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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6:地海奇風

作者:娥蘇拉.勒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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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合 Rejoining

第五章 重合
Rejoining

「哈芮,我們必須怎麼做?」恬哈弩問。
恬哈弩安靜端坐。借著懸掛枝葉間的微弱溫柔光芒,恬娜可以看到女兒纖細的手蓋在燒傷扭曲的手之上。
她抬起手臂,火焰沿著雙手、雙臂沿燒入頭髮、臉跟身體,爆發成巨碩翅膀,將她抬入空中,成為渾身是火、熊熊燃燒、美麗無倫的身形。
「但我們尚未。我們正在絕壁的邊緣討論,心知肚明。」黑曜環顧眾人在星光下的臉龐,「死者對我們有何要求?」
「對善惡的瞭解。」黑曜說。
黎白南步離,回到船上,伊芮安上前面對他說:「陛下,你可以告訴師傅,我不想進入他們的屋子……這一次,就算他們邀請我,我也不去。」
恬娜累了。她樂於與格得並坐,分享一杯星火釀造的好紅酒,看著早秋傍晚在西方海面燃成一片金黃。
他望向山脈上的天空,看見龍在晨風上飛翔,一如與格得曾在西海所見。
兩人沉默地喝著紅酒。
「他們都走了。」賽瑟菈奇悄聲說,「進入龍道。」
來往船與森林間搬運數趟後,床榻安置妥當,房子給女士,單坡小屋給男士。男孩在宏軒館廚房與心成林間穿梭,滿載食物。向晚,柔克師傅應形意師傅之邀,前來與王等一行人相會。
「她會偶爾隨著道路回到林中嗎?」阿茲弗以龍語問。
船長加入,在沉默中悄聲道:「美麗的清晨。」
一陣沉默。
「但柔克島有這麼大嗎?」
恬娜點點頭。「我明白。」她雙眼盛滿淚,「回黑弗諾時,黎白南在船上為我唱了一首歌。」她不會唱歌,但悄聲念出詞:喔,我的喜悅,自由吧……
「我說的是半學半猜的事情,不來自鄉談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紀錄。在英拉德島最初的王出現前一千年,伊亞與索利亞島上,有最初也是最偉大的法師,創符者。他們最先學會撰寫創生文字,創造龍從未學習的符文,教導我們賦予每個靈魂真名。真名便是真實、自我,他們憑藉力量,賜予擁有真名的人在肉體死亡後的生命。」
「牠們的生命也與我們不同,牠們在世界間來去自如,歐姆伊芮安是這麼說。從這世界的風到他風中。」
「阿賭!」黎白南喚道,兩人在橋板中央會合、相擁,邊聊邊下到碼頭。
恬娜看著眾師傅走入空地,由高壯如熊的召喚師傅與年輕的天候師傅阿賭帶領。黑曜介紹其他人:變換師傅、誦唱師傅、藥草師傅、手師傅,每人都灰髮蒼蒼。變換師傅因年歲衰老,將巫杖當拐杖;皮膚光滑、杏眼的守門師傅既不年輕,也不年老;最後進入空地的名字師傅年約四十,臉龐冷靜、莫測高深,對王自我介紹,自稱坷瑞卡墨瑞坷。
召喚師傅烙德起身響應,莊重致敬,特別歡迎第一公主的來臨,說:「柔克師傅與巫師皆同意,人類夢境,甚至不只夢境,都警示巨變來臨,也確信生死疆界遭受嚴重紛擾、疆界遭僭越,甚至有更嚴重的威脅。但我們懷疑除了魔法師傅外,是否有別人能理解或控制紛擾?另外,我們是否能相信生死與人類完全不同的龍族,願為人類福祉放棄狂野的怒氣與嫉妒?」
弓忒高陵上的老法師之屋,格得在內室夢見自己仍是大法師,與朋友索理安走在通往學院師傅會議廳的符文走廊。「許多年來,」他認真地告訴索理安,「我毫無半點力量。」召喚師傅微笑說道:「你知道那只是夢。」但格得對於拖曳身後與走廊地板上的修長漆黑翅膀感到不安。他聳聳肩,想抬起翅膀,卻只像空袋子攤在地上。「你有翅膀嗎?」他問索理安,對方回答,「噢,有的。」語氣安適,並讓格得看看自己的翅膀被許多細小繩索綁縛在背與腿後。「我被束縛得緊。」索理安道。
「你剛跟他在那裡嗎?」恬娜問。
「是瀕死之龍的靈魂。」阿茲弗說,「卡瑞構人這麼說。」
「還有貪婪、軟弱與恐懼。」阿茲弗說。
阿茲弗站起,對召喚師傅說:「烙德,我想王沒事,如今公主比我們有用得多。」
「師傅召喚他……硬把他帶回來。」
黎白南身旁,召喚師傅烙德穩當站著,以創生語重複龍的話,再以赫語說:「曾經分隔的事物,如今分隔。」
「阿茲弗,我的姊妹和我在一起。」
「我們也嘗試過,」塞波說,「卻失敗了。」
「的確。」
「龍?」阿茲弗問。
黑暗繼續向前伸展,越過樹林,越過一切。
形意師傅站在兩人附近,頭髮在漸亮天色中發光,說:「曾經建造的事物,如今破碎;曾經破碎的事物,如今完整。」
「至壽者。」王對龍說。
黑曜說:「赤楊的智慧存在他手中,而非腦袋裡。他依隨自己的心意,絕無引導我們的企圖。」
「我很榮幸預言妳到來,弓忒之女。」他以歡沁的溫柔語調說。
召喚師傅、守門師傅與塞波一同站起,快步安靜跟隨,阿賭與黑曜稍慢地跟在後頭。
一陣戰慄穿過腳下地面。石牆中堵塞空隙的小碎石塊顫抖,伴隨漫長一聲歎息,無數死者靠近圍牆。
「但你的族人記得大地是什麼,永恆的生命是什麼,」塞波說,「而我們忘了。」
一陣沉默。
「只要風能從窗戶來去就夠了。」阿茲弗道。
格得也告訴過恬娜圓丘的事。他說,在圓丘,所有魔法均強大,萬物均是真實面貌。「在那裡,我們的巫術與大地太古力相會,合而為一。」
又一陣靜默,黎白南問:「去哪裡,大人?」
