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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1

作者:法蘭克.赫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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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穆哈迪 十一

第二卷 穆哈迪

十一

傑西卡在黑暗的洞中醒來,感到她周圍的弗瑞曼人已經開始四處走動了,鼻子裡聞到的是蒸餾服散發出來的酸臭味。她內心的時間感告訴她,外面很快就要入夜了。洞裡現在仍是一片黑暗,密封罩把這片區域與沙漠隔開,以保持大家體內的水份。
「……而我自己也曾經擊敗過他。」史帝加繼續說,「他發起這次泰哈迪式挑戰還有個目的,就是報復我。他這人暴力傾向太重,永遠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首領。太像個加弗拉,腦子有問題。嘴上說的是規矩,心裡想的卻是薩法——歧途。他的行為背離了神的教誨。不,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首領。我留了他這麼長時間,無非是因為他在戰鬥中還算有用。但他發狂的時候,即使對他自己的部落來說也是危險的。」
他在詹米斯對面小心地兜著圈子,反覆默唸比.吉斯特對抗內心恐懼的祈禱文:「恐懼會扼殺思維能力……」這些語句如冰水般澆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肌肉不再糾結,他擺好了姿勢,準備就緒。
傑西卡迅速穿過山洞,走過去抓住史帝加的胳膊。「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母親,」保羅向前邁了一步,碰碰她的衣袖,「也許,如果我跟詹米斯解釋一下……」
「你希望這樣處理這筆財富嗎?」
除了球形燈昏暗的黃光和圍觀者墨藍色的眼睛,其他一切與練習場上的操練一模一樣。當身體移動的力量與屏蔽場力場相牴觸時,屏蔽場便會停止作用。這種情況下,屏蔽場格鬥也追求攻擊速度。只見保羅刀光一閃,斜身揮刀,撩向正在下落的詹米斯的胸口——然後退開,看著對手一頭栽倒。
「你知不知道,我們中有些人出於意外,用光了儲水袋裡的水。今晚到達泰布穴地之前,他們就會面臨極大的困難?」
傑西卡認出了站在史帝加對面的那個人——詹米斯!隨後,從詹米斯緊繃的雙肩上,她看出了他的怒火。
我對付得了他。傑西卡想,但那樣做也許不符合經他們演繹的神聖傳說。看來,護士團在這個星球上的工作已經在本土化的過程中被大大扭曲了,她再一次對這種演變感到驚訝。
球形燈在山洞深處亮起,她看到人們在那邊四下走動著,保羅也夾在他們中間。他已經穿好衣服,兜帽翻在身後,露出亞崔迪家族特有的鷹臉。
「他們受我們的庇護!」史帝加低聲喝道。
也就是說,這刀是會斷的。保羅想。
詹米斯退進圓圈中央,揉著握刀的手。血從傷口上滴了下來,片刻之後,止住了。球形燈朦朧的光線中,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像兩個藍黑色的洞。他打量著保羅,眼神中出現了一絲戒備。
「她必須找到替身為她一戰。」
「用刀尖殺人缺乏藝術氣息。」艾德荷曾經這樣告訴保羅,「但如果出現了好機會,就不要有所顧慮,不要被這句話束縛手腳。」
我害怕了。保羅告訴自己說。
「她必須找人替她決鬥。」詹米斯說,「如果她的替身贏了,一切傳說就都是真的。但根據神聖傳說……」他瞥了一眼周圍簇擁的人群「……她不需要在弗瑞曼人中挑選替身。那就意味著,她只能在自己的隨行人員中挑選。」
但加妮已經警告過保羅:「詹米斯的兩隻手都可以作戰。」而他所受的訓練也早已考慮到了這種招數。「注意刀,而不是拿刀的手。」葛尼.哈萊克曾經一次又一次這麼警告他,「一方面,刀比拿刀的手更危險;另一方面,刀可以握在任何一隻手裡。」
