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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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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78/7月 1 步行十六步

第二章 1978/7月

1 步行十六步

足足有三十秒之後,她才慢慢地以均衡的動作從桌上抬起臉來,就那樣順勢呆呆盯著枯萎的天竺葵。細細的頭髮有幾根黏在臉頰上。微微的濕氣,在她周圍飄浮形成一圈光暈。
「有一點。」她小聲說。「你這個人就是這種類型。」
「要辦的事情只有這樣。抱歉我待太久。」
「嗯。」
就這樣我變成一個最規規矩矩的醉漢,變成早晨最早起的白頭翁,變成最後通過鐵橋的有蓋貨車。
5.6.7……
她看來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在哭,也好像是死掉了一樣。
「我可以幫妳送到家。」
「對呀。」
海,啊!
「詳細情形我都全部寫在你桌上的便條紙上了。各種文件放的地方,垃圾收集的日子,這一類的。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再打電話吧。」
「有小孩還是照樣離婚的夫妻多的是啊。」
「這種類型?」
門打開1/3左右,身體從這兒滑進去,關上門。玄關靜悄悄的。比必要的靜還要靜。
「是一個跟誰都可以上床的女孩子。」我說。簡直像說弔辭一樣。故人是一位和誰都可以上床的女孩子。
「那,我死的時候,你也會像這樣喝酒嗎?」
我脫下上衣,拿掉黑色領帶,和剝下手錶之間,她一動也沒動,看著她的背時,我想起從前的事。和她相遇之前的事。
還是沒回答。
「總之先喝咖啡吧。」
「是這樣嗎?」
「冰箱裡有沙拉。」
「總而言之,是一個跟誰都可以上床的女孩對嗎?」
她靜靜搖著頭。「不用了。不希望你來。你知道吧?」
「不知道的人都這麼想。不過真的很簡單。只要一切都結束之後。」她這www•hetubook•com.com樣說完,又摸了一次貓的頭。「如果第二次離婚的話,好像已經變專家了。」
貓在她的膝頭盡量伸展著手腳,然後呼地吐了一口氣。
我把面紙盒子推過去,她就用那個無聲地擦擦鼻子、用手指把黏在臉頰的頭髮嫌煩地撥開。
「哦?」
「怎麼死的?」
「噢。」
在第八步時停下腳步張開眼睛,深呼吸。耳朵有點輕微耳鳴。好像從生了鏽的鐵絲網之間穿過去的海風似的耳鳴。這麼說來,有好一段時間沒看海了。
「只是以前稍微認識的人而已。妳不認識的。」
「其實我一直很迷惑。不過事情變成這樣,幸虧沒有。或許有了孩子就不會變成這樣,你說呢?」
「你不需要說明什麼。」她說,「反正已經跟我無關了。」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用手指壓壓眼睛。鮮明的陽光橫切過桌面。我在陽光裡,她在淡淡的陰影下。影子沒有顏色。桌上放著一盆已經枯萎的天竺葵盆栽。窗外有人正在往道路上潑水。聽得見柏油路面潑水的聲音,柏油路面發出潑水的氣味。
「去參加葬禮。儀式結束之後就一個人跑到新宿去喝酒。」
我一面聽著收音機的交通路況報導,一而啜著咖啡,用剪刀剪開兩封信的信封。一封是家具店來的通知,寫說在某期間內買家具,全部八折優待。另外一封是完全不願意想起來的人寫的,根本不想看的信。我把兩封信疊在一起揉成一團,丟進腳邊的紙屑筒裡,咬起剩下的奶油蘇打餅乾。她好像在驅寒取暖似的用雙手包著咖啡杯,嘴巴輕觸著杯緣,就那樣一直不動地盯hetubook•com•com著我瞧。
她的嘴唇稍微鬆開一下,然後又恢復原狀。
「女孩子?」
「番茄和扁豆。只有這個沒別的了。小黃瓜壞了我丟掉了。」
「不過跟你卻不一樣噢?」
「說得也是。」她說著玩弄了我的打火機一會兒。「其實我現在還是愛你的。不過,問題一定也不在這裡。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
「其實我本來想在你回來以前出去的。因為不想跟你碰面。」
「嗯,都辦完了。」
「不。」我說。「我才不要什麼小孩。」
我從冰箱拿出裝了沙拉的藍色琉球玻璃深盤,把瓶底只剩五釐米左右的沙拉醬全部倒光澆在沙拉上。番茄和扁豆像影子一樣冷冰冰的。而且沒味道。餅乾和咖啡也沒味道。可能是早晨光線的關係。早晨的光線會把一切的一切都分解掉。咖啡喝到一半我就放棄了,從口袋掏出皺巴巴的香菸,用完全不記得曾經見過的紙火柴擦火點菸。香菸的前端發出乾燥的巴吱巴吱的聲音。然後紫色的煙,在早晨的光線中描著幾何式的圖樣。
她輕輕聳聳肩,把胸罩的肩帶塞進洋裝裡。她臉上已經完全沒有所謂表情這東西存在了。那令我想起就像我在什麼時候,在照片上看過的沉到海底的街道一樣。
「知道。」
「沙拉?」我抬起頭看她。
她搖搖頭。
「喝吧。」我說。我的聲音終於一點一點恢復成像我的聲音了。
「我來拿剩下的行李。冬天的大衣和帽子之類的。我都裝進紙箱裡了,有空的時候,麻煩你幫我送去托運公司好嗎?」
