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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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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故事 Ⅰ

詩人的故事 Ⅰ

母親沒料到元地球的戶頭竟然會被全數凍結——並重新分配到逐漸發達的萬星網經濟體內。她也忘記大家之所以等到霍金引擎問世才敢出航觀賞銀河旋臂,是因為在長期極低溫冬眠之下——相較於數週或數月的冷凍神遊——大腦發生永久性毀損的機率是六分之一。我運氣算不錯了。到了天堂之門,我從冬眠艙被挖起來去做酸運河開鑿工作之前,只發生過一場腦部意外——中風。生理上,幾個禮拜之後我就可以進泥坑工作了。智能上,則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也許是我再也不願使用逆時針,加快了海倫達的離去,不過也許並非如此。我是她的玩物——一個原始人,對她數十年來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我的天真無知令她開心。無論如何,不願使用逆時針讓我度過了許多沒有她的日子;播放過去佔據的是此刻的現實,而用藥時間超過了一輩清醒時光的總和,是不少逆時針成癮者致死的原因。
泰莉娜.溫葛莉-費夫似乎不怎麼擔心。第一波書評出籠和實體傳真的營收進帳之後兩個禮拜,我狂喝痛飲十三天之後那天,我傳送到她的辦公室,狠狠坐進那張如黑豹般蹲踞在房間中央的流體棉心絨毛椅。隱形防護力場外不遠處,傳說中的天崙五中心暴風雨正在咆哮,木星般巨大的閃電撕扯著血紅天空。
海倫達和我在一起的那十個標準月當中,我們沒在家裡花多少時間,反而偏愛和朋友一道在萬星網度假中心、旅遊生態圈和夜生活去處間來來去去。我們的「朋友」之前是經常傳送的那一幫人,現在他們叫自己馴鹿族,名稱來自元地球已絕種的遷徙性哺乳動物。這群人包括其他作家、幾個成功的視覺藝術家、匯流星的知識份子、萬議媒體代表、極端生物藝術家和基因接合美容師、萬星網上流階層人士、癖好傳送的有錢人和逆時針上癮者、數名全像電影和舞臺導演、兩三個演員和表演藝術家、幾個改邪歸正的黑幫老大和一群名單經常更換的新進榜名人……包括在下。

母親的大宅——我們的大宅——不過千畝,周圍還有上百萬畝的土地。小草原大小的草坪遍佈其上,那完美草地似乎在呼喚身軀躺臥其上、在那柔軟的圓滿中沉沉入睡。高大挺拔的林木讓地球成了日晷,影子緩步繞行;首先錯落交疊,再隨日升中天而短縮,終於日落西山,樹影向東流。宏偉的橡樹,巨大的榆樹、楊樹、柏樹、紅木、盆栽。榕樹落下許多新生樹幹,像圓滑的拱柱撐起一座以天為頂的廟堂。柳樹在整齊的運河和四處漫流的小溪岸邊垂下枝頭,隨風吟唱古老的輓歌。

面對出版的殘酷考驗之前,就認定自己是詩人或作家,就像年輕人誤以為自己將永不凋零,既天真又無害……而不可避免的幻滅,也一樣痛苦。
幸好,巴薩札老師對年輕肉體的著迷僅限於異性,所以我的教育倒不受影響。他有分外之想的時候,要不是家教時間缺席,要不然就是過度專注於背誦奧維得、施納史或吳喬治的詩作。
我試過兩次逆時針。第一次順暢無比——我的目標是九歲生日宴會,結果第一發就準確命中。一切栩栩如生:日出時傭人在北草坪的歌唱,為了讓我和阿爾菲開電磁車瘋一整天、在亞瑪遜盆地的灰色沙丘上放肆滑翔,巴薩札老師不情願的取消上課;其他老家族的代表傍晚抵達時的火炬遊行,他們包裝華美的禮物在月光和萬頂天燈的照耀下散發光芒。幾個小時的逆時針作用後我帶著微笑醒來。第二趟我差點沒命。
「所以呢?」
我媽坐在暗影中。四歲的我手指受傷了,便衝過去投進她的懷抱。
然而到頭來,它哪個都沒當成。它只不過是侯洛斯嘉充滿幽閉恐懼的蜜酒廳,怪物就在外頭的黑暗中虎視眈眈。我們肯定有我們的格蘭戴爾。瞧瞧哀王比利那佝僂的可憐身影就知道,我們甚至有位侯洛斯嘉。我們獨獨缺了基族,也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偉大戰士貝奧武夫,和他手下那一群歡樂的瘋子。英雄人物既然從缺,我們只好扮演起受害者的角色,寫我們的十四行詩、練我們的芭蕾、讀我們的故事,任由那隻渾身鋼尖的格蘭戴爾,繼續為黑夜帶來恐懼、蒐集腿骨和關節。
我所謂「花幾個禮拜把《詩篇》潤一下」變成了十個月的瘋狂工作。我把家裡大部分房間封閉,只留下天津三的塔房、盧瑟斯的健身房、廚房、和無涯海洋星的浮艇浴室。我一天連續工作十小時,然後暫停一下做些激烈運動,接下來吃個飯小睡片刻,又回到寫字桌前坐上八小時。像是回到五年前那段中風復原期,有時候要花上一小時或一整天的時間,一個單字才會浮現、一個概念才得以在語言堅硬的土壤中扎根。現在這個過程就更緩慢了,我苦心思索完美的字的韻腳、最富趣味的意象,與最難以捕捉的譬喻,以描述最飄渺的情感。
《詩篇》出版的第一年,賣了兩萬三千份實體傳真。版稅分紅是售價十二元的十分之一,這樣算起來,網際預支給我的兩百萬元我賺了一萬三千八百元回來。第二年則是賣掉六百三十八份實體傳真;沒人要買數據圈或全像電影版權,也沒有巡迴活動。
我笑著搖搖頭。
因此,在天堂之門,織女主星靜靜灑下紅光,我一面挖著運河爛泥最深處的渣滓,或在大氣供應站迷宮般的肺氣管裡、循環呼吸器的細菌所累積成的鐘乳石和石筍之間,以手腳爬行,一面成了詩人。
泰莉娜笑了笑,用黑色指甲逐一點過子彈帶上的彈匣。「我相信它一定符合你一貫的高標準,馬汀,」她說。「我沒有必要看。」
「什麼效應?」
「可是它賣了三十億……」
每個人都喝酒、用刺|激物和植入裝置、連線,也買得起最棒的藥。當紅的藥物叫逆時針。它絕對是種貴族階級的惡習:一個人需要花大錢植入整組設備才能完全體驗藥效。海倫達為我做了一切安排;生物監視器、感官延伸器、體內通訊記錄器、神經導流裝置、加強器、外腦皮層處理器、血液晶片、RNA絛蟲……,我體內的樣子,連我媽都認不出來。
「剛好相反,」我的編輯笑著,「馬汀,你幫網際賺了幾十億,我們會出版這本書。我只是說沒人會買。」
「一點都不會,」泰莉娜說。「既然這次的中心主旨不是鄉愁,你還不如用你想要的方式來寫。」
「你想它會賣嗎?」我問。
很快分析的結果,有些字是多餘的。我能用的有八個名詞;代表六個東西;八個名詞中有五個也可以做動詞用。我保留了一個毫無疑問是名詞的字,另有一個形容詞也可當動詞或語氣詞來用。我的新語言世界包括了四個單音節字、三個複合字和兩個小孩子說話的疊字。我的文字表達空間,提供了四種與排泄相關的管道、兩項對人體器官的指涉、一個對神的詛咒的需求、一個性|交的標準敘述或命令,和性|交的衍生詞,但因為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不再是可行的選擇。

