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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燕驚龍

作者:臥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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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孤島漁隱

第六回 孤島漁隱

一陽子道:「靈藥濟世,旨在活人,我們以禮晉見,只求少許,難道還會引起紛爭不成?」
停舟岸邊,站有一個身軀修偉的灰衣大漢,側臉而立,似是有意躲避著。怕人看清楚他的廬山真面目。
說罷,伸出皓腕,端起瓷壺,替夢寰、霞琳斟滿酒杯後,又倒滿自己面前酒杯。
灰衣人看夢寰伸手不攻,哈哈一陣大笑道:「娃兒家好大的火氣,就你那點點微末之技,也配和我們小主人動手,我老頭子今夜要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童淑貞搖搖頭,嘆道:「饒州附近我都找遍了,卻是找不著她、聽人說沈師妹出的南門,我一口氣追出七八里路,就再問不出她的去處了。」
朱白衣笑道:「它今天太累了,恐怕馱不動你了,以後再騎吧?」
朱白衣已警覺到,緩緩起身,斜睇著夢寰,嗔道:「你看什麼?天天有個如花似玉的師妹陪著你,還看不夠嗎?」
朱白衣連頭也不回、踏房越屋而去。夢寰跟在身後拚命急迫,看上去朱白衣緩步從容,走的不快,但楊夢寰卻使出了全身氣力,疾逾弩箭離弦,奇怪的就是追人家不上。片刻工夫,已達郊野,朱白衣突然加快腳步,楊夢寰心裡更急,一面盡展所學,全力急追。一面不住高聲叫喊。朱白衣早已心定如鐵,只是相應不理,一味急走,楊夢寰施出了全身氣力狂追,無奈朱白衣比他輕功高出太多,追了一陣,已不見了影兒。
中年婦人停住步,笑道:「楊相公客氣,有什麼話儘管請說,老前輩這稱呼,我可是擔當不起。」
霞琳看他垂下了頭,甚覺奇怪,慢慢走近他身邊,偎在他懷裡,問道:「寰哥哥,你心裡難過嗎?」
一陽子呷了一口茶,笑道:「蕭兄住在這等隱密所在,害得一陣好找。」
說他是休息,其實還是用心揣摩,想出一點訣竅,立時又開始練習。想想練練,整整練習了一天,果然被他領悟不少妙用。直到紅日西沉,他才把五個腳印平好,帶著滿身倦意,回到客棧。
慧真子見師兄一副失魂落魄神情,芳心中大感不忍,淡淡說道:「急什麼呢?反正還有十年好活,十年歲月,並不算短。」
回頭看霞琳白衣飄飄,站在身後,又笑對李瑤紅道:「李姑娘久想和我師妹認識,此刻你們好好談吧!」
朱白衣一笑接道:「酒入愁腸,易化相思淚,不喝也罷!」說完話,人又轉身欲去。
楊夢寰冷笑一聲,道:「這麼說老前輩和那灰衣大漢,都是朱白衣的奴僕黨羽了?」
說罷,兩掌連環劈出,掌風颯颯,威勢果非小可。楊夢寰未帶兵刃,只好展開天罡掌迎敵,天罡掌招術雖然神妙,怎奈那灰衣人招數更奇,而且功力也較楊夢寰深厚得多,果然未接二十招,楊夢寰已被迫得手忙腳亂起來,但那灰衣人似是有所顧忌,不敢對楊夢寰真下辣手,因此楊夢寰有驚無險,還可以勉強對付。
朱白衣淡淡一笑,接道:「我看你白天在湖中和那姓蕭的女子動手,招術、功力都不算太差,一般武林道上的人物,你已是足可對付,如果碰到高手,那就有些麻煩了。」
楊夢寰聽得心頭一震,倦意頓消急道:「那我就去找她兩人回來。」
夢寰只覺一個軟綿綿的身子,倚偎懷中,陣陣幽香中人欲醉,趕忙緩緩推開她,抬頭笑道:「沒有,我在門外等你,你換件衣服,我們到湖畔赴約去。」
一陽子大感尷尬,訕訕笑道:「蕭兄,恕貧道無禮開罪。」
楊夢寰轉臉望去,丈餘外站一個四旬以上的婦人,穿一件月白及膝大褂,黑綢長褲,腰中夾一條黃色纖花汗巾,緋帕包髮,背插雙劍。雖然已屆中年,面目卻很娟好,微笑著對夢寰道:「楊相公不要和那老鬼一般見識,他就是那種火暴性子,將來有機會,我叫他對楊相公陪禮就是。」說罷,轉身就走。
朱白衣轉了轉眼珠兒,道:「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不過你不必要太明白我的身世,明白了會增煩惱。」說完話,轉過身了,慢步向柳林中走去。
楊夢寰搖搖頭道:「我還不要緊,再說三師叔尚未完全復元,還得師姊伺候,還是我去吧!」
霞琳淒苦一笑道:「貞姊姊也對我說過,要是你將來不再跟我好了,我是不能活的。」
一陽子急道:「這個蕭兄儘管放心,崑崙三子還不是言而無信的人,不管事情牽纏多大,絕不敢連累蕭兄。」
楊夢寰站在一旁聽得更是難過,不覺接道:「蕭姑娘為我們受委屈,令人感愧無地自容。待我稟明師父,再送姑娘回去,懇求令尊免於責罰,蕭老前輩一言九鼎,只要他當面答應,當不致再責罰姑娘了。」
朱白衣微微一笑道:「嗯,害了她又怎麼樣?」
說著話,嬌軀移近夢寰,慢慢把上半身靠入他的懷中,夢寰細看她嫩臉泛紅,星目半合,柳眉微蹙,實在有了醉意,那還忍心推開她,只好輕輕扶著她,偎在自己身上,笑道:「我師妹稚氣未脫,不懂一點禮數,朱兄不要見笑才好。」
一陽子道:「你放心吧!寰兒不是負心忘情的人。這孩子人雖聰明機智,但心地卻很忠厚,擔得起,放得下,我的話他決不會不聽。」
激戰中,突聞得一聲女人怒叱道:「你這老沒出息的東西,放著正經事不管,當真的和人家打起架來,你要失手傷了他,還想不想活,難道你瞎了眼,看不出小主人的心意嗎?」