不會是那樣的,他告誡自己,我絕不能讓它發展成那樣。
「我沒有戲弄他。」保羅說。他擠到母親面前,拉拉長袍,瞥了一眼洞內被詹米斯的鮮血染黑的地方。「我並不想殺死他。」
「兩個水袋。」
加妮站在一旁,目光集中在保羅身上。傑西卡看出這個女孩很興奮,那張生氣勃勃的臉上滿是仰慕。
她一隻手摀住嘴,心想:我已經把恐懼植入了詹米斯心中,他的動作會因而遲緩下來……但願如此。要是我會唸咒——要是我真會唸咒就好了。
「我希望用它拯救生命。」
傑西卡擠過去,走向兒子,感到自己彷彿在一片裹著長袍、散發出惡臭的後背的海洋裡游泳一般。人群中一片異樣的沉默。
保羅心想:這件事從沒出現在我的幻夢中,我做了一件與預言不同的事。但他依然感覺得到周圍的深淵。
他們以為保羅在戲弄詹米斯。傑西卡想,他們認為保羅的行為是不必要的殘忍。
保羅沒有後退,也沒有閃躲,他的刀尖迎上了對方握刀的手。然後,這男孩撤下一步,閃身避到左側——多虧加妮的警告。
「你就是保羅-穆哈迪了。」史帝加說。
史帝加瞥了一眼傑西卡,「是真的嗎?你們的包裡有水?」
隊伍中響起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之後,保羅再次站在史帝加面前。史帝加說:「你現在是伊齊旺.比德溫了——我們的弗瑞曼好兄弟。」他板起面孔,以命令的語氣說,「現在,保羅-穆哈迪,繫緊蒸餾服。」他瞥了一眼加妮,「加妮!保羅-穆哈迪的鼻塞,我從沒有見過這麼不合適的!我不是命令你照顧他嗎?」www•hetubook.com.com
「我要告訴你一件有關你新名字的事,」史帝加說,「你的選擇讓我們很滿意。穆哈迪精通沙漠之道。穆哈迪會自己製造水;穆哈迪懂得躲避太陽,改在涼爽的夜間活動;穆哈迪多產,繁殖力極強,整個星球上到處都能看見它們的身影。我們把穆哈迪稱為『男孩的老師』。你可以在這個強有力的柱基上開始建立自己的生活了,保羅-穆哈迪,我們的友索,歡迎你。」
隊伍中伸出若干隻手來,主動拿出幾件結實的纖維織物。史帝加從中選了四件,交給加妮。「把這些給友索和塞亞迪娜換上。」
她發現保羅周圍的人重又緊張起來,表現得十分明顯:僵硬的動作,還有他們佔據的位置,彷彿要舉行什麼儀式。懼意突然襲上傑西卡心頭。
傑西卡倒吸一口涼氣。那就是保羅告訴過她的名字,他說弗瑞曼人會接受他們,並稱他為「穆哈迪」。她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兒子來,同時也為他感到害怕。
周圍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嘆息聲:「水從天上落下……流過地面。」
我的父親,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萊托公爵的死,把阿拉吉斯交還到哈肯尼人手裡。那一年他七十二歲,可看上去還不到三十五。在公開場合,他通常只穿薩督卡軍服,頭戴波薩格將官的黑色頭盔,盔頂上飾有象徵皇室的金獅紋章。軍服公開表明他的權力源自武力。但他也不總是那麼愛炫耀。只要他願意,他渾身上下都可以散發出無窮的魅力和真誠。但後來那段日子裡,我常常在想,不知道他的內心是否真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如今,我認為他其實一直在掙扎,一心想逃出那個看不見的牢籠。你要明白,他是個皇帝,是君臨天下的一國之父,而他所處的這個朝代卻是歷史上最可悲的皇朝。我們拒絕給他生一個合法的兒子作繼承人,對一個統治者而言,這難道不是最可怕的失敗嗎?同是生育之事,我的母親服從她的上級比.吉斯特,而傑西卡夫人卻違抗了下達給她的命令。這兩個人中,誰是強者?歷史已經做出了回答。
隊伍圍成一個圓圈,更多的球形燈被點亮了,這一回全都調成黃光。
保羅獨自一個人站著,剛好站在圈內靠邊的地方。他穿著平時穿在蒸餾服下面的搏擊短褲,右手舉起嘯刃刀,赤腳站在鋪滿沙礫的岩石上。艾德荷反覆告誡過他:「當你搞不清腳下的地面狀況時,赤腳是最好的。」還有剛才加妮的指點:「每次交手之後,詹米斯都會持刀轉向右側,這是他的習慣,我們大家都知道。他會盯著你的眼睛,趁你眨眼的時候出刀。他的兩隻手都可以作戰,所以要留神他的刀突然換手。」