我的生命就是天堂之門和每分每秒的求生所需。天空總是掛著一顆黃褐色的夕陽,像一片倒塌的天花板,距離我的小屋不過幾公尺高。這間狗窩意外的舒適:一張桌子用來吃飯、一席床墊用來睡覺和性|交、一個坑洞用來撇尿拉屎,和一面窗戶,可以安靜地看風景。我身邊的一切正是腦中詞彙的投射。
在天堂之門的爛泥坑和臭水溝裡的那三年,並未讓我留下美好的回憶,但這幾年對我的影響,並不亞於在元地球度過的前二十個年頭——甚至還可能超過後者。
泰莉娜稍稍斜視。「你還欠我們將近一百萬元預支金,」她說。「只要跟收款部說一聲,馬上就可以凍結你家每一個房間,除了你當廁所用的那個該死的浮艇。你可以坐在上面,直到海裡堆滿你的屎為止。」
我按照約好的時間,分毫不差的傳送到泰莉娜.溫葛莉-費夫的辦公室。泰莉娜已經從實體傳真部總編輯升任為發行人。她的新辦公室佔據了天崙五中心網際塔的最高樓層,站在那裡,就像是爬上全宇宙最高聳的山峰,並在鋪了地毯的頂端居高而下;頭頂上只有保護力場略略偏光的隱形圓頂,而地毯的盡頭,就是六公里深的垂直墜落。我在想其他作家是否有過跳下去的衝動。
我在流體棉心裡陷得更深了。「連AI都討厭這本書?」
我在元地球上寫詩,用的是沙度─達克納牌的念動通訊記錄器,可能在一張厚墊法式長椅上舒服的伸展,也許搭電磁車在陰暗的礁湖上空飄浮,或者一面沉思一面在花香四溢的樹蔭間散步。這些空洞幻想的產物,手法拙劣、結構鬆散、毫無力道又自大可笑,我已經描述過了。在天堂門,我發現肉體勞動真是心靈最好的刺|激;不過我應該補充一下,不只是一般的肉體勞動,而是絕對會讓你脊椎彎曲、肺部漲痛、內臟翻絞、韌帶斷裂和睪丸破碎的肉體勞動。不過,我發現,只要這份工作沉重而重複,心靈不但可以在想像世界中漫遊,其實還會逃離到更高的領域。
我保住了我的房子,添了通往五個星球的六個房間,並讓它們裝滿藝術品。我也招待客人。我認識的人當中有一些是作家,但就像任何時代,我們傾向於彼此不信任以及互相詆毀,且偷偷憎恨他人的成功並挑剔他們的作品。我們每個人心裡都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文字藝術家,只不過剛好在寫商業作品;其他人都是俗物。
「那是小小的暗示囉?你想寫別的系列故事?」
「絕對會。」
「聽好了,你這可悲、沒天分的俗物,」她低聲威嚇。「你的卵蛋可是落在網際的手裡。你再給我們惹麻煩,就會被送到哥德小說工廠,用蘿絲瑪莉小山雀當筆名。現在給我回家、清醒一下,然後寫你的《垂死地球十》。」
「我想你會希望像上次那樣做點刪改?」
《垂死地球二》賣了一千九百萬本。
「一定會保留。」
我們的家立在一座小山坡上,到了冬天,褐色的草地起起伏伏,看上去像一頭雌獸的側腹,肌理滑順而充滿速度的爆發力。屋子本身滿是歲月的遺跡:東側的中庭裡,一座翡翠高塔染上第一道曙光;南面一排山形牆,在午茶時間將楔形陰影投向溫室的水晶玻璃;東向柱廊的陽臺和迷宮般的階梯,則是和午後陰影玩起埃薛爾遊戲。
伯特蘭.羅素是一位和蓋斯活在同一世紀的哲學兼數學家,他寫過:「語言不只足以表達思想,更使得沒有語言,思想即無法成形。」這就是人類創造力的精華所在:不是文明的璀璨外表,也不是毀滅文明的炫目武器,而是像精|子攻擊卵子一樣、足以孕育新概念的文字。甚至可以說,文字/概念這對孿生雙胞胎,就是人類物種面對錯綜複雜的宇宙,唯一可以做出、將會做出、應該做出的貢獻。(對,我們的DNA獨一無二,但蠑螈的也是。對,我們營造建築,但從水獺到築塚蟻等等許多動物也會,那些由城垛包圍的丘狀蟻塚,現在從左舷就看得到。對,我們用抽象如夢的數學編織出真實的造物,但宇宙是由運算架構而成。畫一個圓,π就擡頭仰望,進入一個新的太陽系,第谷的方程組就隱藏在時間/空間的黑絨披風之下。但在生物和幾何的層層面貌、甚或哪一塊無知覺的石頭底下,哪裡有宇宙藏的字呢?)即使是我們所發現的非人類智慧生物——木星二號的浮球、迷宮建造者、希伯崙星的阿路伊感靈獸、杜魯勒斯星的條狀人、時塚的創造者甚至荊魔神自己——都只留下各種難解的謎團和神祕的工藝品,但沒有語言。沒有文字。和圖書
「你錯了!」我大喊。「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賞好詩,但是會看書的人還夠讓它進入暢銷排行榜。」
「當然。」
「該死便便。」我會衝著他咧嘴笑回去。
黃棕色的雲在我身上降下了酸液。我踩著深及大腿的爛泥,清理城市下水道的水蛭草。我在那邊的第二年,老泥死了,那時大家都在忙著把第一大道運河延伸到中池淤泥灘的工程案。一場意外。他為了趕在填平機壓過來之前,把一朵硫磺玫瑰救起來,爬到泥沙丘上,結果碰到泥流。沒多久,琪蒂嫁人了。她仍然兼差,但我越來越少看到她。綠色海嘯沖走淤泥灘市之後不久,在生產時過世。而我繼續寫詩。
那天剛好有一艘保護區大氣品管經理的電磁車低空飛過,經理夫人一個人要去軌道上的公司住戶商店;她命令電磁車降落,叫她的生化人隨從把我和剩下的手稿帶上船,然後親自載我到公司醫院。正常來說,簽約員工都是在現場掛號的生物診所接受醫療援助——還不保證有——但是醫院不想拒絕一位經理的夫人,所以讓我入院——我依然昏迷不醒——並且在一位人類醫生和經理夫人的照顧下,浸泡在療養槽裡養傷。
我的繆思走了。
(漸暗)
我在酒精和逆時針裡找她,重回天堂之門上靈感泉湧的日子,那時她的啟示時常在我耳邊響起,讓我不得不放下工作,或自睡夢中醒來,但在重現的時光中,她的聲音卻是模糊虛弱,像一片來自某個逝去年代的受損錄音光碟。
「門都沒有。」
我家有三十八間房間,橫跨三十六個世界,連一扇門都沒有:拱狀入口都是傳送門,其中幾間用簾子遮住,大部分可以觀看和進入。每個房間都充滿了窗戶,至少有兩面牆裝了傳送門。從文藝復興星系的主餐廳遠眺,我可以看到赤褐色的天空以及我家火山山頂下方山谷中、持能星系青銅色的高塔;如果我轉個頭,可以看到傳送門另一邊、主起居室的大片白地毯,而更遠處的永絕星系,愛倫坡海拍打著興旺角的尖塔。圖書室的窗外就是諾洪星的冰河和翠綠天空,走個短短十步路,就可以下樓到我的塔樓書房——一個舒適寬敞的房間,周圍的環形玻璃窗經過極化處三百六十度望去,都是柯旭帕.喀喇崑崙山脈的高峰,位於天津三賈努共和國最東側,與最近的人類聚落相隔兩千公里。
泰莉娜從座位起身,走到圓形地毯的邊緣。她的身體力場閃爍不定如蓄滿電力的水面浮油。「下一步,」她說,「你來決定,你要當個作家呢,還是全萬星網最丟臉的笨蛋。」
我曾對著天堂之門的朋友解釋這些想法,我說:「尿、屎,屁洞幹媽的,該死屎該死。屄。噓噓屄。該死!」
「請你看一下。」我說。
對我而言,成為霸聯名人頭幾個月的生活,比之前從元地球被寵壞的小鬼過渡到天堂之門被奴役的中風病人,更令人不知所措。一開始那幾個月,我造訪了一百多個世界參加簽書和傳真簽名會;我和馬蒙漢姆列一起在「萬網最新!」秀上露面;我和總裁西尼斯特.裴洛、萬事議會議長德洛依.費恩,還有二十位參議員見過面。我去了星際女性筆會和盧瑟斯星球作家公會發表演說;我得到新地球大學和劍橋二大的榮譽學位;有人為我舉辦慶祝儀式、進行訪談、拍照、寫書評(正面的)、出傳記(未經授權)、拍我馬屁、連載作品、騙我錢財。那是一段忙碌的日子。
它曾經是一座山坡上輝煌的大城。今天你們看到的廢墟根本沒得比。沙漠在過去三個世紀中不斷擴張,沿著山坡蜿蜒而下的渠道崩塌粉碎了,城市本身只剩骨架。但在它風光的日子裡,詩人之城確實美麗無比,一點點蘇格拉底的雅典,混著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的思想活力、印象派畫家那二十年巴黎的藝術狂熱、軌道之城最初十年的民主風範、以及天崙五中心蘊藏的無限未來。
「對。」
從哪裡開始呢?
我的下一本書在五個標準月之後上市。《垂死地球二》緊接著《垂死地球》的結尾往下寫,這次用的是直接了當的散文,句子長度和章節內容都小心翼翼的遵照六百三十八名一般實體傳真讀者、在神經生物監視器下觀察的試讀結果。這本書採用小說形式,長度夠短,不至於嚇跑超市收銀櫃檯前面的潛在客層,封面則是一部二十秒的互動式全像電影,有個高大黝黑的阿馬菲.舒瓦茲吧,我猜,雖然阿馬菲本人既矮又白、還戴近視眼鏡——把一名正在掙扎的女性的上衣撕破,剛好裂開到乳|頭露出之前,這位金髮女郎轉過頭來,氣喘吁吁的向看官低聲求救,配音由全像電影明星女|優莉妲.史璜提供。
《詩篇》的銷售數字不行,惡評倒是很多:
懂嗎?太初有字。而文字在人類宇宙的結構中得到血肉。且只有詩人才能拓展這片宇宙,就像霍金推進器突破愛因斯坦式的時空障礙一樣,找出通往新現實的捷徑。
「喔?」
晨曦微光漸散,由深紫而桃紅而淡紫,皺紋紙似的樹影落在西南草坪的遠方。天色一如薄透無瑕的瓷器,沒有任何雲朵、或飛行軌跡。曙光乍現時萬籟俱寂,等待破曉的喧囂,隨即朝陽升起,彷彿銅鈸一擊打破了寧靜。柑橘、蘋果被點染成金,底下一片綠意悠然,葉片灑下陰影,楊柳扁柏紛紛垂枝,林間空地就像墨綠色的絲絨。
「天路歷程效應。麻州殖民地,那是……什麼時候啊!——十七世紀的元地球,上流社會家家戶戶都有一本。可是,老天爺,沒有人要讀它。希特勒的《我的奮鬥》還有史督卡斯基的《斷頭孩子的眼中風景》也是一樣。」
太初有字。字以二進位編碼。字曰:「要有生命!」於是,我媽大宅的智核儲藏庫死去已久的爸爸的冷凍精|子,先經過解凍,接著懸浮,然後像老式香草麥芽酒那樣被搖晃了一陣,隨即裝進一管半水槍半自|慰棒的玩意,最後——神奇的扳機一扣——射入了母親體內,那正是花好月圓、卵子完熟之時。
「你可以把赤色復仇者塞進自己的大企業屁|眼,泰莉娜。」我誠懇的說。「我和網際出版還有你所謂小說的這灘爛泥,到此為止。」
「什麼?」
起初我以植入裝置和高科技玩具打發時間,這些都是我還是一個元地球家族成員時玩不到的東西。頭一年裡,數據圈是個令人愉快的發明——我經常調閱資訊,活在全介面的狂熱之中。我對原始資料上了癮,如同刺|激模擬和藥物之於馴鹿族。當我犧牲長期記憶以換取植入裝置全知全能的短暫滿足感,可以想像在墳墓裡的巴薩札老師因此輾轉難眠。一直到之後我才感到失落——一如費茲傑羅的《奧德賽》譯本、吳氏的《最後征途》,和另外幾十部史詩,撐過了我中風發作時期,現在卻如強風吹散雲朵,四散紛飛。又過了很久,擺脫植入裝置,我才痛苦的將它們再次全部記入腦海。
我轉身離開她的書桌,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她的辦公室佔了天崙五中心巴別區網際塔四百三十五樓的全部。這裡沒有窗戶,圓形房間的地板和天花板之間完全開放,和外界隔著一圈完全不放光的太陽能力場。那就像站在兩片懸在半空中的灰色碟子之間。我看著赤紅色雲塊在下方半公里處的低矮高塔間飄移流動,想到人類的狂妄自大。泰莉娜的辦公室沒有門廊、樓梯、電梯、升降力場或暗門,與其他樓層完全不連接。要進入她的辦公室,得透過半空中一座全像雕塑般閃閃發亮的五面體傳送門。我意識到自己腦中想著高塔火災、電力中斷,以及人類的狂妄自大。我說:「你的意思是你們不會出版這本書?」
培根曾經說過:「不良、不當的文字組合,對思想造成重重蒙蔽。」我們都貢獻過不少對思想重重蒙蔽的文字,不是嗎?我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二十世紀,有一位沒人記得,比較好的作家——我的意思是,沒人記得,可是很不錯——他講過一句話很妙:「我很喜歡當作家,我只是受不了紙上作業。」懂嗎?各位兄弟姊妹,我很喜歡當詩人,我只是不能忍受他媽的文字。
「而且你會把我寫的全部印出來?」

