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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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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故事 Ⅱ

詩人的故事 Ⅱ

調查矛頭指向明顯的凶嫌:某個瘋子逍遙法外,可能正在用脈衝刀或地獄鞭大開殺戒。這一回他(或她)沒有足夠時間處理屍體。可憐的彼得。
「我有讀—讀—讀過,你知道嗎,」這位小個子說。「很—很—很有趣的一本書。」
「拜託!」我大喊著撐起身體,抗拒著雙腳不時抽搐的神經電流,靠在石椅上。「拜託。」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那一定就像金屬表面上塗的防鏽劑一樣。它們建造的目的就是永久保存,可是它們是空的。還有,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對科技大驚小怪了?」
「對?就這樣?」
「那麼你會—會—會寫—寫—寫更多像《垂死地球》的書嗎?」
我舉起雙手保護我的臉——太遲了,鬍鬚、眉毛捲曲著燻燒起來——並向後跌出好幾步,直到噴泉邊緣將我攔下。
我眨了眨眼睛,胃裡升起一陣零度重力的奇異感覺。全拷問介面就代表著皮層分流器和頭骨插槽。大部分被這種方式拷問的人事後都能完全復原。大部分。
哀王比利的五艘種船如蒲公英般飄過琥珀天空。白色城市矗立於三塊大陸之上:濟慈、安迪米恩、浪漫港……詩人之城本身。超過八千名藝術的信徒在這個粗陋荒僻的世界,逃離俗見之暴政、追尋全新的視野。
我眨了眨眼,感到驚訝。流亡王國遷移這件事比利已經講了快兩年,可我從沒想過他會真的放手去做。
「不。」
「對,」肥厚拳頭枕著下巴,國王明顯的心不在焉,「他們已經在種船上接受拷問了。這事摸不著頭緒。」
「馬汀,」他說,「有人或什麼東西正在屠殺我的人民。」
「你用種船電腦搜尋過荊魔神的性質和來源。」
火燄跳躍著熄滅了。比利王讓灰燼散落在噴泉中,舉起另一疊紙張,捲成筒狀。火光照亮他涕淚縱橫的臉頰。「是你把它召—召—召喚出—出—出來的,」矮小的男人哽咽說著。「它必須被毀—毀—毀滅。」
我不認為有必要回應這個膚淺的觀察。
「你的詩—詩—詩……作品都有日—日—日期嗎?」比利王說著,一邊翻過最新完成的一疊手稿。
某種意義上,比利王可說是那個臉永遠緊貼在糖果店櫥窗上的胖小孩。他喜愛並欣賞精緻的音樂,自己卻不能演奏。喜歡品味芭蕾和一切優雅事物的國王陛下,自己卻是呆手呆腳,舉止笨拙惹笑。他對書本充滿熱情、對詩的評論切中精準、對辯論之術向來支持,但是比利王親自開口卻是結結巴巴,同時害羞的天性也讓他無法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散文或詩作。
我聳聳肩膀,開始繞過長桌。我必須將擋在中間的手稿移開才能接近比利。
「也許吧,」比利王一面思考,一面將身子靠上一座星球儀,又在圓球被壓得轉動之際筆直跳了起來。「但無論如何,我已經決定要開始我們的小—小—小型聖遷行動。」
(淡入)
哀王比利鬱鬱寡歡的名聲是過於誇張了。他常常開口笑;只不過他的運氣不好,獨樹的笑容讓大多數人以為他在哭。
「沒有。」我說,又偷偷走近一些。
「可是皇宮怎麼辦?」我說。「圖書館呢?農田和土地呢?」
又多了二十人死亡,比利王才下令疏散詩人城。有些難民去了安迪米昂、濟慈、或其他幾個新城市,但大部分投票決定搭種船返回萬星網。比利王創作烏托邦的夢想到此破滅,即使國王自己繼續居住在濟慈陰鬱的皇宮中。自治議會得到了殖民地管理權,隨後向霸聯提出了入盟申請,並立刻成立了一支自我防衛軍。自衛軍——主要由原住民組成,這些人十年前還在彼此打鬧,現在則接受這個新殖民地自行任命的軍官指揮——唯一的貢獻,就是用自動巡邏的浮掠機擾亂夜晚的平靜,以及以移動式監視機器人破壞逐漸入侵的沙漠的美麗。
一位生物雕塑家——名字恰好叫葛老曼.駭克——讓我獲得了賽蹄該有的體側毛髮、兩隻蹄子、和一雙羊腿。我蓄了鬍子,把耳朵弄長。葛老曼對我的生殖器做了有趣的調整。傳聞四起。農家女孩、原住民、我們一身藍色的都市計畫人兼拓荒者的夫人們——全都在等待海柏利昂唯一一隻羊人居民的造訪,或自己安排會面事宜。我領會了「陽|具崇拜」和「求雌癖」的真正意涵。永無休止的性競技之外,我也讓自己成為酒國傳奇,並任由詞彙能力再次趨近中風後的水平。
我嘆了口氣。「山羊般的熱情,大人?」
「我聽過一些片段。」
太初有字。
接著屠殺開始了。
我現在非常生氣。我狠狠的把羊蹄踩進軟地毯。「就是該死的檔案裡的東西,」我火大了。「你他媽的到底要我怎樣,比利?」
謀殺和失蹤案繼續發生,平均約每兩個當地星期一起,不過多半不是被我們居民發現,而是區域自衛軍司令,他下令每幾週清點一次人頭。
第三個身影不是真的出現,更像是它讓己身的存在侵入我的意識;它似乎一直都在,而比利王跟我直到火燒旺了才終於注意到。巍巍然佇立著,四隻手臂伸出,全身包覆著鉻銀與骨骼,荊魔神火紅的凝視轉向我們。
詩人之城平靜地衰敗了。我又待了一兩年,也許是五年,我不知道;當時我的精神直到今日,早期荊魔神朝聖的記錄還記述著一位身形枯槁的人物,全身毛髮破布、凸著雙眼;朝聖者在客西馬尼睡夢中總是被他驚醒,他向寂靜的時塚揮舞拳頭、吼著髒話,要裡面的懦夫現身。

