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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1

作者:法蘭克.赫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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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沙丘 二十二

第一卷 沙丘

二十二

她說:「你不應該隨便把任何人歸為人類,你還沒有……」
他記得自己曾經看見過一條方巾在風中飛舞,而現在,他感到自己的未來也像那條在風中飄蕩的方巾一樣,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保羅想:現在我成了公爵,卻還是不得不像小孩一樣藏起來。這個念頭使他倍感屈辱。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麼做是明智的。
保羅聽著母親哀痛的哭泣聲,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我並不覺得哀傷,他想,為什麼?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無法感到哀傷是一個可怕的缺陷。
我有另一種視界,世界在我眼中是另一番模樣,存在著諸種通道。
傑西卡把手按在帳篷的地板上,把捲起的布料——展平,想借此壓住內心深處的恐懼。她知道自己的身材還沒走樣,別人應該看不出自己懷孕了。她只是因為自己的比.吉斯特能力才得以分辨出身體的細微徵兆,知道肚子裡已經有了一個只幾個星期大的胎兒。
保羅想:也許這就是原因。以後再哀悼我父親吧……等我有時間以後。
「這裡可能會發生的事,我還不能告訴你,」保羅對母親說道,「我甚至不能告訴我自己,儘管我看得見。這種對未來的感覺——似乎不受我的控制,就那麼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至於最近將要發生的事——比如說,一年——我能看到一些……一條路,就像我們卡拉丹的中央大道一樣寬。有些地方我看不到……那些藏在陰影中的地方……彷彿拐到山背後去了(他又想起那塊飄舞的方巾)……還有許多岔路……」
她在自己腦海中搜尋與這句話相對應的數據、與之匹配的事實。這是比.吉斯特的方式,她找到了:一種損失慘重的感覺。
我們困在這兒了。傑西卡在心裡認同道。
「媽媽。」他說。
確實,他不再是個孩子了。
他壓低聲音重複道:「毒藥——它如此精妙,如此陰險,如此……不可逆轉。只要你不停止服用,甚至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再也離不開阿拉吉斯了,除非帶著這顆星球的一部份跟我們一起走。」
「保羅,你——」
她思緒聯翩,想到自己失去了公爵堅實的臂膀和他的悉心呵護,不禁淚水漣漣。
她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傑西卡放下手說:「我們會在弗瑞曼人中間找到安身之所嗎?」
「無論你我,」他說,「任何人攝入足量的香料後,都會發生變化。但拜你所賜,我可以意識到這種變化。如果是在不知不覺中,這種變化還不會擾亂一個人的意識,可我做不到!因為我看得見!」
傑西卡扭過頭去,聽著保羅精確地計算成功的概率。然而,兒子冷酷的口氣令她害怕。她意識到保羅的思維能力已有了飛躍式的提高,遠遠超過她本人,現在看問題比她更全面。她幫他訓練出這種智能,可現在卻發現,自己竟為此感到害怕。
「不能有半點僥倖心理。」保羅說。
「試試別的波段。」保羅說。