他是個很棒的家教老師。我們研究希羅時代和晚古典時期的作品,參觀雅典、羅馬、倫敦,和密蘇里州漢尼拔鎮的遺址,從來不考試。不論學的是什麼,巴薩札老師都期待我一次就全記在心裡,而我也沒讓他失望過。他說服我母親相信,所謂「漸進式學習」的問題並不適合元地球的家族,因此我從沒接觸過那些阻礙智能發展的捷徑,也就是RNA藥物、數據圈沉浸、系統性的逆時針訓練、特殊的偶遇群體、背離現實的「高等思考技術」、文前期編碼學習等等。少了這些經驗的我,六歲就能背誦費茲傑羅版的《奧德賽》譯本,還不會自己穿衣服就能寫六節詩,還沒和AI連結就能按照複雜的賦格詩律進行思考。
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就是成為上帝。
我被她的冷酷無情和_圖_書所驚嚇,向後退開。沒從她懷中起身,便扯開厚重的絲絨窗簾。
剛剛說北美保留區是我們的樂園,但事實上,整個垂死的地球都是。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就讓我擁有自己的電磁車,一小時內可以飛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最好的朋友阿馬菲.舒瓦茲住在曾經是北極共和國的埃勒勃斯火山住宅區,我們天天見面。元地球的傳送門禁令一點都不礙事。夜晚我們躺在某處山坡,視線穿越萬盞軌道燈、兩萬個繞地號誌,落在兩三千顆可見的星星上,即使早在當時,聖遷已經利用傳送門編起了萬星網,我們卻絲毫不感嫉妒、沒有一點加入的渴望。我們是快樂的。
天堂之門的風景速寫:
「你表現得很棒。」
時報好書版的說法是:「晦澀難懂……文字過時……與當代關注議題完全脫節。」而《天崙書評》的厄本凱普利如此寫道:「馬汀賽倫諾斯將溝通失敗的藝術發揮到極致,自溺於氾濫而虛偽的混淆視聽之中。」馬蒙漢姆列在「萬網最新!」節目現場發出了致命的最後一擊:「喔,那個誰的什麼詩啊——看不懂。根、本、不、想、看。」
就像釋迦牟尼,我在幾乎成年之前才第一次對窮困有了粗淺的認識。我十六標準歲,正在修業旅行,背包徒步走過印度的途中,看見一個乞丐。印度古老家族為了宗教因素讓他們四處乞討,但我那時候只知道,這個人衣著破爛、肋骨突出,捧著一個裝了破舊信用感應器的藤籃,求我們用萬用卡去碰一下。我的朋友差點笑死。我吐了。那是在貝納瑞斯。
「媽的,不可能。」
傭人趕到並將我拉開。母親的眼睛一直沒有眨過。被帶離房間的時候,我不斷尖叫。
她的眼睛是當週流行,像兩只銅金色素面碟子,但即使如此也藏不住流淚的事實。她拭去一顆淚珠。「好美。」她說。
我的繆思竟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溜走,多少反映了我當時從事的寫作類別。對於不寫東西和從未感受過創作衝動的人來說,繆思似乎是一種比喻、一種有趣的想像,但是對我們以文字為生的人而言,我們的繆思,就像繆思幫助我們雕塑的語言之軟土一樣,是真實且必要的人在寫作——認真寫作——就像這個人得到了一條通往眾神的超光速通訊線路。當一個人的意識變成了工具,沒有哪個真正的詩人能解釋那種愉悅,就像筆或動念記錄器般確切的,記錄傳達來自身外某處源源不斷的啟示。
我那時的家教名叫巴薩札,他屬於人類但十分古老,也是個難民,來自古代亞歷山大港人跡雜沓的暗巷。巴薩札的身體被早期的劣等波森療程弄得幾乎要散發藍白光芒;像是一尊受過紫外線照射的活木乃伊,包在液態塑膠裡,還有,他也是個徹徹底底的老色胚。我一直到幾個世紀之後,進入了半人半羊時期,才終於體會,可憐的巴薩札老師那種慾望有多麼強烈,不過從前那段時間,只會讓我們很難留住大宅裡的年輕女工。不管是人還是生化人,巴薩札毫不偏心——通通上過。
慢慢的,文字也歸位了。大腦重新自我校正的過程順利的不可思議。左半腦所失去的東西,不是在其他地方落地生根,就是重新控制了曾經受損的區域,有如拓荒者回到一片被火燒過卻更加肥沃的平原。像「鹽」這麼簡單的字,以前總是讓我口齒不清、氣喘吁吁,腦筋在一片虛無中摸索,就像舌頭在缺了牙的牙床裡不斷刺探,不過現在文字和語句慢慢流了回來,像是被遺忘的玩伴的名字。白天我在泥田裡勞動,但夜裡我坐在那張碎片拼湊的桌子前面,就著一盞印度油燈的火光,寫我的《詩篇》。馬克吐溫曾經用他平易近人的口吻說過:「對的字和幾乎對的字之間的差別,就像是閃電和螢火蟲之間的差別。」他說的幽默,但還不夠完整。在天堂之門開始寫《詩篇》的那幾個月,我發現,找到正確的字和接受不夠好的字之間的差別,就像是被閃電打中和在一旁觀看閃電的差別。
「還有哲學的東西?」
「是啊,」我說。「你要不要看一下?」

