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海柏利昂1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1

1

領事遞過三角帽。摺好的紙片投入其中,就開始傳遞抽籤。索爾.溫朝博第一個抽,馬汀.賽倫諾斯則殿後。
「會打仗嗎?」霍依特神父提問,他的聲音和表情一樣疲憊。沒有人想要回答,於是教士將頭轉向右邊,似乎要詢問領事相同的問題。
他說:「好罷,
「她已經加滿燃料,並在第十一號球艙內備便,」海特.瑪斯亭回答。此刻他們進入樹幹陰影,透過葉縫暗處可見群星。「如果獲得霸軍當局的首肯,其他朝聖者願意搭您的船著陸。」他補充說明。


全場鴉雀無聲。馬汀.賽倫諾斯原本埋首書寫於一小疊紙張之中,此刻卻擡起頭來。他將一張紙撕成細長條狀,開口說道:「這邊已經寫好了一到七的號碼,我們何不以抽籤來決定順序?」
卡薩德上校搖搖頭,不知是拒絕回答,還是否認他屬於荊魔神教會的一份子。
溫朝博微笑回應。「剛好相反,它最起碼是一種娛樂,至少也可以讓我們在荊魔神還是其他災禍將大夥兒分開之前,稍稍窺探一下同行旅伴的靈魂。除此之外,如果我們夠聰明,能從過去經驗裡找出哪條共同的絲線,將大家的命運和荊魔神不可預知的意念緊緊繫在一起,或許可以領悟到保命的方法。」
「這主意真遜!」布瑯.拉蜜亞不改立場。
領事心想:布瑯.拉蜜亞這付模樣,可能還是有人會認為她很美麗。
「那請以上帝之名,歡迎最短第一籤!
瑪斯亭緩緩將兜帽從一端移到另一側。「不。只有意識清楚,決心要追尋荊魔神的人,才算是朝聖團的一員。」
上校堅定而緩慢的動作讓領事想起多年前曾在盧瑟斯星某家私人種船動物園裡看過的地球原生美洲豹。儘管上校聲音輕柔,他可不會因此而沒察覺到,就算上校一言不發,也能使人乖乖立正站好。
領事揉揉眼睛,他很希望能有更多時間,好從冷凍神遊中恢復智能。「你們已經和特遣隊接觸過了?」
海特.瑪斯亭補上一句:「要就全講,不要就都不說。大家得要服從多數。」
「我……」霍依特神父回答,聲音有氣無力。
哀嚎啊!兄弟們,哀嚎罷!
換領事搖頭了:「近四百年來,不少太空船或飛行器嘗試想抄近路直達北方荒野,但就我所知,沒有人成功過。」
哀嚎,哀嚎,哀嚎啊!

「管它什麼宗教,」布瑯.拉蜜亞說:「我才不會向它們屈服呢。」
領事點頭,解釋道:「那裡仍然是海柏利昂唯一的民用太空港。」
「我們還要等多久才能登陸?」布瑯.拉蜜亞問道。她試著使用通訊記錄器存取樹船的資料球,但明顯對她所找到的內容,或者該說是沒有查到的東西,感到十分失望。
在座一行均點頭示意。用餐平臺下方,一公里長的樹船帶著活物特有的生氣穿過冷冽夜晚。索爾.溫朝博將睡著的孩子抱出揹巾,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座椅旁邊的席墊。他取出通訊記錄器,將之置於墊子附近,並且設定過濾周邊的噪音。一週大的嬰兒俯臥安睡。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布瑯.拉蜜亞問道。
「宇宙間沒有死亡!」馬汀.賽倫諾斯高聲吟誦,領事確信就算是沉睡於冷凍神遊的人也會因而驚醒。詩人喝乾所剩的紅酒,高舉空杯,明顯向群星祝頌:
學者下意識地捋一下鬍鬚。「事情似乎是這樣:我們重返海柏利昂的理由具有高度的強制力,以致於連荊魔神教會和霸聯的機率情報單位都同意我們應該要再回去。」他解釋道:「有些原因——拿我的當作例子好了——可能全世界都知道;但我很確信除了在座各位,沒人能夠全盤瞭解這些背後的因素。所以我建議大家在接下來的幾天當中,彼此分享自己的故事。」