而保羅心裡卻在想著:是的,我的母親大人,我們未來的家就建在弗瑞曼人中間。你也會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也會因蒸餾服的過濾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邊留下一個疤痕……而你將生下我的妹妹:聖.尖刀阿麗亞。
字條上沒留姓名,也沒有記號,但那熟悉的筆跡不會有錯——是岳寫的。
可他仍然能感到,自己缺乏悲哀的情緒……心裡那個空蕩蕩的地方似乎已經與意識分離,不管心裡如何難受,他的意識仍在有條不紊地工作著——以一種類似門塔特的方式處理數據,評估,分析,計算,提交答案。
保羅想:她怎麼會直到現在才看出來,而且,對此次事件的認知如此淺薄。這個念頭使他甚為震驚。當時,打開包裹,看見那張跟公爵璽戒放在一起的字條後,他讀著字條,當時便猜到了事實真相。
「你想要的不是兒子!」他說,「你要的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是男性比.吉斯特!」
保羅苦澀的語氣使她畏縮。「可,保羅……」
「我們要依靠自己。」他說,「我們首先要關心的是家族的原子武器。必須在哈肯尼人找到它們之前把這些武器搞到手。」
他感到了未來的無數可能性,忽冷忽熱,紛至沓來。
語氣陰森可怖,不容置疑。
「我們的人肯定能逃出來不少。」
帳篷裡,坐在保羅對面的傑西卡動了動,說:「只有一種解釋,岳的妻子落在哈肯尼人手裡丁。他恨哈肯尼人!這一點我決不會看錯。你讀過他留下的字條。可他為什麼又要把我們從大屠殺中解救出來呢?」
「嗯?」
他突然發覺,自己落土之處多肥沃啊。而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那可怕的使命感不禁充盈了他的身心,在他那空洞的內心深處四處遊蕩。一股悲哀襲上心頭,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快要窒息了。
人。
母親的話激起了保羅的另一重心事:身為公爵,對自己一夜之間喪失人民的憂慮。保羅心想:人民才是一個大家族真正的力量所在。他記起離開卡拉丹之前哈瓦特所說的話:「與朋友分別才令人傷心,地方不過就是個地方。」
保羅打量著黑影籠罩下的母親,通過新的洞察力,她的害怕和每一個反應保羅都看得清清楚楚,彷彿她並非隱沒在黑暗裡,而正站在炫目的燈光下。保羅開始同情起母親來。
「有的是手段讓任何人招供。」他說,「如果艾德荷黎明前還不回來,我們就必須考慮到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為他可以堅持多久?」
卡塞格!傑西卡想,那是哈肯尼人在阿拉吉斯的老窩,一個藏污納垢的溫床。
她的大腦做出了可怕的反應:頭腦頓時一片空白,彷彿想關閉所有的感官意識。但保羅的聲音仍在繼續,無情地攫住她。
「如果你不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傑西卡說,「那你是什……」
其他波段www•hetubook.com.com還有大量哈肯尼人的呼叫,洋溢著勝利的喜悅。有嚴厲的指令,也有戰況報告。材料不夠,傑西卡還無法徹底分析得出結論,但哈肯尼人興奮的語氣卻相當明顯。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保羅。」他母親說。
「再試試通訊電台。」保羅說。
另一條岔道則是一片模糊的灰色,模糊之中,不時凸現出劇烈的暴力衝突。他在這條路上看見了一種武士宗教。烈火四處蔓延,一路伸展到天際。亞崔迪家族綠黑旗在瘋狂的士兵頭上飄揚著,這些士兵個個都被香料烈酒灌得酩酊大醉。其中也有葛尼.哈萊克和其他幾個父親的老部下,人數少得可憐,都戴著從供奉父親顱骨的神殿裡拿出來的鷹徽紋章。
她聽出兒子的語氣有所變化,那聲音使她心底一寒。她從未聽過這麼冷酷的控制力。
傑西卡掂量著他所說的話:我預料到了。他到底怎麼了?慢慢地,傑西卡把注意力轉回電台上。她轉動旋鈕,喇叭裡不時斷斷續續地傳來一陣通話聲,反映出殘酷的戰況,他們用亞崔迪戰時密語絕望地叫道:「……撤退……盡量集結……」,「……被困在洞裡了……」