但她同時也感到了人群中那股興奮的潛流,對這場決鬥的讚賞。她能看到詹米斯身上的壓力越聚越多,這種壓力什麼時候會達到詹米斯無法容忍的程度,她、詹米斯……或保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繫沙靴時一定要記得打平結,方便蒸餾服的泵壓運動。她想。需要牢記在心的事真多啊。
「那麼,我們接受你的恩惠,塞亞迪娜。」
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你得給他起個名字,史帝加。」
他跟詹米斯對打,身上連一點傷都沒有。其中一個人喃喃地說。
「我選擇決鬥。」詹米斯咆哮著說。
夜晚是隱蔽,白天是安全。
「她在對我下咒!」詹米斯大口喘息著,他握起右拳,舉在耳邊,「我要求她保持沉默!」
「我怎麼知道?」傑西卡搖搖頭說,「如果他們需要,就從我們的背包裡取些水給他們好了。」
「我將教會你什麼是痛苦,」她用同樣的聲調說,「決鬥時記住我這句話吧。你會痛苦到極點,跟這種折磨比起來,就連高姆刺都算得上幸福的回憶。你渾身會翻騰著……」
「到時候,你要面對的人就是我了。」傑西卡說。她稍稍抬高嗓門,讓聲音帶著一股淒厲之氣,結尾時猛地一收。
保羅看出了詹米斯犯下的致命錯誤:跳起來是為了擾亂保羅的注意力,隱蔽換刀的動作,但他的腳下功夫很差,一跳之後,恢復防守慢了一拍。
「解釋?」詹米斯冷笑一聲。
史帝加朝她轉過臉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傑西卡看到了他的動作,好不容易才嚥下一聲尖叫。
詹米斯!被保羅打敗的那個人!她想。
傑西卡倒吸了一口涼氣。
「用不著,」史帝加說,「我知道我們還有一些多餘的蒸餾服配件。多餘的配件在哪兒?我們是一個集體還是一群野人?」
一絲恐懼感襲上保羅心頭,他突然感到自己孤身一人,赤|裸裸地站在晦暗的黃光下,被關在人群圍成的圓圈裡。預知能力把數不清的經歷灌輸到他腦海中,向他暗示未來最可能的發展趨勢,還有引發這些趨勢的一系列決斷。但這一回是真正的現實,是生死鬥。最細小的變化都會導致不同的結局,而他在數www.hetubook.com.com不清的結局中看到的都是死亡的陰影。
隊伍後面,無數長袍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人們排隊取水。
保羅的動作慢了一拍,雖然姿勢優美流暢,但實在太慢了,竟使詹米斯得以及時閃開,後退一步,移到了右側。
「我要求援引艾姆泰爾規則,」詹米斯說,「這是我的權利。」
保羅剛蹲下身子,隨即意識到自己現在並沒有屏蔽場,而他以前的訓練全都是在屏蔽場護體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所受的訓練是以最快的速度回防,將進攻的速度放緩,算好時機,以便刺穿敵人的屏蔽場。雖然訓練他的人也一再告誡他不要過於依賴屏蔽場,不要以為對方的進攻速度總是很遲緩,但他知道,屏蔽場意識已成了他的一部份。
又一次。
會有副作用嗎?她猜測著。他說香料與他的預知能力有關,但他對於自己所看見的未來卻始終保持著奇怪的緘默。
她發覺,自己竟在內心深處同情起詹米斯來,但這種情緒轉眼間便無影無蹤——她意識到兒子即將面臨巨大的危險。
「野外兌換率是多少?」傑西卡問。
史帝加用一隻手掌觸了觸保羅的前額,然後縮回手,擁抱保羅,喃喃地唸道:「友索。」
保羅像被打了一下子一樣,愣了。他抬起頭,迎著母親冷冰冰的目光,一時間血氣上衝,整張臉立刻陰沉下來。他不由自主地朝詹米斯剛才躺過的地方看了一眼。
幾隻手拉著她,扶她退到後面去,但她感到他們並沒有惡意。她看見保羅與人群隔開了,一臉生氣勃勃的加妮在保羅耳邊小聲說著什麼,一邊朝詹米斯那邊點了點頭。
詹米斯再一次發起進攻,藍墨水似的眼睛閃閃發光。球形燈光下,迅速移動的身體像一道黃色幻影。
傑西卡看到保羅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她想:他從來沒像這樣殺過人……在這種性命相拼的決鬥中。他能做到嗎?