索爾.溫朝博輕聲贊同:「我們的朋友講得沒錯。真要說故事的話,每天晚餐後的時間的確非常適合。」
「你說有艘霸聯戰艦正護衛著我們?」享用完烤牛肉和水煮天空烏賊之後,領事向海特.瑪斯亭再次確認。
「我。」索爾.溫朝博說。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輕笑道:「驅逐者絕對不會想占領海柏利昂。如果他們攻下這顆行星,必定會大肆搜刮,為所欲為。他們會把城市燒成焦炭,然後把焦炭打成碎片,一直烤到發紅為止。他們還會融化極區冰塊、煮沸海洋,用剩下來的鹽渣醃漬陸地上殘留的物體;這樣一來,那些土地就再也長不出什麼東西了。」
船長比了個手勢,領事立刻跟在這身著長袍的高大身軀之後,穿過莢艙寬敞處,直到一條向上的通道。小徑環繞樹船莖幹寬廣、有如樹皮的艙壁,蜿蜒上升,不見頂端。領事停了下來,移向走道邊緣,又急急忙忙向後一步。底下起碼有六百公尺深,旁邊也沒有欄杆保護——由於樹基所埋藏的奇異點產生六分之一標準重力,物體是會墜落的。
「為什麼不行?」詩人反詰。除了益發通紅的臉頰,以及幾分像惡鬼般挑起的眉毛,實在看不出他已經喝掉兩瓶紅酒。「還有好幾個小時才要降落,何況只要等到我們安全著陸,並且在平凡的當地人群中安頓下來,我就要好好睡掉冷凍神遊的感覺。」
神父幾乎沒有進食,但是整張臉看起來就像晚餐裡有某種食物使他消化不良。「喂,難道我們這次就不能換換規矩嗎——是說,為了因應戰爭的威脅,還有其他的因素,直接就降落在時塚還是什麼地方的旁邊,趕快辦完不就得了?」
上校身材高大——幾乎可和兩米高的海特.瑪斯亭四目平視——穿著黑色霸軍制服,但並未佩戴階級肩章和勳表。說也奇怪,黑色制服倒和霍依特神父的裝束頗有幾分雷同,但這兩個人的外觀並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迥異於霍依特的頹廢,膚色紅棕的卡https://www.hetubook.com•com薩德體格明顯壯健,精幹如鞭柄,毫無贅肉;肩頭、手腕和喉部展現出肌肉的線條。他的眼睛小而深邃,有如某種老式攝影機鏡頭綜覽四周景物,毫無遺漏。整張臉有稜有角,由多處平面和陰影所構成,好似刻劃過的冰冷石頭,而不像神父的面容,消瘦且憔悴。下巴一道細鬚就像刀鋒上的鮮血,更加突顯他銳利的外貌。
賽倫諾斯戛然而止,再給自己斟上一杯。其間還打了個隔,突破朗誦之後的靜默。其餘六人面面相覷。領事觀察出索爾.溫朝博淺淺笑著,直到懷抱中的嬰兒動了一下,吸引他的注意。

「但有什麼可以防止我們說謊呢?」布瑯.拉蜜亞又問了。
領事開口了:「好罷,我們就來表決。第一個議題由溫朝博君所提出,建議我們應該說出自過去與海柏利昂有所牽連的故事。」
領事摸了摸筆記本。它們似乎歷經一場大火,不僅骯髒,還有焦灼的痕跡。「你的朋友還保有古老的品味,如果他仍然用手寫日記的話。」
「誰是第一個?」馬汀.賽倫諾斯問道。
「我相信,我的論點已經成立。」溫朝博道:「我們之中沒人供稱自己認同荊魔神的教義,可是這個宗教團體的長老卻挑上我們,而略過了上千萬衷心祈求能前往參拜時塚……還有他們那兇惡主神……的信眾,更何況這一回很有可能是類似朝聖中的最後一次。」
溫朝博輕輕撫弄沉睡嬰兒的後腦,他說:「我們活在奇特的時光裡。因為我們不像其他霸聯公民安穩地住在萬星網內,而是隸屬漫遊於群星間的那萬分之一。所以我們分別象徵晚近各式各樣不同的時代。拿我做例子,我現在有六十八標準歲,但因為旅途上所承受的時債,這六十八年的歲月很可能分散在超過一個世紀的霸聯歷史當中。」
「既然這故事遊戲,得由在下我率先,
領事一言不發,將望遠鏡交還給卡薩德。倘若特遣隊派出一艘全副武裝的攻擊空母來為世界之樹號護航,那他們到底安排了多大的陣仗,好面對驅逐者的侵攻?
