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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他看到人們的臉轉向他，感到隊伍裡慢慢滋長的憤怒和恐懼。保羅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母親曾給他看過一本電影書，專門介紹「祭奠死者的儀式」，他在裡面看到過一段相關內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些什麼了。

保羅感到加妮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聽見寒氣逼人的空氣裡傳來微弱的滴水聲。在這座水的聖殿裡，絕對的寂靜籠罩著這群弗瑞曼人。

「我摸到他的臉頰了，」有人小聲說，「我觸到了那份禮物。」

我必須接受這份水。保羅想，他慢慢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加妮旁邊。史帝加退後一步，給他讓出地方，同時輕輕從他手中接過九絃琴。

熱迫使她聯繫到水，也使她聯想到她親眼目睹的事實：這些人可能全都受過訓練，只在一定時間以後才會感覺到渴。

史帝加看著她。「我們中曾有人很需要水，」他說，「可他們就算來到這裡，也不會碰這裡的水，這你知道嗎？」

渴。

「比拉凱法！」

傑西卡看著加妮。

隊伍最前方，史帝加手上的球形燈漸漸下沉。過了一會兒，他感到腳下出現了階梯，朝左下方拐去。燈光從岩壁上反射回來，照在一片帶著兜帽的頭上。人們盤旋向下，沿著螺旋台階走了下去。

「首領的權利。」眾人齊聲頌道。

隊伍從最後一道門魚貫而出，進入主洞。門封閉了，燈光熄滅了，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籠罩著沙漠的夜空和群星。

她知道他是對的，但就算知道，也無法讓她在此時此刻感到舒服些。對水量的關注沉甸甸地壓在她腦海中。哦，不，她糾正自己，是關注水份。

巨大的塑料密封罩已從洞口移開，夜幕開始籠罩四野。夜色越過她面前的岩石，朝遠處開闊的盆地那邊蔓延過去。她感到白天的日光正漸漸遠離，不僅是因為天已經黑了，乾熱也正逐漸退去。這些弗瑞曼人明顯有一種特殊本領，他們對空氣濕度很敏感，連最微笑的變化也能感覺得到。她知道，很快，自己那經過訓練的意識感官就能讓她和這群弗瑞曼人一樣敏感。

「這是一把很好的巴喱斯九絃琴。」加妮說。

保羅說：「下次，加妮，我保證。」

又一個人影從保羅對面站了起來，那人的臉隱沒在兜帽裡，逕直走到燈光下。保羅立即認出，那是他的母親。她從那堆東西裡拿起一塊方巾。「我曾是詹米斯的朋友，」她說，「當他身上眾神所聚的靈魂看到真理時，他的靈魂讓步了，聽憑我的兒子佔了上風。」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噓……」她小聲說。

隊伍中傳出陣陣低語回應道：「比拉凱法！」

還有一件事，傑西卡想，保羅應該警惕他們的女人。這些沙漠中的女人可當不了公爵夫人。做側室還可以，但決不能做正室。

傑西卡走過密封門，聽到它在身後合上了。她發現弗瑞曼人在經過蜂巢格子時都放慢了腳步。當傑西卡自己走到格子對面時，她感覺到了潮濕的空氣。

保羅走在加妮後面，覺得一個生死攸關的重要時刻已經過去，他錯過了做出重大決策的時機，現在已經被自己所創造出來的神話纏住了。他知道自己以前見過這個地方，那是在遙遠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預言式夢境的片斷中經歷過這些事。當時他沒能看清全部細節，但現在，他已經把這個地方牢牢記錄在腦海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天賦也有局限性，驚訝之餘，竟產生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他彷彿是在時間的海洋裡衝浪，時而跌下波谷，時而衝上浪尖。與此同時，周圍的其他波浪起起伏伏，時而將未來的變化擁上浪尖，時而又將它捲入波谷。