海柏利昂詩篇

「你原本說要出七千萬份!」我說。
「我想試著找回一些古代作家的聲音。」我說,突然覺得有些赧然。
「馬汀,你在開玩笑?」
總之,我出生了。

那已經是「大錯誤」發生之後,但環境還沒有惡劣到無法居住。我們住在大宅的那段時間,大部分都屬於我們所謂的「潛伏期」,也就是每次地球全身痙攣之後,有十到十八個月平靜的日子好過,那段時間,基輔團隊的混帳小黑洞一邊消化地心碎片,一邊等待下次的進食。到了「悲慘時期」,我們會到月球外圍科瓦叔叔的地方度假,在一顆驅逐者遷徙前就被搬移過去的環境地球化小行星上。
「天路歷程效應,」她說。「《我的奮鬥》,一世紀才一次,搞不好更少。」
「是啦,不過,網際出版的常駐AI讀過之後我們就改變主意了。」
十個標準月之後我總算完工,並且對一句古老箴言深有同感,意思大概是書或詩永遠寫不完,只是被主人遺棄
「寂寞也不過如此。」
「對啊。」我把手稿盒丟到她桌上。
當個俗爛作家並不難。從《垂死地球二》到《垂死地球九》,六個標準年過的還算無憂無慮。我的研究工作貧乏、劇情老套、角色平板、文筆不值一提,不過空閒時間倒可以自由安排。我旅行。我又結了兩次婚;兩任老婆離開的時候沒傷感情,倒是把我下一本《垂死地球》的版稅帶走不少。我試了幾個宗教和酗酒,發現後者帶來長久慰藉的希望比較大。
「不錯啦,」泰莉娜說。「打開讀者市場都需要一點時間。」
第一頁只有一句話:「接著,十月某個美好的早晨,垂死的地球吞下自己的內臟,經歷最後一次痙攣,然後死掉。」剩下兩百九十九頁都是空白。
「那段寫的是寂寞。」我說。
「還有實驗性的部分?」
泰莉娜.溫葛莉-費夫是我在網際的第一個編輯。是她決定書名要叫《垂死地球》(搜尋記錄之後發現五百年前有一本同名小說,不過版權已經過期、書也絕版了)。是她決定單獨出版《詩篇》中、回想眷戀元地球末日的章節。也是她決定刪除那些她認為會讓讀者無聊的部分——有關哲學的段落、針對我母親的描寫、向前輩詩人致敬的部分、操弄實驗性韻文的篇幅、比較屬於私人性質的部分——其實,除了有關地球末日那種單純美好、牧歌式的敘述之外,其他全刪了;而扔掉所有沉重的負擔之後,這個部分顯得多愁善感、清淡無味。出版四個月,實體傳真版的《垂死地球》賣了二十五億本,「視網」數據圈上出了數位精簡版,也有人買了全像電影的版權。泰莉娜指出,出版時機實在太完美了……當初元地球死亡所導致的創痛與震驚,讓人們在整個世紀中都不願面對,彷彿地球從沒存在過,接下來一段時間,對地球的興趣又死灰復燃,隨著現在已經遍佈萬星網、充滿元地球鄉愁的狂熱團體興起,達到最高點。一本寫地球末日的書——就算是詩集——來的正是時候。
霸聯生活速寫:
大錯誤之後的第一個世紀,大地之母雖傷重致命卻死得不快。悲慘時期的災情慘重——痙攣更規律、潛伏期更短、每次的後果更恐怖——然而地球都拚命忍受並且自我修復。
好吧,為了把這個漫長又無聊的故事刪減成一個簡短又無聊的故事,我直接挑重點講。當我還在再生營養素裡飄浮的時候,海倫達——就是那個經理夫人——讀了我的手稿。她很喜歡。公司醫院把我從水槽擡出來的同一天,海倫達傳送到文藝復興星系,把《詩篇》給她的姊妹菲莉亞過目,菲莉亞的朋友的情人認識一個網際出版社的編輯。第二天我醒過來,被打斷的肋骨回到原位、碎裂的顴骨完全復原、瘀青也消失了,我得到五顆新牙齒、一片新的左眼角膜和一紙網際出版社的合約。