「不公平!怎麼可以拿祈禱書裡的故事來充數?大博士,規定可是要說我們自己的故事啊!」賽倫諾斯抗議道。
「我同意,」海特.瑪斯亭臉上不帶任何表情:「雖然沒有想得這麼深入,但我已經看出在面對荊魔神之前,彼此分享故事這整個舉動的智慧。」
「我的船已經移出倉庫了嗎?」領事問道。
複製人船員清走碗盤,端出甜點,包括果汁奶凍、咖啡、樹船果、巴伐利亞葡萄,以及特調文藝復興巧克力飲品。馬汀.賽倫諾斯揮手拒絕了點心,叫那些複製人再給他一瓶葡萄酒。領事想了幾秒鐘,然後指明要來杯威士忌。
「給我閉嘴!老頭!你喝醉了!」布瑯.拉蜜亞怒斥。
短暫的靜默之中,領事依稀聽見樹葉隨著感覺不出的微風搖曳作響。
「那又怎麼樣?」他身旁的女人問道。
已將天神化為陣陣痙攣。
「同意,」領事突然興起聽聞他人故事的好奇心,同時也有把握絕對不會講出自己的祕密。「贊成說故事的有哪幾位?」
「好幾天?這沒道理嘛!」拉蜜亞不屑地駁斥。
完整故事和陳述,全數都寫在下面。
桌旁一行人微微騷動。大家都和領事所想的一樣:要獲得荊魔神教會贊助北上朝聖,團中成員數量必定要是個質數。
「我們可以指派一個領導人哪!」卡薩德如此回應。
講者立刻就開始,歡樂笑意佈滿臉,
「唔……」神父想要應答,卻又把話吞了回去。
「到濟慈市嗎?」換索爾.溫朝博發問了。晚餐上桌之後,學者第一次出聲。
「所以大家還相信那些老掉牙的傳說喔?」拉蜜亞說:「船上的日誌怎麼寫的?」
「還沒有,」海特.瑪斯亭回答。「不過我們也只比他們早幾個標準天而已。儀器已經偵測出星系外圍的奧特雲有小規模的核聚變反應。」
接著,領事才後知後覺地領悟到:其實樹船最適合執行即將到來的疏散任務,而所有營運費用絕對是由霸聯全額支付。儘管如此,領事也明瞭,開著像世界之樹號這麼美麗又無防衛能力的太空船——同級船艦僅僅不過五艘——進入戰區,聖堂武士兄弟會也實在冒著極高的風險。
「可不可以問個問題?」馬汀.賽倫諾斯就像上學的小孩子一般高興地舉手:「那一狗票的船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媽的鳥事?」
「誰說我們是快樂民主小團體?」卡薩德上校問道,語氣頗酸。
當所有人都安靜地坐定下來,海特.瑪斯亭便開始正式的介紹。就算領事和這些人都素昧平生,有幾個名字卻還算熟悉;他也利用長久以來所接受的外交官訓練,歸納整理每位成員的身分及印象。
霍依特難父嘆口氣,隨即起身。「請稍候。」他離開餐廳甲板。
馬汀.賽倫諾斯則擺出誇張的姿態。他說:「我受洗成為路德教派的一員,這條支脈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我也在你們老爸老媽出生之前出力創建諾斯替禪。我曾經是個天主教徒、天啟論者、新馬克思主義信徒、介面狂熱份子、受戒的震顫派信眾、撒旦教徒,當過傑克虛無教派的主教,還是保證轉世協會的付費會員。現在,我可以很高興地說,我只是單純的有神就拜。」他向在場所有人微微一笑。「對我這種人來說,荊魔神是最值得信仰的神祇了。」詩人作了結論。hetubook.com.com
瑪斯亭走進一個由鬚狀碳索所支撐的吊籃,繩索彼端沒入頂上三百公尺高的樹木。領事跟進,兩人靜悄悄地垂直上升。他注意到除了些許聖堂武士和矮小的複製人船員,所有走道、莢艙和甲板顯然空空盪盪,杳無人跡。領事回想起他趕忙從會合處前往進入冷凍神遊的期間,並沒有遇見其他旅客;但在當時即將進入量子跳躍的急迫下,他拋開了這個疑慮,認為這些人都安穩地躺在臥榻。然而,現在樹船正以遠低於光速的速度航行,她的枝椏應該佈滿被如此景色嚇呆的人群。他向船長提及所觀察到的現象。