「比拉凱法。」

難道我也要說我曾是詹米斯的朋友嗎？保羅問自己，他們期望我也從那堆東西中拿走什麼嗎？他看到人們紛紛把臉轉向他，又再轉開去。他們確實是這麼期望的！

「詹米斯攜帶著三十三公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盎司屬於部落的水。」加妮說，「現在，我在塞亞迪娜的面前，祝福這水。Ekkeri-akairi，這就是神聖的水，屬於保羅-穆哈迪的水！Kivi aka-vi，就這麼多了，Nake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數。ukair-an！心跳聲，jan-jan-jan，來自我們的朋友……詹米斯。」

這念頭既讓他安心，又讓他不安。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就在前方不遠處，狂熱的弗瑞曼以他的名義，在整個宇宙中砍殺出一條屬於他們的榮耀之路。亞崔迪的綠黑旗將成為恐懼的象徵，瘋狂的戰士高呼著口號衝入戰場：「穆哈迪！」

「非常好，」保羅說，「你認為詹米斯會介意我用他的琴嗎？」

階梯結束後，隊伍通過另一道矮門，一個巨大的開闊空間吞噬了球形燈的燈光。這個大洞有一個高高在上拱起的岩頂。

保羅想起岳的《Ｏ．Ｃ．聖經》第四百六十七頁的一段話，於是他說道：「一切生命起源於水。」

傑西卡也在圓圈中，坐在保羅對面。她點點頭，辨出了這種儀式的古老淵源。這是蒙昧和知識、野蠻和文明的結合——我們比．吉斯特對我們自己的死者有一套莊嚴肅穆的儀式送葬，他們的葬禮應該就起源於此吧。她看著保羅，暗自問道：他看出來了嗎？他知道該怎麼辦嗎？

起初，觸摸他臉頰的手指使保羅很害怕，他不由得緊緊抓住冰冷的九絃琴琴把，感到琴弦深深勒入他的掌心。後來，順著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手，他看到了手後面的臉——他們全都瞪大眼睛，一臉敬畏。

「聖言有言，」史帝加吟道，「當一號月亮升起之時，靈魂將隨之而去，將這具軀殼裡的水留在身後。今晚，當我們看到一號月亮升起時，蒙召喚者為誰？」

「等一會兒，」加妮說，「我會教你如何把它們栓在一塊方巾上。這樣一來，在你需要保持安靜的時候，它們就不會卡噠作響，暴露你的行藏。」她伸出手來。

史帝加舉著球形燈，直視她的眼睛。「它比寶藏還貴重。我們有數千個這樣的蓄水池，我們中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全部蓄水池的方位。」他把頭偏到一邊，球形燈黃色的燈影投射到他的臉上和鬍鬚上，「聽見了嗎？」

「加妮帶我去看了……我應該去看一眼，他們需要我的允許……才可以稱水重。」

「我們將把阿拉吉斯建成我們的樂土家園，要在兩極安裝透鏡融化極冰，要在溫帶造湖蓄水，只把沙漠深處留給製造者和它的香料。」

她引導著保羅的雙手伸向水袋，放在富有彈性的水袋表面。「部份將這份水託給你。」她說，「詹米斯離開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著保羅站了起來。

史帝加再次向那堆東西俯下身去。

「跪下。」加妮說。

史帝加以一隻腳後跟為軸，轉了一圈，依次望著每個人的臉。「我是詹米斯的朋友，」他說，「當鷹式飛機在『岩中秘洞』處向我們俯衝時，是詹米斯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他朝身邊那堆東西彎下腰去，掀起長袍。「作為詹米斯的朋友，我拿起這件長袍——這是首領的權力。」他把長袍搭在肩上，直起身來。