李瑤紅淡淡一笑,拉著蕭雪君道:「義父的事,不宜再緩,妹妹和我一起到黔北見我爹去。」
李瑤紅淒苦一笑道:「你寰哥哥會對你更好。」
朱白衣回過頭又看他一眼,還是沒有理他。這一下兩人相距其近,夢寰發覺朱白衣臉上微帶倦容,疑竇雖解,細節不明,一時間愣在那裡開不了口。
楊夢寰此刻真如墜入了五里霧中,饒是他聰明透頂,也弄得糊糊塗塗。略一怔神,那中年婦人已到了五丈開外,趕忙追上去大聲叫道:「老前輩請留步片刻,晚輩還有事請教!」
夢寰心中一急,跟著一個飛縱也躍上屋面,口中叫道:「朱兄,讓小弟說幾句話再走,好嗎?」
朱白衣閉上眼只顧喘氣,幽幽甜香,隨著他喘息呼吸,撲上了夢寰的臉,也沁入了夢寰的心肺,這種異於尋常的幽香,他已感受了兩次,是那樣中人欲醉。這次再加上朱白衣口、鼻間喘息出的另一種香味,這就使楊夢寰有點兒迷迷糊糊,不知不覺間把扶在朱白衣肩上的兩手一緊。
這一陣,小船上靜極了,沉默中楊夢寰聞到朱白衣身上散發出來陣陣甜香,如芝似蘭,幽幽沁人心肺,但和他常從霞琳身上聞得的香氣,大是不同,香雖清淡,卻是令人欲醉,不覺側臉向身旁的朱白衣望去。
朱白衣不自禁又舉起右手香帕,擦去他眼眶中含蘊的兩包淚水,笑道:「那樣大的人了,還和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流眼淚!也不怕難為情?」
夢寰聽得俊目圓睜,問道:「怎麼?難道朱兄醫得金線蛇毒嗎?」
朱白衣眼神一閃,逼視著夢寰笑道:「我點了你師叔奇經八脈。鬆了她三百六十四處關節,你只要一動她,她就骨散筋脫。現在除了她五腑功效如常外,其他地方都已是沒有用了。而且在骨髓中浸入蛇毒,也正緩緩從鬆弛關節中隨血液流入全身,再過一刻工夫,蛇毒就逐漸開始攻入心臟了。」
楊夢寰皺著眉問道:「老前輩口中稱的小主人,可就是那朱白衣嗎?」
朱白衣微微一笑,鬆了霞琳的手,連看也不看夢寰一眼,雙腳微點,人已飛上屋面,那只大白鶴,驟然長頸一伸,沖霄而起,若一道白煙直昇高空。
楊夢寰搖搖頭,微笑著說不出口。
霞琳張大眼睛又問道:「他比妙手漁隱蕭天儀的本領還要大嗎?」
李瑤紅道:「都是我害了你,姐姐慚愧極啦。」
楊夢寰怒道:「朱白衣傷了我的師叔,我和他誓不兩立,縱然我打不過他,但崑崙派也不是好欺侮的。」
李瑤紅茫然問道:「怎麼?」m•hetubook.com•com
童淑貞看夢寰焦急神情中隱現倦容,略一沉吟,道:「沈師妹天真浪漫,一個人實在容易遇上危險。你從昨夜到今天恐怕就沒有好好休息過,不如你留在店裡,我去找她?」
朱白衣左手一揚,抓住了夢寰右腕,兩道清澈如水的眼神,脈脈含情,盯在他臉上微笑。他身上陣陣甜香,仍然是那樣令人欲醉,可是楊夢寰此刻已無心領受,看著他盈盈笑意,更是怒火高燒,閉上了兩隻眼怒道:「朱兄如還有什麼高明辦法懲治我,楊夢寰閉目以待就是。」
這時,初更已過,夜市將闌,街上行人已少,天上半輪新月,光華匝地,兩人匆匆出了城門放眼望去,但見一片茫茫波光中,千萬點漁火閃爍。夢寰回頭看霞琳新換衣服,仍然是一身銀白,白短衫,白羅裙,白絹裹髮,襯著她雪膚玉貌,月光下更覺得嬌美無匹,容色絕倫,不覺看得一呆。
楊夢寰連劈百掌以上,絕招用盡,自覺再打下去,也是徒自取辱,索性停了右手,圓睜一雙怒目,望著朱白衣冷笑道:「朱兄取笑夠了吧,楊夢寰學藝不精,蒙此奇恥大辱,自無顏再見天下英雄,縱是朱兄手下留情,不肯要我的命,我也會自求了斷,一條命抵我剛纔開罪過失,總夠了吧?」
一陽子精神一振,合掌問道:「但請蕭兄指出一條明路。其他決不敢再所多求,來日如因此引起風波,崑崙派一身承當。」
李瑤紅拉著她一隻手,道:「義父幾年來的神情,確實和過去判若兩人,我心裡早就有懷疑。咱們一塊去見我爹爹,也許他有辦法找出原因?」
灰衣人對小舟一個長揖,轉身自去。夢寰幾次見到灰衣人,但始終沒有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禁留上了神,只見他一揖過後,扭頭就走,腳履矯健,轉眼消失,仍是沒有看清楚人家的面目。
蕭雪君回頭吩咐快艇馳回,無限依戀地望了朱白衣幾眼,才和李瑤紅併肩而去。
再看師叔床前,一個青衣人正半伏著身子,在她身上關節要穴推拏,夢寰一見那青衫,不用再看來人面目,已知是朱白衣了。他只管推拏慧真子關節穴道,對夢寰逼近身後渾如不覺一般。
妙手漁隱微笑答道:「事出非常,自難怪道兄情急,幸得你那一招攻勢尚非重手,如果迫我銀針失準,那就有點麻煩了。」
朱白衣眼神猛落到了五尺外的霞琳身上,只見她,白衣隨風飄動,臉露微笑如花盛放、望著他和夢寰談話,神態間是那樣天真純潔,眼光是那樣柔和,似乎她對誰都有著百分之百的信任。不禁心頭一震,隨又加上一句道:「最好能帶你師妹同來!」說罷,轉身自去。
夢寰看出他是幫朱白衣搖船人後,心裡本就有氣,又聽他口稱朱白衣小主人,又要教訓自己,這就激起心頭怒火,冷笑道:「朱白衣害了我的師叔,你既是他下人奴黨,我就先收拾了你再說。」
船行了頓飯工夫,島上景物,已清晰可辨。島不大,但很秀奇,陡壁如削,聳立於水波之中,上面生滿雜木,壁間藤蘿掩映,一片翠色,景物如畫。
無影女悚然一驚,心中驟湧起萬千感慨。暗想,這樣純潔善良的人,我怎能和她奪愛?不自主一收右臂,抱緊霞琳,淚眼斜睇夢寰,滿臉纏綿悱惻神情。楊夢寰心頭一震,轉臉他顧,但見朱白衣雙目圓睜,盯在李瑤紅和霞琳身上。眉目間竟也是幽怨重重,忽然眼神轉到夢寰臉上,微微一嘆,又轉過頭向別處望去了。