傑西卡凝視著他的兒子。保羅兩眼閃閃發亮,重重地喘息著,聽任那兩個人替他穿衣服,自己卻一動不動。
他意識到,任何因素都會改變未來的結局。觀戰的人群中有人咳嗽,這會分散注意力;球形燈的光線稍有變化,這使陰影此消彼長,影響判斷。
保羅嚥了一口唾沫,感到自己正在扮演一個早已在腦海中演過無數次的角色……然而……卻還是有些不太一樣。他彷彿棲身於令人頭暈目眩的高峰之巔,歷經世事,知識淵博,但周圍卻是無底深淵。
史帝加剛鬆開保羅,隊伍裡另一名成員就趨身上前擁抱保羅,重複著他的新名字。全隊人一個接一個擁抱他,一個個聲音迴盪在洞中:「友索……友索……友索……」他一邊接受眾人的問候,一邊認出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已經可以叫出隊伍中一些人的名字了。接下來是加妮,她也抱著保羅,把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呼喊著他的名字。
聽到這些話,保羅覺得自己又一次墜入深淵……時間盲點。他的腦海中,對將來的「回憶」一時消失……除了……除了……他依然能感覺到亞崔迪軍的綠黑旗在飄揚……就在前方某處……他依然看得見聖戰的陰影,還有帶血的劍刃和狂熱的戰士。
「結束戰鬥吧,小子,」史帝加低聲說,「別再耍他了。」
傑西卡覺察得出,她自己和史帝加的話如何深深地印在保羅心裡,這些批評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這些弗瑞曼人其實只是犯了個錯誤,但錯誤也自有其用處。她像保羅那樣掃視著周圍這群人的臉,看到保羅所看到的:仰慕;是的,還有害怕……有些人臉上還流露著——厭惡。她望了望史帝加,他臉上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傑西卡明白他是怎麼看待這場決鬥的。
「你不能這麼做,」傑西卡說,「保羅不過是個……」
「別再叫她塞亞迪娜!」詹米斯說,「這一點還有待證明!她確實知道祈禱文,那又怎麼樣?只要是我們的人,就連孩子都背得出。」
現在就說,而且要快。她想。
「你們怎麼稱呼那種會蹦蹦跳跳的小耗子?」保羅問道。他想起了在托羅羅盆地裡跳來跳去的那種小動物,於是一邊說,一邊用一隻手比劃起來。
人群中傳出一陣憤怒的議論聲。
史帝加點點頭,捋著鬍鬚說:「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像柱子下面基石的力量。」他停了一會,說,「我們自己人以後會叫你『友索』,意思是柱子的基石。這是你的秘密名號,你在隊伍裡的名字。我們泰布穴地內部的人可以用這個名字稱呼你,但外面的人卻不能這麼叫。」
「夠了!」
變量累積——於是,這個山洞才會成為諸多可能性劇烈衝突的節點,橫亙在他前方,由於變數太多變得有點模糊不清。它就像洪流中的巨石,在它周圍的急流中造出無數漩渦。
詹米斯高高跳起來,右手向下猛砍。但這隻手是空的。嘯刃刀已經換入他的左手。

「現在,你希望選擇什麼成年名字,好讓我們在公開場合稱呼你?」史帝加問。
現在是可怕的時刻,她想,他殺了一個人,無論頭腦還是體力都明顯高於對方,但他絕不能為此沾沾自喜。