阿茲弗開口,望向空地對面成排樹木,眼光似乎追描出樹葉的些微飄動。「古人發現龍的領域不限於軀體,他們發現龍可以超越……時間,也許是如此……他們嫉妒這份自由,便跟隨龍族道路,進入西之西處。他們將該處一半領土占為己有,一個時間不存在的領域,好讓自我永久留存。但人的自我不能像龍一樣與肉身同在,只有人類的靈魂能去該處……他們因畏懼龍族的怒氣,而建起一道無論人或龍的肉體都無法跨越的圍牆,命名技藝則在西方諸島鋪撒一張大咒文網,島民死後,會去到西之西處,靈魅永遠居留在那裡。
眾人跟隨黎白南爬越一道籬梯,走過小橋,來到樹林邊緣陽光普照的草地。小河附近有間年久失修的小屋。伊芮安脫隊,奔越草地來到屋前,拍撫門框,有若拍撫迎接久未見到的愛馬或愛犬。「親愛的小屋!」她轉向其他人,微笑道,「我還叫蜻蜒時,住過這裡。」
形意師傅轉過臉,直直望向恬哈弩,恬娜看到一張皮膚白晰、剛毅的卡耳格臉。他來到恬哈弩面前,在跟前雙膝跪地。「哈瑪.弓登!」然後再次說,「凱拉辛之女。」
另一隻較靠近溪邊的蟋蟀回應第一隻的呼喚,兩隻蟋蟀不規律地一搭一唱。
「噢,親愛的!」恬娜趕忙上前最後數步,格得向前迎來。
一陣靜默後,召喚師傅僵硬鞠躬。
「誰選擇他?」塞波輕聲問。
公主裸|露著臉,隔著圓圈凝視黎白南,莊重地點頭示意。
「來吧,朋友。」塞波以輕柔的聲音說,「我們自由的時刻未到。」
「阿格尼.黎白南。」龍對王說。
他起身,終於轉向黎白南,鞠躬說:「陛下,歡迎。」
形意師傅在她身邊跪下,以溫柔的手碰觸赤楊臉龐。
黎白南望向恬娜,她點點頭。
「妳必須離開我。」
在大地力量會合的中心,人類力量亦會合:王、公主、巫術師傅。還有龍。
船輕柔地向前滑行,速度未曾減緩,直到靠上最長的碼頭。船長開口,大帆捲起,船員朝岸上拋擲繩索,打破沉默。
赤楊起身說:「他們渴望的不是生界,是死亡,渴望再次與大地合一、重合。」
東方緩緩亮成金黃。黎白南瞥向船尾,兩名女子已經起身,站在船艙外的欄杆旁:高大的女子,赤足、沉默,凝望東方。
「龍對我們有何要求?」阿賭問,「這些是龍的女人、是女人的龍,她們為何在此?我們能信任她們嗎?」
黎白南進入船艙想小睡片刻,希望明天清晨喚起柔克時能精神充沛。他快速而深沉地熟睡,夢境飄盪變換:海面上有座高聳綠丘……一名微笑女子抬起手,讓他看見她能命太陽升起……在黑弗諾中的法庭,一名請願者讓他震驚而羞愧地發現,王國中半數人民正在屋下密閉的房中餓死……一個孩子對他大喊:「來我這裡!」但他找不到那孩子……他一面睡,右手一面握住掛於頸項的小錦囊,握著裡面的石子,緊抓不放。
黎白南起立說話,恬娜帶著難以扼抑的驕傲看著:青春的他如此英俊、如此睿智!起初她未聽清楚每個字,只聽到話語中的大意與熱情m.hetubook.com.com
黎白南簡短而清晰地告訴眾師傅,令他前來柔克的緣由:龍與夢。
恬哈弩望向伊芮安,伊芮安遲疑片刻,較為收斂地說:「貪婪熄滅白日,凱拉辛這麼說。」
其餘人的沉默顯示同樣的恐懼,但守門師傅終於開口,語調輕緩卻確定:「我想不會。沒錯,龍是創世者,但我們也學會了創世,轉化成自己的技能,無從剝奪。要失去,我們得先遺忘、拋棄。」
「看家。」
「形意,他怎麼算得上嚮導?」阿賭說,「他只是從村莊來的修補師!」
西方諸島之王與柔克師傅,地海兩大力量,齊聚草地邊緣,在星光下會合。
「在他風上,在西之西處。」伊芮安輕蔑、煩躁地環顧眾人,「你們以為我們龍族只會在這世界的風上飛行嗎?你們以為我們放棄所有而換來的自由,與蠢笨海鷗的自由相差無幾?你們以為我們的領土,是在你們富庶島嶼邊緣的幾塊小岩石?你們擁有大地、擁有海洋,但我族是陽光的火焰,御風而翔!你們想擁有土地,想創造、保留事物,你們得到了。這就是分離,就是夫爾納登,但你們不滿足於得到的那份,不只想要自己的憂慮,更想要我們的自由。你們想要風!憑藉毀誓者的咒文與巫術,偷去屬於我族的半片領土,隔絕生命與光芒,好永遠生活在那裡!小偷!叛徒!」
恬娜抬頭瞥向形意師傅,他的臉色蒼白、疲累,但眼中有一抹自豪。
阿賭好奇地望著他:「長久以來,你們在帕恩都知道我們今天聽到的故事、一直擁有這份知識嗎?就是關於龍與人的分裂,還有旱域的創造?」
凱拉辛再度盤旋,低飛,巨大身形降落在破碎牆間。
「我的獨居生活已經很擠了,」形意師傅說,「幾個活人可能有助於維持平衡。」
「真名與龍是一體兩面。」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說,「人類在夫爾納登時失去真名,但我們學會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為何死亡能改變這點?」
恬娜的腦海與血脈均感受到擊打、呼喚,如今她與眾人皆知曉赤楊所知的事物。但她攀附住信念,即便如今只剩希望。「賽瑟菈奇,他們只是死人。我們建起一道虛假的牆,必須拆除,但真實的牆也存在。」
「守門師傅……」阿茲弗問,臉色比之前更蒼白,環顧空地。
「有選擇嗎?」守門師傅問。
公主扶他站起,彷彿他是老頭。他不介意。「謝謝妳,佳音哈。」
風在港口中止息,海面平靜,水波映照灣邊小鎮及小鎮上方的宏軒館圍牆。船向前滑行,速度一緩再緩。
他點點頭。
她沙啞低暗的聲音帶來一陣靜默。
他的神情專注、平靜,盤坐草地上,研究雙腿前以細枝與葉片拼湊的圖形,抬起頭,環顧眾人:「我想我們再過不久就要去那裡。」
「看家。」
格得正為壯碩的包心菜澆水。
「柔克圓丘。」托斯拉向前凝視西南方薄暮海浪上,遙遠、模糊、毫無動靜的波浪,身旁的黎白南一語不發。雲層散去,天空在海面圓弧上罩下純淨無色圓拱。
赤楊夢到一隻小動物,從黑暗裡來,碰觸他的手。他看不到那是什麼,伸出手,牠已然離去、消失,手上又感覺小小、絨軟鼻子碰觸。半醒,夢境自腦海隱退,但尖銳的失落感滯留心中。
有人在碼頭等待迎接:聚集的鎮民與一群來自學院的年輕人,其中一人魁梧、皮膚黝黑,握著等身長的沉重巫杖。橋板搭出、置穩時,男子向前數步:「西地之王,歡迎來到柔克。我們同樣歡迎你的同伴。」