「嗨!」我試著開口招呼,然而那聽來簡直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從老遠hetubook.com.com的地方特地送來的聲音似的。正如預料的沒有回答。
「才不是。只是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了而已——不過我要走了,你不用擔心。」
「住址知道嗎?」
「你在某方面,就是有這樣的地方啊。就跟沙鐘一樣。沙漏完了一定會有人來把它倒過來。」
桌上她的頭髮只有輕微往縱向滑動一下。
貓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出來,打了一個很長的呵欠之後,輕輕跳上她的膝頭坐下。她摸了好幾次貓的耳根。
確定開水已經沸騰之後,把瓦斯關掉,停了三十秒鐘讓開水稍微靜止,然後把開水注入咖啡粉上。粉末盡可能吸進熱開水,然後緩緩地開始膨脹,溫暖的香氣在房間裡擴散開來。外面已經有幾隻蟬開始在叫了。
確實正如她所說的。我多說了不該說的。
「真簡單啊。我還以為還有其他什麼呢。」
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六時三十分。對看海來說,是個理想的季節,理想的時刻。沙灘還沒有被任何人污染過。沙灘與海浪交接的邊綠,海鳥的足跡,像被風吹落的針葉一般零散錯落。
我確定沒回答之後站了起來,到廚房磨了兩人份咖啡的豆子,打開收音機。豆子磨好以後,才發現自己其實真的想喝的是冰紅茶。我總是事後才想起很多事情。
「……」
電梯門關閉起來,確定背後確實傳來咻一聲壓縮機的聲音之後,緩緩閉上眼睛。然後收集意識的片段,從公寓的走廊往房間門口走十六步。眼睛一直閉著,正確的十六步,既不多也不少。託威士忌的福,腦袋好像已經磨平的螺絲一樣模糊不清,滿嘴都是菸草的焦油味。
「不過改變心意了對嗎?」和圖書
收音機不斷播放出非常適合早晨的無害的一曲又一曲的流行歌曲。聽著那樣的歌,覺得這十年來世界好像一點也沒有改變似的。只有歌手和歌曲的名字不同了而已。而我也只是多了十歲而已。
對這十六步的世界,我給了一個稱呼,叫做「最規規矩矩的醉漢」。事情很簡單。酒醉這回事,只要當做一件事實來接受就行了。
「你想要孩子嗎?」
「喝一點比較好。」
她在廚房的桌上伏著。額頭趴在兩隻手腕上,烏溜溜的直頭髮把那側面遮住了。頭髮之間可以看出沒曬到太陽的白皙頸子。印象中似乎沒看過的印花布洋裝肩口微微露出一點細細的胸罩肩帶。
既沒有「可是」、「然而」、「雖然如此」,也沒有任何「只是」、「還是」。只不過是單純的我喝醉了而已。
我一直閉著嘴巴盯著香菸的火星。
外面新的一天正在開始。新的炎熱的一天。從流理台上方的窗戶看得見一群高層大樓,比平常更令人目眩地閃亮著。
由於開水的熱氣和強烈的日照,屋子裡開始悶熱起來。我把流理台上的窗戶關起來,把冷氣開關打開,然後在桌上排列兩個咖啡杯。
為什麼我也不清楚。
貓閉著眼睛,只伸伸背脊,悄悄把頭放在她手腕上。我把咖啡杯和沙拉盤放進流理台,用申請書代替掃把,將餅乾屑集中在一個地方。太陽的光線,使我眼睛深處刺刺地痛。
「我沒說明什麼。只是在說話而已。」
我從冰箱拿出冰得涼涼的罐裝可樂,不倒在玻璃杯就直接一口氣喝起來。
她沒回答這問題。
「交通事故啊。骨頭折斷了十三根呢。」
她的聲音有什麼特別的音調。我把臉m.hetubook.com.com從沙拉盤抬起來,透過枯萎的盆景看她的臉。
「一直在等我嗎?」
真要命。
「要不要喝咖啡?」
「你不用介意,」她說。「我本來沒有打算哭的。」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呢?」她說。
雖然如此,不管怎麼爛醉,眼睛閉著都可以像尺量的一樣,筆直地走十六步。這要歸功於長年以來沒什麼特殊意義的自我訓練所賜。每次喝醉酒,背脊一挺,臉一抬,用勁把清晨的空氣和混凝土走廊的氣味深深吸進肺裡去。然後閉上眼睛,在威士忌的霧中筆直向前走十六步。
「喝酒和葬禮沒關係。有關係的頂多是最初的一杯或兩杯。」
「妳從昨天晚上就在這裡嗎?」我手上還拿著開水壺這麼問道。
我再度開始走。海的事情可以忘記了。那已經老早就消失在古老的從前了。
七點的整點新聞報導和交通路況報導已經結束,收音機再度開始播放輕搖滾音樂。咖啡杯放回碟子上,她看著我的臉。
第十六步時停下站定,張開眼睛,我已經和平常一樣正確地站在門的把手前方。從信箱裡取出兩天份的報紙和兩封信,夾在腋下。然後從迷魂陣般的口袋裡掏出鑰匙包,就這樣拿著不動,暫時把額頭貼在冷冰冰的鐵門上。覺得耳朵後方好像有一聲輕微的喀鏘聲。身體像棉花似的吸滿了酒精。比較正常的只有意識而已。
「妳這樣想嗎?」
然後我發現腳邊的紅色平底鞋。一雙看慣了的平底鞋。那被沾滿泥土的網球鞋和便宜的海灘涼鞋夾在中間,看來像是過了季的聖誕禮物一樣。在那上面浮著一層像灰塵一樣的沉默。
「謝謝。」
「要不要喝什麼冷的?」
「文件這樣就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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