傑西卡看到史帝加臉上漸漸露出了信任的神情,看著他用青筋虯結的手捋了捋鬍須,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同時,她也聽到人群中開始發出表示理解的嘀咕聲。
保羅沉默了,盯著那個人。保羅並不怕他,詹米斯看上去笨手笨腳。那晚在沙地相遇時,他輕而易舉就打倒了他。但是,保羅仍能感受到這個時間節點似的山洞裡種種可能性的衝撞,仍然記得和*圖*書他在預見的幻象中看到自己死在刀下。幻象之中,他逃離死神的機會似乎並不多……
傑西卡陷入了沉默,她盯著球形燈綠色燈光中的史帝加。他的表情已經變得冷酷無情。她又把注意力轉向詹米斯,看到了他緊鎖在眉間的怨恨。她想:我早就應該看出來了,他一直悶悶不樂,壓著心頭的怒火。他是那種生性沉默寡言的人,凡事都放在心裡。我該早點做好準備的。
「誰能比我更清楚呢?」史帝加問。她聽出他的話音裡有安撫的成份。
該如何把信息傳給我們的比.吉斯特姐妹會?她思忖著,兩個自己人失去了聯繫,正在阿拉吉斯的避難處。必須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們。
「史帝加!」詹米斯一聲怒吼。
他講的已經夠多了。她想,我完全掌握了他的模式,已經有了控制他的辦法,一句話就可以定住他。她躊躇起來,但我無法把他們所有人全都制住。
此刻,兩個人影在岩石上互兜圈子。詹米斯拿刀的手伸在身體前方,刀尖微側;保羅伏著身子,刀身放得低低的。
史帝加點點頭。「那麼,如果這個男孩沒能把你打倒,在那以後,你必須回應我的戰刀。而這一次,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收回我的刀鋒了。」
可他畢竟只有十五歲啊,她想,又沒有屏蔽場。我必須阻止這場決鬥。無論如何,總會想出辦法的……她抬起頭來,發現史帝加正注視著她。
史帝加從她右邊的陰影裡走來,穿過球形燈的那群人。她留意到了他用手指不安地捋著鬍鬚的動作,還有那種警覺的神情,像潛行的貓。
「那是意外!」詹米斯咆哮著,「托羅羅盆地有女巫作怪。我現在就可以證明給你們看!」
他是說,要跟保羅單打獨鬥!傑西卡想。
「是艾姆泰爾規則——一種常用的毀滅性測試,」史帝加說,「詹米斯要求檢驗你在神聖傳說中的地位。」
詹米斯的屍體已經被抬進山洞深處,史帝加剛從那邊回來,擠到傑西卡身旁,對保羅說:「下一次,等你向我挑戰,試圖爭奪我的領導權時,不要以為你可以像戲弄詹米斯那樣來戲弄我。」語氣嚴峻,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憤怒。
竊竊私語傳遍了整個隊伍。「名字選得好,那種……力量……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傑西卡感到了他們的認同,知道自己也被包括在內,他們認同了她的權威。她成了真正的塞亞迪娜。
保羅被詹米斯逼著,向右慢慢地兜著圈子。他知道,這個山洞裡有數不清的變量影響著結局,這種預見力又開始折磨著他。他新近對預知力的領悟使他認識到,這次搏鬥中,隨時需要迅速做出決定,而這種情況出現得太多、太頻繁,轉瞬即逝,沒等他看到某個決斷可能的後果,決斷本身便已經成為過去。
保羅看出來了嗎?她問自己,他一定要看到這一點才行!