楊夢寰望著那消失的背影,出了一陣子神,暗想:「這女人輕功之高,實在驚人,去若電閃風飄。看樣子,她那幾句狂言,倒非完全吹噓。」追之不及,只好返回客棧。
驀地裡琴聲停止,餘音嬝嬝散入高空,夢寰神志一清,看霞琳已哭得如淚人一般,朱白衣卻手捧玉琴,眼含淚光,站在身側笑道:「楊兄妙解音律,請評評琴韻如何?」
夢寰笑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想他要比蕭天儀的本領大些。」
夢寰怔了一怔,道:「他恐怕不會醫病。」
夢寰慢慢抬起頭來,觸到了朱白衣的眼光,此刻他眼睛裡不再是逼人神光,而是淡淡的幽怨,無限的溫柔。夢寰本來是有話要說,但一接觸朱白衣的眼神,不覺一呆,忘記了要說的話。
說完話,兩眼中簌簌淚下。這一下,楊夢寰也是真傷了心,呆立望天,淚水滾滾,好一陣工夫,才擦乾臉上淚痕,細看停身處三尺方圓內,果然有五個半寸多深的清晰腳印。立時遵照朱白衣所囑,描痕踏邊,練起五行迷蹤步來。一口氣練習到日正當午,少說點總有一千多遍,才停下來休息。
朱白衣伸手指著兩壁交接之間笑道:「就在兩壁連接的地方,我們把船划過去,再想辦法開那壁間暗門。」
朱白衣低聲對夢寰道:「用那老禪師手中禪杖撞擊石壁。蕭天儀就非開門不可了。」
夢寰直望二女背影消失,不覺悠然一聲長嘆。朱白衣站在他身後,突然笑道:「李瑤紅對你很痴情,但她又不忍奪人所愛,幫匪頭兒李滄瀾能教出這樣一個女兒,還算不錯。」
夢寰搖搖頭。苦笑道:「家師把療治我師叔蛇毒的希望,完全寄託在妙手漁隱蕭老前輩身上,那知蕭老前輩亦是束手無策,雖然他說出雪參果可療蛇毒,但不一定有效。不難斷言,家師求藥心切,已和澄因師伯連夜趕奔聳雲巖去,小弟自知江湖閱歷欠缺,技不如人,保護師叔,頗感惶恐——」
朱白衣一欺步。突然伸手扣住夢寰左腕笑道:「我不會怪你。」這一握,力道竟是很大,楊夢寰只覺半身麻木,骨痛欲裂,來不及心念轉動,本能地一上步,右掌劈出一招。
朱白衣緩緩鬆開了夢寰雙手,輕輕一聲嘆息,附在他耳邊說道:「你細心的看看我踏在地上的腳印,照著練習兩遍,以你悟性不難領會。以後只要再用心練習,一兩個月,即可有成。記著,蛇走鷹翻,魚逝兔脫,五行生剋,易強為弱,縱讓強敵環攻,也不難脫出圍困,五行迷蹤步,妙在純熟快速,你,你——不恨我了吧!」
這一瞬間,楊夢寰似見他眼睛中含蘊著兩包晶瑩淚水,心中甚覺奇怪,正待開口,朱白衣突然又轉過臉來笑道:「天上新月半圓,人間麟鳳相依,待小弟為兩位合奏一曲,聊表祝賀心意。」
霞琳嘆口氣道:「要是以後我們不能再見面,那我就騎不成了。我養小白鶴,不知道要養到什麼時候才能和你養的白鶴一樣大?」
朱白衣突然一轉臉:兩道冷電般的眼神,逼在李瑤紅臉上,接道:「根本就不能怪他,相反的你們應當感謝他才對!」
楊夢寰回頭笑道:「蕭姑娘對朱兄鍾情尤深。」
楊夢寰微覺臉上一熱,拱手笑道:「朱兄已到多時嗎?有勞久候了。」
霞琳想了一下,忽然抬頭問道:「我們要去見那穿青衣服的朋友是嗎?」
蕭雪君搖搖頭道:「我父親自歸隱翠石塢後,不知為什麼,性格大變,整日裡埋頭靜室,五年來就沒有離開過翠石塢一步,對我也不似過去一般愛護了,李伯父是他最知己的朋友,但他對於伯父也不似過去那樣親熱,我想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原因,只是猜測不透。」說完話,兩行清淚順腮而下。
夢寰怔了一怔,道:「萍水相逢,承朱兄諸多援手,小弟意欲高攀,想和朱兄杯酒訂交——」
朱白衣冷笑一聲,左手輕輕一推那大鶴,大白鶴雙翅一張,立時把口中垂下的白線吸入腹中,長頸轉了兩轉,跳下椅子,鶴目半閉,狀甚萎靡,慢慢從夢寰身側走過,蜷伏屋角休息。
妙手漁隱兩道炯炯的眼神,落在慧真子的臉上,凝注了一陣,問道:「這位想必是令師妹慧真子女俠了。」
朱白衣笑道:「你喜歡聽、將來我就教給你彈。」
朱白衣解下船頭銀線,手腕微微一抖,銀線一陣波動,但見一點銀芒耀目,倏然飛入袖中。快艇驟減負重,快如離弦弩箭,一會功夫駛近島嶼,在www.hetubook.com•com崖壁下轉了兩轉,立時不見。待夢寰等所乘遊艇追到,已無蹤跡可尋。
慧真子一聽師兄馬上要走,不覺一皺眉道:「妙手漁隱再三告誡說不可涉險,大覺寺僧侶們當是非凡,不如先回三清宮去,見見掌門師兄再說。」
這一下變出意外,一陽子大吃一驚,一躍而起,急聲問道:「蕭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說話中右手閃電而出,直向蕭天儀肩後「風府穴」上點去。
朱白衣聽得不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幸得夢寰和霞琳談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等夢寰轉過頭來,他已恢復鎮靜,笑著對兩人道:「夜深了,你們快回客棧去吧!」
楊夢寰呆了一陣,伸手摸摸臉上一片水珠,心想必是朱白衣滴下的淚水,於是一跺腳,仰天嘆道:「楊夢寰啊,楊夢寰!你怎麼這樣糊塗,難怪別人傷透心了!」
一陽子笑道:「不敢再多叨擾,異日後會有期。」
中年婦人臉色一變,但仍勉強忍著一口氣,道:「楊相公年輕輕的,怎麼出口就傷人呢?」
朱白衣笑道:「那是她自討苦吃,對嗎?你好大的口氣,能運慧劍斬斷情絲,談何容易?我就不信我自己有這大本領。」沈霞琳一直在睜著大眼睛聽兩人談話,小姑娘心地純真,並不是傻,兩人談的話,她聽懂了不少。回頭看著夢寰,一張素來嬌稚的臉上,突然間罩滿憂鬱神色。楊夢寰知她純潔的心地裡,已有了很大的感觸,不覺拉著她,低聲慰道:「朱兄給我說笑話,你怎麼能當真的聽呢!」