「那樣是最好,馬汀。不過現在你只要給些意見,出一兩點建議就夠了。」
「不知道。就我所知他應該是長生不死、超越時間。」
「毀了它!」比利王大喊,被刺穿的手臂無力示意著。「毀了它!」
我在枯噴泉池旁停下,虛弱的靠著池邊踉蹌行走。起初我以為他指的是毀了荊魔神……接著我想到他指的是毀了那些詩……然後我意識到他是說兩個都毀掉。枯噴泉池子裡還躺著超過一千頁的凌亂手稿。我撿起了那桶煤油。
比利尖叫。模模糊糊的,我聽到他在荊魔神的擁抱中一面扭動,一邊發出刀刃摩擦骨頭的聲音。「讓它結束吧!」他大喊。「馬汀……喔,天哪!」
我撿起他剛剛掉在地上的打火機。荊魔神沒有動作。血液浸透了比利罩衫的黑色補丁它們和原有的赤紅色塊融成一片。我用拇指掀著古董打火機,一下、兩下、三下;只有火花。淚眼朦朧間我依然看著畢生心血躺在蒙塵的噴泉池底部。我扔了打火機。
「看哪,海柏利昂。」我的贊助人低聲嘆道。一如以往,比利王全神貫注的時候往往忘了口吃。全像投影在不同觀點間變換:河邊城鎮、港口都市、山峰懸崖、一座丘陵上的城市,山坡上滿是紀念碑,和一旁谷底的詭異建築相互呼應。
「不—不—不過《詩篇》,」他嘆道,「那—那—那才叫一本書。大概是過去兩個世紀以來萬星網出版過最好韻—韻……詩集了。你是怎麼避開出版界庸俗審查制度的,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替王—王—王國訂了兩萬本。」
疾病不斷改變著他,快適之死亡
「再過幾秒—秒—秒……分鐘,麻痹作用就會消—消—消失了,」比利王說。他將手伸進噴泉中拿起一束手稿,以打火機將之點燃。
比利王低頭看去,注意到他的左腿在一灘咖啡裡。他皺皺眉頭,挪開身體,然後用披風下襬把縮水的咖啡池擦乾。「永遠讀不到?」
現在我向關著的門瞥了一眼,又看看這位瘦小的君王,他看來—https://m.hetubook.com.com—即使在微笑——幾乎就要落淚。「海柏利昂?」我問。他曾經好幾次提到這個從殖民地退化成蠻荒世界的星球。
「也許我可以。」比利王說。他的目光停在最後一頁《海柏利昂詩篇》的完稿,彷彿上面記載了某個難解謎題的答案。「最後幾段詩是在去年J .T .特里歐失蹤的同一個星期寫的。」
比利王的笑容悲哀。「那麼你知道為什麼對我們來說,這名字是個好兆頭嗎?」
「你查到什麼?」
「嗯,沒有,」我說。「實際調度時間不到三星期,時債不到一年,霸聯隨時都可以趕在將軍從北落師門星傳送之前,把軍隊送進來。」
「意見一,」我說,「來這裡很笨。意見二,留下來很笨。唯一的建議:走人。」
這些謀殺毫無共通模式。屍體可能三兩並陳、單獨出現、或下落不明。一些失蹤案沒有血跡;其他的遍地腥紅。攻擊發生時沒有證人,也無人倖存。地點似乎不是問題:威蒙特一家住在城外的別墅區,但希拉.羅伯從不離開她在市中心的高塔工作室;有兩名受害者顯然是晚間在禪花園散步時單獨失蹤,但李曼大臣的愛女有保鏢隨行,卻在單獨進入哀王比利的皇宮七樓一處浴室後,不見蹤影。
荊魔神沒有移動,只以一種充滿感情的奇特動作,將比利王慢慢拉攏到胸前。比利丑角般的絲質服飾間浮現一根長長的鋼刺,就在胸骨上方,比利靜靜的掙扎尖叫。我呆立原地,想到幼年所展示的蝴蝶標本收藏。慢慢的,機械化的,我將煤油灑上散落一地的紙張。
「馬汀?」
我將詩的標題改為《海柏利昂詩篇》。詩寫的不是一顆星球,而是自封為泰坦巨人的人類之命運。寫的是一個僭越上帝卻毫無自覺的種族,竟然因為純粹的粗心大意毀滅了母世界,再將這份危險的自大帶到宇宙各處,但最終嚐到了他們自己幫助創造的神之怒火。《海柏利昂》是我多年來第一部嚴肅作品,也是我生涯中最好的一部。原本只是半開玩笑向約翰.濟慈的魂魄致上敬意,現在成了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在這庸俗可笑的時代裡一部突出的史詩鉅作。《海柏利昂詩篇》的筆觸之高超,我無以企及;境界之深遠,我無能想望;歌聲之優美,非我所屬。人類之命運是我的主題。荊魔神是我的繆思。
「那個男孩怎麼了?」我問。
「沒錯。」
僅憑脆弱的有限生命,我挑起
「是神囉?」
人天生就有一定的面貌,不過對國王陛下來說,他傾向於給人一種「丑角」或「受害人」的整體印象。他的造型——如果真能用這兩個字形容——經常近乎某種無政府狀態,使他的生化人僕人的服裝配色觀念受到打擊,因此有些時候他不但本身穿著不協調,也同時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他的形象還不僅限於穿著搭配的混亂無章——無論身在何處,威廉國王永遠衣衫襤褸,拉鍊敞開,絨布袍子破破爛爛、又因靜電不斷沾起地板上的碎屑,左袖口的摺邊裝飾比右邊的長了一倍,而後者——互別苗頭似的——看起來好像剛剛才沾了一圈果醬。
「當然。聖遷之前這些人原本住在土星其中一顆衛星、一個小小的殖民地。他們全靠地球在補給過日子,所以他們搬到邊疆地帶之後就用衛星名字稱呼這新的星球。」
我的臉頰緊貼中庭石板,但睜開的那隻眼睛,剛好看見破裂的走廊圓頂細格子間,灑下點點星光。我無法眨眼。四肢軀體傳來知覺恢復的刺痛感,彷彿我全身曾經沉沉睡去,現在卻痛苦的醒來。我想大叫,但下顎跟舌頭卻拒絕合作。突然我被擡起來靠在一張石板長凳上,現在我看得到瑞斯米.柯爾貝設計的廣場和枯噴泉。拉奧孔與海蛇的青銅鑄像彼此角力,在黎明前流星雨的映照下閃爍不定。
我只猶豫了一秒鐘。「是啊。」
「昨天,」比利王說。「安全部的人在天花板上找到監視器,直徑不到一公釐。這樣的碟片希拉有一整個資料庫。那臺攝影機顯然是專門用來記錄……呃……」
「是國王陛下。」國王陛下擺出少見的皇室架子,發著牢騷。從降落艇在海柏利昂著陸的那天起,他的口吃就不見了。
「幹嘛問我?」我壓不住怒氣。「我是詩人,不是神話歷史學家。」
在盧瑟斯或天崙五中心或其他十幾個老萬星網星球上,一千人死亡可以換來小幅度報導——數據圈的短期新聞,或晨報倒數幾頁的篇幅——但在總人口五萬的殖民地、一座六千人的城市裡,十幾件謀殺案——正所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通常能充分掌握大家的注意力。
「精彩呀,馬—馬—馬—馬汀,」比利王說,手指輕敲散置房間各處的其中一疊手稿。坐在長桌邊上過大的椅子裡,這位失去權位的君主面容蒼老,枯槁更甚以往。顯然他已經閱讀幾個小時了。「你真—真—真的認為,人類應—應—應該得到這樣的結局?」他輕聲問我。我已經十二年沒聽過他口吃了。
「為什麼不會?」
「對。他是天使長聖米迦勒、先知摩羅乃、魔鬼撒旦、隱熵、和科學怪人等等全部的綜合體。」我說。「他在時塚附近遊蕩,等人類入選絕種動物排行榜的時間一到、該加入渡渡鳥、黑猩猩、抹香鯨的行列,就會出來大開殺戒。」
「聽著,」我說,「如果你真的要鑽研邊疆世界的神學問題,為什麼不飛到傑克鎮找幾個神教牧師來問?」
「我是打算這麼做,」國王說。「等你不再找本國的母羊玩山羊遊戲之後。」
男孩的身體砰一聲撞上鏡頭外的一堵牆。希拉的身體攤開,滑稽、悲哀又無助的等著,兩腿大張、手臂攤平、胸部垂軟、大腿發白。她的頭原本歡愉的向後仰,現在有時間擡頭之後,高潮來臨的表情換成了驚嚇和憤怒,兩者竟不無相似。她張開嘴巴想喊些什麼。
到了最後……凌駕榮譽、生命、一切之上……
「結束它!」比利王喘息著。「馬汀,看在老天份上!」
「胡—胡—胡說,賽倫諾斯。之所—所—所以有趣是因為顯然有人把它大肆刪改過,書裡剩下的全是爛東西。」
「我想也是,」這顆星球的統治者說。他把一雙胖手搭在背後,繼續盯著磚牆。「如果我是偵探,」他說,「我會起疑。全城產量最少的市民在沉寂十年之後又開始寫作,就在第一批命案發生……多久呢,馬汀?兩天之後。現在他從自己曾經風光一時的社交圈當中消失,把時間全花在史詩的寫作……突然變害羞了,連年輕女孩都不需擔心他山羊般的熱情。」