她想:這種表情是因為意識到了可怕的事實,像一個人被迫知道自己死期將至。
人。
保羅搖搖身邊的標準密封水瓶,聽到裡邊叮咚作響,還剩下不少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透過帳篷的透明窗口往上看,凝視著外邊星光下峻峭的山崖。他用左手摸著帳篷入口處的密封簾。「天就要亮了。」他說,「我們多等艾德荷一個白天,晚上不能再等了。沙漠裡必須晚上趕路,白天則藏在隱蔽處休息。」
他想:我當然不能選擇那種方式。
她的回答源於本能和她那敏感的理解力,正是能使保羅冷靜下來的答案。他感到母親正握著自己的手,於是把目光集中在母親模糊的面部輪廓上。(他的思維能力如一股洪流,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注意到了母親面部結構上某些基因的痕跡。這條線索,再加上其他一些數據,使他終於歸納總結出了問題的答案。)
這種意識既使他放心,也使他不安:這個新世界存在那麼多他無法看到的凹陷深谷。
然而,他個人的洞察力已經發生了徹底改變,他可以洞見秋毫,清晰得令人恐懼。保羅朝四下望去。
她相信保羅話中的真實性。任何騙術、任何奇策,甚至比.吉斯特的力量,都不能使他們完全擺脫阿拉吉斯:香料是會讓人上癮的。早在她的意識有所覺察之前,她的身體就已經知道這一點了。
保羅從包裡拿出定位羅盤看了看,又放回去,說:「看看所有這些特製的弗瑞曼器械,其複雜精密程度無與倫比!我們必須承認,能創造出這種東西的文化,一定有著極其深厚的底蘊,不為任何外人所知。」
我愛我父親。保羅想,他知道這是真話。我應該哀悼他,應該有感覺才是。但他卻毫無感覺,只有一點:這是一條重要信息。與其他信息一樣,都是信息。
「他並不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她說。
「所有的證據已經擺在我們手上了,」他說,「就在這兒,這個帳篷裡——包括帳篷本身、這個救生包和它裡面裝著的東西,還有這些蒸餾服。我們知道宇航公會給氣象衛星開了一個天價,我們還知道……」
「哈肯尼人!」保羅輕蔑地說,「別再想這些變態的人了。」他盯著母親,藉著帳篷裡的燈研究著母親臉上的線條。這些線條說明了一切。
傑西卡摸到帳篷的照明控制器,打開開關。
「你是男爵的親生女兒。」他說,看到母親用手摀住自己的嘴,「男爵年輕時有過許多風流韻事,有一次他放縱自己被一個女人誘惑了,但那次的對手卻是一位比.吉斯特,是你們中的一員,目的是搞到他的遺傳基因。」
母親坐在他身邊,抓著他的手,一臉死灰地盯著他,「保羅,你怎麼啦?」
傑西卡從未從兒子嘴裡聽到如此悲痛的話。她想向他伸出手去,擁抱他,安慰他,幫助他——但她明白自己無能為力。這個問題必須由他自己來解決。
他看見了人,許多人。
「你在訓練我的時候,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保羅問。
「為了服務。」傑西卡喃喃自語著,試圖以比.吉斯特箴言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們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服務。」
「如果我們離開這裡,艾德荷就找不到我們了。」她說。
她聽到保羅那生硬的口氣,只好照做,「保羅,你願意告訴我出什麼事了嗎?」
在沙漠上生存,必需的東西真不少。
傑西卡想:所以,我們將在這裡終老一生,在這個地獄般的星球上。只要能躲過哈肯尼人的追殺,這裡就是上天為我們預備的地方。而我人生的意義也毫無疑問了:就是一匹負責生育的母馬,為比.吉斯特的育種計劃保存重要的遺傳譜系。
「我在這兒,保羅,」她說,「沒事的。」
「香料,」保羅告訴她,「這兒到處都有香料——空氣裡,土壤裡,食物裡。這種抗衰老的香料,就像真言師的藥物一樣,是毒藥!」
保羅抬起頭,隔著亮著綠燈的帳篷,盯著她臉上帶有天生貴族氣質的線條說:「對,這是其中一條出路。」他點點頭,「他們將稱我為……穆哈迪——『指路人』。是的……他們將這樣稱呼我。」