在這時間的海洋裡，充滿暴力和殺戮的瘋狂聖戰始終矗立海面，像海浪拍擊下的海岬。

他居然在大家情緒這麼緊張的情況下談起死人來。傑西卡想。這一舉動中暗藏的喻意使她不安。

慢慢地，保羅站起身來。

為詹米斯舉行的葬禮開始了。

「Ima trava okolo！I korenja okolo！」

洞口打開時，他們匆匆忙忙繫緊蒸餾服。

傑西卡感到臉頰和前額乾燥緊繃的皮膚在潮濕的空氣中鬆弛下來。水池很深，她能感覺到它的深度。她竭力抵制想把手伸入水中的誘惑。

他讓人領著往前走，然後被推入人群。眾人在史帝加周圍圍成一圈。史帝加站在球形燈下，身旁的岩石地面上放著一個彎曲帶稜角的包裹，上面蓋著一件長袍。

「比拉凱法！」

左邊響起濺水的聲音。她沿著陰影中的弗瑞曼隊列看過去，見保羅身旁站著史帝加，正和司水員一起，把他們背負的水傾倒進一個流量計，然後流入水池。流量計看上去像水池邊上一個灰色的孔眼。水慢慢流過水表時，只見發光的指針也隨之移動起來。指針在三十三公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盎司的地方停下來。

傑西卡感到周圍的人緊張起來，沉默而急切，形成一種壓力，壓迫著她的神經。

「比拉凱法！」

但他們身後一個人說：「今晚的捕風器裡水汽真不少，是詹米斯在告訴我們他很滿意。」

「詹米斯。」全隊人齊聲回答。

傑西卡沿著矮牆走到史帝加身邊，人們禮貌地給她讓開路。她注意到，保羅的眼神有些畏縮，但現在佔據她思想的是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

「首領的權利。」眾人齊聲頌道。

水量的測定真精確啊。傑西卡想。她還發現，水流過之後，水表的水槽壁上沒有留下任何水漬。看樣子，流過這些槽壁的水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失去了和*圖*書原有的附著力。這件小事透露出弗瑞曼人高超的工藝技術，他們是完美主義者。

洞內深處，有人開始唱起聖歌：

史帝加腳邊只剩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去，把手掌壓在上面。有人走到他身旁，身在他肘邊。保羅從兜帽的陰影下認出了加妮的臉。

加妮拿起最大的一個金屬環，挑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公升。」她說。她一個接一個拿起其他金屬環，把每一個都舉起來給保羅看看，嘴裡不停地數著，「兩公升；一公升；七個一盎司，一個三十二分之三盎司，加在一起是三十三公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盎司。」

「詹米斯的咖啡量具。」史帝加拿起一個扁平的綠色金屬圓盤，「回到穴地後，舉行適當的儀式時，交給友索。」

保羅被推到加妮身後。他注視著岩壁上忽閃的燈光，舞動的陰影，感到眾人雖然保持著沉默，但充滿期待的氣氛，情緒高漲。

絕不能那樣。他想，我決不允許發生那種事。

山洞深處，加妮的聲音從黑暗裡飄出：「給我講講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羅-穆哈迪。」

史帝加在一堵黃色岩壁前停下。他按下一塊突起的岩石，岩壁悄無聲息地從他面前滑開，露出一條不規則的岩縫。他帶頭穿過裂縫，經過一個漆黑的蜂窩狀格子。保羅從格子旁邊走過時，感到一陣涼風撲面而來。

「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羅說，「我想，他現在已經死了，他叫葛尼。他把這支歌稱為他的晚課。」

「詹米斯的朋友們，請過來。」史帝加說。

她想著列特-凱恩斯，那位完全本地化了的皇家行星生態學家。她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個足以俘獲人們靈魂的夢想，也是一個人們樂意為之犧牲的夢想，她能從中感受到那位生態學家的手筆。兒子所需要的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正是這個：有一個奮鬥理想的人民。這種人最容易受熱情和宗教狂熱的感染，只要運用得當，他們會像利劍一樣所向披靡，幫助保羅贏回他的地位。

「司水員。」史帝加說。

他感到手指觸摸著他濕潤的臉頰，聽到了敬畏的低語。

「你願意……替我保管它們嗎？」保羅問。

人圈舒了一口氣。

她分辨出了自己的腔調。她曾用同樣的語氣跟萊托公爵講過話，告訴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須應允某件不明不白的交易，為此接受一大筆錢——因為只有財富才能維持亞崔迪的權勢。