接著我見到一張蒼白臉龐
當了一輩子單身漢,比利王如今邁入耳順之年,他起居於破爛的皇宮和幅員兩千平方英哩的王國之間,猶如這些只是另一套皺巴巴的皇室服裝。他的滑稽故事很多——

「當然都捐出去了,」https://m.hetubook.com.com比利王說,「可是圖書館的館藏會跟我們一起走。」
比利王點點頭。
誇張的說法讓我皺眉。「那裡面媽的根本沒東西,」我說。「從被發現以來一直都是空的。」
我在城市的陰影下眺望。我的頭髮、鬍子不斷生長,直到遮住了身上破爛衣服的一部分。我通常在晚上出門,鬼魂般在廢墟間穿梭,有時凝視我亮燈的塔樓,就像休姆透過自家窗戶看進屋內,然後認真確定他不在家。我一直沒有把食物合成器從食堂搬到公寓,反而喜歡在寂靜空盪的破損教堂中用餐,像個神智不清的艾洛伊族人把自己養胖,等待不可避免的莫洛克族來襲。
鎮壓理智整整一月。
「不。」
我叉起雙臂,狠狠瞪著出言不遜的皇家矮子。「沒有。」
我們最糟的噩夢活了過來。迴避光明的魔物。魔比斯和魁爾的幽影。請把火燒旺些格蘭戴爾今晚要來。
幾年前有次我們討論詩的本質,快結束時,比利王問我誰是歷史上最純粹的詩人。
「臥室的鬧劇。」我說。
她銀色的季節在夜晚灑下
「他們知道怎麼殺死他嗎?」他問。
「好吧,」我說。「你抓到我了。我承認。是我殺了他們,還用他們的血來洗澡。這是他媽的一種文字春|葯。我看再兩……最多再三百個受害人……我下一本書就可以準備出版了。」
「聽好,」我說,「國王陛下……你想怎樣?免除你把事情搞砸、在這裡蓋了個城市的罪行嗎?你的罪赦免了。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我的孩子。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大人,還有下流打油詩要寫呢。」
「這段影片你才剛找到?」
「是,」我說。「聽起來沒什麼好擔心的。北落師門星正是葛藍儂-海特一直以來攻擊的那種星球……地方不大,移民最多幾千個,礦產豐富,時債至少有……多少?距離萬星網二十個標準月吧。」
比利王倒吸一口氣,退後幾步,走向噴泉將更多的《詩篇》餵進火堆。餘燼順著溫暖的氣流飛起。一群鴿子從纏滿藤蔓的圓頂鋼架間衝出,爆發一陣鼓翅聲。
「關於它的事你能告訴我多少,馬汀?」
國王陛下起身走到我小書房的窗邊。窗外隔著三公尺的巷子,就是隔壁自動回收廠的磚牆。比利王專心看著風景。「你知不知道,」他說。「荊魔神的古老傳說?」
因我燃燒的大腦計算無誤
永恆寂靜之擔,