不大功夫,小船靠岸,朱白衣送兩人登岸後,對霞琳笑道:「你要好好地看住你寰哥哥,別讓別人把他偷跑了。」
霞琳看他臉上笑容重現,才放了心,很快地換了衣服,和夢寰併肩出店,直奔湖濱。
蕭雪君裝腔作勢,劍指著楊夢寰道:「爹,就是那個人欺負我,他——」
夢寰默然垂頭,朱白衣只是看著他的愁眉苦臉微笑。
快艇疾發,不大工夫,已行馳數里,蕭雪君站在船頭,望著那逐漸消失的聳立翠島,滿臉黯然神色,嘆道:「紅姐姐,我不敢再回去了!」
霞琳笑道:「我不要休息了,我們現在就去好嗎?」
朱白衣星目一閉,再睜開射出來萬般柔情,低聲嘆道:「相見終如不見,多情徒增別緒,又何苦多這分手前一刻小聚呢?」
夢寰聽得一怔,朱白衣也覺到話有語病,趕緊又接著笑道:「我已在湖畔備好小舟,我們晚上在湖中賞月小飲,叫你趁了杯酒訂交的心願。」說完,帶著夢寰、霞琳向湖邊走去。
夢寰心中大急,搶上攔住去路,道:「朱兄風塵奇人,楊夢寰自知不配高攀論交,但相逢即是有緣,難道朱兄就這樣決絕而去嗎?」說完話,黯然垂頭。
朱白衣放下酒杯,望著兩人呆了一呆,低聲嘆道:「這孩子這樣純真,倒是少見。」說完,慢慢轉過臉去。
中年婦人格格一陣輕笑道:「年輕人不要用大話嚇我好嗎?崑崙三子那點本領有限得很,倒是對你楊相公我還有三分害怕。」說完,展開絕頂輕功,兩三個飛縱,便走得無蹤無影,月光下似一縷輕煙般消失。
楊夢寰本來有許多話要對慧真子說,但他此刻一心惦念著霞琳安危,慧真子既未深究,也就樂得不再多說,胡亂叫些東西吃吃,立時回房佩上長劍,離開客棧,向南追去。
蕭天儀嘆息一聲,道:「縱然小弟推腹直告,但事情辦起來卻不簡單,一言失慎,也許會引出一場浩劫慘禍。」
楊夢寰黯然答道:「我已慚愧得無地自容了,難道朱兄就不能原諒小弟這一次嗎?」說著話,星目裡淚光又現。
夢寰望著朱白衣消失的背影,出神良久,才和霞琳轉回客棧。回到客棧,已三更過後,夢寰送霞琳到臥室,囑咐她好好休息,自己才回到房間安歇。夜闌人靜,月華透窗,楊夢寰卻制不注心潮洶湧,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突然間一聲細弱的嬌叱,由靜夜中傳來,楊夢寰心裡一驚,翻身下床,匆匆穿好衣服,推開一扇窗躍入院中。此刻店中客人都已入睡,客房漆黑,只有慧真子住的房間中燭光通明,這一下幾乎嚇得楊夢寰叫出聲。兩個急躍,已落在師叔臥室門外,兩扇房門虛掩,一推便開,夢寰一掌護面,一掌蓄勢迎敵,一側身閃入房中,案上燭光一陣搖擺,微顫復明。但見慧真子仰臥榻上,閉目未醒,童淑貞兩腳垂在床下,上半身卻側臥床上,看樣子,大概是她聞警躍起,人還未落實地,已被人制住穴道,動彈不得了。
朱白衣只聽得秀眉輕顰,一臉黯然,幽幽一嘆道:「這樣分手已感離愁難斷,你又何苦多增我一分別後相思呢?」說完話,雙目微閉,默然垂頭。楊夢寰心中一動,不覺間兩隻眼神盯住了朱白衣的臉上,曦光中,只見他秀目淡淡,長髮如雲,瑤鼻通梁,櫻脣菱角,秀逸若散花仙子,不禁皺著眉道:「朱兄——」,兩個字剛說出口朱白衣驀然睜開了一雙星目,凜凜眼神中,如挾著兩把利劍,逼得楊夢寰不敢再接下去,呆了一呆,低下了頭。
師徒兩人,各想各的心事,一餐晚飯,匆匆用畢。一陽子放下碗,轉頭望著澄因大師笑道:「蕭天儀提起聳雲巖時驚怖微現,大覺寺僧侶們自是不大簡單,奇怪的是江湖上從未傳說過那座古剎事跡。就目前形勢說,我們是非得去聳雲巖一趟不可。雖是拜山求藥,但不得不作應變準備,我想讓寰兒、琳兒,護送他們師叔西返崑崙山三清宮,我今晚上就動身走趕往祁連山聳雲巖大覺寺去,你怎麼辦?是不是要回遮陽寺?」
船近饒州碼頭,已是暮色蒼茫,萬頃湖波中漁火點點、李瑤紅送夢寰等棄舟登岸,握著霞琳一隻手幽幽說道:「妹妹,你自己珍重了!姊姊不送了。」
蕭天儀也不強留、送幾人出了水道石門,遣舟相送,蕭雪君輕對父親道:「爹,女兒和紅姐姐代你老人家送客一程,好嗎?」
你字下面不說了,這就使楊夢寰心裡更急,冷冷接道:「朱兄既然擺佈了小弟師叔,說不得小弟這條命一併奉送就是。」
說完話,右掌突然一翻猛向自己「天靈穴」上擊去。
說罷,緩步入艙,取出一張鑲玉小琴,夢寰細看那玉琴,只見翠玉為胎,金線作弦,盤龍飛鳳,精緻無比,不覺吃了一驚。朱白衣看出夢寰錯愕神情,淡淡笑道:「這張玉琴,雖然名貴,只是知音難遇,徒負這精緻玉琴了。」
一陽子詳述了被邱元金線蛇咬中情形,妙手漁隱一皺眉,嘆道:「金線蛇奇毒無比,療治確實不易。」說著話,走到慧真子跟前,先把了她左腕脈膊,又看了傷口情形,猛地右手食中二指駢出,點向慧真子右肘「曲池穴」間,慧真子只覺左臂一麻,全身一陣抽動,神情甚是痛苦。
快艇在湖面裂波飛馳,船上人卻都滿懷心事,幾顆兒女心千縷痴情絲,交織成一片複雜的情網。
妙手漁隱白了女兒一眼,卻是不好阻攔。綠鳳凰一拉李瑤紅躍上楊夢寰等乘坐快艇,一陽子正要攔謝,蕭雪君卻不住以目示意,玄都觀主一時間不解二女心意,只好任由二女登舟。
朱白衣輕伸皓腕,和好琴絃,笑道:「但得一曲知春,玉琴碎而無恨。」
說完一笑,走到船尾,搖著櫓又笑道:「我送你們登岸回店吧!」
朱白衣回頭笑道:「多情自古空餘恨,難道我不該走嗎?你還有什麼話說?」
中年婦人似乎不敢直呼主人的姓氏,避重就輕地答道:「我們小主人出身尊貴,生性清高,老實說他很少看得起人,能降尊紆貴的和你楊相公交朋友,實在難得。」