「他們認為我們夾在沙漠與薩督卡之間,遲早會完蛋的。」保羅說,「他們不打算留下任何一個亞崔和*圖*書迪人——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別指望我們的人能逃出來。」
「你!」他說。
保羅發覺自己的超意識正在觀察她的反應,分析計算每一個細枝末節。「現在你明白了。」保羅說,「氣象衛星觀測地面情況。沙漠深處有某些東西,經不住這樣頻繁的觀測。」
「保羅,」傑西卡說道,「你還不是門塔特;你不能肯定怎麼……」
保羅回憶起剛剛那狂亂而絕望的一剎那:一架陌生的撲翼機衝破夜色,向他們直撲過來,就像沙漠中的巨鷹,兩翼挾風,呼嘯著掠過他們頭頂。隨即,保羅預料之中的事發生了。撲翼機一個急剎車,轉身掠過一個沙脊,直撲正在狂奔的人影——他母親和他自己。撲翼機掠過沙地,在他們面前滑行了一段距離,保羅到現在還記得當時那股燒焦的硫磺似的氣味。
回憶著剛才的經歷,保羅又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使命——一生的壓力不斷擴張開來,就像不斷膨脹的氣泡……時間在它面前退縮,再退縮……
保羅心裡一清二楚,知道是誰把沙漠救生包放在那裡,又是誰給押送他們的撲翼機策劃了航線。
保羅又想起哈萊克說的話:「只要需要,你就得戰鬥——不管你是什麼心情!心情這玩藝只適合做做|愛、放放牛或彈彈九弦巴喱斯琴什麼的,跟戰鬥毫不相干。」
「弗瑞曼人中流傳著一句諺語,他們認為這句話出自色胡魯——掌管來世的神祇。」保羅說,「他們說:『準備好感激你所遭遇的一切。』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是上天的安排。」
他轉身看著窗外的黑夜。為什麼我無法哀悼父親?他覺得很奇怪。保羅覺得,自己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渴望能把心中的悲痛釋放出來,但他就是做不到,永遠都做不到。
這個全新的、冷酷的自我沒有絲毫停止生長的跡象。保羅知道,這種新意識僅僅是個開始,以後還會越來越強烈。在接受聖母凱斯.海倫.莫希阿姆的考驗時,他第一次體驗到那可怕的使命感,如今,這感覺正滲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悸動著,隱隱作痛——當時的痛楚仍然記憶猶新。
他發覺自己正握起拳頭捶打著地面。(而他那無情的意識則把自己的這個動作當成一個有趣的個人情緒資料記錄下來,開始分析。)
「無論我們以前怎麼看他,都沒看走眼,他還是他……只是,多了些變化。」保羅說。他心想:在認清事實方面,她怎麼會如此遲鈍呢?他接著又說,「如果艾德荷找不到凱恩斯,我們就——」
這是一個跨度極廣的各種可能性的集合,從最遙遠的過去,到最遙遠的將來——從最可能,到最不可能。他看到自己以無數種方式結束生命,他看到許多全新的行星,全新的文明。
麥克風裡傳來一陣怒吼,然後陷入一片死寂。
「你對我都做了些什麼?」保羅質問道。
「是嗎?」
「有一個辦法可以躲過哈肯尼人。」她說。
但保羅在轉身的同時就知道誰是那架撲翼機的飛行員了。根據飛行姿態、俯衝著陸的細節,他準確地判斷出了究竟是誰坐在裡面。這些線索如此之細微,就連他母親都沒注意到。
她聽出了那種鋼鐵一般的語氣,那種發號施令的感覺。傑西卡愣了一下,瞪著黑暗中保羅那灰色的影子。他坐在透明的觀察窗口前,背後是月光輝映的山崖,從帳篷的這邊望過去,形成一個輪廓分明的剪影。
傑西卡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微弱的綠光驅走陰影,減輕了傑西卡的恐懼心理。她看著保羅的臉,注意到他的眼睛——那種自閉的眼神。她知道自己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種表情,災難記錄中的圖片。在那些遭遇飢餓和巨大傷害的兒童的臉上:他們的眼睛像兩個坑,嘴巴抿成一條直線,雙頰下陷。