「馬汀,」國王陛下說,「你聽—聽—聽說了北落師門星—那場戰—戰—戰役了吧?」
我起身走向那隻生物的漂浮影像。我的手一一穿過額頭、尖刺、和下顎。從這玩意的頭來看,咱們本地的格蘭戴爾直立時身高超過三公尺。「荊魔神。」我喃喃自語,打招呼的意味多過認清身分。
最終火燄般的瘋狂燃燒殆盡——雖然餘燼將永遠透出光芒——我長途跋涉一千五百公里走向文明之地,背包裡只裝了手稿;一開始靠岩鰻和雪水維生,最後十天什麼也沒吃。
「報告陛下,是的。」
「那是一種譬喻嗎?」
偶爾我會旅行一小段路到時塚去,尤其在夜間,一邊避開反熵時潮輕柔而擾人的拉扯,一邊在人面獅身像雙翼繁複的黑影中移動,或透過玉塚的翡翠牆壁凝視星空。正是一次深夜朝聖的回來,我發現書房中有一名不速之客。
第一個年頭在我心中留下的畫面格外有團體歸屬感:那一夜,我們集合在交誼大廳目送種船艦隊離開。那正是秋季流星雨的高峰,海柏利昂的夜空本就閃耀著金光流火,種船引擎齊聲點燃的瞬間,宛如一顆小型太陽升起,於是接下來的一小時,我們望著朋友和藝術同行消失在一道核融合噴燄當中。哀王比利也在當晚的送行行列,我記得他看了我一眼,才步履沉重的踏上精緻座車,返回安全的濟慈市。
那團模糊的東西逐漸清晰,成了毒品上癮者噩夢中的頭顱:一張由鋼、鉻、頭骨組成的臉,牙齒有如機械狼與蒸汽挖土機的混種,眼睛像兩道灼熱的紅寶石雷射穿過充血寶石,額頭如水銀般的顱骨上突出一根三十公分長的彎月刺刀,頸子圍著一圈類似的尖刺。
「但你寫不出來,不是嗎,馬汀?除非你的繆—繆—繆思在外面殺人,否則你無法寫—寫—寫—寫詩,不是嗎?」
我一面側身接近,一面靜靜怒視著他。