驀地裡,朱白衣停了手,回過頭對夢寰笑道:「你怎麼沒有睡著呢?」此刻,夢寰已想到朱白衣可能是給師叔療毒,但他還是不自覺的問道:「朱兄,你這是幹什嗎?」
夢寰訕訕笑道:「小弟晚到一步這裡謝罪了。」說了話,真的深深一揖。
楊夢寰心裡一驚,霍然轉身望去。不知何時朱和-圖-書白衣已到了他的背後。楊夢寰大概是太緊張了,一時間呆瞪著兩隻俊目,望著朱白衣說不出話,臉上水珠兒,一顆接一顆,滴在身上。
一陽子連撞三杖,果然兩壁接合之處,突然分開,現出一座七尺高九尺寬的石門,一艘小艇當門而立,艇上站著一個五旬開外,面貌清臞留著花白八字鬚的長衫老人,他身後分站著無影女李瑤紅和綠鳳凰蕭雪君,二女手中各提一把長劍。
進了饒州城,已經是萬家燈火,他折騰了一天一夜沒有睡覺,又加上一天沒有吃飯,縱是一身功夫,也感到體力不支。回到客棧,只覺睏倦異常,勉強振作起精神,跑到師叔房中,只見慧真子盤坐床上,閉目養神,童淑貞和霞琳全都不見。夢寰走近榻前,拜伏地上,道:「師叔,你身體可覺著好些嗎?」
蕭天儀燃著一支蠟燭,兩個青衣童子,早已替他打開藥箱,妙手漁隱從箱中取出一隻玉瓶,把銀針放入瓶中浸上藥水,然後在燭火上燒了一陣,擦拭去針上黑煙,只見雪白的銀針上,隱現出一種鐵青顏色。
夢寰笑道:「玉琴遇得朱兄,正是寶琴得主,琴果有知,夫復何憾。」
突然那人一聲長笑,一個大轉身避開了夢寰掌勢,左腳一抬,飛踢小腿,避招、還攻幾乎是一齊動作。夢寰吃了一驚,趕忙躍退幾步,再細看那人一身灰衣,青紗遮面,正是替朱白衣撐船的灰衣人。
說罷,纖指一劃,琴弦盡斷。夢寰一怔,朱白衣又接著笑道:「弦斷琴未碎,異日有緣重聚時,再為你斷弦重續。」說完話,眉目間無限愁苦,慢慢地步入艙中。再出艙時,已恢復平靜神色。
夢寰看天色還未過一更,笑道:「現在太早了。」
楊夢寰拉著她步入房中,微笑著道:「等一下我們要到湖邊去赴個約會,你先休息一會,二更天我再來叫你。」
朱白衣看他一付獃若木雞模樣,微微一笑,又道:「你既期望再作臨別一晤,多增一分悵惘離愁,那麼今夜二更天我在湖畔等你!」
朱白衣轉過頭,沈霞琳卻接口道:「我想騎你的大白鶴可以嗎?」
楊夢寰拱手答道:「二更天小弟準到。」
夢寰皺皺眉,暗想:怎麼他在無意之間,常常會流露出女兒般的嬌媚情態?
夢寰笑道:「三杯酒我大概還可以勉強奉陪,再多了就要當場出醜。」
朱白衣嗤地一笑,道:「當著你師妹的面,也不怕羞。」
霞琳搖搖頭,道:「我不要學,學會了彈起來我就要哭的!」
沈霞琳點著頭,眼光卻還是盯在那高大白鶴身上,流露出無限的羨慕。朱白衣不知是有意呢,還是無心?緩步走到了霞琳身側,拉著她一隻手低聲慰道:「你不要心裡難過,將來我們再見時,我一定讓你騎著它飛上天去,玩個半天再下來好嗎?」
果然前面那人在樹下一片暗影中停了下來,楊夢寰施開「八步趕蟾」輕功,轉眼追上,右掌疾出一招「閉門推月」猛向那人後背擊去,掌勢打出,已看出對方並不是朱白衣,再想收掌,已來不及。
一陽子更是尷尬,面帶愧色,答不出話。
他剛剛躍登客棧屋頂,第一眼就瞥見慧真子房中,燭光通明,心頭一急,立時趕奔過去,只見慧真子仍然仰臥在榻上,童淑貞、沈霞琳一左一右的站在床邊,朱白衣臉若寒霜般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
朱白衣微微一笑,轉臉向夢寰看去,只見他盤膝而坐,也正側臉向她望來。目光中滿是憂慮,似是對慧真子傷勢甚為擔心。朱白衣看夢寰愁苦神情,不自主地走近他身邊,笑道:「你愁什麼呢?吉人天相,也許你師叔會很快康復的。」
朱白衣左手收錨,右手搖櫓,小舟打個轉,直向湖心駛去,船行雖快,但極平穩,菜餚油湯,點滴未溢。片刻之間,已離岸里許遠近,朱白衣放了櫓笑道:「好了,這裡湖面很靜,我們可以喝酒啦。」
說罷,轉臉對夢寰淺淺一笑,肅煞如霜的俊臉上,立時又透化出滿面春風。
夢寰道:「朱兄住哪家客棧?我們先送朱兄回去。」
霞琳道:「那你為什麼不求他給我師父醫治蛇毒呢?」
遊艇駛近壁間,一陽子拔出背上長劍,寒光閃動,飄垂藤蘿盡落水面,立時現出一堵光滑的石壁。仔細勘查,果然有人工修築的痕蹤。一陽子默運真力一推,無奈石壁甚是堅厚,竟是推它不動,一時間想不出破壁之法,不禁面壁發愁。
朱白衣本來是一臉委屈神色,此刻忽變得無限溫柔,慢慢地靠近夢寰,香帕緩舉,抹去他臉上水珠兒,笑道:「剛纔那樣凶不聽人家話說清楚,就發脾氣,現在又來追我幹什麼?」
夢寰轉臉看去,不知何時,朱白衣已到了兩人身邊,他仍穿著白天的一襲青衫,面含微笑,望著兩人。
一陽子一怔神間,蕭天儀已從懷中取出一支銀針,刺入慧真子被點「曲池穴」裏,手法快速,舉手之間。已自拔出,然後點活了慧真子的穴道。
一陽子心裡在想,蕭雪君已款移蓮步走近朱白衣,低聲說道:「不錯,我父親近年行動的確處處可疑,但我總覺是他老人家性情轉變。如今想來,蹊蹺頗多,中間必另有曲折隱情。」
朱白衣微微一笑,斜睇著夢寰問道:「你怎麼樣?要不要我再陪你三個乾杯?」
李瑤紅聽得一怔,握著霞琳一隻手,熱淚盈眶,低聲說道:「妹妹,我——」
李瑤紅回頭看了夢寰一眼,扁扁嘴道:「都是為你,害得雪妹妹有家難歸。」
灰衣人一收掌,跳出圈子笑道:「我要真和他打,他也支持不了這多時間,我恨他講話難聽,才逗著他玩玩。」
朱白衣嘴角向下撇,白中透紅的臉上,突然罩上一團肅穆煞氣,傲然答道:「蕭天儀隱居翠石塢,根本就不是想擺脫武林是非恩怨,他不是避仇,就是受人箝制不得不洗手歸隱,這中間必定有一個極大隱秘。這隱秘不是他不願告人,就是他不敢告人。我能對兩位說的也就是這些。你們早就該設法去探求原因所在。如今亡羊補牢時尚未晚,不過你們要不是帶他去登門求醫,料你們還想不到這些,是不是應該感謝他呢?」