「下次你找到鏡子時,仔細看看你那張臉。但現在,先研究一下我的吧。如果你不想自欺欺人的話,一定會看出蛛絲馬跡。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骨相。如果這一切還不能使你信服,請聽聽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話:我走進未來,讀過一個檔案,到過一個神秘的地方,我有所有的相關資料和數據。我們是哈肯尼人!」
想起那封信,保羅再一次體驗到當時的錐心之痛。那種感覺既強烈又陌生,似乎發生在他新產生的門塔特意識之外。他讀到父親已死的句子,心中明白這些話全是真的,但卻感到這只不過是他需要記入大腦的另一份資料,跟其他信息沒什麼差別。
保羅的大腦已經冷靜下來,繼續精算推演未來需要採取的行動。他已看清了在這個充滿敵意的星球上該如何前進。他沒有讓自己沉湎於夢想,他不允許自己用這種辦法逃避現實。保羅將自己的意識準確地集中於未來,通過精準的計算推演出未來的各種可能性。不僅如此,他的思維彷彿具有了某種神秘性——保羅的意識彷彿切入某種超越時空的層面,被來自未來的風吹拂著。

「有那麼一陣子,我以為哈瓦特又搞錯了。」傑西卡說,「我以為,或許岳不是蘇克醫生。」
傑西卡想:命裡注定的,萊托。這是愛的時代,也是痛苦的時代。她把手放到腹部,把注意力集中到胎兒身上。我有亞崔迪的女兒了,當初不就是命令我生女兒嗎。可聖母錯了:女兒也救不了我的萊托。這孩子只是在死亡中途、向未來延伸出來的一條生命線。我懷上她完全出於本能,並不是為了服從命令。
「我父親提到過沙漠軍,」保羅說,「沒有這種軍力,哈肯尼人無法統治這個星球。其實,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統治過這個星球,將來也不可能做到。就算他們有一萬個薩督卡軍團也沒用。」
他知道名字、地點,感受到無數情感,探索分析無數深藏裂隙中的數據。他有時間探測、檢m.hetubook.com.com查、體驗,卻來不及把收集到的信息分析歸類。
永遠淪陷了……
「我看見了!」保羅重複說。
他的語氣裡已經聽不出孩子氣了。傑西卡一邊想,一邊說道:「我所希望的和所有其他父母親一樣——希望你能……高人一等,與眾不同。」
她想:無論我們怎麼阻止自己思考,大腦總是停不下來。
她抽泣著,渾身顫抖。
她聽得出來,保羅已經到歇斯底里的邊緣。
「是嗎?」
他一言不發,像一顆種子那樣思考。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了種族問題,他知道,這就是他那個可怕的使命。他發覺自己不再仇恨比.吉斯特,也不恨皇上,甚至不恨哈肯尼人。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出於血緣本能,想振興過於分散的遺傳因子,把自己一族的基因注入新的基因熔爐中,配對、融合、改良血緣譜系,從而產生更強大的種群。然而,要想找到最強有力的基因,種族的本能只知道一種可靠的方法——遵循古法,遵循那經過千錘百煉、萬變不離其宗的自然法則——聖戰。勝者即是強者,優勝劣汰,讓自然的力量篩選出最強的基因。
他想:宇航公會——從那兒可以找到出路。他們會接受我的怪異,把它視同為一件他們所熟知的、具有極高價值的物品——香料。我會保證向他們源源不斷地提供這種不可或缺的香料。
傑西卡咳了一聲,擔心起他的沉默來:「這麼說……弗瑞曼人將會庇護我們?」
「你在暗示說,宇航公會自己控制著這個星球?」
傑西卡用雙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嘴。
她們確實在沙漠中為我們準備了一條出路。傑西卡告訴自己說,可他怎麼會知道護使團呢?她發覺,保羅日益增強的超能力使他變得陌生起來。對此,她越來越難以控制內心的恐懼。
他心想:我是一顆種子。
「是……家族中的叛逃者,」她說,「就是這麼回事,對嗎?是哈肯尼的某房表親……」