「像我族人一樣。」阿茲弗道。
「還有翅膀。」伊芮安說。
形意師傅突然起身聆聽。空地周圍的葉子喧鬧不止,心成林中的樹木彎倒顫抖,彷彿受到強風吹拂,但林中無風。
伊芮安走出屋內,微笑,四周散發火焰般的光芒。「那來吧。快!」她拉住他的手。她將他抬入他風中,她的手像燃燒煤炭般滾燙。
召喚師傅以粗糙、不情願的聲音說:「喀布與索理安試圖打破那道牆,好令死者複生。」
「永恆的生命。」塞波輕軟的語音包圍詞語,略帶微笑說,「在一片有河流、高山、美麗城市的大地上,再無艱辛或苦痛,自我將永久存活,毫無改變,永無改變,永遠……那是古老帕恩智慧的夢想……」
她掙扎,開口,語調粗啞,幾乎無法辨認:「完整的?」
「創造、塑造的喜悅,」塞波說,「我們掌握的技藝。」
黑曜與黎白南驚訝地盯視這些房舍,伊芮安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房子!」
五名巫師坐在星光下。「看。」一人說,抬手畫出流星軌跡。
觀看的人可以發現,召喚師傅雖致歡迎之詞,蹙眉眼神卻一再飄向船身,看著站在欄杆邊的女子,而他的回答未能令王滿意。
黎白南的臉龐宛如平靜的金銅面具,回道:「是的,阿賭,旅程很順利,但旅程終點仍是未定。我們進鎮吧。恬娜、恬哈弩、公主、歐姆伊芮安?」他邊念邊看著每個人的臉,特別強調最後一個名字。
「讓我陪他一會兒。」說完她開始流淚。她將臉埋入雙手,狠狠、苦苦、靜靜地哭泣。
恬娜坐在低矮石屋的門口,看著恬哈弩。夏末的主要星辰在空地上閃耀,其中最高的星便叫做恬哈弩、天鵝之心,蒼拱的中心。
「恬哈弩。」
「柔克從不簡單。」
「今非昔比。」召喚師傅說,字字沉重清晰,「陛下,忠言逆耳!我尊重你與龍族締結的停戰協議。度過眼前危險後,柔克會協助黑弗諾,共尋與龍族締結永久和平之法,但龍族與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危機毫無關連,東方族群亦是,他們遺忘創生語時,便已放棄永生不滅的靈魂!」
「凱拉辛!」
「艾撒登.夫爾那登南。」響亮且帶著嘶聲說道,宛如一波波鈸響。
一名矮小圓胖男子來到碼頭,站在召喚師傅身側,微笑抬頭望向黎白南,舉起銀色巫杖。
「我不是王后。」公主邊笑邊說。
還有女祭司小偷變成的農婦,與一名心碎的村野術士……
「媽媽,我想不久後……」
「你們不是永生不滅,」原本不打算開口的恬娜對召喚師傅說,她未起身,詞句爆發如敲擊岩石迸出的火花,「我們才是!我們死亡,是為了與永生的世界重合,放棄永生的是你們!」
下一塊石頭稍小,兩人可以一同拾起,讓它落在近側塵土中。
「至壽者。」阿茲弗喚,細長的頭緩緩轉向他。
帕恩巫師微微比出安撫手勢,說:「吾友,與你友人無關。我一輩子渴望在心成林中行走,在那裡我也比較安心。」
「但妳在船上,公主。」恬娜說。「我夢到的。」賽瑟菈奇不耐地說。恬娜又道:「形意師傅不是祭司,而是……術士……」
她向前一步,凝視黑暗。
少頃,賽瑟菈奇走出房子,來到星光下,身後跟著恬娜。兩人立定,環顧四周。毫無動靜,樹木回復靜止。
一道陰影衝入兩入之間,一捆巨大的黑暗力量隱蔽她,擒牢、束縛他。他掙扎、喘息,無法呼吸,在黑暗中看到赤紅火焰,然後一切消失。
公主看著他,以卡耳格語滿意地對恬娜說:「他是戰士,不是祭司。祭司沒有朋友。」
很久以前她背叛了太古力,逃離陵墓掌握,偷走寶藏,逃來西方。但祂們在這裡,就在腳下,在這些樹根裡,在這座山的根裡。
「召喚師傅,」黎白南在伊芮安開口前便說,「歐姆安霸在偕勒多為我而死,凱拉辛載我返回,取得王座。在這圈圈裡,坐著卡耳格族、赫族,與西方之民三個種族。」
「如果恬哈弩來,她會從那裡來;如果她不來,她就在那裡。」
「他走了。」恬娜說。
召喚師傅呆望向她。
黑曜抬起頭,塞波明亮的黑眼閃閃發光,輕聲說:「夫爾納登。」
「噢!」伊芮安高喊,「真令我難以忍受!我在這裡孤立無援時,他曾是我朋友!」她轉過頭不願面對名字師傅,憤怒而無淚地沉浸在哀傷中。她親密迎接藥草師傅與守門師傅,卻未對其他人說話。
「看!」恬哈弩喃喃。一顆流星劃越天際,迅速消失,光之軌跡緩慢消退。
「妳將會是。」形意師傅說。
「你去森林裡散步了嗎?」
黎白南站起,跟在其他人身後走了幾步,遲疑片刻,趕忙越過空地,來到石頭與草泥搭建的矮屋。「伊芮安!」他在黑暗門前探身,「伊芮安,妳能帶我一起去嗎?」
眾人聚集在綠草如茵的林間空地,枝葉未交及處,朝天空大開。綏爾河支流從一邊流洩而過,柳樹與赤楊木生長在河邊。離小河不遠,有間石和-圖-書頭與草泥搭建的低矮房子,其貌不揚,牆邊接著一間較高的單坡小屋,以柳條與編織蘆葦建成。「我的冬宮,我的夏宮。」阿茲弗說。
「我不知道哪個較可怕,」恬娜說,「是死,或是生?真希望能免於恐懼!」
眾人相互介紹完畢,圍成圓圈坐下,有需要的人坐在軟墊及板凳上,其餘人則以草地為毯,天空與葉片為頂幕。形意師傅帶有卡耳格腔調的聲音說:「諸位師傅,若王願意,請王發言。」
他下結論:「隨著每夜過去,這些事似乎更確定指向某件事,某種結果漸趨聚合。若在這裡,在這片土地上,有諸位的知識與力量協助,我們便能預見、迎向那件事,不讓它超出我們的理解範圍。最睿智的法師曾預言,某種巨變正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們必須團結一致,了解那是何種變化、緣由、發展,阻止隨之而來的爭端與毀滅,不許它影響世界和諧與和平,因為我以和諧與和平為治。」
「我們必須修復世界,」哈芮微笑道,心情終於輕鬆,「我們必須打破牆。」