一陽子細查立壁形勢,右側五丈遠處,另有一道立壁突出水面,壁間長蘿飄垂,毫無異狀,竟是看不出快艇如何隱去,心中大感焦急。
夢寰轉過身來對李瑤紅、蕭雪君躬身一禮,笑道:「二位姑娘雲天高誼,楊夢寰感戴難忘。他日有緣再會,定當補報隆情。」
一陽子回頭望了師妹一眼,笑道:「承蒙指示,貧道已感戴莫銘,不便再擾清修、我等就此告別。」說完話霍然離坐。合掌一禮,蕭天儀抱拳笑道:「茅廬已備薄酒,小飲三杯再走如何?」
澄因略一沉吟,笑道:「老和尚既已讓了方丈禪位,回不回遮陽寺都無關緊要,橫豎無事,我就陪你去一趟聳雲巖吧!」
進了石門,船行在一道天然曲折的水道中,兩面石壁對峙,出了陝道,突然開朗,一片畝許大小的水滸,停著三隻梭形快艇。
夢寰見他玉腕欺雪,手指纖纖,斟酒時一陣珠蘭香氣襲人,不覺心中一動。但未容他多作遐想,朱白衣已舉杯勸酒,三個人對飲了三個乾杯,沈霞琳已有些力不勝酒,放下杯子說道:「我不能再喝啦!再喝就要寰哥哥揹我回去。」
楊夢寰和霞琳一塊兒追出來,那大白鶴也跟著到了院中,夢寰叫道:「朱兄,請留步!」
楊夢寰只覺臉上一涼,睜開眼但見青衣飄飄,朱白衣已到了幾十丈外,遙見他回過頭白絹一揚,人如電光閃動,兩起兩落蹤影已杳。
霞琳突然靠近他身邊問道:「寰哥哥說,你的本領大極啦,那你能不能醫治我師父的蛇毒呢?」
霞琳嫣然一笑,問道:「寰哥哥,你看我好看嗎?」
楊夢寰被他說得頗感不安,飛紅了一張臉,笑道:「我心裡深覺著愧對朱兄,不自禁有點失常,悔恨交集,就難免熱情激盪了。」
楊夢寰急得一跺腳,道:「她什麼都不懂,一個人如何能走得路,童師姊請侍候和圖書師叔,我就去追她回來!」
朱白衣看著他滿臉驚奇神情,笑道:「蛇毒既已浸入骨髓,不管多高明的醫術,也難醫得。」
楊夢寰心知如不激怒對方,決無法進得石門,隨把意思轉告師父。一陽子沉吟一陣,終於要過澄因大師手中禪杖,運足真力,一杖向石壁撞去,只聞得震天動地一聲大響,石壁被撞碎尺餘大小一塊,碎屑紛紛落入湖中。
霞琳蹙著柳眉,右手緩舉,用衣袖擦去李瑤紅眼淚,滿臉感傷接道:「姊姊心裡難過嗎?唉,我心裡難過了也是要流淚的。」說罷,兩顆淚珠兒已順著眼角流下,嬌軀慢慢偎入李瑤紅的懷中。
夢寰低聲道:「我出去了,不要講話,用心看朱兄替師叔療毒。」
夢寰聽到這裡,搖搖頭,接口笑道:「朱兄良言,小弟心領。我楊某人稱不上英雄,既然不是英雄,自然不會有兒女心腸,李瑤紅如果看錯了人,那是她——」
妙手漁隱左掌倏地回掃,擋開一陽子右手攻勢,急道:「道兄不要誤會,我在看蛇毒是否已入骨髓?」
朱白衣看她深情款款借機攀談,不覺莞爾一笑,緩緩轉過身子。這就使蕭姑娘無法下臺,呆了一呆,粉臉上泛起來兩頰紅暈。
蕭天儀回頭看了女兒一眼,笑道:「未見道兄之前,我確實被這個丫頭騙過、自己的女兒賣了我,那還有什麼話說?」說罷,縱聲大笑。把一陽子等迎上舟,厚賜遊艇歸去,並告誡兩個船夫,以後不得再馳來此處。
慧真子一臉慈和,望著夢寰笑道:「琳兒心地純善,並不是全不懂事,我想她絕不會跑得太遠,也許再等一會,她就會回來,我剛纔試行運氣,已覺得好了不少,如果那姓朱的朋友說的不錯,這一兩天內我可以完全復元,你就是去找琳兒,也先吃點東西再去,今晚你必須回來,因為琳兒要是真的出了差錯,事情就不簡單,等明天她要是還不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找她。」
楊夢寰搖搖頭笑道:「沒有的事,你不要胡亂猜想。」
朱白衣先跳上小船,招招手,夢寰和霞琳雙雙躍登舟上,只見船頭上已鋪好了一條很厚的白色毛毯,毛毯中間放一張矮腿小圓桌,桌上八小盤精緻菜餚,一邊白瓷酒壺中,熱氣上騰,朱白衣揮揮手,對岸上灰衣大漢說道:「不用你了,我們要自己搖舟小飲。」
說著話,漫步到了門外,丟下了楊夢寰一個人站在房中發愣。他跑到師叔身側,除了能微微聽得喘息之聲外,全身各處果是連一動也不動。朱白衣告訴他,只要一動她,慧真子立時就骨散筋脫,楊夢寰那裡敢動,自知又不是朱白衣的敵手,心裡空自發急;想了一陣,才行出房門,只見朱白衣神定氣閑地站在門外,抬頭賞月,若無其事,不由一陣心火激盪,冷笑一聲道:「朱兄身負絕學,小弟早已窺出一二,一個人生死大事,豈是開得玩笑的嗎?」
朱白衣笑道:「玉琴換得知音淚,從此不為他人彈!」
蕭天儀哼了一聲,對一陽子拱手笑道:「難得,難得,道兄大駕光臨,蓬畢生輝不少,請換乘小舟,入內一敘,容我蕭天儀略盡地主之誼。」
說到這裡猛然想起不對,下面半句話,又趕緊嚥回肚裡。
一陽子還了澄因大師禪杖,合掌躬身,答道:「驚擾清修,實不得已。望蕭兄能恕我等魯莽之罪!」
一陽子想妙手漁隱蕭天儀言詞神態,確實有很多可疑之處,他本是武林中一代奇醫,俠心仁術,名播江湖,遽然間隱居翠石塢,斷絕塵緣,實非尋常,再想他剛纔替慧真子銀針驗毒時,仁慈隱現眉宇,但一提到聳雲巖大覺寺立時微露驚怖,似是心有餘悸——
一陽子望著師妹笑道:「老和尚十八羅漢掌和二十四式降龍杖法,獨步江湖,有他作我幫手萬無一失。再說我們是求藥不是去和人動手,大覺寺僧侶如果是得道高僧,當不致吝惜一隻雪參果,誤人一命,如我們求藥順利,也許會先你們回到三清宮去。」
朱白衣卻淡淡一笑,問道:「你要說什麼話?」
朱白衣笑道:「那要幾千年,你是等不了的。」
霞琳垂淚微笑道:「姐姐對我好,我以後會想你的。」