傑西卡突然想起《O.C.聖經》裡的話:有得有失;有留有去;有愛有恨;有戰有和。
保羅又開口了。聽得出,這時,他已經恢復了原先那種鋼鐵般的自控能力。「我們困在這兒了。」
她心中又湧起一陣哀痛,輕聲對他說道:「不管你是什麼,保羅,你既繼承了你父親的基因,也繼承了我的基因。」
她想:那個毫無根據的猜疑。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穆哈迪之歌》
「保羅,你不能認為……」
神母啊!他就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
他陷入了沉默,當時所看到的那些畫面充斥了他的大腦。以前那些帶有預見性的夢並沒有告訴他會有今天這種超能力,他的一生中也沒有任何類似的經歷,可以說,他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承受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彷彿面紗突然被扯掉,未來赤|裸裸地展現在眼前。
「我父親死了。」他說。
空蕩蕩的感覺讓人難以忍受。大腦在運轉,滴答作響,但這又如何?沒多大區別。他可以回顧自己的過去,看到自己超能力的起點:訓練,強化天賦的才華,嚴格自律的壓力,能力昇華的關鍵時刻所接受的《O.C.聖經》教育……最後是大量攝入香料。除了回顧,他也可以前瞻,朝那個最可怕的方向瞻望,看到未來的發展。
哦,萊托公爵的子民——
但在他心裡,他再次看到供奉父親顱骨的神殿,和飄揚的綠黑旗下野火般蔓延開來的暴行。
「但不該有那些訓練,」他說,「不該有那些……喚醒……沉睡者的東西。」
「聽我說,」他說,「過去,你想要聖母聽聽我做過的夢。現在,請你以她的身份聽聽吧。剛才,我在清醒狀態下做了一個夢,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用試圖原諒我。」岳是這樣寫的,「我並不想乞求你們的原諒。我的心理負擔已經夠重的了。我要做的已經做了。我並沒有惡意,也不指望別人理解。是我自己決定要進行一次泰哈迪式的檢驗,這也是對我的最後考驗。我把亞崔迪公爵的璽戒交給你們,希望以此證明我在此寫下的內容全是真的。你們看到這張字條的時候,公爵應該已經去世了。我向你們保證他不是單獨一個人赴死的,我們大家共同憎恨的敵人將是他的陪葬。希望這能使你們略感安慰。」
萊托的堡壘淪陷了,
「保羅!你怎能說出這麼……」
他嚴肅的語氣仍使傑西卡擔心不已,她猶豫了一下,繼續看書,研究一幅阿拉吉斯的星座圖:「穆哈迪——老鼠。」她注意到老鼠尾巴指向北方。
隱蔽在山崖中的帳篷依然被夜色所籠罩,母親的悲泣聲仍不時可聞。
岳。
他看見他們蜂擁而至,無從辨認,但他的意識卻能將他們分門別類。
「保羅!」
我必須把這個消息傳回學校,傑西卡想,親緣配子目錄也許能揭示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必須鎮靜下來,」她說,「如果有——」
「他們不太可能找到,」她說,「武器藏得很隱秘。」
傑西卡的身體一僵!
保羅閉上雙眼:現在,父親,我終於可以哀悼你了。他感到淚水滑下自己的面龐。
「他想讓你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他從未懷疑過你。」保羅解釋了父親當初的策略,然後補充道,「他想讓你知道,他始終完全信任你、愛你、體貼你。父親說,就算他懷疑他自己也不會懷疑你的。他只有一個遺憾——沒有讓你成為他的公爵夫人。」
保羅說:「她們不會知道我的,等她們知道時,一切已經太晚了。」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冊扔到帳篷內的地板上。
「保羅!」
叛徒醫生直接把他們送到了鄧肯.艾德荷手裡。
「不,」他說,「不!不!不!」
她想:聽上去像《阿扎宗教解析》。她回憶起當年研讀過的《大秘密》。有人在借助宗教力量影響阿拉吉斯人?