傑西卡對加妮說「水」這個詞的方式感到很驚訝。如此簡單的詞裡竟包含著這麼多內涵。一條比．吉斯特公理出現在她腦海中：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水域裡游泳的能力。傑西卡想：保羅和我，我們必須在這片陌生的水域裡找出激流和水流模式……如果我們想生存下去的話。

她把它們挑在手指上，讓保羅察看。

保羅嚥了口唾沫，點頭應道：「是的。」

「母親」。

保羅跪下。

保羅嚥下一口唾沫，搖了搖頭。

加妮溜回傑西卡身邊，拉起她的手，「來吧，賽亞迪娜，我們必須和他分開坐。」

捕風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裡，這聲音充溢了整個空間。傑西卡看到，全隊人都全神貫注地聆聽著，被這水滴聲深深吸引。只有保羅似乎站在離它很遠很遠的地方。

隊伍靜了下來，聽著保羅用少年人微顫、甜美的高音，伴著九絃琴叮叮噹噹的琴聲唱了起來：

「比拉凱法。」眾人齊聲頌道。

隊伍中一陣沙沙的衣袍聲，兩個人走了出來，抬起水袋。史帝加取下球形燈，領頭往山洞深處走去。

她望著洞外阿拉吉斯的落日，望著層次分明的彩雲斜過空中。也開始慢慢地把陰影推向遠處的岩石和沙丘。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歌詞撞擊著傑西卡的心房，熱情奔放，使她突然間深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感到了自己的肉體和它的需求。她帶著一絲緊張，靜靜地聽著。

傑西卡聽見了這些聲音，感受到了這一行為的深遠影響。這裡一定有什麼可怕的禁忌反對流淚。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話上：「他把水送給了死者！」一份給予另一個世界的禮物：眼淚。毫無疑問，眼淚是神聖的。

我在夢裡見過這個地方。他想。

那個女孩的聲音充滿女性魅力，傑西卡想，我必須警告保羅小心他們的女人……越快越好。

她點www.hetubook.com.com了點頭，從長袍裡拉出一條布帶，把金屬環串在上面，在布條的上下方各打了一個樣式複雜的結，猶豫了一下，這才塞進長袍下面的腰袋裡。

沉寂像一張厚重的毯子壓在岩洞內。

「這些給詹米斯的女人和外面的哨兵。」他說道，把那包小石子和那本書放進他長袍的褶縫中。

這句話迅速傳遍了整個圓圈裡的人。

「是時候了。」

史帝加把九絃琴還給他，另一隻手攤開，掌心裡是一小堆金屬環，大小不一，在球形燈光下閃閃發光。

「比拉凱法！」

他茫然地摸索著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跌坐在岩石地面上。

「那就給我唱一首你們的歌吧。」加妮請求道。

「你接受這些水嗎？」史帝加問。

「母親，你知道他們在那邊幹什麼嗎？」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羅喃喃地說。他感到自己在內心深處不安地看到無數畫面，一幕幕場景同時映在他面前，他自己也是這些圖像中的一部份。他還不清楚自己要怎麼做，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他不想要這些從詹米斯肉體中提取出來的水。

水。

這麼說，詹米斯也彈九絃琴。保羅想。這件樂器讓他想起了葛尼．哈萊克，想起失落的往昔。借助他有關將來的記憶，保羅知道自己或許有機會再見到哈萊克，但他也知道，再見面的機會很小，十分渺茫。他不知道究竟會怎樣。有關未來的這些不確定因素讓他既驚且慮。這是否意味著，某件我將做……也許會做的事，可能會毀掉葛尼……或許，使他重生……或者……

淚水燒灼著眼睛，他努力抬高音量：「詹米斯教會我……教會我……殺戮……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希望我能更瞭解詹米斯就好了。」