我大腦左半球停止運作,就像損傷的旋船被封鎖起來,密閉的門使這一隔離空間暴露在真空之中。我還能思考。控制右半邊身體的能力也很快恢復了。只是語言中心的受創過重,難以輕易修復。嵌在我腦子裡的神奇有機電腦,像發現程式出錯一樣,把語言相關內容拋棄了。右半腦不能說完全沒有語言的部分——但只有對話中情緒最激昂的用語,才能進駐還在運作的這個半球;我能用的詞彙在當時只剩九個(我後來得知,這個數字相當高。很多腦血管病變患者只留得住兩、三個)。下面就是我有能力運用的全部詞彙,在此記錄一下:幹、屎、尿、屄、該死、幹媽的、屁洞、噓噓和便便。
我加入了幾個宗教。靠,我還幫忙創立了幾個教派。當時諾斯替禪教會正以倍數成長,我成了虔誠信徒,在HTV脫口秀上露面,並且以前聖遷時期、回教徒朝聖麥加的全副熱情,尋找我的「力量之地」。更何況,我喜歡傳送。《垂死地球》讓我賺了將近一億元的版稅,海倫達的投資成果也不錯,但曾經有人計算,像我家那樣的傳送門住宅,光是保持和萬星網的連結每天就要五萬元,而且我傳送的目的地還不限於家裡的三十六個世界。網際出版替我辦了張萬用金卡,我也毫不吝嗇的使用,先傳送到萬星網乏人問津的角落,然後花上好幾個禮拜的時間,住在豪華飯店,並開著租來的電磁車,在落後世界的荒僻地區尋找我的力量之地。
我意識到,成為一個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就是成為全人類的神之化身;接下詩人的衣鉢,就是背負人子的十字架、承受人類靈魂之母的劇烈產痛。
https://m.hetubook.com•com到了最後,即使實行減少傳送次數和遣散生化人傭人等等省錢措施,我依舊面臨著財務災難。
元地球老家的風景速寫:
泰莉娜這次沒笑出聲,但是她的綠色嘴唇抖了抖,向上畫出一道狠笑。「馬汀呀,馬汀,」她說,「閱讀的人口從古騰堡時代就在穩定下降。到了二十世紀,所謂工業化民主國家當中,一年能看完一本書的人只有不到百分之二。這還是在那些智慧型機器、數據圈,和友善介面出現之前的情況。到了聖遷時代,百分之九十八霸聯人口連閱讀動機都沒有。所以他們沒浪費時間學看書。現在更糟糕。萬星網有超過一千億人;其中不到百分之一願意用實體傳真發送書面資料,會讀一本書的人就更少了。」

「好吧,」我說,身體一癱。「下一步怎麼辦?」室外,閃電的大小有如元地球古代的超級高速公路,在各企業高塔和高聳雲層之間跳躍舞動。
「《垂死地球》賣了快三十億本!」我提醒她。
泰莉娜的表情沒有變化。她的牙齒不是尖的;今天是一口鏽鐵,以搭配手腕的尖刺和脖子的項圈。「馬汀啊,馬汀,」她嘆了口氣,「如果你不道歉、改進、重新上軌道,你的人生會有多慘你都不知道。不過這些都可以等到明天。你何不先回家、清醒一下,然後好好想一想呢?」
「天堂之門間奏曲還不夠好。」我說。

我眨了眨眼。「你是說這次我可以保留那些無韻詩?」
「好啊。」泰莉娜笑了。
監獄一向讓作家如魚得水,因為它一刀斬除了行動自由和意志不堅的雙重誘惑,而天堂之門也不例外。這個大氣保護區奪走了我的身體,但我的心智——雖然所剩無幾——卻不容侵犯。

當時我已經五年沒寫詩了。《詩篇》翻開放在天津三的高塔上,出版的部分之後只增加了短短幾頁。我一直用念動記錄器寫小說,當我走進書房的時候,其中一具自動開啟。「該死,」機器印著,「我對我的繆思做了什麼?」
海倫達和我共用的巨大臥室,就在聖堂武士的神谷星一棵三百公尺高的世界樹枝頭間輕輕搖擺,一旁的溫室,孤伶伶落在希伯崙星荒蕪的鹽漠中央。房間外面不一定都是自然景,視聽室面向天崙五中心一座拱形塔上、一百三十八樓的浮掠機停機坪,從中庭的階梯狀高臺俯瞰,則是新耶路撒冷的老街市場。建築師是傳奇大師米倫.德-哈維的弟子,他在房屋設計中融入了幾個小玩笑:向下的樓梯反而通到塔樓書房,當然是其中之一,不過一樣幽默的,是從塔樓房出到健身房,竟然就來到盧瑟斯星最深的蜂窩洞的最底層,或者是客人房的浴室,包括馬桶、坐浴盆、臉盆、淋浴間,都蓋在一條開放式、毫無牆面的船上,在無涯海洋星的紫色海洋中飄浮漫遊。
我點點頭。「他們要寫我沒問題啊。」

我的童年算是優渥但不至於討人厭。貴夫人西碧兒盛名遠播的派對,讓我留下不少美好的回憶(她是我母親這邊的曾姨婆)。我記得有一次她在曼哈頓群島辦了一場三天的大宴,來賓們遠從軌道之城和歐洲生態建築區搭乘登陸艇進場。我記得帝國大廈矗立於水面,萬點燈光映出了礁湖和爬滿蕨類的河道,降落在觀景臺的電磁車不斷吐出乘客,四周荒廢的低矮建築堆成的島嶼上,升著烹煮食物的火光。
它的確是。就像任何曾經在柏拉圖幽暗的人類認知之洞穴中投下陰影的概念,那樣的純潔和超驗。但它也充滿了自大自傲和認知錯誤兩種陷阱。文字將我們的思想逼上無數自我蒙蔽的道路,而我們的精神活動多半在文字構築的腦中世界進行,顯示出我們缺少客觀性,不足以看清語言對現實造成的可怕扭曲。舉個例子:象形中文「信」這個符號由兩個部分所組成,實際上就是一個人站在他的文字旁邊。到這裡還沒有問題。不過想想老式英文的「正直」是什麼意思?「母世界」呢?「進步」呢?「民主」呢?「美」呢?但即使是自我欺騙,我們依然化身為神。
我只欠文字。