哦,卡拉丹的海洋,
哈肯尼人大勝。
「放開我。」他說。
「我不能走那條路,」他喃喃地說,「那條路才是你們學校裡那些老巫婆們真正企盼的。」
保羅話中潛在的深意抓住了傑西卡的注意力,推開了其他念頭:保羅可以看到未來,可以看到逃亡的辦法。
「他們是薩督卡,」那聲音說,「注意身穿哈肯尼軍服的薩督卡軍隊:他們……」
「可我們能去哪兒呢?」傑西卡問。
「我父親曾經委託我一件事。」保羅說,「如果他發生任何意外,就替他轉達一句話給你。他擔心你可能會以為他不信任你。」
「他們不可能一直冒這個風險,皇上那邊隨時可能有變。」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她聽出了兒子語氣中的苦澀滋味,於是說:「保羅,我——」
救生包手冊就扔在傑西卡與兒子之間的地板上,手冊上閃閃發光的小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撿起手冊,看了一眼扉頁,讀道:「《『友好的沙漠』手冊》。這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地方,這裡代表著生命,證明著生命。皈依吧,太陽神阿-拉特才永遠不會灼燒你。」
他們所說的科維扎基.哈得那奇就是這麼回事嗎?保羅猜想道。
保羅藉著手冊的亮光,盯著黑黢黢的帳篷裡母親的模糊身影。他心想:如今,我該完成父親的遺願了。趁她現在還有時間哀痛,我必須把父親讓我轉達給她的話告訴她。以後再要哀痛,勢必影響我們的行動。這種冷靜的邏輯讓他自己都震驚不已。
「這件事,你徵求過父親的意見嗎?」
「我們將在弗瑞曼人中間找到一個家。」保羅說,「你們的護使團已經為我們預備了逃難用的地洞了。」
「我必須告訴你我剛做過的夢,」保羅說,他的語氣重又狂暴起來,「為了讓你相信我所說的,我首先要告訴你:我知道你會在這裡生下一個女兒——我的妹妹。就生在阿拉吉斯上。」
傑西卡問:「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甚至包括宇航公會的人。
保羅感到,過去的一切,今晚之前所有的經歷,都變成了沙漏中翻騰流動的細沙。他雙手抱膝坐在母親身旁,躲在一個用布和塑料製成的小帳篷裡。這是弗瑞曼人的蒸餾帳篷,這頂帳篷和他們現在身上所穿的弗瑞曼式蒸餾服都是從撲翼機上那個包裹裡拿出來的。
與此同時,他的大腦還在增強印象,作出推斷,並加以分析。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兩條主岔道——在其中一條岔道上,他將面對邪惡的老男爵,最終還要跟那個仇人和解:「你好,外公。」一想到這條路,想到一路必然經歷的一切,保羅就感到一陣噁心。
保羅現在看得出,自己已經擁有了幾乎從來沒有人擁有過的巨量信息。但這些信息卻無力減輕心中那種空蕩蕩的感覺。他覺得非要打碎什麼不可。這念頭就像在他心中裝了一個定時炸彈,而定時器正滴答滴答地走個不停。可是,不管他自己怎麼想,大腦仍然自顧自地工作著,記錄下他身邊一切細微的環境變化——濕度有輕微的改變;溫度略有所降;昆蟲掠過帳篷頂的過程;以及透明窗戶外那一小片星空,隨著黎明的逼近呈現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保羅話中透著瘋狂,傑西卡聽出來了,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是個怪物!他想,怪胎!
「我預料到了。他們想讓宇航公會因銀行被毀而遷怒於我們。只要宇航公會跟我們幹上了,我們就會被徹底困在阿拉吉斯。再試試別的波段。」
這一番幻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他眼前一閃即逝。他意識到,這整個過程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
在他面前,傑西卡感到自己赤身裸體、暴露無餘,她意識到他的雙眼能看穿任何偽裝。而這,傑西卡明白,就是她感到恐懼的原因。
「你現在以為我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他說,「忘掉這個念頭吧。我是一個你們意料之外的產物。」
「我永遠也不會成為門塔特,」他說,「我是另外一種……一種怪胎。」。
「你不可能瞭解的。」他說,「除非你能親眼目睹,否則是不會相信的。」
「你父親的部下裡一定還有其他人逃出來,」傑西卡說,「我們必須把他們聚集起來,找……」
「與眾不同?」
