了這種病,還病成這樣——實在不是普通的退燒藥就能治癒的。我們不過是為了安慰老人,才給了兩三天份的退燒藥,他竟然就跪倒拜謝我們這些蒙古大夫——他應該是這戶人家的忠僕吧——我覺得十分難過,忍不住把臉撇開。
我怕他誤會,趕緊說明:
「哈哈哈,原來如此。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那妖怪了。」
「真是可憐!」
聽了T君的勸告,女人們恭敬地默默頷首為禮之後,轉身離開。三人從出現到現在,完全沒開過口。她們的身影在微弱的畫燈映照下逐漸遠去,隱約還可聽見女孩的咳嗽聲。老人目送三人離開,也向我們行禮後才離去。
「你說的那個女兒,應該是媳婦吧。這事我也聽說了。因為他們家遭到詛咒,附近村民沒人願意把女兒嫁過來,忠心的老王只好遠去山東省,為主人找了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話是這麼說,其實是出了高價買來的吧。沒想到女孩一來這裡就生病了,而且怎麼都治不好。因為不敢告訴外人是屋主的妻子,只好謊稱是女兒吧。她生了甚麼病?」
我聽出是口譯S君的聲音,很高興地迎上去。
「看來你們是不曉得了。」
「啊,原來如此。」
「體溫是三十八度七。」
S一臉正經地跟我們開著玩笑,一邊站起身來準備離開。灶中的高粱柴薪大多都已成灰了,只餘微弱的火花。我們四人送S來到門口,發現滿天都是銀色星光,耳邊隱約聽見蟋蟀鳴聲。沉重的夜露在黑暗中泛白,白得幾乎hetubook.com•com讓人以為已經下過霜了。
「聽說他曾經阻止你們……」
過了不久,後方林間出現一盞燈籠,是此處常見的畫燈。眼前的情景突然讓我想起《剪燈新話》裡的〈牡丹燈記〉。還有三遊亭圓朝的〈牡丹燈籠〉。我不禁開始想像,伴隨燈籠出現的是一名美若幽靈的女子,心中浮起一股詭異淒豔的氣氛。燈籠逐漸往我們靠近,映照出的人影不只一個。看來像小姐的年輕女子被一名老婦攙扶著,身旁有另一名年輕女子提著燈籠,因為三人都穿著繡花鞋,所以走在夜露溼潤的泥土地上無聲無息。
「嗯。」
「晚上盡量不要吹風比較好。」
「好冷好冷!我們再生點火吧!」
S微笑道。
T君看了看她的臉色,把過脈後,又用體溫計測量體溫。在這其間她不斷咳嗽,有時甚至咳到似乎要嘔出血來,老女僕則在一旁照顧著。T君回頭對我們小聲說道:
「請問隨軍的戰地記者在這裡嗎?」
T君一本正經說道。
「一個年輕的中國人告訴我,今晚有幾個日本人住在一戶姓徐的人家裡。他說他警告過,可是對方卻完全不予理會。我問是甚麼樣的日本人,他說手臂上戴著寫有報社之類字眼的白布條,我猜一定是隨軍記者,但到底是誰呢,因此才來看個究竟。」
畫燈下的三條人影在一棵柳樹旁停下,老人靜靜地走向老女僕,似乎交代些事情。看樣子是他的妻子。老人又走向我們,很禮貌地說,生病的小姐已經來了,麻煩我們為她診斷。四人之中該由誰去診斷病人?我們有些猶豫,但我們之中就屬T君的中國話說得比較好,最後決定由他來擔任醫生的角色。T君只好走向前去為病人把脈。接著請病人讓他看看臉色,老人將T君的要求轉告老女僕,原本隱在青色袖口後頭的女子臉面終於出現在畫燈下。果然和我所想,是一個蒼白得像縷幽魂的美女。我不禁又想起〈剪燈新話〉中的女鬼。
「不好意思!」
入夜之後戰事仍持續進行。震耳欲聾的炮聲和連續不斷如炒豆子的槍響忽遠忽近。我們對此充耳和圖書不聞,S在這棟陰暗的屋子裡開始講起妖物之事。我們四人圍著他,坐在高粱爐火前,傾耳聽著。
就在我們談膩了小姑娘的話題,轉而討論戰爭時,老人再度出現,告訴我們,他待會兒就將小姐帶來,屆時還麻煩我們多多關照。我們四人聞言迫不及待起身,跟在老人身後到門口去,屋外已經一片漆黑,星空下左右搖曳的偌大柳葉有些泛白,耳邊隱約可聞蟋蟀鳴聲。
「因為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我們中國話本就不好,加上他有很重的滿州口音,根本聽不懂。只知道他想告訴我們這棟房子不乾淨,別住這兒……」
我立刻就想起來了。
「是的。」
T君答道。
「其實我也不懂他說房子裡有妖怪是甚麼意思。而且就像你說的,他的口音很重,我也聽不清楚,幸好他的祖父為我解釋一番,才知道年輕人所說的妖怪究竟是怎麼回事。」
