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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前傳:基地前奏

作者:艾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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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數學家 第三章

第一部 數學家

第三章

「不可能?」
因此,當他被引進一間不大不小、裝潢豪奢的房間,看見一個年輕人坐在附窗凹室的一張桌角上,一隻腳碰著地,另一隻腳擱在桌緣搖晃,謝頓不禁納悶怎麼會有這樣的官員以這麼溫和的眼光望著自己。他自己反覆地體驗過的一個事實,那就是政府官員——尤其是皇下身邊當差的——總是顯得十分嚴肅,彷彿將整個銀河的重量擔在自己肩上。而且似乎越是不重要的官員,表情就越是嚴肅、越是兇惡。
「我以榮譽擔保。」
「這很明顯,讓我試著解釋一下。假如我們完成一個心理史學分析。並將結果公之於世,人類的各種情緒與反應必將立刻受到扭曲。這樣一來,心理史學分析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因為它根據的是在對未來不知情的情況下,眾人所產生的情緒與反應。您瞭解我的話嗎?」
皇上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平常頤指氣使慣了,此時雖想放棄這種特權,至少是暫時放棄,卻仍以專橫的口吻說:「喂,我說『坐下來』。那張椅子,快點。」
「不過話說回來,」他說,「假如你對未來做出一些預測,不論是否在數學上站得住腳,但根據那些瞭解大眾趨向的政府官員判斷,它們就是會帶來有用反應的預測。你認為如何?」
那麼,此人就可能是個官位很高的大官。他真要握的權力有如燦爛的陽光,因而不必利用一臉的陰霾面對問題。
那位官員說:「我相信你就是哈里.謝頓,那個數學家。」
「你要我立下字據嗎?」克里昂語帶譏諷地說。
克里昂說:「這點我也知道,至少和你一樣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對身邊的每個人都很好,讓他們沒有怨恨我的理由。」
「繼續,」克里昂怒沖沖地說,「我已經准許你自由發表意見。你說,我是怎麼個蠢法?」
「你比我更瞭解自己的數學理論,就根據它做個合理的猜測吧。我是否有朝一日會遭到行刺?」
「你的演講顯然吸引了我一些官員的注意。根據我的瞭解,你相信預測未來是可能的。」
「噢,別這樣,你為什麼如此小心謹慎?我想要以平等的身份和你交談,這麼做令我高興,你就順著我吧。」
「任何傻瓜都能說出這個答案,」克里昂以輕蔑的口吻說,「根本不需要數學家。」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謝頓感到自己中計了,如果皇上直接對他下令,他能拒絕嗎?若是拒絕的話,他或許將遭到監禁或處決。當然不會沒有審判,可是面對一個專制的官僚體制,尤其是銀河大帝國的皇帝指揮之下的極權官僚體制。想要獲得公平審判是難上加難的一件事。
「在你有關未來的數學理論中,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謝頓終於能露出笑容:「我不知道數學家應該像什麼樣子,皇帝陛——」
「政府官員來m•hetubook.com.com做不會那麼有效。他們偶爾的確會發表一些這類聲明,可是民眾不一定相信他們。」
最後,皇上總算再度開口:「你看來不像個數學家。」
「你儘管說吧。」
「你這個人,你看不出來嗎?」克里昂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這就是你的用處。你根本不需要預測未來,只要選擇一個未來——一個好的未來、一個有用的未來。然後做出一種預測,讓所有人類的情緒和反應發生變化,以便實現你預測的那個未來。與其預測一個壞的未來,不知製造一個好的未來。」
謝頓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說道:「不能,陛下,歷史在顯示我們無法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舉例而言,您准許我在這裡單獨覲見,假如我有心行刺呢?事實上,當然沒有,陛下。」他趕緊補充一句。
「如果要我做出一些含糊的一般性預測,它必須等到我們這一代,甚至下一代死後多年才有可能實現,那麼我們也許可以矇混過去。可是,反之,民眾同樣不會在意。對於一兩個世紀之後才會發生的重大事件,他們是不可能關心的。」
「嗯,情況似乎是這樣的,除了少數決策者之外,心理史學分析的結果必須對大眾保密。」