打從有了自我的概念,我就知道我以後會是個詩人——這是我的責任。我甚至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簡直就像四周一切垂死的美麗將最後一口氣吐進我體內,並且命令我在剩下的人生裡都必須與文字為伍,好補償我的同類對母世界粗率的摧殘。所以管他呢,我成了詩人。
泰莉娜起身。我頭一次注意到,她的擬真帆布軍用腰帶上,掛了一枝霸軍驟死棒。我希望那和她身上其他道具一樣,是設計師的贗品。
「你聽好,」泰莉娜說。「元地球二十世紀的時候,有家連鎖速食餐廳體系,進了一堆死牛用油炸過,加一些致癌物質,包在石油做成的塑料裡面,結果賣出去九千億份。人類。真搞不懂。」
我的母親隨著元地球一起死去。最後一次地殼變動的時候,大概還有一半的老家族沒走;那時二十歲的我,打算浪漫的和母世界一起消失。母親則做了相反的決定。她倒不是擔心我死的太早——她和我一樣,到了那種時候也變得極度自我中心,不顧他人——她所擔心的,也不是足以回溯到五月花號的貴族血脈會隨著我的DNA消失而結束;不,讓她困擾的是,家族滅亡時竟然積欠著債務。我們最後一百年的奢侈生活,似乎是靠著向外環銀行和其他謹慎的外地球機構大量借貸才得以支撐。現在,地球各大陸在強烈收縮之下互相撞擊,廣大的森林一一燃燒,海洋沸成不容生命的一鍋熱湯,空氣灼熱厚重難以穿透、卻又不到可耕作的濃度,現在,銀行要來討債了,而我就是擔保品。
「《垂死地球》是運氣好,」泰莉娜說。她的指甲又長又綠,依最新的緊身馬褂流行式樣捲曲成形;彷彿某種綠色怪物的利爪,根根緊扣我的手稿。「會大賣是因為社會集體潛意識正在期待那本書。」
《詩篇》第一版,他們預計發行七千萬份實體傳真。網際出版登了各種數據圈廣告、安排HTV促銷短片、送出軟體插件、順利爭取到暢銷作家的推薦口碑、確保《新紐約時報好書版》和《天崙書評》都會做評論,總之,砸下大筆行銷費用。
泰莉娜笑了笑。「一個寫了點東西的元地球政治人物,《我的奮鬥》至今還沒絕版……網際每隔一百三十八年更新一次版權。」
大約在霸聯成立前三個世紀,死於最後一次中日戰爭的中國詩人吳喬治,對這一點也感同身受,他在通訊記錄器上錄了一段話:「詩人是現實的瘋狂產婆。他們看不到現實本身、或現實的其他可能,眼中只有現實必然的模樣。」後來,在他過世那個禮拜、給情人的最後一張碟片上,吳喬治說:「文字是現實的子彈帶中,唯一一種子彈。而詩人就是狙擊手。」
「沒有人想讀詩。」她說,一面翻著過去一年半當中我寫的薄薄一疊《詩篇》手稿。
「真的,」泰莉娜說,「沒有理由嘛。每次在作者面前讀他的新書,我都會緊張。」
將近兩個標準世紀以前。
答案是我完全不用文字。文字在詩裡只是次要。主要還是和現實有關。我處理的是「物自身」——影子背後的實體,能編織出強而有力的概念、譬喻和連結,就像工程師建造摩天大樓,總是早早搭起細密的合金骨架,玻璃、塑膠和鉻鋁金屬才會跟著出現。
於是,我的《詩篇》開始成長。用的紙極薄,是回收水蛭草纖維製成、以公噸為單位配給的衛生紙,筆則是員工福利社賣的廉價墨水筆,《詩篇》就這樣找到了雛形。文字像一度拆散的立體拼圖,一塊塊歸位還原的同時,我還需要一種形式。我回歸巴薩札的課程,首先嘗試彌爾頓史詩宏偉莊嚴的步伐。越來越有自信的我,加入拜倫的浪漫感觸,再佐以濟慈對語言的禮讚。我把這些通通混合,又添了一小撮葉慈高明的犬儒精神,和幾分龐德學者氣息、隱隱約約的傲慢身段。我切肉剁骨,倒入各種成分,包括艾略特對意象的掌握、迪倫.湯瑪斯對空間的感受、德爾莫.施瓦茨的末日氣氛、史帝夫.田姆的恐怖筆觸、塞爾門.布萊彌對純真的期盼、戴頓所喜愛的迴旋式格律、吳喬治對物理世界的崇拜,和艾德蒙.奇.佛雷拉極端玩世不恭的態度。當然,到了最後,我把這整鍋材料全扔了,以一種完全屬於自己的風格撰寫《詩篇》。
「嗯,聽好,」我說,「我要花幾個禮拜把《詩篇》潤飾一下,我會盡全力。」

「不要太緊張,」泰莉娜說。這個禮拜的流行裝扮,包括一叢自額頭刺出半公尺高的黑色錐狀頭髮,以及一套人體遮蔽力場,所釋放的流波不斷變色,隨時隱藏——和揭和_圖_書露——其下的裸身。「第一版才傳真了六萬份而已,所以我們也沒浪費太多錢。」
「這本不會,」我說。「看前幾頁就好了。」
那時北美保留區就是我們的私人樂園。據說那座神祕的大陸上大約還住著八千人,不過一半是看守者。剩下的,包括四處逃亡、專門復活早已消失在前洪水時期北美大陸的動植物的生物藝術家、生態工程師、歐格拉拉蘇族和地獄天使公會之類的領照原始部落,和偶爾造訪的遊客。我有個表兄弟,據說曾經在保留區的各個觀察區之間做過徒步背包旅行,但那是在中西部,區和區之間相對比較近,恐龍族群也罕見許多。
「有啊,」泰莉娜。「一本。大概一用超光速通訊傳過去,那邊幾百萬個AI就即時分享了吧。跟這些矽晶體打交道的時候,星際著作權根本就是個屁。」
或者說,母親的計畫才是擔保品。她趕在一切化為烏有之前幾個星期,將剩下的資產全部變現,存了二十五萬元在快要撤離的外環銀行的長期戶頭,然後叫我出遠門到瑞夫金大氣保護區,那是在織女星外圍、一顆叫天堂之門的小衛星上。那個鬼地方早在當時已經有傳送門連到太陽系,但我沒走傳送門;我也沒搭上每個標準年在天堂之門降落一次、配備霍金推進器的空間跳躍艦。不,母親把我丟到這個偏遠地區的小角落,是靠一艘次光速的三級登陸艇,上面載滿牲畜胚胎、濃縮柳橙汁和各種餵食用病毒,一趟下來,在船上是一百二十九年,預估時債則是一百六十七個標準年!
我尖叫著醒來。
「所以沒人想花錢看別人的焦慮。」泰莉娜笑著。
我早期的詩作令人鄙夷。就像大部分低劣的詩人,我並沒意識到這個事實,自傲的以為創作本身就能為我粗製濫造的廢物製造一點價值,並因此而心安。即使我在屋裡各處留下臭氣沖天的拙劣作品,母親還是一貫的包容。就算我像一隻未經訓練的駱馬愉快地在屋裡四處撒尿,她依然會放縱她唯一的小孩。巴薩札老師從沒對我的作品表示任何意見;我想主要原因是我一篇也沒給他看過。巴薩札老師認為,備受尊敬的戴頓是個騙子、塞爾門.布萊彌和佛洛斯特應該用自己的腸子上吊、華滋華斯是個白癡,而且所有不如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作品都是對語言的褻瀆。我想不到任何硬要讓巴薩札老師看我的詩的理由,即使我知道裡面充滿了正在綻放的才華。
「自己送過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感,」我說。「尤其是這一份。」
如果不是爛泥坑惡霸昂克,我可能現在還待在天堂之門,白天挖酸性運河,晚上寫《詩篇》。那天我放假,就帶了《詩篇》——我唯一一份手稿!——到交誼廳的公司圖書館去做點研究,半路上昂克和兩個他的小弟從巷子裡冒出來,要我馬上交下個月的保護費。天堂之門大氣保護區沒有萬用卡;我們用公司券或非法私幣來付帳。兩種我都沒有。昂克要求看我塑膠背包裡的東西,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那是個錯誤。如果我當時把手稿給昂克看,他八成會拆散扔到泥巴裡,撂幾句狠話,再揍我一頓。不過事實上,他被我的拒絕給惹火了,所以他和那兩個原始人跟班子撕開,把手稿拆散扔到泥巴裡,然後把我揍到幾乎斷了氣。
「什麼意思?」我說。「《垂死地球》是詩啊。」
我突然想到,剛剛的格蘭戴爾故事還不完整,演員都還沒登臺亮相。非線性的劇情安排和斷裂式的散文固然有人愛看,我也包含在內,不過到了最後,各位朋友,能不能讓一紙文字化為永恆,還是得看角色啊。難道你從沒偷偷想過,吉姆和哈克——就在這一刻——正在我們目不可及的某條河上,努力划著他們的木筏,他們比起早就模糊不清的、昨天那個讓我們試穿鞋子的店員,還來的真切實在許多?無論如何,如果我要好好交代這個該死的故事,你們就該知道裡頭有什麼角色。因此,雖然這段回憶令我痛苦不堪,我還是要回到原點,從頭說起。

「泰莉娜啊,泰莉娜,」我嘆了口氣。「再見。」
我笑了。「現在就是我八年來最清醒的時候,小姐。我只是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在寫這些廢物的不只是我……整個萬星網今年出版的書,沒有一本不是徹底的垃圾。所以,我可不想待下去。」