「官差們在屋裡四處搜查,就是找不到,而窯中因為燒著火,他們也完全沒想到人藏在裡面。官差雖然狐疑,也只好離開,屋主鬆了一口氣,但很擔心藏身窯裡的人。人像瓦一樣燒,怎麼可能沒事!就在他悔不當初之際,兩個兒子卻告訴他,窯裡兩人一定是犯了甚麼重罪,要是被官差發現他們藏身其中,父子三人勢必也會遭受牽連,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除了燒死他們自保之外,別無他法。而對那兩人而言,與其被捕、接受殘酷的拷問或刑罰,或許直接燒死還比較痛快。幸好我們見情況不對趕緊生火,官差才死心離開,否則要是他們檢查到窯裡的話,不只那兩個陌生人,連我們都得戴上腳鍊手銬了。屋主聞言,也無法責備兒子的做法過於殘酷,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將兩人燒得一乾二淨,他也幫忙往窯裡添柴加火,可憐兩個出外人就這樣葬身於熊熊烈火之中了。兩人身份雖然不明,不過大概是長毛賊餘孽,雖說江南的亂黨逃到滿州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年輕人的祖父確實是這麼說的。
原本我們只是一股興致,好奇想看看女孩的長相,但在親眼見到本人病奄奄的模樣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也笑不出來。四人互看一眼,忍不住嘆口氣。爐灶裡的高粱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我準備再去拿一點來,這時忽然聽見一陣笑聲,還有往屋裡走來的腳步聲,出門一探究竟,結果看見站著一個男人。
目送S離開之後,我們匆忙進入屋內。
「她應該不是因為嫁進這戶人家而生病,不過是湊巧,才又為這棟鬼屋增添了讓人閒言閒語的話題吧。唉,我說得太長了。你們打算住這裡吧?還是小心點,別讓妖怪嚇到才好。女妖可是更恐怖的唷。」
接過大口喝了起來。在戰場上,光一杯加了糖的茶就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S一口一口飲啜喝盡那杯茶之後,開始以一貫的認真口吻向我們解釋「家有妖」的由來。
「是沒錯,但他只說屋裡有妖怪,我們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就沒理他了。他說的妖是甚麼意思?」
「見過妖怪……?發生了甚麼事嗎?」
前方的槍聲今早聽來特別激烈,我們在槍聲的催促下急忙準備出發。此時無暇思考S昨晚說的話,得趕赴所屬師團的司令部所在地。老人送我們到門口,向匆忙出發的我們一一鞠躬道別。
S又點頭。
「這戶人家姓徐。大概在五代之前,聽來好像很久以前了,其實大約距今四十年而已。所以應該是日本元治或慶應初年,在中國的話就是同治三、四年的事情。當時正好是長毛賊洪秀全被殲滅的時候。」
「是S君嗎?快請進!」
S點了點頭向其他人打招呼,來到爐灶前。他是隨軍的中國話翻譯,個性認真,又親切提供我們各類通訊器材,深得戰地記者的尊敬。他說,今晚是為了徵召物資才來到這村子,聽到某個中國人講起一件奇妙的事情,所以過來看看是誰投宿在這裡。
「這戶人家現在雖然務農,當時卻是瓦匠,他們在家裡蓋窯燒製瓦片,不過生意做得不大,只有屋主和兩個兒子燒瓦。某年冬天,一個下著雪的黃昏,家裡來了兩個出外人。說他們來拜訪,不如說是被人追趕般地慌亂逃了進來。他們向主人表示,後有官差追捕,請提供藏身之處,他們願意拿出身上一半的www.hetubook.com.com金子當作謝禮,說著便掏出一個看起來很沉重的皮袋。屋主在重金誘惑之下,立刻接受他們的要求。但是屋裡沒地方可供躲藏,湊巧窯裡沒生火,便要兩人鑽進去,把門關上。不久之後,來了五六名官差,問他們有沒有看到兩個陌生人?屋主假裝甚麼都不知道,但官差並不相信,直說兩人確實逃進屋裡,便開始四處搜查,屋主十分困擾,但後悔為時已晚。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大哥對小弟使了個眼色,假裝不知情地在窯中生起了火。唉,講起來真是太可怕了!