「我說溜了嘴,陛下。我原本想說的是『無關』,這與您如何對待您的親信根本無關。您一定會疑神疑鬼,否則就不符合人性。一個不經意的字眼——例如我剛才的表現、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一個可疑的表情,都必定會令您提高警覺,而收回一點信任。任何的猜疑都將造成惡性循環,那位親信感覺得到,他會惱恨您的疑心,並會改變他的言行舉止,盡可能避免讓您再度起疑。您也會察覺這個變化,因而疑心越來越強,到頭來不是他被處決,就是您遭到行刺。過去四個世紀的列位皇帝,全都無法避免這樣的過程。帝國事務變得越來越難以處理,這只是其中的徵兆之一。」
「您為何需要由我做這件事?政府官員自己就能做這些預測,根本不必假手中間人。」
「但即使是數學家,也總有年輕的時候。」
「只怕我沒什麼名氣。」
謝頓突然感到一股倦意。似乎不斷有人誤解他的理論,也許他根本不該發表那篇論文。
「可是那時他們都默默無聞,等到他們的名聲傳遍全銀河的時候,他們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種模樣。」
他伸手拍了拍謝頓的肩膀,令謝頓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
「為什麼?」
「站起來!」他命令道。
克里昂終於開口:「你的這個心理史學——假如它能變得實際行,會有很大的用處,是不是?」
「可是我並沒有。」
事實上,克里昂看來像是快要有這樣的念頭了。
「你所謂的『心理史學』是什麼意思?」
謝頓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動也不動。
克里昂猛然坐下,對著謝頓皺起眉頭。「你們數學家能做的就是這個嗎?堅持各種的不可能?」
謝頓感到一陣暈眩,不過他繼續說:「即使沒有那麼先進的科技,外人也總是難以接近任何一位皇帝。然而,幾乎每次行刺都是宮廷政變,對皇帝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想要趨吉避凶,細查外人其實無濟於事。至於您自己的官員、您自己的禁衛軍、您自己的親信,您總不能以對待我的方式對待他們。」
「難道你就不能假設,我從那些不幸的先帝身上吸取了教訓?」
「可是我跟您說過好幾次了,我的數學理論對實際問題毫無用處。」
謝頓一點也不相信能見到皇上。在他想來,自己頂多只能跟某個官位四五等、自稱代表皇上發言的官員見面。
對方講到一半,謝頓便發覺對方正是克里昂大帝一世,這使他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皇上本人(現在看來)與新聞中經常出現的正式全息肖像有幾分相似,不過全息像中的克里昂總是穿得雍容華貴,似乎比本人高大一些、尊貴一點.而且面孔冷漠,毫無表情。
「那只是個數學論證。它提出一個令數學家感興趣的結論,但我從未想到會有任何實際用途。」
謝頓默默坐下,他甚至連「遵命,陛下」也說不出口。
「你這個人,讓我來測驗你一下。假如我要你利用你的數學告訴我,是否有朝一日我會遭到行刺,你怎麼說?」
「是的,他們憑借的是直覺。」
「他們並未用到數學。」
「你是個數學家,你會計算出未來的趨向,而不是——不是憑直覺——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說對了,但我只是證明這個數學分析是可能的,並未證明它實際上是可行的。」
「那麼,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遭到行刺嘍?」
「為了獲得成果,」謝頓繼續說,「我必須預測一些結果較為明確的事件,一些近在眼前的變故,只有這種預測才能獲得大眾的回應。不過遲早——也許不會遲只會早——其中一項預測不會實現,我的利用價值將立刻結束。這樣一來,您的聲望也將隨之消失。更糟的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支持心理史學的發展,即使未來的數學進展能將它改良到接近實用的程度,它也不會再有大顯身手的機會。」
年輕人揮了揮手臂:「應該說『陛下』才對,不過我痛恨繁文縟節。我總是在繁文縟節裡打轉,這使我厭煩透頂。現在沒旁人在場,所以我要放縱一下,把一切繁文縟節拋到腦後。坐下來,教授。」
「心靈會不會和粒子的無心運動一樣,也存在一個底層的秩序呢?」
「是的,陛下。」講頓說,「不過,反之,您也可能屬於幸運的那一半。」
「嗯.至少是不切實和-圖-書際。您看不出來嗎?如果我們不能從人類的情緒和反應出發,不能預測這些因素將導致的未來,那麼同樣無法反其道而行之。我們不能從一個選定的未來出發,再預測會導致這個結果的人類情緒和反應。」
答案幾乎趨近於零。兩千五百萬個住人世界,每個世界的居民至少十億——在這數萬兆的人口中,有多少人曾經或將會目睹這位活生生的皇帝?一千人?