我最後一次笑出來。「那是一臺密封的衛浴設備,」我說。「更何況,昨天我已經把房子賣了。預支金的餘款支票現在應該已經送到了。」
「不是。」
當時部分歐洲家族的生態建築區正流行紙本期刊,幾本粗劣刊物的業餘編輯,如同母親對我的縱容,對於我的詩作也毫無任何審慎評判,因此我在上頭發表了一些自己的文學糞便。偶爾我會逼阿爾菲或其他幾個玩伴——他們不像我自認清高,所以會用數據圈和超光速通訊器——把幾首我的詩上連到外環或是火星,換句話說,通往急速成長的傳送門殖民地。他們從不回答。我假設他們太忙了。
我的繆思走了。我到房子裡其他星球找她,但爬滿藝術品的牆面和空無一物的房間只有沉默以對。我走過傳送門飛到我最喜歡的地點,看著數顆太陽在葛拉斯星風聲獵獵的大草原邊落下、夜霧籠罩無有星烏黑陡峭的懸崖,但即使把《垂死地球》無止無盡的垃圾散文全趕出了腦袋,我依然聽不見繆思的一絲耳語。
這個美麗新世界比起我的母世界領先一點五個世紀,但要適應不成問題。過去五個世紀以來,大家總是把擴張和拓荒精神掛在嘴邊,不過我們都知道,人類自身的宇宙變得多麼僵固困窘。我們活在一個舒服的創意黑暗時代;體制極少變革,且靠得是漸進演化而非激烈革命;在以往大幅躍進的領域,科學研究卻像螃蟹一樣橫步不前;個人裝置就改變得更少了,你我都會用的高原期科技產品,我們的曾祖輩不但一眼就認得出來,而且馬上就可以操作!所以在我沉睡時,霸聯成為正式實體,萬星網逐漸密佈成今日的模樣,萬事議會以民主體制加入了人類歷史的仁慈專制君主行列,智核退出服務人類的角色,以盟友而非奴隸的身分提供援助,而驅逐者退回黑暗之中、成了人類的死敵……但這種種情形本來就在朝臨界點發展,我才被關進那座冰凍棺材、躺在豬肚肉和水果冰砂之間,而且都是舊有趨勢的明顯延伸,不難理解。何況,歷史從內部看來總是黑暗混沌一片,不像史學家回頭遙望時,看到整頭清晰可辨的牛。
從海柏利昂開始如何?
「馬汀呀,馬汀,」她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才學會把書傳送過來呢?用不著那麼麻煩,先列印再親自帶來。」
「沒有。」
她一定從我的聲音裡聽出了什麼,因為她輕輕地皺了皺眉,將盒子打開。她看了第一頁,然後翻完整本手稿之後,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母親在我回憶中顯得異常的風格化,像是我的《垂死地球》系列小說中一名虛構角色。或許她是吧。或許我是由歐洲自動化城市裡的機器人撫養、喝亞馬遜沙漠的生化人奶水,或者根本像酵母一樣在釀酒商的桶子裡長大。我記得母親的白袍鬼魅般飄過大宅幽暗的房間;記得她在溫室塵埃漂浮、錦緞絲滑的光線下倒茶,十指纖纖的手掌背後、青色靜脈細緻無比;記得燭光如金色蒼蠅,深陷她蛛網光澤的秀髮,頭髮向上挽成貴夫人般的髻。有時我夢見她的聲音,如歌一般的柔軟,宛如在子宮中翻身,但我即刻驚醒,那聲音原來不過是吹動蕾絲窗簾的風,或打在岩石上的異國海潮。
整體來說,夠用了。
「很完美了。」
母親的眼睛一片慘白,翻向後腦。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口水濡濕了她的嘴角,在她完美的下巴上閃耀著。從她一頭金色秀髮——以她喜愛的貴夫人式髮髻梳攏——中,我看到了導線的冷硬金屬光澤,以及接入頭部、插槽處較為黯淡的光芒。兩側露出的一小塊頭骨呈現死白。桌上靠近她左手邊的地方,躺著一只空的逆時針筒。
那時候的我——身體還是半人半羊,和我的靈魂全無二致——幾乎要完成我的畢生心血我的《詩篇》了;這是我堅持了五百個悲慘年頭中,最接近的一次。
泰莉娜拍拍驟死棒的塑膠握把。「網際已經申請《垂死地球》的概念版權了,你知道吧。我只要找別人來寫就行了。」
哀王比利的五艘種船像金色蒲公英,在這個再熟悉不過的琉璃色天空上飄過。我們以美洲征服者之姿昂首闊步踏上這個星球:兩千多位視覺藝術家、作家、雕塑家、詩人、生物創作家、影像玩家、全像電影導演、作曲家、解構藝術家,天曉得還有什麼人;能夠維生,靠的是人數超過我們五倍的行政人員、技|師、生態學家、監督者、皇宮侍從、還有那些專門拍馬屁的,當然,也包括被拍馬屁的皇室家族自己,這些人呢,又有數量十倍以上的生化人,幫忙種田、看顧反應爐、建築城市工程,還要搬這個擡那個的……操,你懂我意思。
起初房間之間的重力變化造成一些干擾,不過我很快就適應了。常常會下意識穩住腳步,面對盧瑟斯星、希伯崙星和天龍座七號星的額外拉力;且會不自覺的預期多數房間不到一個標準G的行動自由。
我很快就發現,生活中來往最密切的幾個人——用鏟子的工頭老泥,按時向我收保護費的下水道惡霸昂克,滿頭虱子、我一有錢就會去睡的員工宿舍小盪|婦琪蒂——都能聽懂我有限的字彙。「屎—幹,」我會邊打手勢、邊含糊的說:「屁洞屄噓噓幹。」
(淡入)
「誰是希特勒?」我說。
我先傳送到文藝復興星,再到極簡星,從那裡搭上一艘跳躍艦,花三個禮拜的時間航行到艾斯葵司星,以及哀王比利擁擠的王國。
她沒有反應。她優雅的手臂,一隻依然倚和-圖-書著法式長椅的椅背,另一隻無力的靠在抱枕上。
「AI愛死了,」泰莉娜說。「就是這樣我們才確定人類不會喜歡。」
《垂死地球三》有幾個角色出場:女奴隸維諾娜,在逃跑之後努力向上,最後開了自己的塑性纖維種植場(元地球從來沒長過塑性纖維,不過算了),英俊瀟灑、經常出入敵方封鎖線的阿圖洛.列葛雷夫(哪來的封鎖線啊?!),還有九歲大的英娜森.史培瑞,她有心電感應能力、正受某種莫名的小耐爾氏症的死亡威脅。英娜森一直活到《垂死地球九》;網際出版允許我殺掉這小混蛋的那一天,我出門跑遍二十個星球、喝酒慶祝六天之久。我在天堂之門一個換氣管中醒來,滿身的嘔吐物和循環呼吸器黴菌,忍受全宇宙最嚴重的頭痛的同時,我心中明白,很快我就必須動筆撰寫《垂死地球年代記》第十集。
我的書在五個禮拜之後上市。又過了一個星期,海倫達跟她的經理離婚、和我結婚。那是她第七次婚姻,我的第一次。我們在群星廣場渡蜜月,一個月之後當我們回來,我的書已經賣出超過十億本——這是四個世紀以來第一本登上暢銷排行榜的詩集——我也多了好幾百萬財產。
「有賣出去的可能嗎?」
「你聽到了。」泰莉娜轉身並且微笑。她的牙尖冠上一層金色。「按照合約,我們可以用任何必要的方式把預支金拿回來。凍結你在星際銀行的財產,沒收你藏在自由居的金幣,再把你那棟俗氣的傳送門房子賣掉,大概就差不多了。然後你可以到哀王比利住的那個什麼鬼星球,跟他集的那些搞藝術的半調子、中輟生和神經病一起過活。」
二十世紀最受人尊崇的作家威廉.蓋斯,曾經在訪談中說過:「文字是最崇高的物,它是意識的思考對象。」
「馬汀啊,我們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我們的故事發想小組,已經替你想了幾個精采的系列主題。瑟懷茲君覺得赤色復仇者的全像電影小說,由你來寫最合適。」
你可能會問,右半腦只有九個字彙可用的人,怎麼可能把詩寫好?
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政治產生了興趣。我沒日沒夜的透過傳送門線路監視參議院,或躺著連結萬事議會。有人曾經估計,萬事議會一天大概處理一百件霸聯的有效法案,而沉迷於感覺中樞的那幾個月裡,我一個都沒錯過。我的意見和名字在辯論頻道上傳了開來。法案不論大小、議題不分難易,我一概有話可說。每幾分鐘投一次票的簡單動作,給我一種完成了什麼的偽成就感。最後我總算意識到,經常連接萬議不是足不出戶、就是變成行屍走肉,才放棄了我對政治的偏執。經常忙著使用植入裝置的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得難堪可鄙,而我不需要海倫達的嘲笑,就知道如果再不出門,我會像萬星網各地的幾千萬隻懶蟲一樣,變成萬議上癮者。所以我戒了政治。不過那時我已經找到一份新的熱情——宗教。
然後,一個涼爽的早晨,我的臥室在聖堂武士世界樹的樹頂枝頭輕輕搖晃時,我望著灰色的天空醒來,並意識到我的繆思已經走了。