當然是我召喚了荊魔神。我知道。我開始寫他的史詩,就召喚了他。太初有字。
令人意外的,留下來的不只我一個;至少有兩百人沒走,不過大部分人避免任何社交接觸,只限於在詩人步道上交會、或在空盪盪的圓頂食堂分坐用餐時,彼此禮貌的微笑。
艾斯葵司和流亡溫莎王國是聖遷後一世紀的生化人生化製造中心,現在這些藍皮膚的人類之友在此辛勤耕作,知道只要完成這最後一份勞役,他們即成自由之身。白色城市聳立了。偽原住民厭倦了假扮,便從村莊和森林出走,幫助我們將這塊殖民地打造得更符合人類需求。技術官僚、政治官僚、生態官僚紛紛解凍,並得以在這片單純的世界上任意妄為,於是哀王比利的夢想離現實又更近了一步。
「不是科技,」比利王嘆了口氣,滿臉的皺紋更深刻了。「是神祕。一個地點的靈性對某些創作人來說非常必要。古典烏托邦和異教神祕主義的完美結合。」
國王揉揉眉毛,不小心小指戳到眼睛,臉皺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說。「安全部的人本來要把你帶到船上,接上全拷問介面。我決定先跟你談談。」
全神貫注,死亡將領我出幽谷
「你走之前還有沒有想到什麼,能幫我們瞭www.hetubook.com.com解這件事?」
我決定自殺。
更枯槁如魅——我時時祈禱
最後必將是字。
我花了大概十秒鐘才聯想到。「濟慈。」我說。
如果你仔細想想,整個因果關係有點類似資料藝術家卡洛司的某個瘋狂邏輯迴路,或是埃薛爾的一張幻覺圖像:荊魔神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我《詩篇》的召喚力量,但《詩篇》本身如果沒有荊魔神這位繆思的存在/威脅,也不可能成形。也許那段日子我是有點瘋了。
我向前移動,蹣跚著不像走路。荊魔神沒有動作,血紅目光未曾移開。
荊魔神似乎微微偏了偏頭。銳利的臉龐閃爍著紅光。
我在門口停下,覺得心臟快要撞斷肋骨跳出來。「有,」我說,我的聲音在顫抖的邊緣。「我可以告訴你荊魔神到底是誰、有什麼意義。」
此刻我不應多想,雖然我見到那臉……
「哼,」我的主子壓低嗓子抱怨著,他移開一些紙,不偏不倚對著乾淨的長椅上唯一一灘翻倒的咖啡坐下。「你又開始寫作了,賽倫諾斯。」
我花了幾天思考之後,帶著答案來見比利王,我們一起看著皇宮附近懸崖邊的幾顆落日。紅藍交錯的影子跨過琥珀色的草坪,朝我們延伸。「濟慈。」我說。
「是我的繆思。」我說,然後轉身,回到房間寫作。
不背負人間悲傷,卻因病鍍上一層白
故事道具全無
詩人之城幾乎無人造訪。城裡未完工的高塔越來越像崩塌的廢墟。罩著精美金屬玻璃圓幕的拱廊和蓋頂走道現在爬滿了藤蔓;柴堆綠和疤痕草從石板間探出頭來。自衛軍製造更多混亂,埋下地雷和陷阱想殺了荊魔神,唯一的收穫是摧毀城裡曾經風光的景致。灌溉系統故障停擺。渠道崩塌。沙漠入侵。我在比利王皇宮各房之間搬遷,寫我的詩集,等待我的繆思。
即使外表如此,哀王比利仍有一顆清晰的頭腦,而他對藝術和文學的熱情,唯有真正的元地球文藝復興時期那種狂熱,差可比擬。
抑無法終結;那面容朝死亡而行
於是我轉身,快走五步,把剩下半桶的煤油潑了出去。煙霧瀰漫著我早已朦朧的視線。比利和抱著他的不可置信的生物,像全像電影的喜劇丑角一般全身濕透。我看到比利眨著眼睛吐出泡沫,我看到荊魔神線條分明的光滑口鼻反射著流星雨照亮的夜空,接著比利依然緊握的燒毀稿紙上,星點餘燼引爆了煤油。
一個字都沒有。傳出來的是剁西瓜般的刀刃刺穿肉體、鉤子扯斷筋骨的聲音。希拉的頭向後倒去,嘴巴以不可能的角度張開,然後身體從胸骨以下炸了開來。肉片四濺,有如希拉.羅伯正被一把隱形的斧頭劈成柴薪。看不見的手術刀成功將她剖開,橫向切口一一出現,像變態醫師心愛的手術錄影以猥褻的高速播放。這是一場對活人的殘酷解剖。應該說,曾經活過的人,因為當鮮血停止飛濺、身體不再痙攣,希拉死亡的四肢放鬆了,兩腿再度張開,呼應上方令人作噁的臟器景觀。接著——極短的一瞬間——床邊出現一團鮮紅和鉻銀的模糊影像。
他不見了。前一秒年邁的國王還在我伸手可及處,下一瞬間他已在十公尺之外,被高高舉在廣場石板之上。尖銳如鋼刺的手指穿透了他的手臂、胸膛和大腿,但他仍然扭動著,我的《詩篇》在他的拳頭中燃燒。荊魔神將他抱起,如同父親將小孩舉起接受浸禮。
百合與冰雪;除此之外
我起身走出門,不確定是否會被允許離開。
「不要動,拜託。」比利輕聲說著,從大腿邊舉起一把神經麻痹槍。
我把紙和筆放下。「我知道。」
我輕輕點頭示意,二十年前自中風復原之後,第一次無言以對。
我不發一語。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天黑之前他們會此起彼落喊著:「國王駕崩,吾王萬世不朽!」
「不好意思,」國王陛下向興致盎然的畫家問,「可—可—可不可以—請—請你告訴我——我剛剛是朝皇宮走過去,還是從皇—皇—皇宮走出來?」
「二十三個,」比利王說。「所以你不—不—不認為我—我—我們有危—危—危險」
你懂我意思。
「你知道,你還沒寫—寫—寫—寫完,馬汀,」他用他深沉、悲哀的聲調說著。「人類還有一點機會度—度—度—度過最後的衰亡。」
「這些墳墓放出某種奇怪的反熵力場,一直存留到現在,」比利王說。「這是除了奇異點之外,少數幾個膽敢玩弄時間的現象之一。」
「一點沒錯。生化人種船在那裡已經駐守好幾年了,馬—馬—馬汀。可以說是為未來鋪路吧。」
有一瞬間,那堆火構成了一尊完美的燄之雕像,一幅藍黃相間的聖母憐子像,長了四隻手臂的聖母擁抱一個著火的耶穌形體。下一秒,依然被鋼刺和二十隻細長尖爪釘住,著火的人形弓身,長喊出聲,直到今日我仍不敢相信,那是緊擁死亡的兩人中、人類那一半所發出的。尖叫聲使我雙膝疲軟,從這城市的每一處迴盪,使人陷於盤旋不去的驚慌。尖叫聲持續數分鐘之久,直到燃燒的景象完全消失,不留一點灰燼或視網膜殘像。又過了一兩分鐘我才意識到,我現在聽到的尖叫聲是我自己的。