「還是那句話,並不盡然。我證明了理論上的可能性,但僅止於此。想要進一步探究,我們必須真正選擇一個正確的起點,做出一組正確的假設,然後找出在有限時間內完成計算的方法。在我的數學論證中,完全沒提到應該如何進行這些。即使我們全部能做到,頂多也只能估算出機率。這和預測未來並不相同,它只是猜測今後可能發生的事件。每個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從事任何行業的人,都必須能夠對未來做出估計,而且估計得相當準,否則他們不會成功。」
「您以榮譽相保?」
克里昂微微一笑:「這樣好多啦。現在我們可以像兩個同胞一樣交談,畢竟,除去一切繁文縟節,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啊。你說是不是?」
又有誰會在乎呢?皇帝只不過是帝國的代表,就像「星艦與太陽」國徽一樣,卻遠不及後者那麼普遍與真實。如今代表帝國的,是遍佈銀河各個角落的戰士與官吏;是他們變成人民身上的重擔,而不是皇帝本人。
「許多人都上了台,有些比我還要年輕,受到注意的卻只有少數。」
謝頓遲疑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這個數學計算或許要花太長的時間才能完成,即使我們有一台跟宇宙同樣大的計算機,以超空間速度運作也於事無補。在獲得任何答案時,歲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勢已發生巨大變化,足以使得這個答案變得毫無意義。」
「但你曾在此地舉行的會議上演講。」
謝頓皺起眉頭:「我懂得您的意思,陛下,但這同樣是不可能的事。」
皇上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間另一端,然後一個轉身,大步走回來,停在仍坐著的謝頓面前。
謝頓柔聲答道:「您這是在對我設下圈套,陛下。乾脆告訴我,您想要聽什麼答案,我就把這個答案說出來,否則授權給我,讓我誠實回答而不至招罪。」
他說:「其實並不盡然,我得到的結果要狹隘得多。許多系統都會出現一種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條件下會產生混沌現象。這就代表說,對於某個特殊的起點,我們不可能預測後來的結果。甚至一些相當簡單的系統都是這樣,而系統越複雜,就越有可能變得混沌。過去我們一直假定,像人類社會這麼複雜的東西,會在很短時間之內變成混沌系統,因此不可預測。然而我做到的則是證明,在研究人類社會時,有可能選擇和-圖-書一個起點,並做出一組適當的假設,以便壓抑混沌效應,使得預測未來變成可能。當然不是完整的細節,而是大致的趨勢;並非絕對確定,只是可以計算其中的機率。」
「我早就說過,我的數學理論對您沒用,陛下。我致上最深的歉意。」
克里昂顯得相當沮喪,緊緊抿著嘴唇。「那麼,你的論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論文?——它又有什麼用呢?」
最後,他終於答道:「這樣行不通。」
克里昂瞪著謝頓,謝頓覺得那雙眼睛充滿生氣與興味。
「顯然會有極大的用處。若能知道未來有些什麼,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機率性的方式,也能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一個嶄新的、絕佳的指導,這是人類從來未曾掌握的。可是,當然——」他突然住口。
「理論上,我可以去訪問銀河中每一個世界,和每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打招呼。然而完成這項工作需要很長的時間,遠超過我一生的壽命。即使我能長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大於我訪問老一輩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許多老一輩在我來得及訪問他們之前便會死去。」
「我發覺這實在可惡。」克里昂氣呼呼地說。
「愚蠢——」謝頓話才出口便突然閉嘴,顯得十分狼狽。
克里昂舉起一隻手來表示警告,謝頓趕緊把這個尊稱嚥下去。