「你知道規矩,史帝加。」詹米斯說。
傑西卡發現兒子在拿捏時間上還是以屏蔽場攻防為標準。她明白了,兒子過去所受的訓練現在成了一把雙刃劍。這小伙子的反應結合了年輕人的敏捷和受訓後的速度,已經達到眼前這些人從未見到的極致。但攻擊方面,過去的訓練卻制約了他。保羅習慣了足以刺穿屏蔽場的有限速度。屏蔽場會彈回速度太快的攻擊,只有結合虛招的緩慢反應才會奏效。進攻者需要控制速度和動作,再輔以相應的計謀,才能穿透屏蔽場的保護。
「好幾個標準密封水瓶?」
岩石地面上的屍體不見了。
「這筆財富你打算怎麼用?」
絕不能讓那樣的事發生。他告誡自己。
「你不能干涉,塞亞迪娜。」史帝加說,「哦,我知道你能打敗我,因此,也就能打敗我們之中的任何人,但如果我們聯合起來,你就無法獲勝了。我們必須這麼做,這就是艾姆泰爾法則。」
「即使她是在我的庇護下?」
但那人一刀砍了個空。保羅已經站在詹米斯身後,面前就是對手毫無遮攔的後背。
傑西卡注意到一個細節,她只希望詹米斯沒看出來。保羅的防衛動作雖然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但兩人擦肩而過的角度實在太懸了。只有在有屏蔽場的情況下,這個角度才可謂恰到好處,屏蔽場會擋開詹米斯可能的攻擊。
「等一等!」史帝加高聲說,「這小伙子還不懂我們的規矩。」他轉身對保羅說,「泰哈迪式挑戰中沒有投降,必須由死亡證明誰是正確的一方。」
她鬆開史帝加的手臂,向前跨進半步說:「我向來自己出戰,」她說,「這是最簡單的……」
保羅瞟了一眼嘯刃刀,沒有月牙護手,只有細細一彎的環狀刀柄,把手稍稍外翻,以保護握刀的手。更糟的是,他不清楚刀身可以承受多大的力量而不致斷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會斷裂。
「哦!那一個受傷了。」史帝加咕噥了一聲。
隊伍中又響起嗡嗡的低語,人們交頭接耳:「既有智慧又有力量……還要什麼呢……傳說肯定是真的了……利山.阿蓋博……天外綸音。」
「當初你自己說過,他已經是個大人了。」詹米斯說,「而他母親說,他通過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高姆刺測試。現在他已經成年,藏的水多得讓人噁心。幫他們背包的人說,包裡有好幾個標準密封水瓶,裝滿了水!好幾公升呢!我們卻要吸吮自己儲水袋裡的回收的每一滴水。」
「那我就把我自己的分給他吧,」她說,「我只要有件蒸餾服就行,直到……」
「哈!」詹米斯大叫一聲。
「打開一瓶給那些需要水的人。」史帝加說,「司水員……司水員到哪兒去了?啊,希莫姆,小心量一量,看需要多少水。只取出必要的水量,不要多了。這水是塞亞迪娜從她亡夫那裡得來的遺產。回穴地以後,要在扣去損耗後,以野外兌換率來償還。」
詹米斯則連連後退。到現在,他已經徹底明白了:眼前的人絕不是在泰哈迪決鬥圈中容易對付的異鄉客,那種人從來是弗瑞曼嘯刃刀最容易捕獲的獵物。
今天早上休息前,他的舉動顯得非常奇怪。她想,很自閉的樣子,就像剛從死亡線上爬回來的人,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人間。眼睛半閉著,眼神呆滯,像檢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她不由得想起他在這之前的警告:混合香料的食物會讓人上癮。
史帝加轉向詹米斯,傑西卡再次從他低沉的嗓音裡聽出了要求和解的意味:「詹米斯,他不過是個孩子,他是……」
詹米斯盯著她,臉上露出恐慌的神情。
保羅現在加快了步伐,繞著圈子,但並不急於進攻。他已經看出了對手的懼意。保羅的意識中響起鄧肯.艾德荷的聲音:「對對手怕你的時候,你應該讓這種懼意自由發展下去,給他足夠的時間,讓懼意影響他的判斷,讓懼意變成恐懼。心存恐懼的人會與自己的內心交戰。最終,他會因絕望而拚死一搏。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但一般來說,心存恐懼的人通常會犯下致命的錯誤。你在這兒受訓的目的,就是發現這些錯誤,利用它們。」
保羅看著母親。「你知道殺人的滋味。」他說。