「黎白南走上前來,站在這裡,就站在我左邊,賽瑟菈奇走上前,站在我右邊。我們站在莫瑞德王座前面,我舉起環,就像我們把它帶回黑弗諾時一樣,記得嗎?在『瞻遠』中,在陽光下?黎白南將環握在手中,吻了環之後還給我,我把環套上公主手臂,十分順利地滑過她的手,賽瑟菈奇可不嬌小呢。噢,格得,你真該看看她!她真美,像隻尊貴的獅子!黎白南終於找到匹配的伴侶!所有人歡呼,接著開始舉行慶典。之後我終於能離開。」
阿賭與黑曜、赤楊與塞波,兩兩並肩共行;托斯拉留船看守。召喚師傅烙德最後離開碼頭,獨行、腳步沉重。
「我一直試著這麼做。」公主說,緊咬下唇,拋下匕首,俯身靠向不省人事的男子,「噢,可憐的王!」她以赫語輕輕說道,「親愛的王,可憐的王!」
一名男子從樹下陰影走入陽光,頭髮在陽光下如銀箔閃閃發光。伊芮安跑向他,他停步,朝她抬起雙手,她緊握。「我不會燒到你,這次不會燒到你。」伊芮安說,又哭又笑,卻未流出半滴眼淚,「我把火掩住了!」
黑曜首先跟隨,莊重多禮地向召喚師傅道安,然後轉向名為阿賭的男子。「你如今是風鑰師傅?」黑曜質問,阿賭大笑承認,他擁抱阿賭,說道:「當得好!」並將阿賭拉到一旁,開始皺眉、急切地交談。
「他們聚集在此遴選大法師嗎?」恬娜詢問黑曜,因格得曾提過那處秘密林地。
伊芮安一聽大笑,神情燦爛:「我就知道他會。恬哈弩跟我一起去。」
恬哈弩點點頭:「我們站在牆邊。」
格得一語未發,長久後才說:「恬娜,看那裡。」
「還有媽媽。」恬哈弩悄聲說。
「繼續說。」
「這個嘛……你的族人也懂得把宏軒館建在這裡啊。」形意師傅微笑說。
「跟今天所聽的觀點不同。我受的教誨是,夫爾納登是魔法技藝的第一個偉大成功例子,巫術的目標就是征服時間,永生不死……也因此帶來帕恩智識所造成的惡果。」
眾人突然安靜,因形意師傅方才比出個小手勢,雙手溫柔一動。
恬哈弩起身,輕輕走到兩人身邊,坐在兩人腳下石階上。
「其餘師傅也跟隨赤楊,還有黎白南,及伊芮安……」
「但他們的咒文擾動那地方,」召喚師傅悶鬱地說,「龍族因而憶起遠古的錯誤……因此亡靈如今越過圍牆,渴望重新回到生界。」
「我知道。」
「恬哈弩走出屋外,我跟出去時,她已經走了。」一陣長長靜默。「阿茲弗看到她。在陽光下,乘馭他風。」
賽瑟菈奇尊貴地點點頭,阿茲弗轉身迎接赤楊與黑曜。
「不,公主,王是跟龍族伊芮安去的,但這名術士把王帶回我們身邊。讓我看看王。」阿茲弗跪下,微轉黎白南的臉好仔細端詳,將雙手放在他胸膛。「王很冷,返程很艱辛,公主,把王抱在你懷裡,幫他保暖。」
「塞波,不需如此,」黑曜粗聲說,「跟我一起去我屋內。」
「至少你們保留了我們鄙棄的大地之母智識。」黑曜說,「阿茲弗,你的族人也是。」
召喚師傅伸出巨掌,扶住阿茲弗:「站穩了。」
黎白南望向船,示意其餘人上岸。眾人陸續下船後,他介紹兩位柔克師傅:召喚師傅烙德、風鑰師傅阿賭。
「代價是什麼?」名字師傅問。
「姊妹,」恬哈弩說,「這些不是偷竊的人,而是付出代價的人。」
「不行,」阿賭說,「我們不是龍,我們要住在屋裡。至少要有幾面牆。」
名字師傅看著伊芮安,平和說道:「這是名字師傅的真名。」
「形意師傅,再次見到你真令我滿心喜悅!但我帶來一群人打擾你的獨居生活。」
她轉頭看赤楊,他走在恬哈弩身邊,兩人安靜交談。他是恬哈弩最常主動說話的對象,甚至超過伊芮安,和他在一起,恬哈弩也顯得自在。看著兩人,令恬娜心情輕鬆,她繼續行走大樹下,讓意識滑入充滿綠光與飄盪樹葉的半冥想中。走不了多遠,形意師傅停步,令她十分遺憾,希望自己可以永遠在心成林中行走。
「但我們建得不對,」黑曜說,「我們所建的一切都是錯誤。」
「倒著說。」
「不是復生,大爺,」塞波說,「他們像創符者一樣,依然在尋求脫離軀體、永生不死的自我。」
公主背脊挺直,屈膝行禮。
眾人緩緩前行,來到樹蔭下。
兩人繼續坐在心成林中閃閃發光的黑暗間,相對無語。
赤楊幾乎動不了手中石頭,但召喚師傅來到身邊,彎下腰以肩抵住石塊,說:「來!」兩人一同推,直到石塊晃動,以同樣沉重的聲響落在牆的對側。
「我曾走在那片土地上。」黎白南語調低沉而不情願地說,「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那裡。」
恬娜比出平常人相會時的禮貌手勢,召喚師傅同樣回應。
伊芮安開口:「人類害怕死亡,龍族卻不然。人類想擁有生命,占有它,彷彿它是盒中珠寶。古代法師渴求永恆生命,透過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無法死亡的人也永遠無法重生。」
有人唸她的名字,她沒抬頭。
如今他背離小徑,離開眾人,走上山坡。
「倒著說?」
黎白南站在毀壞牆邊,看著晨曦在東方亮起。以往沒有方向、無處可去的地方,如今已有東方。大地撼動,宛如巨獸搖晃顫抖,令尚未破壞的部分亦震動、坍塌成碎石。火焰自遙遠漆黑、名為苦楚的山脈迸發,那是在世界心臟中燃燒的火焰,餵養龍群的火焰。
賽瑟菈奇安靜走出屋子,到門口邊,在恬娜身旁坐下。她取下固定面紗的金環,讓金褐的濃密長髮隨意披散。
兩人沉默踏上大樹間的開闊小徑,左右一片漆黑,但腳下照耀著灰白星光。
一聽此語,伊芮安氣憤地爆發出:「你才不是!」
柔克師傅夢見有艘船越洋航來,負載重物,低壓海面。有人夢到船上貨物是黑岩,另一人夢到負載燃燒的火焰,更有人夢到貨物是夢境。
「還沒。」
他看向召喚師傅,但烙德沉重而沉鬱地坐著,聆聽,不願說話。
同來的年輕人與鎮民一致向王歡呼致意,黎白南走下橋板,愉快回應,向召喚師傅道安,兩人交談片刻。
賽瑟菈奇的臉與溫暖的波浪秀髮靠向恬娜肩膀片刻,輕輕一撫。「你很勇敢,勇敢。」公主喃喃道,「但我,噢!我怕海!我怕死亡!」
「死亡也是我們領受的賜禮。」王說。
男子沉於夢境,而頂上艙房內,女子夢著。賽瑟菈奇走上山,故里美麗親愛的沙漠高山,但她正走在禁忌的龍道之上,人類雙腳永遠不能踏上那條路,甚至不能經過。光裸足心下,龍道的塵土光滑溫暖,雖知不能走在上面,她仍繼續前進,直到抬起頭,發現眼前並非熟識高山,而是絕對無法越過的烏黑、崎嶇懸壁。但她必須爬越。