夢寰、霞琳、童淑貞送走了兩位長輩,回店後分頭安歇。童淑貞為服侍師父,和慧真子合住了一個房間,丟下了沈姑娘單住一室,她正要脫衣就寢,忽聽臥室的門環輕響,打開門看,見夢寰穿一身深藍色疾服勁裝,頭戴玄色武生巾,白玉抹額,當門而立,看上去越顯得英俊動人。霞琳看了一陣,笑道:「寰哥哥,你穿起這身衣服真好看!」
夢寰一時間無言可對。嘆息一聲,垂下了頭。
朱白衣幾句話,全船震驚。
他一時間急怒攻心,也沒有細看朱白衣臉上神情有無限委屈,說完話,突然出手,一招「赤手搏龍」猛地向朱白衣的右腕脈門扣去。絕招驟出,迅如電閃。夢寰心想萬無不中之理,那知右手剛出,突覺眼前人影一閃,朱白衣人已失去蹤跡。夢寰躍上屋頂,流目四顧,月光下隱見正東方幾十丈外一點人影晃動,夢寰人雖聰明,只是毫無一點江湖閱歷,急怒之下,更少思索,一伏身便向正東方追去。夢寰追,前面那人就跑。一陣工夫,已到郊野,夢寰急怒間高聲叫道:「朱白衣,大丈夫敢作敢當,你一味奔逃算那門子人物。」
說罷,連飲了三個滿杯,楊夢寰剛剛陪了一杯酒,忽聽得霞琳叫道:「寰哥哥,我頭暈了!」
朱白衣打量了立壁形勢幾眼,低聲對夢寰笑道:「蕭天儀這人很富心機,壁間暗門造得天衣無縫,不用心倒是看不出來。」
沈霞琳本正在用心看大白鶴替師父療毒,聽得夢寰講話,轉回跑近他,笑道:「寰哥哥,你到那裡去了,你朋友來給師父療治蛇毒,我去叫你,你就不在了。」
說完話,半側臉斜睇夢寰又道:「李瑤紅決不會就此死心,她不奪人愛,不過是一時間天良譴責。據我看李瑤紅不是平常的女人,不平常的女人很不容易對男人鍾情,但萬一對男人動了情,那就如春蠶作繭,不能稱心如願,必要絲盡人亡。古今多少英雄豪傑,確實能做到視富貴如雲煙,名利若敝屣,但真能擺脫情字的卻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女人,一旦情懷洞開,就難自禁,她就是不因愛轉恨,加害你師妹,但也必想盡方法去纏夾你,英雄肝膽,兒女心腸,你楊夢寰可能逃不出她綿綿情網,因為我是——」是字說了一半,突然住口,眨眨眼又笑著接道:「我是旁觀者清,所以交淺言深地勸你幾句。你師妹胸無城府,心潔如玉,講心機手段決難和李瑤紅相提並論。鬼丫頭不但機智絕人,而且敢作敢為,如果我看法不錯,她什麼事都能做出來,她決不會讓自己受盡折磨,抱恨一生。楊兄看似薄情,其實閣下是個多情種子——」
這時,五更已過,東方天際隱現出一片魚肚白色。楊夢寰這一陣拚命急奔,已跑得滿身大汗,停下步看自己置身在一片荒野,左靠柳林,右臨湖濱,喘喘氣,定下神,心裡暗想:「憑自己輕功腳程,無論如何是追不上人家的,別人好心好意替師叔療治蛇毒,自己卻對人那樣強蠻無理,自難怪別人傷心。」他越想越覺慚愧,越覺得對不起人家,不覺長長地嘆了口氣,悄然淚下。
夢寰笑道:「不錯,他是位本領很大的奇人。」
朱白衣轉過臉,蹙著眉兒道:「你——」
蕭天儀猛地轉過頭,兩目神光逼視在一陽子臉上、道:「道兄千辛萬苦尋來此地,大概認為我蕭天儀必能效力,解毒不難,難在靈藥得之不易,能解金線蛇毒的藥物並非沒有,只是——」說至此一頓、滿臉猶豫神色,停住了口。
蕭雪君淡淡一笑道:「現在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如果我現在回去,爹決不會放過我。」
朱白衣嘆息一聲,站起身子,抬頭看天上月已偏西,凝注兩人一陣,說道:「天色已過午夜,你們也該回去啦。」
夢寰聽得呆了一呆,道:「你存心要害她蛇毒攻心?」
說話間,和圖書童淑貞正好進門,夢寰不待師叔開口就搶先問道:「童師姊可見著沈師妹嗎?」
一陽子高興地大聲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今夜就動身如何?」
夢寰和霞琳回到客棧,一陽子等已是先到,玄都觀主一心想著,早到聳雲巖大覺寺,求得雪參果,以便療治浸入師妹骨髓中的金線蛇毒,夢寰腦際裡卻盤旋著朱白衣的影子,這位秀逸絕倫的少年奇人,只露一手銀線繫舟的絕技,已使楊夢寰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一直在想著今夜湖畔聚晤之時,怎樣才能和人家套上交情。
夢寰自見朱白衣飛索繫舟之後,對人家已佩服的無以復加,聽完話立時問道:「朱兄可是發現了壁間暗門嗎?」
幾句話直聽得一陽子臉色大變,呆了半晌,無限感傷問道:「這麼說,蕭兄亦是無能為力了?當真這金線蛇毒、遍天下就無人能夠解得嗎?」
朱白衣端起瓷壺,又替夢寰斟滿酒杯,笑道:「人生難得幾回醉,莫負今宵。」
蕭天儀略一沉吟,道:「道兄鶴駕親蒞,小弟自難推辭,請先告令師妹受傷經過,當得量力效勞。」
說到這裡一頓,轉轉眼睛又笑道:「至於蕭天儀,不過是浪得虛名,他說金線蛇毒,非大覺寺雪參果不能療治,那倒是未必見得。」
朱白衣淡淡笑道:「我如孤雁獨飛,茫茫天涯隨遇而安,你們走吧!」說完話,慢慢轉過身子,緩步而去。
朱白衣淡淡一笑,側目看了站在夢寰身邊的霞琳一眼,掉轉頭緩步而去。
霞琳笑道:「我們要回崑崙山去,你以後要找我,就到崑崙山去吧。」
說完,又轉對楊夢寰一拱手笑道:「楊老弟,得罪了。」轉身幾個縱躍,便走得沒了影兒。
蕭天儀緩緩合上藥箱,搖搖頭苦笑道:「道兄,恕小弟愛莫能助了。」
說完話,纖指走弦,一縷柔細音韻,自琴上揚出,聲韻柔和婉轉,漸漸的,琴聲愈來愈高,聲韻也愈來愈覺淒婉。一波三折,九曲百轉,霞琳人本純潔。此刻又有了七分酒意,只聽得淚水若斷線珍珠,簌簌下落,終於她伏在夢寰懷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蕭雪君回過頭悽然一笑,道:「父親自隱居翠石塢後,除了李伯伯和你之外,就沒有外人到過。」