史帝加伸出一隻手,人們安靜下來。「至於詹米斯,」他說,「我下令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詹米斯過去是我們的同伴和比德溫好兄弟,他用泰哈迪挑戰替我們證實了我們的好運氣。在我們沒向死者表示敬意前,不能就這麼離開。我提議舉行隆重的葬禮……在太陽落山前,讓黑暗保護他踏上旅程。」
「別想用水收買我們!」詹米斯咆哮著,「你也別想激怒我對付你本人,史帝加。我知道,你一直在使激將法,想讓我在證明自己的話之前向你提出挑戰。」
保羅又一次滑開,動作過於緩慢地反攻了一下。
保羅先伏下身做好準備,然後高聲叫道:「你降不降?」按照過去的訓練要求,第一次見血後必須這麼問。
她擠過最後一圈人,來到一塊小小的空地,兩個滿臉鬍子的弗瑞曼人正在幫助保羅重新穿上蒸餾服。
「我是亞崔迪家族的一員,」保羅輕聲道,然後抬高嗓門,「完全放棄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是不對的,你們可以叫我保羅-穆哈迪嗎?」
傑西卡看到詹米斯臉上閃過絕望的陰影。現在的他最為危險。她想,情急拚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看出來了,這一回,他的對手並非他們自己部落裡的小孩子,而是從小受訓的戰士,天生的戰爭機器。我種在他心裡的恐懼開花結果了。
口吻和姿態都飽含輕蔑,她開口道:「好哇,那麼——殺人的滋味如何啊?」
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悔意,知道他已經恢復了理智。傑西卡掃了大家一眼,說道:「保羅以前從來沒有用刀殺過人。」
詹米斯可能做出任何事……任何無法預料的事。她告訴自己。她不知保羅是否曾經看到過即將發生的事,現在的他是否正在重複這個經歷。但她看到了兒子移動的方式,看到一串串汗珠出現在他的臉上、肩上,也從他肌肉的動作上看出他的小心謹慎。傑西卡第一次感受到,保羅的天賦中同樣存在不確定性因素。這僅僅是她的直覺感受,她並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詹米斯像一塊破布般軟綿綿墜地,臉朝下喘了一口氣,朝保羅轉過臉,隨即一動不動地躺在岩石地面上,沒有生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黑色的玻璃珠。
極度疲乏之下,今天她允許自己完全放鬆地好好睡了一大覺。傑西卡覺察到,這表明她在潛意識中評估了當前的形勢,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母子倆在史帝加部隊中的人身安全。她在用長袍做成的吊床上翻了個身,雙腳滑落到岩石地面上,穿好沙靴。
「我要用你的血來洗我的刀!」詹米斯怒吼道。最後一個字剛出口,他已經猛撲過來。
「你不能阻止決鬥,」他說,「也絕對不能講話。」
「我沒有材料,史帝加,」她說,「當然,有詹米斯的蒸餾服,但是——」
傑西卡明白史帝加的意圖,他想激怒詹米斯,誘他拋開保羅,轉而向史帝加挑戰。
懸掛吊床的樁子釘在岩壁的凹孔裡,她從上面解下自己的長袍,在黑暗中摸索著長袍的領子,找到後迅速把頭從領子裡鑽進去。
又一次。
「如果你傷害了我兒子,」她說,「你就要準備和我鬥上一鬥了。現在我正式向你挑戰,我要把你剁成肉……」
史帝加面向詹米斯,「你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逼迫這個孩子與你決鬥,詹米斯?」他的聲音低沉凶狠。
「你兒子是在耍弄那個可憐的笨蛋嗎?」史帝加問。沒hetubook.com.com等她回答,他已經揮手示意她別開口,「對不起,你必須保持沉默。」
但保羅覺得,自己身上最強的地方就是他所受過的訓練和本能的條件反射,這是他日復一日、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在訓練場上反覆練習,經過千錘百煉才換來的。
每個回合,保羅的反擊都慢了一拍。
「這是一條明智的規定,你以後會明白的。」史帝加說。
他提醒自己,詹米斯也沒帶屏蔽場。但同時,詹米斯也沒有受過屏蔽場訓練,因而沒有屏蔽場鬥士的習慣。
「批准。」史帝加道,向傑西卡投去警告的一瞥,「如果你再開口說話,塞亞迪娜,我們就將視之為你的巫術,你也會受到相應的懲罰。」他點頭示意她退開。