她抬頭望向星辰,歎口氣,低聲說:「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她轉頭望向恬娜。
牆那端的影子發出巨大的輕柔呼喊,宛如波浪敲擊空洞海岸,黑暗身影貼湧牆邊。赤楊抬起頭,發現對面已不再黑暗,星辰從未移動的天空中光芒移動,遙遠的黑暗西方迅速閃出火花。
「然後呢?」
「他跟隨赤楊。」
良久,召喚師傅沉鬱地說:「因為我有力量這麼做。」
恬哈弩靜立片刻,終於,緩緩伸出手,右手,燒傷的枯爪。阿茲弗握住,俯頭,親吻。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傅喃喃,微笑。
他們將眼神從伊芮安身上轉向恬哈弩,再hetubook.com.com次轉開,又從眼角瞥回去。恬娜開始揣想,他們以巫師之眼看著恬哈弩與伊芮安時,看到些什麼。
王正在說話,運用所有技巧與意志力,讓這群性情剛烈、任性而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作。「各位柔克師傅,讓我試著陳述在航程中,我從第一公主處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你敍述嗎?」
格得看著她,微笑,一個只有她才見過的燦爛甜美微笑——至少她這麼想。
恬娜曾多次詢問格得心成林之事,喜歡聽格得形容:「初看,會以為跟一般樹林別無二致。心成林不大,北與東緊接田野,南貼山丘,西方通常也是……看來不甚起眼,卻吸引目光。有時從柔克圓丘上,可以看到心成林是片綿延不絕的森林,即使看穿眼,也看不見盡頭,直朝西方延伸……走在裡面又顯平凡無比,那裡的樹多半是一種只生長在那裡的品種,高大、褐色樹幹,有點類似橡樹,又有點像栗樹。」
草長得很高,星花草開盡的花蒂在長草間點頭。他來到狹窄小徑,沿著走上陡峭山邊。我是我自己,赤楊在心中說道,兮果乙,世界多美麗,讓我透過世界來到你跟前。
他渴望地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金色龍與紅銅色龍,但她們如今幾乎已飛出視野,大漩渦般盤旋在綿延低傾的大地上,原本空虛的幻影城市在白日光芒中消失無蹤。
公主望向阿茲弗,大喊:「感謝阿瓦與烏羅,讚美大地之母!阿茲弗大人,叫這些該死的術士走開!殺了他們!他們殺死了我的王。」她將修長鐵刀朝阿茲弗伸去,遞過匕首。
一陣溫暖散落在肩頭與雙手,風吹動頂上樹葉。有人的聲音,有人在說話,而非呼喊,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師傅隔著草圈觀察他,召喚師傅也是。他低下頭,心神迷茫,試圖聆聽。他收攝心神,專注傾聽。
赤楊盤坐在地,聆聽眾人討論。語音漸漸淡去、減弱,夏末近晚的溫暖陽光退入黑暗,只剩下樹,在空茫天地間,高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赤楊在心中說道,被創者與創世者,讓我來到你跟前。
沉默籠罩。
師傅點點頭。
「你為何召喚赤楊回來?」王問,並非責怪,但想得到答案。
「也許宏軒館之門會像之前,拒絕對我開啟。」赤楊遲疑地說,黑曜灰黃膚色則因羞愧而赤紅。
如今她目睹心成林。一行人尾隨黎白南,穿越綏爾鎮狡獪多變的街道,引出一群鎮民與孩童,前來欣賞、迎接王。訪客從一條穿過矮樹叢與農場間的小徑離開鎮上,歡欣鼓舞的追隨者漸漸散去,小徑漸漸隱匿成一條步道,行經高大渾圓的柔克圓丘。
「我想,」恬哈弩以小而奇特的聲音說,「死後,我可以吐回讓我存活的氣息,可以將未做的一切還諸世界,所有我可能成為與不能成為的一切、所有我未做的選擇,失去、耗用及浪費的一切,可以全部還諸世界,送給尚未活過的生命。那將是我對世界的回報,感謝它賜予我活過的生命、愛過的摯愛,與吸過的氣息。」
在黑暗中前進非常困難,燈籠令小路上的小東西都投射出長長影子,步行速度比預期更慢,有時還跌撞數步。
「噢,朋友,」公主呢喃,「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死者正朝這裡來,妳感覺得到嗎?像漲起的潮汐,越過石牆。我想無人能阻止。幾百年來,所有死人,此刻皆自西方諸島的墳墓而出……」
一陣靜默。一隻蟋蟀在空地另一端勤奮唱奏多時,暫停片刻,再度開始。
形意師傅帶領眾人走在樹間小徑。恬娜想到格得,憶起他形容此地時的語調。自從初夏與恬哈弩在門庭前與格得道別,下山到弓忒港搭乘皇家船艦前來黑弗諾,她從未如此刻感覺與他如此貼近。很久以前,格得曾與形意師傅住在這裡,也曾一同在此處行走,她知道心成林對格得而言,是萬物至中、神聖處所、寧靜的中心,彷彿只要抬頭,就能在綿長、灑滿陽光的空地盡頭看到格得。這念頭令她心安。
「我明白。」
黎白南瞥向船長與黑曜。船長點點頭,巫師開始施咒,舉起雙手,緩緩外推,低聲說出一詞。
航程的最後一夜平靜、溫暖、無星。「海豚」輕鬆悠長地擺蕩,越過打向南方的平滑波浪。睡眠得來輕易,眾人皆入睡,在睡眠中進入夢境。
全然的虛無之前,他看到山,那座離開小鎮時在右方的高聳山丘,看到通往山對面的路途、小徑、上面的塵土與石塊。
他抵達山頂。站在點頭的長草間、山風裡、陽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鎮屋頂與宏軒館、島外的明亮海灣及大海;若轉頭,會在身後、西方看到無盡森林中的樹木,漸漸暈退成遙遠的淡藍;面前,山坡隱約灰暗,向下延伸到石牆與牆後的黑暗,以及在牆邊聚集、呼喚的陰影。我會去,他對陰影說道,我會去!