「當你適應了體內較低的含水量之後，蒸餾服就會讓你感覺更舒服些。」史帝加說過。

傑西卡突然警覺起來，心中一懍。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但炎熱仍滯留不去。

史帝加打了個手勢，全隊人都蹲坐下來，衣袍隨著他們的動作窸窸窣窣。保羅與他們一起蹲下，看著史帝加。頭頂的球形燈照在他臉上，史帝加的眼睛看上去像兩個深陷的凹窩，脖子上的綠紗巾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保羅把注意力轉向史帝加腳邊蓋著長袍的包裹，認出了布料裡伸出的巴喱斯九絃琴琴把。

安裝簾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後。

他笑了笑，說：「我們的友索，保羅-穆哈迪，還不瞭解我們的習慣，加妮。替他保管計水器吧，到教會他怎麼攜帶計水器為止。這還不算是承諾。」

「他們說這水是我的。」保羅說。

傑西卡盯著他。他從哪裡知道的這句引語的？她暗自問道，他還沒學過秘笈呢。

此時，保羅才看見露出來的那堆東西裡都有什麼：一件閃閃發光的銀灰色蒸餾服，一個砸凹了的標準密封水瓶，一塊中間放著一本小冊子的方巾，一個不見了刀身的嘯刃刀刀把，一把空刀鞘，一個折疊背包，一個定位羅盤，一個密波傳信器，一隻沙槌，一堆拳頭大小的金屬鉤子，一小包雜物，樣子像是一把包在布裡的小石子，一捆羽毛……折疊背包旁，放著那把九絃琴。

歌聲散去，四周一片寂靜，保羅的餘音仍縈繞在空中。我兒子為什麼要給那個女孩唱情歌？她問自己。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感到周圍有一種生命力在流動，可她卻無法抓住那種生命的激|情。他為什麼要選這首歌？她猜測著，有的時候，本能的舉動是最真實的。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這部份水屬於保羅-穆哈迪，」加妮說，「願他為部落保護它，保藏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願他在需要的時候，慷慨地使用它。願他在為部落捐軀時，無私地奉獻它。」

保羅審視四周，見隊伍排成一條線向外伸展開去。他們推著他向前，直到走近一個就著天然岩石雕鑿而成的矮牆上。史帝加手中提著球形燈。燈光的映射下，保羅看見矮牆後面一片黑色的平靜水面。它向遠方延展到陰影之中，又黑又深，遠處的岩壁只隱約可和*圖*書見，或許有一百米遠。

「讓兩極的冰帽逐年退後。」史帝加說。

一個男人插嘴說：「詹米斯有時很喜歡音樂，真的。」

在阿拉吉斯，水就是財富。這一點她看得非常清楚。

傑西卡走到洞口乾燥的平台上，仰頭看著星星。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顯得很近。這時，她感到身邊的人群騷動起來，她身後某處響起了九絃琴的樂音。保羅的聲音和著這支小調，帶著一種她不喜歡的憂鬱。

她還記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長袍，拂著礁石……就連海風也帶著重重的潮氣。此刻，微風掀動她的長袍，吹得她臉頰和前額上裸|露的皮膚陣陣刺痛。新的鼻塞讓她很不舒服，讓她不斷想到連接在鼻塞下面的管子，從鼻側往下直伸到蒸餾服裡，目的是回收她呼吸中的水汽。