「不,不,」比利說,「要—要—要吵誰最偉大太荒謬了。我想知道你認為最—最—最純粹……最接近你定義的本質的人是誰。」
比利王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睛。「你會嗎?」
比利王拿起厚厚一疊手稿,停下來朗誦最上面一頁:
及其一切重擔對改變已然絕望
我吸了一口氣。「因為荊魔神教相信人類用某種方式創造了這個東西,」我說,雖然我很清楚,比利王知道的遠遠超過我現在說的一切。
「拜託,怎麼幫啊?我要像HTV電視的偵探一樣去追查兇手嗎?他媽的在萊欣巴赫瀑布上來一場他媽的生死鬥?」
「為什麼不?」
我從沒看到荊魔神。許多夜晚,就在日出之前,我會因為突然傳來的聲響而驚醒——金屬在石頭上的搔刮聲、某物腳底踩過沙粒的摩擦聲——但雖然我常常肯定自己受到監視,卻從沒看過監視者。
但首先我花了點時間,至少九年吧,進行一項社區服務,提供新海柏利昂唯一欠缺的東西——道德之墮落。
「你怎麼進來的?」我忍不住了。這不是隨便問問。浮掠機、降落艇、直昇機,這幾年來想飛到時塚附近,總是運氣欠佳。機器會在毫無乘客的情況下抵達。替荊魔神添了不少神話色彩。
有一次,比利王贊助的幾立名油畫家之一,看到國王陛下低著頭、背著雙手走在路上,一腳踏在花園小徑上,一腳踩在泥地裡,顯然深深陷入長考。畫家向贊助人行禮如儀。哀王比利擡起頭來,眼睛向四周張望,彷彿從一場漫長的午覺中醒來。
「你一直都用筆嗎?」
比利王臉上的皺紋開了又闔。「對,」他說,「可是你在第一起失蹤案發生前三個月就查過那些檔案了。」
我沒說話。過了一會我把視線移開。
接下來的十二年,突發的死亡將城裡遺民一一剔除,直到剩下我跟荊魔神。每年經過的荊魔神朝聖團只是小小的騷動,只是遠方一輛橫越沙漠朝時塚而去的馬車。有時少數人會回來,匆匆行過朱紅砂粒,逃往西南方和*圖*書二十公里外的時光堡避難。更多時候,沒人出現。
艦隊安全部行政官海恩斯遭到解職,市政官普魯耶特得到國王陛下的許可,僱用、訓練、和武裝一支約由二十名警官組成的市警隊。謠言傳出整個詩人城六千市民都將被迫接受測謊。路邊咖啡廳充斥著關於人權的討論……嚴格來說我們不屬於霸聯——我們有人權可言嗎?……各種捕捉兇手的草率計畫紛紛出籠。
那是他媽的天堂。那是他媽的地獄。
比利王憂鬱的點頭。「離開這座城市還是整個海柏利昂?」
比利王將打火機湊近,那張紙帶著五十頁手稿成了一團火燄。他將燃燒的紙張丟進噴泉,伸手再拿。
「我小時候的農場生活結束之後,就再也沒特別注意過母羊。」我說。「我在一首歌裡面答應我媽,以後不會沒經過她同意就又開始亂搞羊交。」比利王悲哀的看著我,我一面唱了一老小調,歌名是〈不會再有下一頭母羊〉。
「你會寫更多像《詩篇》那樣的詩—詩—詩嗎?」
比利王點頭同意這句話有道理。他說:「霸聯先遣小隊之前對這塊區域很小心。他們架了多頻道記錄器,也一直固守馬轡山以南的基地。」
「太—太—太……艦隊已經在巴瓦娣星待命了,」他說。「艾斯葵司已經同意支—支—支……提供我們進入萬星網所需的運輸作業。」
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
「最純粹的?」我那時問他,「你的意思是最偉大的吧?」
「因為,」國王說,「我知道兇手是誰。」
「暫停、放大、調整影像。」比利王命令室內電腦。
陰鬱永無止境,三道身影不變
「喔,好—好—好,」國王嘆了口氣,「那我吃過午餐了。」
反高潮是世間萬事理所當然之道。真實生活極少走向完美的結局。
接下來的十二年我只離開過城市六次;一次去找生物雕塑家把我的羊人裝飾拿掉,其他次則是去買食物和補給品。荊魔神教此時已經恢復舉行荊魔神朝聖,來往旅途中,我將他們走向死亡的繁複路線反向利用——步行到時光堡、搭空中纜車穿越馬轡山脈、乘風船車、最後坐上冥河渡船順胡黎河而下。回程時,我總是盯著朝聖者眾,懷疑會有多少人存活。
我掙扎著起身。手腳抽搐如失去控制的木偶四肢。疼痛難以想像。我再度尖叫,痛苦的聲響在大理石和花崗石之間迴響。
威廉二十三世國王陛下,溫莎流亡王國最高統治者,看起來有點像一尊被遺忘在熱爐子的人體蠟燭。他的長髮一股股披散在塌陷的肩膀上,眉間皺紋緩緩向下流動,來到巴吉度獵犬般的雙眼周圍時,分支成更密的細紋,然後沿著一道道皺褶和刻痕繼續探向底部,迷失在下巴和頸部的肉垂迷宮之中。據說比利王讓人類學家聯想起邊疆星球辛夏沙的憂愁人偶,讓諾斯替禪教眾懷念太金寺火災後的慈悲佛像,也讓媒體歷史工作者匆忙翻找資料庫,調出一位早期平面電影演員查爾斯.勞頓的照片。這些故事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看到比利王就想到逝世已久的家教巴薩札老師瘋狂酗酒一星期的模樣。
「我很抱—抱—抱歉,馬汀,」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但—但—但這一切瘋—瘋—瘋狂必須結束。」比利王帶著高高一疊手稿,走近我的視野。其他幾疊稿紙堆在噴泉底部、金屬製成的特洛依人腳邊。旁邊放著一桶煤油。
「對。」
「我來這裡就是要試試看,陛下。」
而每一日我感到自己變得
「當然,」我說。「根據原住民成立的荊魔神教教義,荊魔神是痛苦之神和最終和解之天使,從超越時光之地來此宣告人類的終結。我喜歡這種自大。」
「我需要你幫忙。」
「所以呢?」我已經來到桌子的遠端了。我裝著若無其事把一小疊手稿紙拉近,移到比利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外。
「從皇宮出來,陛下,」畫家回答。
永恆而不致命;
「我很快就可以讀到嗎?」