凱拉辛細長、深不見底的金黃大眼凝視阿茲弗,巨大的嘴像蜥蜴般,似乎合攏成微笑,無語。
伊芮安大笑:「厄司.艾姆拉。」
「大人,請您允許,」塞波說,「我也想請形意師傅收留。」
「恬哈弩女士!」阿賭連忙說,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之間,「歡迎妳前來柔克,令尊、令堂,以及妳尊貴身分,讓我們蓬蓽生輝。旅程還順利吧?」
「我該怎麼描述整件事呢?」
「我錯了,」召喚師傅說,「我很後悔。」
「那我的坷瑞卡墨瑞坷已經死了?」
風在山上的半乾長草間穿動,一匹小驢子腳步笨拙地奔過只剩殘株的田野,甩動尾巴,牛群緩緩沿著橫越小溪的籬笆成列邁步。前方長著樹木,深色的樹木,滿是陰影。
伊芮安欣悅地飛翔在暴風雨中的狂風,但暴風雨在她翼上綁縛一圈圈閃電,將她拖入雲中,愈趨逼近時,她看到那非雲朵,而是黑色石塊,一道烏黑崎嶇的山脈。閃電繩索將雙翼綁縛身側,她墜落。
正值滿月漲潮,「海豚」必須等海潮退去,方能通過雄武雙崖。恬娜直到中午才在弓忒港下船,然後是段漫長上坡路。她穿過銳亞白鎮,走上通往小屋的懸崖小徑時,已近日落。
在赤楊下方的臥鋪,塞波夢見自己正在帕恩島費繞的家中,讀一本黑暗年代的古老智典,沉浸於工作,卻被打斷。有人想見他。「要不了多久。」他自語,前去與訪客說話。來客是個女人,頭髮深黑,帶有一抹紅光,美麗、神情憂慮,說:「你必須派他來找我。你會派他來找我,對不對?」塞波心想,我不知道她說誰,但我得假裝知道,便說:「妳知道這不容易。」聽到這話,女人手向後舉起,他看到她握著一塊石頭,一塊沉重的黑色石頭。他大吃一驚,心想她打算將石頭砸向他,或以石頭擊打他,於是一面退縮,在黑暗船艙醒來。他平躺聆聽其他人沉睡的呼吸聲,及海浪打在船側的低語。
她朝格得所望的地方望去,望入西方海上昏暗的天空。
守門師傅搖搖頭:「或許之前開始而又遭受背叛的分裂,將要完滿結束。龍會得到自由而離去,留下我們面對之前所做的選擇。」
恬娜微笑。「賽瑟菈奇叫他戰士,說只有一名戰士才會愛上龍。」
他站直身子,看到恬娜走來,臉上露出老鷹的神情、皺眉:「啊。」
「牠們都離開了,無論在黑弗諾或西方諸島,都已沒有龍。黑曜說,虛影之地與其中的虛影和光明世界重合時,牠們也重得屬於牠們的真正領土。」
阿茲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還記得柔克智者與卡瑞構祭司遺忘的事物。沒錯,我還是孩子時,有人跟我說過這故事,或類似情節,但故事中的龍遭遺漏忘卻。故事敍述群島王國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諾放棄巫術及法術語言,只說普通話,不會命名、不會念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母,亦即戰神母親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協定,以技藝網住創生語,以符文寫下,保留、教導、使用,他們以雙手技巧,以唸誦真字的虛假口舌,用創生語締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遠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赤楊觀看,幾乎忘了手中猶握一塊從牆上拔下,用以鬆動一塊大石的塞孔石。他看著死者自由,終於看見她。他拋去石塊,向前一步,喚道:「百合!」她看到他,微笑,伸出手。他握住百合的手,一同跨越,進入陽光。
恬哈弩來到身邊。「幫幫我。」哈芮說。她將手放在石頭上,人手與燒傷的爪一起,盡力握住,像他方才般抬拉石塊。石頭動了動,又動了動。「推!」兩人一同緩緩推移,石塊與之下的岩塊大力磨擦,直到隨著悶重和_圖_書聲響落下牆的另一頭。
「在哪里?」召喚師傅問,「那片土地在哪裡?」
「黑暗中。」形意師傅說。
「我真希望他現在就在這裡。」黑曜說。
「叫什麼名字?」
「跟隨龍?」阿賭問。
「我怕,」阿賭說,「怕到不敢說的是……龍離開後,說不定我們掌握的技藝也會與之同去。我們的技藝、我們的魔法。」
黑曜搖搖頭:「我想不是,王才知道。他們上次聚集時,王也在,但或許只有形意師傅能回答,因這林內一切都會改變,你知道的,事物的位置無絕對。我想其中的路也不總是相同。」
昨晚夢境令恬娜不安,賽瑟菈奇道出打破禁忌的夢境時,恬娜極為震驚。她在自己夢中也打破禁忌、僭越,爬上通往空寶座的最後三層臺階,禁忌的臺階。峨團陵墓早已屬於過往,位在遠方,或許大地震早已摧毀取走她真名之處,寶座或臺階半點不剩。大地太古力雖在那裡,卻也在此處,未曾改變或移動,太古力正是地震、正是大地,其正義並非人之正義。她走過柔克圓丘,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力量會合之處。
「還有翅膀。」黎白南複述,擒住阿茲弗雙眼,「形意師傅,或許你比我更適合說這故事?」
藥草師傅走出學院,在阿茲弗身邊忙碌不休,為他披上冬季斗篷。阿茲弗坐在地上,陷入疲累、燥熱的半眠狀態,刻意忽略他人存在,看著陽光躡手躡腳爬下樹葉,隱約因這麼多人進入他甜美安靜的空地而感到煩怒。他的堅守終於獲得報償。公主來到身邊,在面前跪下,帶著急於表達的尊敬凝視,說:「阿茲弗大人,王希望與你談話。」
柔克島心成林間,形意師傅阿茲弗如同往常,於夏夜中睡在樹林東側邊緣一塊開闊草地,抬起頭,能透過葉子看見星辰。在此處,睡眠輕盈、透明,心緒由星辰與樹葉的舞步引導,往返念頭與夢境。但今晚毫無星辰,樹葉不動。他抬頭望入毫無光芒的天空,看穿雲層。高遠的黑暗天空中有星星:細小、明亮、靜止,不會移動。他知道將沒有日出……他終於坐起,神智清醒,凝視總懸浮在排排樹木間的昏暗、柔細光芒,心臟緩慢而強烈地跳動。
「這些人曾是同一族。」名字師傅平淡無調地說。
雖然已晚,村裡的鰥夫屋內依然點著燈。村莊裡有小孩哭鬧,媽媽,媽媽,為什麼有人在哭?媽媽,誰在哭?別處也無人能安睡,格得心想,今夜地海,無論何處,都無人能安睡。他一邊想,一邊微微咧嘴而笑。他向來喜歡這寧靜的瞬間,充滿恐懼的瞬間寧靜,天地變色前的片刻。
恬哈弩迷惘地看著阿賭,沒有鞠躬,而是壓低頭隱藏臉龐,悄聲做出某種回應。
「我們的語言。」恬哈弩以赫語重述,回應他的注視。
「所以必須拆毀。」塞波說。
「佳奈依。」阿茲弗以卡耳格語道出頭銜:公主。
「召喚師傅做了什麼?」