傑西卡淚如泉湧,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心想:這麼浪費身體裡的水,真蠢!她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想——她企圖把哀痛化為憤怒,這樣就不會哭泣了。萊托,我的萊托啊!她想,我們對自己所愛的人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啊!她猛地一下,關掉了微型手冊上的照明燈。
她的反應太慢了。
是艾德荷讓他們和_圖_書藏在這裡的,周圍一圈全是高聳的峭壁,相當安全。保羅透過帳篷的透明觀察窗口,凝視著外面月光籠罩下的山崖。
他知道,母親轉過身,本以為會受到哈肯尼僱傭軍激光槍的掃射,卻認出了艾德荷。他正從撲翼機敞開的艙門裡傾出半個身子,衝他們大聲叫道:「快!你們南邊有沙蟲!」
「你知道應該如何界定什麼人是人類,什麼人不是?還是別太肯定吧。」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去。另外,我的母親,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但你應該知道——我們就是哈肯尼人。」
「沉睡者?」
「就在這兒,」保羅用一隻手指指頭,然後又指指胸口,「在我身體裡。它不斷地長啊、長啊、長啊、長啊……」
這個問題不需要答案。傑西卡沉默無語。
一個傳聞浮上傑西卡的腦海:如果沒有蒸餾服,坐在沙漠隱蔽處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維持自身體重。她感到蒸餾服光滑的襯裡摩擦著自己的身體,心裡明白,他們的生命完全仰仗這些設備。
猛然間,她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根源。她回答說:「我生了你。」
而傑西卡卻在想:他想利用原子武器勒索他們,威脅說要毀掉整個星球和香料——這就是他打的小算盤。但是,到那時,他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逃出去隱姓埋名、流亡異鄉了。
他意識到,他將終身糾纏於自己所預見的未來在未來的諸種可能性中摸索,像那些在茫茫太空中引導飛船的宇航公會領航員一樣。和他們一樣,他也是個怪人。
驀地,保羅彷彿找到了一把必需的鑰匙,意識找到了一個可以著手之處,借力攀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岌岌可危地攀附在這個新的意識層面上,四處張望著。他好像身處異域,條條大路呈輻射狀伸向四面八方……但這只是近似言之,並不能完全表達出他內心的感受。
保羅打開救生包的封口,從裡邊取出一本帶照明裝置和放大鏡的微型手冊,書頁上顯出一些綠色和橘紅色的字母:「標準密封水瓶、蒸餾帳篷、望遠鏡、沙地通氣管、蒸餾服體液回收管、蒸餾服鼻塞、蒸餾服備件包、染色槍、旅人路線圖、定位羅盤、製造者矛鉤、沙槌、狼煙……」
保羅說「你們」時的語氣沉重地打擊了她,就像扇了她一記耳光,但這卻使她恢復了理智。她無法否認他的話。過去許多不明所以的血脈空白現在清楚地連接到了一起:她們需要一個比.吉斯特女兒,不是為了結束亞崔迪與哈肯尼之間的家族世仇,而是為了彌補她們遺傳譜系中某些失落的遺傳基因。這些基因是什麼?
「他們動用了薩督卡軍團,」傑西卡說,「我們必須等薩督卡撤走之後再開始行動。」
今晚,他的意識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對周圍環境和所有突發事件的看法無比透徹,他只覺得信息不斷湧入,想停都停不住;就他的認知能力而言,每增加一項新內容,他都可以立即做出冷靜而精確的判斷,分析形勢、估算勝負的過程全都集中在潛意識層次裡。這是門塔特技能,但又更勝於此。
「氣象衛星跟這有什麼關係?」她問,「他們不可能……」傑西卡停住了。
「……撤退,在山嶺那邊會合。菲多報告:卡塞格已沒有倖存者,宇航公會的銀行已經被洗劫一空。」
保羅彷彿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繼續說道:「她們自以為在尋找我,但我卻與她們想要的人不同,而且提前降臨到人世。這一切,她們還不知道。」
「不!」保羅說,「是弗瑞曼人!為了保住秘密,他們買通了宇航公會。他們所用的錢是任何擁有沙漠軍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香料。這比依據二手資料判斷出來的結果要準確得多,是直接分析計算後得出的結論。相信我。」
傑西卡找出艾德荷留給他們的小型電台,打開開關。面板上亮起綠光,傳來一陣尖銳的嘯叫聲。她調低音量,全頻搜尋己方的波段。隨即,帳篷裡響起亞崔迪的戰時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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