比利王仰視星空,讓這張紙消失於火燄之中。
至無死之地;越過了
我再次聳肩,將另一疊稿紙從他手邊滑開。我比比利更高、更壯、更兇狠,但我必須確保把他從座位上提起來扔出門的時候,如果他掙扎抵抗,手稿不會受到損傷。
「可以告訴我,你打算把荊魔神傳說的哪一個方面用在詩裡嗎?」比利王輕聲問道。
「那些值得閱讀嗎?」他對過去兩個本地週我所累積的一小疊手稿比了比。
比利王轉回去面對窗戶。
「除非你活得比我久。」
「科學怪人,」披風皺巴巴的矮小肥仔思索著。「為什麼選他?」
「早安,比利、國王陛下。」
然後就在我準備一槍射穿腦子的那個晚上,格蘭戴爾出現了。
「那你會和其他人一起走嗎?」
我只猶豫了一秒鐘。然後大笑。「你這可悲的下三濫騙子,」我說。「你他媽到死都不會用槍。」

「不!」我再度哭喊,並強迫雙腳彎曲。我舉起膝蓋跪地,試著以刺痛如火燒的手臂穩住身子,但又往一側倒下。
我靠著馬毛沙發椅的扶手坐下,揉揉臉頰。搬來王國這十年,我從比利的贊助對象升格為導師、而成顧問、現在是朋友,但我從沒假裝自己搞懂過這位不成人形的謎團。當初我才抵達就立刻獲准晉見。「你是—是—是否希—希—希望加—加—加入我們這塊小殖民地上其他創作天—天—天才的行列?」他那時問我。
我那時訝然失笑,突然意識到我會喜歡哀王比利這個人。
「早安,比利。」我說。
我遲疑了。「不盡然,」最終我開口。「比較像是宇宙最恐怖的噩夢變成真實。有點類似死神,不過偏好把靈魂掛在一棵長滿刺的大樹上……特別是那些人的靈魂還沒離開身體之前。」
我當時等待著。我仍然在等待。詩必須要完成。一定會完成。
之後的兩個半世紀乏善可陳,更不值重新活過。波森療程讓身體器官苟延殘喘、繼續等待。睡了兩場漫長冰冷的大覺,度過非法、昏暗、冷凍神遊的旅程,每一次都超過一世紀;每一次都讓腦細胞和記憶付出代價。
「約翰.濟慈,」哀王比利低聲覆述。「啊,」片刻之後問:「為什麼?」
「希拉的屍體被找到的時候,沒有他的線索,」國王說。「直到這片光碟尋獲為止,沒人知道他失蹤了。他的身分鑑定是安迪米昂來的年輕旅遊專員。」

哀王比利走進來拜訪的時候,我正努力寫著《詩篇》。
「嗯。」
等我們抵達海柏利昂,霍瑞斯.葛藍儂-海特將軍已經死了,他短暫但遍地血腥的兵變早敉平,但再回頭已經不可能。
「我的主!」我大叫,究竟是對著比利王或那隻來自地獄的怪物,我當時並不知道,現在也難以分辨。我跌跌撞撞走完最後幾步,抓向比利的手臂。

「不,」我說,「你回家的時候到了。」我推開最後一疊詩,高舉雙臂,驚訝於其中一手緊握的黃銅燭臺。
「陛下,可以的話我會盡量避免。」
我在海柏利昂的前幾年沒找到繆思。對許多人來說,運輸工具有限——電磁車不可靠、浮掠機數量稀少——所加深的距離感,以及人工智能的縮減——沒有數據圈可用、無法連結到萬事議會,超光速通訊器也只有一臺——都讓他們重拾創作能量,也對身為人類和藝術工作者的意義,有了全新的體會。
比利王沒從窗邊轉過身來。「你建議我們疏散城市,馬汀?」
「胡說!」
我聳了聳肩膀。
繆思沒有降臨。我的詩一如以往,技法純熟和-圖-書、像哈克的貓一樣死板。
我挑起一邊眉毛。電腦使用應該屬於私人且匿名的記錄,就跟在霸聯登入數據圈一樣。「那又如何?」我說。「殺人案開始之後查閱過荊魔神傳說的,少說幾百人吧。搞不好上千。我們就這麼一個他媽的惡魔傳說。」
當時比利似乎有點興趣;現在他看來簡直著迷,揮揮手叫出一個幾乎塞滿房間的全像模型。我退後幾步,穿過山丘、建築、和低頭吃草的動物,走到一個比較好的角度觀察。
「那麼歡迎你,」哀王比利說。「你會住在皇—皇—皇……城堡的西側樓房,靠近我的辦公室,我的門將永遠為你而開。」
「時塚?」我說。
我們坐在黑暗的全像放映室,看著荊魔神殺死小說家希拉.羅伯和她的愛人。光度很低;希拉的中年肉體似乎閃著一層暖暖磷光,而她年輕許多的男友屁股之白淨,在黯淡燈光下給人脫離曬成深棕的軀體而飄浮起來的錯覺。他們的性|愛即將抵達狂熱的頂點時,無法解釋的事發生了。少了最後的衝刺和高潮瞬間的靜止,那年輕男人像是往後上方凌空飛起,彷彿希拉用某種方式將他從她的身體裡強迫彈射到空中。碟片的音軌上,前一刻還是喘息、呼告、指示等可想而知的床上活動聲,突然放映室裡全是尖叫聲——先是年輕男人的,然後是希拉的。
我嘆了口氣深深坐進放映室的座墊裡。「好吧,」我說,「我查過。那又怎樣?我想把那該死的傳說用在我寫的該死的詩裡面,所以我研究了一下。逮捕我啊。」
哀王比利揮手讓投影消失。「你的詩—詩—詩有進步嗎?」
穿著披風的身影拾起一疊過厚而無法捲起的手稿,在幽暗的夜光中凝視著。
「怎麼啦,」我說,「你不相信我?」