「我們怎麼決鬥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們!」詹米斯大喝道,「如果你拿不出比我看到的那些玩意兒更有效的證據,證明你就是傳說中的比.吉斯特,那就最好閉嘴。昨天早上,很可能是史帝加告訴你該說些什麼的。也許他出於對你的寵愛,給你灌了一腦子經文,而你則鸚鵡學舌地唸給我們聽,想騙過我們。」
保羅退回原地,放低身姿。「想洗刀,先得找到我的血。」他說。
「是啊。」
機會!保羅,快!傑西卡在心裡尖叫道。
保羅看了母親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史帝加。在他的頭腦中,此時此刻的事情正與他曾預見的「記憶」對比。預見和現實稍有不同,他能感受到這種不同,它就像有形的壓力,將他壓進現實的窄門。
葛尼.哈萊克的話也必須記住:「優秀的刀客要同時想到刀尖、刀刃和月牙護手。刀尖可以砍劈,刀刃同樣可以刺戳,護手則可以鎖拿對方的刀刃。」
史帝加說:「塞亞迪娜,你現在必須退後到……」
史帝加看看傑西卡,壓低嗓門,卻有意讓邊上的人都能聽見。「詹米斯是一個記仇的人,塞亞迪娜。你兒子打敗了他,而……」
「我們叫它穆哈迪。」史帝加說。
隊伍後面傳出一個聲音:「那些水怎麼辦,史帝加?他們包裡的那幾個標準密封水瓶?」
傑西卡仍在回味著早餐的味道:用一片葉子包起來的鳥肉和穀物,混著香料蜜吃。她突然想到,在這裡,作息時間是顛倒的:夜晚從事日常活動,白天則是休息的時間。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我父親的家事》
詹米斯再一次撲擊。這次他繞到右邊,之前保羅一直朝那個方向閃躲。
保羅隔著圓圈盯著詹米斯。那人的身體看上去像身上纏著繩結的骷髏,球形燈下,他的嘯刃刀發出米黃色的光芒。
財富?傑西卡吃驚地想。她感覺到了對方冰冷冷的語氣,搖了搖頭。
傑西卡看著那個女孩加妮幫助保羅,看著她把嘯刃刀塞進保羅手裡,又看著他掂量了一下,體會刀的重量和平衡感。傑西卡想,保羅的肉體和神經都受過訓練,他是在最嚴格的學校裡學會廝殺的。他的那些老師們,像鄧肯.愛德荷和葛尼.哈萊克等人,全都是一生戎馬的傳奇人物。此外,這孩子還熟知比.吉斯特的種種以柔克剛的格鬥術,看上去身手敏捷,信心十足。
詹米斯按照挑戰的儀式大叫道:「願你刀斷人亡!」
詹米斯走進圓圈,脫下長袍,捲成一團扔給人群中的某個人。他站在那兒,穿著漂亮的深灰色蒸餾服,一道道折痕和皺褶將蒸餾服分成一塊塊方格。他低下頭,嘴湊近肩頭的水管,從儲水袋裡吸了幾口水喝。過了一會兒,他伸直身子,脫下蒸餾服,小心地把它遞進人群中。詹米斯圍著腰布,腳上緊緊纏著腳布,右手拿了一把嘯刃刀,站在那裡等待著。
詹米斯開始在保羅對面沿著圓圈邊緣向右移動。
「但是……」
「原來你要他投降就是為了這個,」史帝加說,「我明白了。我們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你以後會明白其中的深意。我還以為,我們讓一個心如蛇蠍的傢伙加入到我們的隊伍裡了。」他躊躇了一下,這才開口道,「我不該再叫你小子了。」
人們一擁而上,擠滿整個圓圈,推開保羅。他們手忙腳亂地把詹米斯的屍體包了起來。不一會兒,一群人抬著用長袍裹好的大包,匆匆跑進洞的深處。
「十比一。」史帝加說。
他再次回憶起那個幻境,追隨亞崔迪綠黑旗的狂熱的戰士,以先知穆哈迪的名義燒殺搶掠,戰火蔓延至整個宇宙。
山洞裡的人群開始小聲地議論紛紛。
「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穆哈迪?」史帝加問。
「我知道你需要水,法羅克。」史帝加說著,看了看傑西卡。她點點頭。
「在我出生的地方,水從天上落下,流過地面,匯入大河。」她說,「還有遼闊的海洋,那是一望無際的水,你甚至看不到海的另一邊。我從沒受過用水紀律方面的訓練,在我以前所生活的環境裡,從來沒有必要把水當成財富。」
保羅依靠自己的速度優勢,向圈中步步緊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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