「我們會獲得許可。」瑪斯亭說。陽光像找到路似地鑽進斗篷的皺褶,映照出淡黃色的皮膚。
「噢,是的。在我們穿出量子跳躍的同時,就收到他們的呼叫。現在……一艘霸聯戰艦……正護衛著我們。」船長指了指上頭的天空。
馬汀.賽倫諾斯放聲大笑,揮舞的雙手濺出酒液。「聽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們他媽的人類就會遵守人類的邏輯囉?」他豪飲一口,擦擦嘴,又笑了起來。
無辜的人兒重新經歷死亡,
領事醒轉過來,伴隨特別的頭痛、喉乾症狀,並感覺到自己遺忘了上千個唯有冷凍神遊階段才能經歷的夢境。他眨了眨眼,於低矮臥榻坐直,頭昏眼花地將皮膚上僅剩的感測膠布撕開。兩個奇矮的複製人船員與一名身材高大、頭戴兜帽的聖堂武士和他同在這沒有窗戶的蛋形房間。其中一個複製人端給領事以傳統方法解凍的柳橙汁。他接下杯子,貪婪地牛飲。
哀嚎,哀嚎,我凍結的身軀漸次消融……
各自騎乘海豚背上
「好吧,」霍依特神父猶豫地接腔,似乎要拉回原來的思緒:「假設霸聯的護衛艦隊離開,讓驅逐者拿下海柏利昂的話,占領過程或許不會流血,那他們就會讓我們做自己的事。」
瑪斯亭耐心地搖頭否認,他說:「朝聖之旅一直都是從首府開始出發,花上幾天的時間抵達時塚。」
「當然好囉!」馬汀.賽倫諾斯說道:「就算在繡特星泡上一整個月的高潮湯,我也不想錯過這場小小的滑稽鬧劇。」
費德曼.卡薩德則聳聳肩。
我的神力不再,
領事嘆了口氣。這些人聚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小時呢。
傷口再次迸裂。
「咳呵,」領事發聲,喝了口飲料,清清清喉嚨再試一次。「謝謝你,海特.瑪斯亭。」他勉力應答。環顧整座房間,深綠青草權充地毯,半透明的牆壁,以及完整無拼接的彎曲樑木所構成的支撐拱肋,領事明白他必定身處於較小型的環境莢艙。閉上眼睛,他試著喚醒量子跳躍前,與樹船會合的記憶。
海特.瑪斯亭答道:「我是世界之樹的真言者。有不少聖堂武士相信荊魔神是天神下凡,來懲罰那些不從樹根攝食的人們。但我必須說這種異端邪說並不存在於聖約或謬爾先知的記載之中。」
船長左邊的領事聳聳肩:「我是個無神論者,」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斟上威士忌的酒杯舉向光源。「也從來不曾和荊魔神崇拜有過任何接觸。」
「是的,」霍依特回答:「如果大家都準備好,我就要開始了。」
「本樹距離海柏利昂尚有兩光分,航行時間約為五小時,」聖堂武士說道;領事才發覺向他報告的正是聖堂樹船船長,亦為「世界之樹真言者」——海特.瑪斯亭。茫然中,領事約略瞭解到船長親身前來叫喚乃是極高的殊榮,但他仍受神遊影響,腦袋實在過於昏沉,無法表達謝意。
「好,那就開始吧!」賽倫諾斯說。
溫朝博不經意地搖了搖胸前熟睡的嬰孩。「打個比方,在座諸位有誰知道自己為何被荊魔神教會和萬事議會選上,來參加這次朝聖?」
領事嘆了口氣。複製人船員送上紅酒,但他想喝的是威士忌。「誰知道那些驅逐者會做出什麼?他們早就不再依照人類的邏輯行事了。」
霍依特神父笑了,笑意中不見一絲幽默:「天主教會授與我聖職,而荊魔神信仰卻完全牴觸教會所捍衛的真理。」
霍依特神父對著詩人皺起眉頭表示不滿,費德曼.卡薩德倒是輕輕笑著。索爾.溫朝博補充說明:「領事的意思並不是那塊地方完全無法接近。任何人都可以利用船艦或是各種陸路抵達目的地。那些太空船或航空器也沒有消失。它們能輕易地降落在廢墟或時塚的旁邊,就像返回電腦原先所設定的地方一樣簡單。只不過駕駛員和乘客就再也沒人見過了。」學者從懷中舉起沉睡的嬰兒,將她安置到掛在頸上的揹巾裡。