「帶回生界。」
兩人拉近彼此,面對面站著,他對伊芮安說:「凱拉辛之女,歡迎回家。」
恬娜爬上神聖峨團之地,累世無名者寶座的臺階。她非常嬌小,臺階非常高,她爬得十分艱辛。抵達第四階時,她未照女祭司的要求停步轉身,反而繼續前進。爬上一階、一階,又一階,灰塵厚得完全遮掩臺階,必須以手摸索人跡未至的階級。她快速爬行,在空虛的寶座後,格得忘了或掉了某樣東西,某樣對無數人民極端重要的東西,她必須找到,但不知那是什麼。「一顆石頭,一顆石頭。」她告訴自己。但等她終於爬到,寶座後只有灰塵、貓頭鷹糞便,還有灰塵。
阿茲弗搖搖頭:「赤楊。」
「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與龍是同一族,說同一種語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雙方同意分開,去向不同的方向。這協議叫夫都南。」
「我想沒有。」形意師傅回答,語氣出現一絲剛硬,宛如劍鋒,「我們只能跟隨。」
圓形綠丘捕捉最初的陽光。航入綏爾灣峽角時,天色大明。船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觀看,但依舊低聲少言。
「他跟別人在一起。陪著他,幫他保暖,賽瑟菈奇,好好看家。」恬娜走到赤楊平躺處,他呆滯無神的眼睛轉向星辰。她坐在他身旁,摸著他的手。等待。
「恬娜,我們該怎麼辦?」
「他們能幫忙嗎?」恬哈弩問,因如今無言死者在山下黑暗裡聚集成群,宛如數不盡的草葉、砂粒或星星,猶如靈魂形成的遼闊昏暗沙灘。
日光已出現在最高的樹頂,空地上依然存有晨曦的冰冷灰光。恬娜坐在地,手觸赤楊的手,臉俯低,看著垂掛草葉上的冰冷露珠,看著小且纖細的水滴懸掛草葉邊緣,每一滴都映照出全世界。
「龍會死嗎?」黑曜若有所思地說,「我想,牠們的死亡不同於我們。」
小船艙另一端臥鋪,黑曜仰躺,凝視黑暗,以為自己的眼睛張著,以為醒著,卻感覺許多細繩綁縛手臂、雙腿、雙手與頭顱,繩子朝黑暗延伸,越過陸地與海洋,越過世界的彎弧;繩子正拉他、扯他,他與船和所有乘客都被輕輕、輕輕拖曳到海洋枯竭之處,船將沉默地擱淺在盲目延伸的黑暗沙灘上。但他無法說話或動作,繩子勒閉他的下頷、眼瞼。
因此她促自己原諒召喚師傅初見恬哈弩時表現粗野、明白的憎惡。也許那並非憎惡,而是敬畏。
格得別過頭,看向森林、高山,逐漸深暗的山峰。
宏軒館中,沉睡的年輕人輾轉反側,大聲呼叫,夢見必須在一片只有塵土的平原作戰,但敵方戰士是老人、老婦、衰弱病重的普通人與哭泣的孩童。
他很疲累,眼睛一閉便站在石牆邊,心中充滿冰冷恐懼,害怕自己將永遠留在那裡,不知道回歸的道路。他終於對這份恐懼厭煩、不耐,再度起身,從屋裡提出一盞燈籠,點亮,朝蘑絲家走去。蘑絲不一定會害怕,她近來住得離石牆不遠,但石南一定十分恐慌,而蘑絲無力安撫。無論必須採取何種行動,如今已非他能力所及,但至少能去安撫那可憐的弱智女子。他可以告訴石南,只是夢。
赤楊躺在草上一方軟墊。形意師傅說他該躺在星辰下,老藥草師傅也同意。他沉睡,恬哈弩靜靜坐在身邊。
「好吧,就這麼說。他們希望我留下,但我說我想回家。但因他們訂婚,必須召開議會,王的議會。之後一定會有一場盛大婚禮之類,我想我不需去,他們在那一刻已真正結為連理,透過葉芙阮之環而結合。我們的環。」
「師傅,若你願意,請繼續說。」王說道。
恬娜抬頭望入縱橫交錯的樹枝、層疊堆砌的樹葉,看到橡樹及一棵巨大寒樠樹,但大多仍為心成林之樹。橢圓形葉片在風中靈動擺蕩,宛如山楊及鵝掌楸的葉子;有些葉片已轉黃,樹根四周也散落金與褐色,晨光中的葉色則是夏日的綠,滿是陰影與深沉的光芒。
他沉默跪著片刻,才以恬娜的語言說:「夫人,我看到恬哈弩,她在他風上全身金光地飛翔。」
她大聲呼喊,嘹亮、無語,高高升起,筆直快速地朝逐漸明亮的天際飛去,那裡出現一道白風,抹拭毫無意義的星辰。
「不能,」哈芮說,「但或許別人可以。」他走下山到牆邊,這段牆比腰略高,他碰觸其中一塊頂蓋石,試圖推動。石頭牢不可動,或許比尋常石頭更沉,他抬不動,無法撼動半吋。
凱拉辛沿牆行進,依然佇立的石塊在鐵肚磨蹭下滑動坍塌,牠扭曲身子遠離,在一陣高舉雙翼的鼓動與敲擊聲中越離山坡,低飛過大地朝高山而去。山頂如今因煙霧、白蒸氣、火光與陽光而明亮。
群島王國多數島嶼並不行英拉德以掌心相碰的習俗,只會垂首,或雙手在心口前攤開,比出奉獻手勢。伊芮安與召喚師傅相見時,既未鞠躬,也未比出手勢,只是雙手垂在身側,僵硬對峙。
公主頭覆薄紗,看向一張張臉,殷切聆聽,試圖理解旁人說些什麼。如今她說:「請你,國王大人,我要跟朋友恬娜一起?我朋友恬哈弩?還有伊芮安?還有去跟那卡耳格人說話?」
她輕撫赤楊的手,那是修補師的手,細淨、靈巧。眼淚湧入雙眼。
「那晚,誰跟他進入旱域?」
恬哈弩在山上等著他。
「我不想離開妳。」
赤楊甦醒。他躺在地上,感覺大地在身下的深度,明亮星辰在眼前燃燒,夏日星辰隨著風的吹拂在葉片間移動,隨著世界輪轉正東西間移動。他凝望片刻,任由其遁沒。
阿茲弗對隨著問題而來的沉默回答:「有一次,大法師和我在心成林裡時,他對我說,他花了一輩子學習如何選擇去做別無選擇,卻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得不做的事情。」
格得笑道:「太古語是阿哈達,赫語則是樹……心成林的樹……葉子不會全在秋天變色,而是每季變一點,所以葉色總是綠中泛金。即使在陰暗天氣,樹木似乎都蘊含陽光;夜晚,樹下不會完全黑暗,葉隙有某種閃爍光芒,有如月光或星光。那裡長有柳樹、橡樹、冷杉等等樹種,但深入則只有心成林的樹。那些樹的根扎得比島嶼的根還深,有些非常巨大,有些很纖細,但極少見到倒落枯木,小樹也很少見。樹齡非常、非常久。」格得語調變得柔軟、夢幻,「可以在樹下陰影、在光芒下不停向前行走,卻永遠達不到盡頭。」
格得坐在高陵臺階上看著海上星辰。一個多小時前他進屋睡覺,但一閉眼就看到山坡,聽到聲音如浪潮湧起。他立刻起身,走到屋外,到能觀察星辰移動的地方。
「我會的,哈芮。」恬哈弩說。
成群死者中有零星身影,像她一般閃爍飛升,化為龍形,飛駕風上。
黎白南與恬娜領先在前,其餘人尾隨。賽瑟菈奇從橋板上下來時,堅決地將紅薄紗自臉前撥開。
阿茲弗走向屋門邊一小群人。黑曜與阿賭站在召喚師傅附近,沉重焦急的召喚師傅則站在公主旁邊。公主蹲在黎白南身側,雙臂將他隔擋身後好保護他,不准任何巫師碰觸,她雙眼射出精光,一把原屬於黎白南的出鞘匕首握在手中。