究竟有多少人見過皇上?親眼見到,而非透過全息電視?有多少人見過真實的、有血有肉的皇上?這個皇上從不離開皇宮御苑,而他,謝頓,此時正踩在這片土地上。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會不切實際呢?」
「那麼我可以告訴您,在過去四個世紀中,幾乎有一半的皇帝遭到行刺,根據這一點,我推斷您遭到行刺的機會約是二分之一。」
「或許吧。根據我的數學分析,任何事物之下必定都藏著秩序,不論表面上看來多麼雜亂無章。可是要如何才能找出這些底層的秩序,它卻完全沒有提示。想想看——兩千五百萬個世界,每一個都有整體的特徵與文化,每一個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個都至少包含十億人口,其中每個人擁有一個獨立的心靈,而所有這些世界都以數不清的方式與組合在進行互動!不論心理史學分析在理論上多麼可能,卻難以有什麼實際上的應用。」
一直仔細聆聽的皇帝,這時問道:「可是,這不正意味著你說明了如何預測未來嗎?」
謝頓極力以和緩的語調說:「是您,陛下,一直在堅持一些不可能的事。」
「保密!」克里昂高聲驚叫。
謝頓微微聳了聳肩,他現在更加確定,自己根本不該發表那篇論文。假如皇上產生一個念頭,認為他成了別人愚弄的對象,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謝頓小心翼翼地答道:「假如皇帝陛下喜歡這麼說,那一定沒錯。」
「誰會知道呢?」克里昂瞇起眼https://m.hetubook.com.com睛望著他。
「為什麼會相信我?」
「我將對未來的理論性機率估算稱為心理史學。」
「只要簡單一句『遵命』就行了,我真沒辦法令你接受嗎?」
「怎麼樣?」克里昂不耐煩地問。
皇上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幾聲:「太好了!」
謝頓趕緊起立,抬頭望著比自己高幾厘米的皇帝,勉強讓目光保持沉穩。
謝頓本來準備鞠躬,但兩名衛士不知如何接到訊號,及時走進來將他拉開。御書房中還傳出克里昂的一句:「這個人從哪裡帶來,就把他送回哪裡去。」
克里昂冷冷一笑:「你這個人,你沒有考慮到我們的科技多麼完善,或者說多麼先進。我們研究過你的背景、你的完整履歷。在你抵達之後,你就接受了掃瞄,你的形容和聲紋都經過分析。我們知道你的詳盡情緒狀態,幾乎可說我們知道你的思想。如果對你的忠貞有絲毫懷疑,絕對不會允許你接近我。事實上,果真如此的話,你根本活不到現在。」
「皇帝陛下,」謝頓感到隨著答案越來越不合胃口,皇上的口氣變得越來越正式,自己便以更正式的方式響應。「想想科學家處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子數量十分龐大,每個都以隨機、不可預測的方式運動或振動。但是這個混沌的底層藏有一種秩序,所以我們才能創立量子力學,用以回答所有我們知道該如何問的問題。而在研究社會現象時,我們將人類擺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時還多了一項變因,那就是人類的心靈。粒子以無心的方式運動,人類則不然:若想將心靈中各種態度與衝動考慮在內,會使複雜度增加太多,令我們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到各方面。」
「只要掌握適當的數學工具,任何人都有辦法估算機率,不必非得那些少數具有優異直覺的成功人物不可。」
謝頓以最簡單的方式答道:「是的,閣下。」便繼續等待。
「即使將心理史學發揮到極致,我的數學體系仍無法回答如此特定的問題。全世界的量子力學都不可能預測單獨一個電子的蹤跡,唯一能預測的只是眾多電子的平均行為。」
謝頓不知道該表現得多麼受寵若驚,但他感到自己最好保持緘默,讓對方先開口。
「遵命,陛下。」
克里昂用手指輪流敲打座椅扶手,然後厲聲說道:「你這個人,你根本沒用,你的心理史學也一樣。給我走吧。」說完這幾句話之後,皇上將頭轉了開去,突然間好像比三十二歲的實際年齡老了許多。
「過程為什麼不能簡化呢?」克里昂以尖銳的語調問道。
如今他出現在謝頓面前,他的廬山真面目卻顯得相當平凡。
克里昂說:「我認為數學家應該滿頭白髮,或許還留著絡腮鬍,年紀當然有一大把。」
「您口頭的榮譽擔保就夠了。」謝頓的心往下沉,因為他不確定會有什麼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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