眾人不發一語。
於是,在複製人收拾餐前湯和沙拉盤,端上主菜的同時,這群人就沒有更進一步的交談。
生氣勃勃、縱情喧鬧,是賽倫諾斯在初次見面時的外在表現;相形之下,下一位賓客的沉靜含蓄,所散發出的智慧氣息也著實令人印象深刻。當介紹到他的時候,索爾.溫朝博擡了擡頭,領事則注意到這位知名學者短而灰白的鬍鬚、滿佈皺紋的額頭,還有那憂鬱,卻不減其璀燦的眼眸。領事也曾耳聞「流浪的猶太人」故事和那毫無希望的追尋。然而當領事發現這老人臂膀上抱著一名僅僅只有數週大的嬰孩——他的女兒蕾秋——時,還是感到十分震驚。他不忍卒睹,於是把視線移開。和*圖*書
他們一言不發,繼續往上走。離開主要幹道三十公尺,繞經樹幹半圈,穿越輕巧脆弱的吊橋,步入一段五米寬的樹枝。沿著這條向外的通道,兩人來到一個枝葉繁茂的地方,海柏利昂主星的光芒自葉間縫隙微微閃耀。
介紹告一段落,領事清了清喉嚨,轉向聖堂武士。「海特.瑪斯亭,你說過朝聖者總共有。難道第七位是溫朝博君的小孩嗎?」
拉蜜亞以往是盧瑟斯星的公民,由於該地重力達一.三G ,所以她的身高並未超過位於右方兩張座椅之遙的詩人。然而就算穿著寬鬆的燈籠式船衣,仍掩蓋不了她結實身軀上的層層肌肉。黑色鬈髮及肩,眉毛則是兩條濃密黑線水平形成一字,鷹鉤鼻子厚實尖挺,瞠視因而更加有神。拉蜜亞的嘴巴寬闊,但有著令人舒服的美感;嘴角帶著淺淺微笑稍稍上揚,不知這意味著殘酷,或者只是俏皮的一笑。她烏溜溜的雙眼彷彿向旁人挑戰,要他們猜猜笑容的真正意義。
領事看到霸聯戰艦的影像塞滿了整個畫面,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既非他預想的單人「小綿羊」受到力場影響所呈現出的模糊光點,也不是火炬船所形成的球根狀;電子描繪的輪廓在在顯示出,那是一艘毫無光澤、完全漆黑的攻擊空母。它的氣勢驚人,千百年來也唯有軍艦才能如此引人注目。這艘霸聯空間跳躍船的艦體連同它四具備戰狀態下收起的機械吊臂構成不甚協調的流線,六十公尺長、探針狀的艦橋如同克洛維斯尖器一般銳利;而它的霍金推進器和核聚變泡形罩遠遠落在矛桿狀太空船的尾部,好似箭上的羽毛。
搭扶鰭翅穩坐,
「我也投贊成票,」領事對自己的決定感到驚訝。「有哪些人反對?」

馬汀.賽倫諾斯看起來將近六十歲,但領事觀察到他的喉頭與手掌上不正常的藍色,因此懷疑這個人已經接受過多次波森延壽療程。他的真實歲數可能在九十到一百五十標準年之間。如果真的接近後面那個數字,領事明白,詩人八成瘋得不輕。
第六位朝聖者布瑯.拉蜜亞,也是團中唯一的女性。這名偵探在被介紹時盯著領事猛瞧;甚至在她轉頭之後,領事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眼神所帶來的壓力。
學者張開手掌,比了比在座所有的人。「我們不但各自代表了一座時間的島嶼,也擁有屬於自己觀點的一片汪洋。也許更恰當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掌握某個謎團的一部分。而自從人類首度降臨海柏利昂以來,始終就沒有人能解開。」溫朝博抓抓鼻子說:「這是個難以破解的謎題,老實說,就算只剩下一個星期好活,我還是會被這樣的謎題所吸引。哪怕是寸絲半粟的瞭解都非常歡迎;就算不成,光是研究它,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領事吃驚地瞥了一眼。