「我是峨團……弓忒之恬娜。在我身邊是卡耳格大陸第一公主。」
其餘多數則步行向前,不推擠、不呼喊,不疾不徐地穩步朝牆壁坍塌處走去:男女無以計數,毫不遲疑地跨越破碎石牆,一踏過便消失無蹤,化成一縷灰塵、一口在逐漸增強的光芒中發光片刻的氣息。
賽瑟菈奇輕輕撫過恬娜的頭髮,站起身,默默進入屋內。
「這是弓忒之女,大法師之女,恬哈弩。」黎白南說。恬哈弩低下頭,做出一般禮貌手勢,但召喚師傅震驚地盯視,倒喘一口氣,彷彿遭受重擊,往後退了一步。
「我們打破世界,好讓它完整。」
「赤楊能活嗎?」召喚師傅問,黎白南答,「藥草師傅說他已脫離險境。」
「我跟王一起回來。」烙德對阿茲弗說,「我試著留在王身旁,不確定該怎麼走。公主不肯讓我靠近王。」
「我們該如何知曉,該做些什麼?」黑曜問。
「厄司.艾姆拉。」恬哈弩站起身,以輕柔且帶著氣音的語調說。
恬娜看到幾位師傅不安地從灰白眉毛下看著伊芮安。
他灰藍帶綠的眼睛環視眾人,突然一笑,充滿溫暖,在如此剛毅的臉上顯得格外出奇。「但這裡有我族女子。」他以卡耳格語說,走向並肩站立的恬娜與賽瑟菈奇。
「他沒事了,正在睡覺。」恬哈弩悄語。
「人往東,龍往西;人放棄創生語,換來雙手技術、手藝,擁有雙手所能創造的事物,龍則放棄這一切,保留太古語。」
黎白南看著眾人,朝站在船板底的壯碩召喚師傅瞥了一眼,大笑,以清澈友善的聲音自欄杆發話:「召喚師傅,我的部下困在艙房裡太久了,他們似乎渴望能腳踏青草、頭頂樹葉。若我們都懇求形意師傅收容,他也同意,你是否會原諒我們暫時婉拒宏軒館的邀請?」
「改變開始了。」他離開眾人,走入樹下黑暗。
形意師傅回答:「死者。」
「倒著說。」
睡在宏軒館中的七名法師在石室中陸續醒來,變出一點假光,站起身。他們發現守門師傅已起身,在大門邊等待。「王即將到來,」他微笑說,「在天亮時抵達。」
「好吧。在這之前,是柔克。」
長久之後,恬娜以安靜單薄的聲音說:「形意師傅相信,只要他呼喚伊芮安,她便會回到心成林。」
「告訴我形意師傅的事。」
黎白南極端嚴肅地說:「邀請妳去心成林會面的,是形意師傅。」
「但牆壁建起、咒文施畢後,牆內的風停止吹拂,大海退乾,甘泉枯竭,日出的高山成為夜晚的高山,死者去到一片黑暗大陸、乾旱的境域。」
恬哈弩爬過地底深處一條隧道,裡面沒有足夠空氣,她一面爬,隧道逐漸縮窄,無法回頭。深入隧道泥土的晶亮樹根讓她有使力點,有時她能藉著攀拉樹根,繼續朝黑暗前進。
師傅彬彬有禮地鞠個躬,賽瑟菈奇照例行了僵直的屈膝禮,但卡耳格語滔滔不絕湧出。「噢,祭司大人,我真高興你在這裡!如果沒有我朋友恬娜,我早瘋了,以為除了那些從阿瓦巴斯來的白癡女侍外,世上沒有人會說人話……但我正學習像他們一般說話……我也學習勇氣,恬娜是我的朋友與導師。但昨夜我打破禁忌!我打破禁忌!噢,祭司大人,請告訴我該如何才能贖罪!我踏上龍道了!」
黑曜微笑:「的確如此。」
「那誰會從門口進入呢?」守門師傅以平和的語音問。
「帶回生界。」
漫長的沉默再度降臨。
「這件事聽來駭人,」恬娜說,「但我似乎不怕。」
我可以再次進行與生俱來的工作,赤楊邊走邊想,可以修補毀壞事物,能令它重合。
「啊。」格得語氣中帶有訝異與某種程度的滿意。
阿茲弗依言,坐在前天下午眾人在空地圍圈席地而坐時,老變換師傅所坐的木塊上。彷彿已是千年前的事,變換師傅在傍晚時回去學院,然後長夜開始……這一夜令石牆如此靠近人世,一睡著便去到牆邊,去到牆邊便是恐懼,無人安睡。或許在整個柔克,甚至所有島嶼上,都無人能睡……只有前去指引道路的赤楊……阿茲弗發現自己開始打盹、顫抖。
「那就這樣吧。我們其餘人則住宏軒館,除非還有人偏好別處。」
伊芮安環顧四周,搜索樹林深處,再度跑向前。「阿茲弗!」她喚。
「以前沒有,」形意師傅說,「但現在骨頭老了。」
格得平和地看向恬娜,臉帶微笑:「弓忒山上的森林就是那片森林,所有森林都是。」
「我可以向牆伸出手,」阿賭以極低的語調說,「他們近了,很近。」
「我錯了。但想死是不對的。」召喚師傅口音帶有東陲的濃重捲音,低低說道,近乎懇求,「對年老、病重的人而言,或許該是如此。但生命是我們領受的賜禮,想保留、珍視這份偉大賜禮,怎麼會錯!」
三頭龍轉彎,朝眾人站立之處,靠近山頂、高於碎牆的位置飛來。黎白南識得其中兩頭是歐姆伊芮安與凱拉辛,第三頭龍有晶亮的金色皮甲及金色翅膀。那龍飛得最高,未朝眾人低飛,歐姆伊芮安在空中圍繞牠,一同高飛,愈攀愈高,追逐彼此,直到初升太陽最高的光芒突然照耀在恬哈弩身上,令她正如其名般燦爛燃燒,一顆明亮巨星。
阿賭試圖勸阿茲弗回到冬屋,但他堅持留在公主身邊,為她翻譯。還有,在恬娜身邊好保護她,他在心裡想著卻未說出口,好讓她哀悼。但赤楊已無須哀悼,他已將悲傷傳遞給恬娜,給所有人;他的喜悅……
「告訴我。告訴我,我不在時,你做了些什麼。」
如今有別人陪著他與恬哈弩拖扭石塊,將石塊拋在牆邊。赤楊看到自己的手突然在一道紅色光芒中投射出影子。歐姆伊芮安又變成他首次見到時的龍形,正奮力推移最低排的一塊深埋巨石,吐出火焰,利爪刮出火花,長滿長刺的背拱起,石塊笨重滾開,將那一段牆完全推倒。
眾人沉默而坐。蟋蟀停止鳴叫,兩個高大身影穿越星光染灰的長草而來。「我和烙德能跟你們坐一會兒嗎?」黎白南問,「今晚無人能安眠。」
「他跟帕恩巫師一起回來。」烙德說,「阿茲弗,坐下。」
「噢!」賽瑟菈奇突地跪下,看到黎白南躺在門口,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他沒死……我想……噢,我親愛的國王大人,不要走,不要死!」
眾人望向赤楊,但他對此近乎毫無所感,只有一半意識與眾人同在,另一半則在旱域。他腳下的草地既是碧綠而陽光滿布,亦是死枯而昏暗不明;樹葉在他頭頂顫動,低矮石牆在不遠處,就在黑暗山腳下。眾人中,他只看得到恬哈弩,雖無法清楚分辨出她的身影,卻知道她站在他與牆之間。他對她說:「他們建起牆,卻拆不掉。恬哈弩,妳願幫助我嗎?」
「陛下,」男子說道,「很久以前,我曾帶您繞過一次宏軒館,扯了許多漫天大謊。」
是恬哈弩的聲音。赤楊看向她,她正抬頭朝上方、西方望去。她無心看地。
「公主,」阿茲弗說,「我想我們都踏上了龍道,所有禁忌也將撼動、打破,不只在夢裡。等會兒到樹下繼續詳談,不要害怕。若妳願意,能否先讓我迎接我的朋友?」
「但他是遴選而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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