一陽子嘆息一聲,道:「如非為她,貧道也不敢來打擾了。蕭兄醫術,絕世無雙,望能大展妙手,挽她一劫,則崑崙門下弟子,無不感仁德。」說罷,合掌一禮,面色戚然。
夢寰隨手抹下臉上淚痕笑道:「聲聲扣人心弦,如聞秋雨夜泣,好是好到極處,只是太悽涼了。」
沈霞琳經這一哭,哭醒了酒意,淚眼圓睜,望著朱白衣道:「你彈的真好聽,把我和寰哥哥都聽哭了。」
慧真子睜開眼,嘆口氣道:「我已不礙事了,其中經過,已聽你師妹說過大概,你怎麼這樣晚才回來呢?琳兒上午出去找你,現在還沒有回來,我叫淑貞出去找她,兩個時辰了也沒有見回來。」
朱白衣身子一偏,擺脫了楊夢寰扶在肩上的兩隻手,目光轉到童淑貞臉上說道:「你師父浸入骨髓蛇毒,已被那白鶴吸入腹中,我又替她打通了奇經八脈,續上三百六十四處骨節,只要休養兩天。身體武功都可完全復元。等下她醒來時,必覺腹中飢餓,最好用鮮魚給她做碗湯吃,如果她不食葷腥,先讓他吃碗糖水,明天中午以後,她一切都可復常,就不用你們再操心了。」說完話,轉身出了慧真子臥室房門。
楊夢寰細看慧真子床頭一張木椅上,站著那隻在括蒼山中連番遇見的奇大白鶴,白鶴長頸直伸,由長嘴中垂下來一縷細如絲的白線,白線另端正好掉入慧真子微啟櫻脣的嘴中,夢寰此刻已完全明白朱白衣在為師叔療毒,心中一陣感愧,低聲叫道:「朱兄,小弟慚愧死了。」
幾個人情形大都落入一陽子眼中,目前除了對朱白衣還有些莫測高深之外,存在他心中的幾點疑竇,此刻完全瞭然。偷眼向師妹看去,正巧慧真子也轉臉看他,四目接觸,慧真子低聲說道:「你既把琳兒薦入了我的門下,我決不許她和師父一樣,吃了一輩子苦,你得好好的照顧她。」弦外之音,無疑替霞琳撐腰作主。
朱白衣眼光逼到他臉上笑道:「你們鶼鶼鰈鰈,只顧說體己話,那還會想到是來赴約的?」
楊夢寰慢慢走到湖邊,蹲下身子,洗去臉上淚痕,正待掏手帕擦臉,突然一陣香風撲面,一隻雪白玉腕從身後伸來,遞給他一方絹帕。
楊夢寰初聽琴音,只覺聲韻淒婉,聞之酸鼻。時間一久,似乎心神全被琴音控制,不知不覺間星目中也滾滾淚下。
霞琳面帶微笑,走近李瑤紅道:「寰哥哥說,那晚上姐姐救了我們,我心裡就一直在感激著姐姐。」
妙手漁隱仰臉一嘆道:「道兄執意要問,小弟祇得奉告了。隴、青交界處祁連山中,有一座終年冰雪封鎖的奇峰,稱為聳雲巖。巖上有一座古剎,剎名大覺寺。寺中生一株天地間絕無僅有的奇物,在藥書上稱為雪參果,十年開花一次,百年參果成形,每次得參果三顆,令師妹骨髓中浸入蛇毒,大概只有此物救得。不過大覺寺中僧侶,一個個都懷有絕技,而且招數自成一家,和一般武學大不相同,小弟昔年採集藥物,誤入聳雲巖,故此得知——」話到這兒,倏然住口,臉上微露驚怖神情,沉吟一陣又道:「大覺寺僧侶閉關自守,和天下武林同道不相往來,雪參果又是天地間奇物仙品,決不肯輕易送人,道兄如拜山求藥,勢必引起一場風波。」
夢寰已知目前這位看上去纖弱秀雅的書生,是一位身懷奇技的異人,早已心存仰慕,見他要走,不覺追了兩步叫道:「朱兄就要走嗎?」
小艇靠岸後,依山勢建著幾座茅舍,妙手漁隱把幾個人帶入一座較大的茅舍中,兩個青衣童子,給幾人安排座位獻上香茗。李瑤紅、蕭雪君,分站妙手漁隱身後,無影女的眼光若有意若無意的,經常在夢寰身上打轉,蕭雪君兩道眼神卻一直盯在朱白衣的身上。
楊夢寰看場面鬧得十分尷尬,趕緊忙著打圓場,走上一步笑道:「失禮得很,我倒忘了替幾位引見引見了。」說罷,介紹朱白衣和李瑤紅、蕭雪君認識。
慧真子知師兄此刻心情,恨不得一下子療好自己蛇毒,無限深情地看了師兄一眼,閉上眼不再答話,一陽子囑咐夢寰幾句,和澄因聯袂而去。
妙手漁隱笑道:「連累我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們索取靈藥時的危險。我如不說,道兄必誤會我蕭天儀勢利小人,貪生怕禍,不懂武林道義,但說出來勢必引起一場紛爭。」
霞琳點點頭道:「嗯!什麼事我都依他,他就不會待我壞了。」
朱白衣雙手緩緩伸出,在慧真子全身推拏一陣,突然一退步,右手纖指連揚,虛空指向慧真子各處要穴。但見他纖指指處,慧真子身覆薄被陣陣波動,片刻功夫,已連指三十六穴。朱白衣一張冠玉般的臉上,已是汗水如雨,停下手不自主倒退了數步。夢寰雙手同出扶著他兩個肩頭,道:「朱兄,小弟知錯了,不知者不罪,我一時情急開罪朱兄,難道你就不肯原諒我一次嗎?」
楊夢寰略一怔神,立時追過去攔住去路笑道:「朱兄既不願談身世,小弟自不敢強作多問。我自知俗夫草莽,難和朱兄論交,萍水相逢,承朱兄仗義多方援手,又替我師叔療好蛇毒,楊夢寰愧無一報,更慚愧的是情急失常,開罪朱兄,只望朱兄原諒我無心之過,小弟才能心安。」說罷,深深一揖。
夢寰正待答話,突聞身側一聲輕笑道:「嗯,好看極了!秀麗絕代,耀眼生花,他有你這樣漂亮的師妹,艷福不淺。」
驀然間朱白衣睜開了兩隻大眼,光如冷電,逼視在夢寰臉上。幸好沈姑娘這當兒手拏著一條絹帕過來,這孩子對誰都是無限親切,玉腕輕揚,替朱白衣擦去了臉上汗水。
灰衣人聽夢寰出言不遜,大怒道:「崑崙三子也不過米粒螢光,你還能有多大本領,接得老夫三十招,就算你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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