正常情況下,一艘聖堂武士的樹船可搭載兩千到五千名的乘客;這也是大家公認最喜歡的星際航行方式。樹船在橫渡相隔僅數光年的星系時,不但景色宜人、時間短暫,所產生的時債也很少超過四、五個月;正因如此,裡頭的大批旅客所必須承受的冷凍神遊時數也得以降至最低程度。往返海柏利昂星系一趟,這艘船就累積了六個萬星網標準年的時間無法進帳,想必聖堂武士們也蒙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
領事斜眼向上一瞥,但此時上層樹枝卻旋離樹蔭,整畝的葉片在陽光下紅得發火。就算在陰暗處,螢鳥聚集,像日式燈籠高高掛在明亮的走道、發光的盪藤和閃耀的吊橋之上;來自元地球的螢火蟲和茂宜─聖約星的游絲一閃一爍,井然有序地穿過樹葉迷陣;這些光源混雜星點,足以迷惑最為通曉星象的航行家。
朝聖眾耳聞此語,當下便不再停歇,
「所以驅逐者還沒進入海柏利昂星系?」布瑯.拉蜜亞問道。嘶啞的喉音使領事心中萌生奇異的感覺。
「現在?」教士有所遲疑。
「用這個。」費德曼.卡薩德彎腰越過霍依特神父,遞給領事一具摺疊式軍用雙筒望遠鏡。
妳邪惡的嬰孩
「諸君友聽吾道來,策馬騎乘走向前。」
「我呸!」詩人快活的聲調表示他的鄙棄。其他人也搖頭反對。
「我就是第七個。」海特.瑪斯亭,這位聖堂樹船世界之樹號的船長,也是世界之樹真言者說道。宣布完畢,全場一片寂靜;瑪斯亭比了比手勢,複製人船員們開始為朝聖者送上著陸前的最後一餐。
「好一齣情境喜劇啊!」賽倫諾斯大笑道:「真是現實世界當中,連耶穌基督也要哭泣的冤魂之海,而我們正朝向那兒前進哩!不管怎樣,到底是誰安排了這一屎桶的噁爛劇情?」m.hetubook.com.com
在領事的眼裡,雷納.霍依特算是個年輕人——頂多三十歲出頭——可是外表卻顯示出,不久之前才因為某種事物促使他急速衰老。領事看著瘦削的臉龐,顴骨緊貼氣色不佳的灰黃皮肉;眼睛雖大,但瞇著深陷眶內;雙頗肌肉不住抽搐,薄唇因而過度下翻,連冷嘲熱諷的哂笑都談不上;髮線像是受到輻射傷害,開始後退,但不甚明顯。他覺得自己正盯著一個臥病多年的男人。不過,領事仍驚訝地發現,隱藏在痛苦的面具背後,依然殘存著年輕男孩的形象——圓潤的臉蛋、細緻的肌膚,還有柔嫩的嘴唇,儘管至為模糊,這些仍曾屬於那個年輕、健康,而較不憤世嫉俗的雷納.霍依特。
「我就是這麼長不大,」賽倫諾斯以他一貫色瞇瞇的笑容回應。「大使啊,」他向領事點頭示意:「我可以借用你戴在頭上的那個金枕頭嗎?」
過了半晌,領事才恍然大悟。如果瑪斯亭的確只是想開個玩笑,那這就是他這輩子和聖堂武士打交道以來,第一次看到有那麼一個表現出些許幽默感。可是領事看著船長斗篷底下微微帶點東方色彩的臉孔,找不出一絲戲謔意味。
「統計結果:四票贊成、兩票反對、一票棄權,贊成一方通過。誰要先開始講?」領事如此宣布。
噢,噢,那痛楚,那無力的痛楚。
領事答道:「什麼也沒有。沒有暴力介入、沒有武裝入侵、沒有偏離航道。沒有無法解釋的時光間隙。沒有不尋常的能量放射或損耗。沒有任何具體的異常現象。」
「還有四個小時進入軌道,」海特.瑪斯亭輕聲回答:「再加上搭乘登陸艇的幾分鐘。我們的領事朋友已經答應要用他的私人飛船載各位下去。」
「接近了,」詩人張開眼睛,杯中倒入更多紅酒。「是葉慈。蕾妮斯塔還在咬她老媽鐵奶頭的五百年前,這傢伙就已經活在世界上了。」
拉蜜亞皺眉道:「如果正式的戰鬥太早開始,也許當局會不允許我們著陸。」
「不會太孩子氣嗎?」拉蜜亞道。
經過好幾分鐘,布瑯.拉蜜亞有點不耐煩了:「你們說他是不是在發神經?」