來訪怪物的速寫:
「喔?」
比利點點頭——下巴和脖子幾乎沒動。
「荊魔神?」我問。

我聳聳肩,不怎麼在意。
披風滿是皺痕的矮個子聳聳肩膀。他的制服理當高貴神氣,卻讓他看起來像個過重的丑角。「我跟在上一批朝聖者的後面,」他說。「然後從時光堡過來看看。我注意到你已經好幾個月沒寫了,馬—馬—馬汀。你能解釋嗎?」
我上前將他痛打一頓,扔出門外。
接著命案開始發生。
霍瑞斯.葛藍農——海特將軍當時已經展開他的反抗行動,而屬於邊疆地區的艾斯葵司直接座落在他的進攻路線上。艾斯葵司並不擔心——霸聯已經派了一支太空艦隊作為屏障——但摩納哥流亡王國的皇家統治者召見我的時候,顯得比以前更手足無措了。
所以我就告訴他這位十九世紀元地球詩人的成長背景、技藝訓練、和早逝的一生……不過大部分說的是一個幾乎完全奉獻給詩學創作的生命。
我認識前幾名被害人當中的一個。西西普麗斯.哈利斯是我在羊人時期所征服的前幾個對象之一——也是其中最飢渴的——是個漂亮女孩,金色長髮柔順的不可思議,鮮摘蜜桃般的皮膚太過嬌嫩、讓人作夢也不敢撫摸,一位如夢似幻的美人:正是連最膽小害羞的男性都幻想侵犯的那一種。現在,西西普麗斯被徹底侵犯了。他們只找到她的頭,立在拜倫爵士廣場正中央地面,彷彿她從頸部以下全被灌漿大理石埋住。聽到這些細節,我很清楚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生物,因為在母親大宅我曾養過一隻,幾乎每個夏日早晨牠都會在南邊露臺上留下類似的貢品沙岩地上一顆瞪著天空、滿臉驚訝的老鼠頭、或是一隻露齒而笑的松鼠——一名自傲但憤怒的獵人所留下的戰利品。
「你的繆—繆—繆思回來了嗎?」
雕塑家彼得.賈西亞,被人發現陳屍工作室、寢室、和屋外的後院。艦隊安全部行政官特魯因.海恩斯竟然蠢到向媒體說:「他就好像被什麼凶狠的動物給活活撕碎一樣。但什麼動物能把人弄成那樣,我從來沒看過。」
「完全不是,」比利王說。「只是一項觀察。」
「沒錯。已知宇宙中最難解的一道謎題。」
「所以那就是—是—是—是……根據自衛軍的掃描器……詩人之城最後一位遺民死亡的日—日—日期,」他說。「意思是,除了你—你—你之外的最後一位,馬汀。」
「很好—好—好,」他說,證明他除了哀傷之外也可以擺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打—打—打包吧,孩子。我們要去海柏利昂囉。」
一些比較吃苦耐勞的藝術家和工匠拋棄了詩人城,投向傑克鎮或浪漫港、甚至移居正在拓展的邊界區域,加入同樣辛苦但更富創造力的人們,但我留了下來。
起初我們以為失蹤的人只是不見了;我們的城市沒有沿城牆巡邏的守望人,其實連城牆也沒有,我們的蜜酒廳毫無看門的戰士。接著一名男子報案,說他的老婆在晚飯之後、哄兩個孩子上床之前消失了。然後抽象內爆家荷班.克里斯特,在詩人露天劇場的小週末表演沒能出席,是他八十二年演出生涯中第一次。眾人擔心了。哀王比利結束了傑克鎮的重建監督工作回來,保證安全措施會更加嚴密。城市周圍架起一張掃描網。艦隊安全部官員掃蕩時塚,回報此區域完全淨空;並且將機器人送到玉塚基部的迷宮入口處,經過六千公里的探針測量也沒有發現任何東西。不管是自動操控或人為駕駛的浮掠機,搜尋城市與馬轡山脈之間,也沒有發現任何比岩鰻大的熱能訊號。大約有當地一週的時間,沒再傳出失蹤的消息。
我挑了挑眉。比利王並不是靠王國的資產生財,而是透過對萬星網經濟的龐大投資。即使如此,如果他已經暗中執行再殖民計畫達數年之久,投入的資金必定十分驚人。「你記—記—記不記得為什麼第一批移民把那個星—星—星……地方取名海柏利昂,馬汀?」
「本地人會在肚皮上塗顏料慶祝收割,而且抽未轉殖基因的菸草。」我說。
「人類的終結。」比利王覆述。
比利王轉過頭看著我。
「去吧!」比利王大喊,忘了口吃,嗓音高拔,雙手分持一團著火的詩作。「回到你所屬的黑暗幽谷!」
「不!」我在緊閉的上下顎間勉強擠出叫聲。
「您太客氣了,先生。」
我們都暗自騷然竊喜。的確那句對白糟糕之極,直接從幾百萬部我們用來嚇唬自己的全像電影中抄襲而來,但現在我們都成了電影的一部分。
「本地人認為那個怪物和時塚有關係。」他說。
我終於眨了眨眼。眼皮像鏽鐵般動著。
「不,」我說,「只有我想寫值得閱讀的東西的時候。」
我離開門邊,但沒有回答。比利是我超過二十個標準年的朋友和贊助人,但那一刻我想動手殺了他。想到有人未經許可偷看《海柏利昂》,我就怒不可抑。
哀王比利的人物速寫:
「對。」
「我們解決這個問題的時—時—時—時候到了,」我的贊助人說。
的喘息間,每一刻我詛咒自己。

「也許是,但卻有令人驚異的巧合,你曾經想過為什麼你會能躲過一劫嗎,馬汀?」

我花了幾個月,也許一年的時間,將再次抄寫受到煤油損傷的手稿,並將《詩篇》重新撰寫。一點不意外的,我並沒有寫完。這不是我的選擇。是我的繆思棄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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