傑西卡默默翻譯著：這些是灰！這些是根！

保羅想起的卻是決鬥之後母親譏笑的口吻：「殺人的滋味如何啊？」

傑西卡看著他兜帽下眼睛處那兩塊黑斑。「我大概猜得出來。」

捕風器！她想，他們在地表某個地方藏著一台捕風器，把空氣經通風管送到下面這個比較涼爽的地方，借此凝聚空氣中的水汽。

「經過精確計算，」史帝加小聲說，「我們可以知道距離我們的目標還差多少水，誤差不會超過一千萬公升。等有了足夠的水，我們就可以改變阿拉吉斯。」

有個聲音輕聲說：「他流淚了！」

葬禮儀式在低沉的頌歌中結束：

「是那麼說的沒錯。」加妮說，「這是神聖的真理。《夏-納馬》裡就是這麼寫的：『水是萬物中第一個被創造出來的。』」

聲音如此悲傷。

加妮轉過頭去，驚愕地看著史帝加。

蒸餾服本身就是個發汗箱。

她聽見漸漸走近的腳步聲，轉過頭，見保羅從山洞深處走出來，身後跟著一臉生氣勃勃的加妮。

他望著水池。「我們這兒有三億八千多萬公升的水，」他說，「把它和小製造者隔開，把它隱藏並保護起來。」

「一大筆寶藏。」她說。

保羅轉過頭，疑惑地望著加妮，扯了扯她的手臂，「空氣感覺很潮濕呢。」

保羅對面的另一個人站起身，走到背包旁，拿走了定位羅盤。「我曾是詹米斯的朋友，」他說，「當巡邏隊在光明岩追上我們時，我受了傷。是詹米斯把他們引開，受傷的人才得以獲救。」他回到圈子裡他的位置。

他們通過另一道石門，門上也有一道蜂巢格。隊伍剛一走過，門就在他們身後合上了。吹在背上的氣流帶著傑西卡和保羅能明顯感覺到的水汽。

「可那是……水。」加妮說。

意味深長的沉默猝然而至。一片沉默中，加妮轉過身來，凝視著保羅，說：「我是火焰，你就是燃燒的煤；我是露珠，你就是結露的水。」

就像一場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兒童遊戲。

寂靜的山洞中，傑西卡聽得見人們走在沙上發出的嚓嚓聲和洞外遠處的鳥鳴聲。史帝加說過，那是他的哨兵發出的信號。

保羅左邊一個蓄著灰色鬍鬚的人站了起來。「我曾是詹米斯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遺物旁，拿起密波傳信器，「雙鳥之圍中，當我們的水降到最低儲備時，詹米斯分出他的水與我們共享。」那人說著，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

「作為陪葬品。」眾人應和道。

傑西卡被熱情的手拉入隊尾，被擁擠的人群包圍著。她一時有些恐慌。她剛才認出了這種儀式的片段，也辨別出了對話中零星的契科布薩語和荷坦尼方言。她知道，這一刻看似單純，但隨時可能爆發狂熱的暴力行為。

「他們在提取詹米斯的水，」加妮說，細細的聲音透過鼻塞傳了出來，「這是規矩：肉體屬於個人，可他的水是屬於部落的……除非那人是戰鬥而死的。」

不一會兒，那些手縮了回去，葬禮繼續進行。但這時，保羅與周圍的眾人之間出現了一道微妙的間隙，全隊人都有意退後半步，以一種充滿敬畏的隔離來表示對他的尊崇。

傑西卡體會到了這些話中的宗教色彩，發覺自己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敬畏之情。他們正在憧憬未來，她想，這就是他們奮力攀登以求實現的目標。這是那個科學家的夢……而這些頭腦簡單的人，這些庶民，現在滿腦子轉的都是這個美夢。

對保羅來說，這滴答聲意味著時間正分分秒秒地從他身邊溜走。他可以感覺到時光飛逝如電，永遠也無法再體驗到完全相同的一刻。他感到自己需要立刻做出決定，卻覺得無能為和_圖_書力，一動也動不了。

兩個詞的區別很微妙，意義卻十分重大。

但他卻能感覺到體內覺醒的強烈的種族意識，還有可怕的使命感。他還意識到，任何小事都無法改變那個盲目的個人崇拜，而那種狂熱正自行集聚力量和動力。就算他現在死去，他母親和未出生的妹妹也會繼續下去——除非整個隊伍裡所有的人在此時此地死於非命，包括他自己和母親，只有這樣才能阻止這種事發生。

「來吧，友索。」

再一次，人們把臉轉向保羅。他看到了他們滿懷期待的神情，卻不得不垂下眼簾。一隻胳膊肘輕輕推了他一下，一個聲音輕聲道：「你想給我們帶來毀滅嗎？」

大家不情願地小聲嘟囔起來，但隊伍還是跟著他，掉頭沿著水閘爬上階梯。

「我們現在要走了，」史帝加說，「回去等待一號月亮升起。當詹米斯平安上路時，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我曾經是詹米斯的朋友。」保羅輕聲說。