賽倫諾斯的形象恰與對座的軍人完全相反。卡薩德身形高大精瘦,賽倫諾斯卻個頭矮小,而且健康狀況明顯不佳。相較於上校嚴峻的五官,詩人的臉孔表情豐富多變,頗為類似地球的靈長類動物。他的聲音宏亮,鄙俗而刺耳。領事總覺得馬汀.賽倫諾斯的外表展露出某種欣悅的魔性;紅通通的臉頰、寬闊的嘴巴、挑起的眉毛、尖尖的耳朵,以及不停比畫的雙手;那矯健的細長手指頗適合於鋼琴演奏——抑或,把人掐死。詩人滿頭銀髮也粗糙地剪成參差不齊的瀏海。
(別再喝威士忌了,)領事心想。
「蕾妮絲塔的作品,是罷?」霍依特神父問道:「我在神學院有讀過。」
「神話就是這麼說的。」溫朝博道。
「荊魔神可不是純屬虛構,」卡薩德提出警告:「他的鋼鐵巨樹也不是。」
「是我。」霍依特神父應答。這位教士的表情顯露出身心勉強承受著痛苦,領事過去只有在罹患末期重症的朋友臉上看見過。霍依特舉起他的籤紙,大而潦草的「1」字清楚呈現。
「您們六位是本樹僅有的旅客。」瑪斯亭解釋道。吊籃停靠在糾結不清的葉簇中,樹船船長領路,步上一具年代甚久,日益斑駁的木造電扶梯。
教士的身邊坐著一名男子;好些年以前,大多數的霸聯公民對他應該並不陌生。領事懷疑現在萬星網內群眾的注意力,是否和他當年還居住其間的時候一樣短暫?或許還更短吧。倘若如此,那麼人稱「南布列西亞屠夫」的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可能不再惡名昭彰,亦或聲譽卓著。但是對領事同輩或是資訊不甚流通的邊疆地區居民而言,卡薩德並不是那種容易被遺忘的人。
聖堂武士點點頭,指出船艦的方向。領事瞇眼看去,卻沒發現旋轉的星空裡有什麼物體正在移動。
「看罷,」拉蜜亞出聲了:「互相說故事有什麼好處?等到我們遇上荊魔神,就告訴它我們想要的東西,然後一個人的願望會實現,其他人全部死光光。我說得沒錯罷?」
聽眾之中,馬汀.賽倫諾斯大概是最迫不及待的;他弓身向前,輕聲低吟:
「為什麼?」卡薩德上校反駁:「感覺上沒什麼意義。」
領事回答:「我們最好這樣。為了各自的目標,我們這群人得一起到達荊魔神的勢力範圍,此時就需要一個決定事物的機制。」
「太空港?」霍依特神父的聲音頗為憤怒:「我以為我們會直接前往北方荊魔神的領地。」
「諸位朝聖夥伴們。」海特.瑪斯亭和領事出現在一處寬闊平臺時如此宣布;那邊已經有一小群人在木製長桌的角落等待。頭頂上星光閃爍,不時隨著樹船改變航向和角度而旋轉。平臺兩側由茂密枝葉構成的堅實障壁,如同巨大水果的綠色外皮,勾勒弧線,向外伸展。其他五名旅客起身讓瑪斯亭坐上餐桌首位之前,領事立刻便認出這是船長餐廳平臺的擺設。他發現在船長左手邊,有張空位等他入席。
「給我閉嘴!真該死!」霍依特大吼。他伸手抹過自己的臉龐,最後碰觸在胸膛之上。這已經是當晚第二次,領事知道眼前這個人病得不輕。
領事小心翻開紙片,確保其他人窺探不到內容。他是第七號。內心的緊張瞬時化消,如同灌得太飽的氣球一洩而空。合理推斷,輪到他之前,事情就會有所變化。也許戰爭會讓一切變成學理上不切實際的猜測;也許大家又改變主意,對故事不感興趣;或者國王會死;還是馬會死;又說不定他能教馬如何說話呢www•hetubook•com•com
「就算逃過戰火中不可避免的死亡,也躲不了荊魔神必殺的毒手。」神父小聲嘟噥著。
領事搖搖頭說:「溫朝博君,你的論點或許成立,但我仍然不懂你的意思。」