詩人濟慈在給一位叫貝理的朋友的信中提到:「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內心情感的神聖和想像世界的真實性——任何想像力視為美並加以捕捉的,必定為真——不論此對象原本存在與否。」
「《垂死地球》第一集賣了三十億本。」我說。
「已經完美了……是經典。」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正在翻看初稿的泰莉娜。
「啊,」老泥咧嘴而笑,露出唯一一顆牙齒:「你要去福利社買點海藻來吃,是吧?」
「新的一集?」泰莉娜說。盧瑟斯星支配了這個禮拜的流行趨勢,而且「支配」兩個字可沒下錯;我的編輯全身披著皮革和鋼鐵,手腕和脖子上都是生鏽的尖刺,從肩膀到左胸則有一條巨大的子彈帶。彈匣看起來是真的。
我才四歲,哭著跑過一間間瀰漫灰塵和舊家具氣味的房間找媽媽。生化人傭人試圖安撫我,但我甩開了他們的手,跑上染了不知多少前人陰影和塵灰的長廊。我打破生平學到的第一條規矩,摔開通往母親縫紉房的門,那是她的聖地,她出現在房裡,臉上掛著她溫柔的微笑,慘白的洋裝裙底滑過地毯時發出細聲,像鬼魂嘆息的回音。
「嗯哼,」泰莉娜說。「那是天路歷程效應。」
這就是我的新家:天堂之門。

於是我去找了泰莉娜.溫葛莉-費夫。
泰莉娜笑了,一點也不令人愉快的笑聲。「馬汀啊,馬汀,」她說。「這本書是詩。你寫的是天堂之門和馴鹿族,但表達出來的是寂寞、流離、焦慮,還有對人性的嘲諷。」
他們搖著頭笑了笑,然後走開。偉大的詩人在生前總是難以被人理解。
太初有字。再是他媽的文書編輯器,接著是念動記錄器,然後文學一命嗚呼;就這麼簡單。
我兩眼發直。
我們降落在一個老早就爬滿窮光蛋的世界,他們在兩世紀以前成了這裡的原住民,想盡辦法糊口度日。這些勇敢探險家所留下的高貴後代,自然把我們當神一樣款待——尤其是我們的安全人員宰了他們幾個比較衝動的領導人之後——我們也很自然的接受我們應得的崇拜,並且讓他們和那些藍皮膚一起工作,在南緯四十度附近耕田,並打造我們山坡上輝煌的大城。
我一個也沒找到。海倫達和我離婚前後,我宣布退出諾斯替禪教會。那時帳單開始堆積如山,而海倫達拿走屬於她的(她讓律師起草婚姻協議書的時候,我不只是天真無知、正在戀愛……我還是個笨蛋)股票和長期投資之後,我必須把仍在我名下的大部分變現。
我坐起來。「我們不能賣一些給智核嗎?」
詩人的生命不僅僅在於有限的文字拆解變化,更是知覺和記憶兩者幾乎無限的組合方式,再加上對所感知、所記下的事物的敏銳自覺。我在天堂之門的三個本地年、將近一千五百個標準天,讓我像重新出生一樣——觀看、感覺、聆聽、記憶。即使是在地獄裡重新出生,也不打緊;所有真正的詩,都來自加工過的經驗,而我重獲新生的天賜大禮,就是赤|裸裸的經驗。
我的前任編輯意識到我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聲音裡產生某種變化。不知怎的,我感覺到如果我留下來,對她反而有利。「聽好,」她說,「我知道我們一定可以想個辦法,馬汀。前幾天我才跟總經理說過你的預支金太少了,還有網際應該讓你再開發一個新的系列……」
然而,我的科學教育不是「匱乏」可以形容的。巴薩札老師對他所謂「宇宙機械化的那一面」興趣缺缺。我一直到二十二歲才體認到,電腦、遠端機械單位、和科瓦叔叔的小行星生命維統全都是機器,而不是我們身邊「生命靈魂」的某種神奇顯現。我相信這世上有仙女、樹精,也相信命理學、占星學,以及北美保留區原始林深處仲夏前夕的神奇魔力。就像造訪海登工作室的濟慈和蘭姆,巴薩札老師和我為了「令人困擾的數學」而乾杯,也因為彩虹的美麗詩篇在牛頓的三稜鏡窺視之下毀壞殆盡而深感惋惜。對一切科學和客觀的事物抱持不信任甚至是仇恨的態度,讓我在接下來的人生十分受用。我已經體認到,要在後科學時代的霸聯繼續當個前哥白尼時代的異教徒,並不困難。
當然,母親實在不需要用這麼野蠻的方式受孕。她可以選擇子宮外受精、植入爸爸DNA的男性情人、複製人代理孕母、基因接合式處女生產,或其他你想得到的辦法……但她後來對我說,她向傳統打開了雙腿;我猜她比較喜歡那種。
你們可能已經猜到,我是屁|眼插著金湯匙出生的。我不會道歉。搞了三千年的民主,元地球各大家族終於意識到,想避免這種暴民統治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讓他們繁殖下去。換句話說,就是贊助種船艦隊、空間跳躍船探索任務、新的傳送門移民計畫……一切聖遷時期的慌張忙亂……只要他們在外太空出生,放過元地球就好。至於元地球是個髮禿齒黃的老妓|女這件事,當然沒影響這些暴民急於拓荒的興致;他們不是笨蛋。
「你覺得可以了嗎?」我問。
「也許現在的社會集體潛意識也在期待這一本。」我說。我開始生氣了。
「話說回來,」她露出她那吃人的笑容說,「我們也可以忘掉這次暫時的不愉快,然後你可以動手寫你的下一本書。」
我在地球出生……在元地球……幹,拉蜜亞,你最好給我相信。我們住在母親的大宅裡,那是離北美保留區不遠的一座島上。
母親的如意算盤是,長期戶頭累積的利息除了可以還清家族債務,也許還夠讓我過一段舒服的日子。母親一生自始至終,就這一次打錯了算盤。
泥濘的小逕自車站的接駁碼頭四處流竄,像是痲瘋病人背上的膿瘡紋理。破麻布一般的天空中,懸掛著斑駁的硫磺色雲塊。完工前就腐朽大半的木造建物胡亂堆疊,空無一物的窗口虛無地望向隔鄰樓房大開的嘴巴。原住民交配繁殖就像……人類吧,我想……跛腳的瞎子,肺部被廢氣燃燒殆盡,還有一窩子小孩要照顧;這些小孩的皮膚,不到五個標準歲就長滿痂癬,眼睛被大氣層刺得淚水直流,四十歲以前就會死於呼吸空氣;他們笑起來一嘴爛牙,油膩的頭髮爬滿虱子和吸飽了血的跳蚤。爸媽驕傲的眼光依然燦爛。這樣注定滅亡的討厭鬼有兩百萬人,全擠進一座除了貧民窟別無所有的小島上,而小島甚至沒有我家在元地球的水景庭園大;這些人全搶著呼吸那個世界唯一可以呼吸的空氣,即使吸了就死完全正常;在大氣供應站故障之前,他們不斷向半徑六十英哩、勉強能維生的大氣圈中心湧入,一波波的擠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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