保羅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母親是我的敵人。她現在還不知道，但她的確是我的敵人。她要發動聖戰。她生我養我，訓練了我，但她卻是我的敵人。

走向圓圈中央時，他感到他的自我變小了，彷彿失去了一部份，必須在這裡找回來。他彎腰從那堆遺物上拿起九絃琴。琴弦不知碰到了遺物堆上的什麼物件，一根弦發出柔和的琴音。

隨後，她對自己這種想法感到很驚訝，心想：我是不是已經受了有關他的種種安排的影響？她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模式早已受到了別人的擺佈。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一點也沒聯想到我自己的側室身份。不過……我不僅僅是他的側室。

洞內迴盪著史帝加的聲音。「詹米斯的武器已經被毀掉了，他已受到夏胡露的召喚。是夏胡露規定了月盈月虧，讓月亮天天變小，最後變成凋殘的彎鉤。」史帝加的聲音低沉下來，「詹米斯也是如此。」

不會那麼簡單。保羅想，只覺得意識翻騰，彷彿想努力抓住某個不住移動的東西，想按住它，讓它動彈不得。

保羅在她面前停下，加妮站在他旁邊。

出於某種她無法解釋的理由（這種沒來由的惶恐比惶恐本身更令她不安），傑西卡突然顫慄起來。她轉過身，以掩飾她的慌亂，卻剛好看見日落。太陽沉到地平線下，一片象徵暴力與災難的血色溢滿天空。

傑西卡彎腰貼近保羅的耳朵，用家族密語說：「傚法他們：他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只是一次簡單的儀式，為了撫慰詹米斯的靈魂。」

保羅仍然沉默著，隨即明白自己的確會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為她說話的語氣迫使他重新考慮。拒絕接受水，意味著拒絕接受弗瑞曼人的生活方式。

他們側耳諦聽。

「你要接受那些水。」傑西卡說。

傑西卡看見史帝加灰色的身影彷彿幽靈般在洞內的黑暗中移動著。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盆地，微微感到有點涼意。

我怎麼能說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羅想。

加妮邁開一步，像被燈光拉動一樣。

保羅看著她們離開，隱入一片黑暗。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再不會有人缺水喝。井裡、池塘裡、湖裡、運河裡，到處都可以取到水。汨汨的水流從暗渠中引出，澆灌我們的植物。任何人都可以拿到水，唾手可得的水。」

「我相信。」她說。

傑西卡身後的人動起來，在洞口拉起一道簾子。山洞深處點亮了一盞球形燈，懸在眾人頭頂，黃色的光線照亮了緩緩移動的人流。衣袍摩擦，沙沙作響。

在此之前，這個星球上的任何東西——賣水的人、當地人乾燥的皮膚、蒸餾服或嚴格的用水紀律——都沒有讓她如此深刻地悟到水的終極價值。水在這裡是一種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寶貴的東西——水就是生活本身，各種象徵、儀式都以它為核心。

「決鬥中獲得的水屬於勝者，」加妮說，「這是因為決鬥雙方必須不|穿蒸餾服，露天戰鬥。勝者理應收回他在戰鬥中失去的水。」

最後，他拿起那把嘯刃刀的刀把，手舉刀把站在那裡。「作為陪葬品。」

「我們將用綠草固定沙丘，」史帝加說著，聲音大了起來，「我們將用樹木和叢林把水固定在土壤裡。」

「友索把水送給了死者！」

我好像犯了什麼錯。保羅想。他感到周圍的人都把這件事當成了滑稽事，都在笑話他。他在心裡把剛才的場景與預知的記憶聯繫在一起，終於恍然大悟：把計水器交給一個女人——這是向對方求婚。

「我們是詹米斯的朋友，」史帝加說，「我們不會用淚水為我們的死者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