「總而言之,陌生人死了,裝滿金子的皮袋留下來了。如果父子順利為兩人解圍的話,原本可分得一半金子,如今兩人都死了,金子當然就全歸三人所有。不知道裡頭究竟有多少錢,但徐家的狀況確實好轉許多,附近的鄰居也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在那之後,徐家瓦窯卻開始出現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首先是燒不出完整的瓦片,失敗連連,更奇怪的是出現窯變。各位應該都知道,所謂的窯變,就是燒製時形狀或色澤有種種預期之外的變化,這種現象只會偶爾出現,但是在徐家窯卻十分頻繁,而且他們明明燒製的是瓦片,成品取出一看,許多都變成了人的臉、手和腳的形狀。鄰里之間議論紛紛,就在眾人謠傳徐家的窯變背後一定有甚麼故事時,徐家的小兒子竟然死在窯中。聽說是外面回來的哥哥不知道弟弟爬入窯裡頭,直接關門點火了。哥哥不久也發瘋死掉,厄運接連降臨。
S果然嫻熟中國史,首先為我們說明故事的年代。
「他是不是告訴你這裡有妖怪?」
「真可憐啊。看樣子活不久了。」
「沒有啦,他是開玩笑的。」
T君進一步說明。
「沒錯沒錯。」
S點點頭。
我反問道。
「喂,看樣子是肺病。」
「應該是肺病吧。」
做事周到的T君端出茶水,S君說了聲:
我應聲而答。
看她們的裝扮,馬上知道老婦不是小姑娘的母親,她和提著畫燈的年輕女子都是這個家的下人,於是我們注意力集中在中間的年輕女子身上。她雖然只有十七歲,看來卻頗為成熟,身材瘦削,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算高,身穿黃綠色滾邊的淺桃紅絲質衣服,一手由老女僕攙扶著,一手用袖子半掩著臉。袖間傳來陣陣激烈的咳嗽聲。
「因為兩個兒子都比父親早死,徐家後來只好收養一個女孩,並為她招贅,但就在屋主死後兩三年,養女夫妻也過世了。而這對夫妻所收養的養子和養女也在七八年之間相繼過世,所以現在的屋主已經是第六代了。他也是徐家的養子,因為年紀尚輕,所有事務都由一個已在徐家工作了三十年的王姓男子負責。這人對徐家忠心耿耿,雖然知道家中會遭妖事異變,陸續發生許多不幸,還是忠心地守護主家。附近的居民對他的忠心耿耿很感同情,卻因為徐家不乾淨,也只好敬而遠之。那個年青的中國人見不知情的你們跑進徐家,特別提醒你們,沒想到卻因為語言不通,你們完全不加理會,只好拋下你們不管,事後他還是很不放心呢。」
隔天早上要離開時,那位老人再度端來熱水、茶和砂糖。他雖然面帶微笑地向我們打招呼,但不知道是否我多心,他的臉上蒙著一層陰影。他說昨天晚上小姐吃了藥,精神好了許多,不停向我們致謝。
「但屋主仍堅持繼續瓦片生意,但窯變的情況完全沒有改善,最後只好結束,轉而購買土地開始務農。從那以後,徐家不僅不再出現怪事,家境更是逐漸好轉,十多年後,屋主去世了。他過世之前,鬆口說出當年的事,瓦窯的秘密才首次曝光。不過因為事情經過了十多年,又沒有確實證據,眾人都以為只是屋主臨死前的胡言亂語。但從窯變發生、兩兄弟猝死的情況來看,附近居民到現在都還相信屋主所說的是事實。
「是啊!」
「軍醫部在附近的話,還可以跟軍醫說明病情拿點藥來,現在完全沒辦法。只能給一點退燒藥,讓她舒服一些。」
S滿臉認真回問。
「年輕的中國人……」
我也同意。
「敵人為甚麼不趕緊撤退?真想早點到遼陽去。」
S皺起眉頭。
「嗯,就這麼辦吧。」
我們三人一起點了點頭。就連我們幾個外行人都看得出她的呼吸系統出了問題,已經沒甚麼救了。
S認真的臉上帶著微笑。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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