領事想起他逐步接近時,初次見到這艘長達一公里的樹船印象。船體細部為備用機具和由耳格生成,如球狀迷霧般環繞在四周的阻絕力場所遮蔽,因而模糊不清;儘管如此,這枝葉扶疏的龐大巨物依然金光閃閃,萬千光點柔和地穿透葉片及薄壁的環境莢艙,或是沿著數不清的甲板、船橋、指揮平臺、樓梯和涼亭映照全船。工程與貨物球艙像過大的蟲癭叢生在樹船基部周圍,藍紫色的引擎噴流拖曳其後,彷彿十公里長的樹根。
「才沒有,」雷納.霍依特自黑暗中浮現身影,從被當作主要通道的木製電扶梯那頭走過來。「我需要這些東西。」入座同時,他把兩本髒污的小筆記丟在桌上。
長桌幾乎空空盪盪,所有人都集中在角落處。費德曼.卡薩德對面坐著一名男子,經過介紹,才知道是詩人馬汀.賽倫諾斯
「其他朝聖者正恭候大駕。」海特.瑪斯亭輕聲說道,並向領事行李所在的矮墊點頭示意。箱子等候指令,預備開啟。這位聖堂武士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屋樑椽木,領事同時也起身換上半正式的晚宴服裝:寬鬆的黑長褲、光亮的登船靴、手腕與肘部特別膨大的白色絲質上衣、黃玉色領口繫帶、黑色半身外套掛上緋紅條紋的霸聯肩章,以及柔軟的金色三角帽。彎曲牆壁的一部分變作鏡子,領事注視著映照出來的形象:一名身穿半正式晚禮服的男子,歲數已過中年,皮膚因日照而黝黑,但憂傷的雙眼下方卻異常蒼白。他皺了皺眉,點點頭,隨即轉身。
「其他人在幾個小時之前就已經清醒,」瑪斯亭示意複製人離開。「並在主餐廳甲板集合了。」
「可是也沒有乘客。」海特.瑪斯亭補上一句。
一如我氣若游絲——

「或許吧,」船長同意她的話:「但毫無疑問,事實就是這樣。」
領事左邊坐著雷納.霍依特神父,隸屬於一個名為「天主教」的舊式基督教派。好一會兒,領事忘卻那一襲黑衫和羅馬領結的重要性,但他隨即憶起將近四十個標準年以前,於希伯崙結束極其不幸的首次外交任務後,進入當地的聖法蘭西斯醫院接受酒精中毒治療的景況。而且霍依特這個名字也讓領事想到另一位,在他就任於海柏利昂的期間神祕消失的教士。
領事向後仰身,找到了那顆藍綠相間,被稱作海柏利昂的行星。在他的注視下,這顆星星似乎愈變愈大。海特.瑪斯亭把斗篷往前拉,直到陰影蓋住容顏。溫朝博點起煙斗。其餘人等接過續杯咖啡,安坐在位子上。
「我想到了,」用完甜點之後,索爾.溫朝博對著大夥兒重啟話題:「我們的生死存亡也許得仰賴彼此之間的談話。」
衰微似葦荻——虛弱——

「我也是。」海特.瑪斯亭同樣肯定。
「我們應該來投票決定,」領事提議道。他正想起梅娜.葛萊史東認定朝聖團中有一個成員是驅逐者的奸細。聽故事會不會是找出間諜的辦法?領事笑著想:(真有這麼笨的內奸?)
「那為什麼我們還要拿出自己的故事來煩人家呢?」拉蜜亞追問,同時向她最後一塊巧克力起司蛋糕進攻。
「我想沒有罷?」溫朝博繼續說著:「更有趣的是,這邊有哪一位是荊魔神教會的成員還是信徒?拿我自己來說,我是一個猶太人,儘管這些年來,我的宗教觀有多麼混亂,可不包括信奉一具有機的殺人機器在內。」他揚起厚重的眉毛,環視全桌。
希布莉,哀嚎罷!
沒有死亡的氣息——死亡永不存在
「完全沒有,」馬汀.賽倫諾斯咧嘴笑道:「這就是妙處所在呀。」
「很抱歉,」神父說:「但如果要講我……我的故事,就得同時講另外一個人的。這些日誌就是他寫的,他是我當初來到海柏利昂的原因……如今我重回這裡,也是由於他的緣故。」霍依特深深吸了一口氣。
領事頷首致謝,拇指按壓電源開關,開始掃描瑪斯亭所指的空域。鏡中陀螺儀水晶微微蜂鳴,同時穩定鏡頭,以設計好的模式進行掃瞄。霎時間,影像靜止、閃動、放大,而後固定下來。
馬汀.賽倫諾斯大笑出聲,他閤上雙眼,開始吟誦: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