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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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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78/9月 1 鯨魚的陰莖.擁有三個職業的女人

第三章 1978/9月

1 鯨魚的陰莖.擁有三個職業的女人

「在十二歲的時候,妳的耳朵發生了什麼事嗎?」
「或許正如妳所說的。或許我的人生並不無聊,只是我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不過結果都一樣。不管怎麼樣我得到的已經是這樣的人生。大家都在逃避無聊,然而我卻自己想要進去,簡直就像尖峰時段往逆向走一樣。所以我的人生變成無聊我並不抱怨。只不過是妻子逃走的程度而已。」
「這一點我希望由你自己來確認。」她說。「就算我告訴你,也只能以非常有限的形式說,我覺得這對你沒有任何幫助。」
鮪魚群正在巨大的游泳池裡團團打轉,蝶鮫正穿過狹窄的水路逆流而上,食人魚對肉塊張開銳利的牙齒,電鰻魚小氣的電燈泡很久很久才閃亮一下。
「只是工作上的關係偶爾來而已。說起來一個人的時候,與其在餐廳吃不如到酒吧一面喝酒一面湊合著吃比較適合我。那樣比較輕鬆。因為不必考慮多餘的事情。」
「為什麼?」
「煎蛋捲和三明治?」她說。「在酒吧每天吃煎蛋捲和三明治啊?」
「過去一直過的是無聊的人生,今後也是一樣。不過我對這倒也沒什麼不滿意的,總之這是沒辦法的事啊。」
「嗯。」她也若無其事地說。
「你試著提出問題看看。」她說。
「也不是。看從什麼角度談。」
「就從妳喜歡的角度談吧。」
廣告公司的藝術總監在桌上攤開企劃書和幾張放大的黑白照片,要我在一星期之內準備三種附在這照片上的標題文案,三張照片都是巨大的耳朵照片。
「描寫能力也缺乏。」我說。
我遇見她(或者說她的耳朵)是在和妻剛分手之後——八月初。我接下一個電腦軟體公司的廣告文案工作,在那裡第一次和她的耳朵相照面。
她二十一歲,擁有一副苗條的漂亮身材和形狀完美得幾乎像有魔力似的一對耳朵。她在一家小出版社兼差當校對,又是個專門展示耳朵的廣告模特兒,並屬於一家只有熟人所組成的高級小型俱樂部的應|召女郎。我不知道這三者之中,那一個才是她的正業。她也不知道。
「換句話說露出耳朵時的妳,和不露出耳朵時的妳,不一樣對嗎?」
我暫時看了看放在餐桌上自己的兩隻手。「當然不是全部。因為不管多無聊的人生,也沒辦法在十分鐘之內說完。」
我們再度繼續默默地用餐。我在她的玻璃杯裡倒一點葡萄酒,也在自己的玻璃杯裡倒一點葡萄酒。
「對。」她說。「不過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我想我瞭解。」
「請。」
「並不怪呀。」我說。
她從皮包的口袋裡拿出細薄荷菸,用餐廳的火柴點火,以「那麼?」的表情看我。
侍者領班退下之後,隨即換了兩位侍者上來,在桌上排放了三個大盤和兩個小碟。侍者下去之後,我們又恢復兩個人單獨相對。
我們把最後剩下的鴨餅兩個人分掉。我又忘了自己到底原來想說什麼了。
「不得了。」我像擠出聲音似的說。「好像不是同一個人一樣。」
她正如攝影師忠告過的一樣,確實不怎麼漂亮,服裝和相貌都很平凡,看起來好像二流女子大學合唱團的團員一樣。不過當然,對我來說,這些事都不重要。我所失望的是,她把筆直的頭髮放下來,讓耳朵完全隱藏在頭髮裡面。
「對。」我說。
「想從前的事。」我說。
「我轉了一個彎。」我說。「於是在我前面的某個人正在轉過下一個彎。那某個人的影子已經看不見。只看見白色的下襬閃了一下而已。可是只有那下襬的白色一直烙在眼睛深處都不消失。這種感覺妳能瞭解嗎?」
「為什麼是煎蛋捲和三明治呢?」
我們不是鯨魚——這對於我的性生活來說,是一項重大和*圖*書的命題。
「生日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喲。所謂聖誕夜並不是理想的生日。因為生日禮物和聖誕禮物都合併在一起,大家都用便宜的東西打發掉了。星座是摩羯座,血型A型,這種組合比較適合當銀行職員或區公所職員。據說和射手座、天秤座、水瓶座的人性向不合。妳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會很無聊嗎?」
「不過其實不是這樣。」她說。「耳朵就是我,我就是耳朵啊。」
「對。」我說。
小時候,從家裡騎腳踏車大約三十分鐘左右的地方,有一個水族館。水族館永遠被冰冷的水族館式的沉默所支配,只是偶爾可以聽見一陣噼啦啪啦的水花濺起的聲音,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發出的。感覺好像在黑暗的走廊角落,有一隻人魚正屏息躲在那裡似的。
好不容易逮到她,是在第二天早晨的十點。我簡單地自我介紹,然後試著問她說,有關前幾天廣告工作的事,想跟她談一談,不知道能不能一起吃個晚飯。
「做為親密的朋友,我有問題想問妳。」我說。
幾天後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拍那照片的攝影師請他告訴我,這耳朵的主人名字和電話號碼。
「我很有興趣,因為這耳朵非常漂亮。」
「可是我聽說工作已經結束了啊。」她說。
她微笑起來。「不過沒關係。你所說的事我大概已經懂了。」
我把殘餘的葡萄酒分別注入兩個玻璃杯,慢慢拿起自己的杯子。
她微微一笑。「就是這樣。」
「我覺得很有趣呀。」
「我對妳的耳朵所感受到的,就是這樣的東西。」
「你別著急。」她說著右手越過餐桌,輕輕觸摸我左手的手指。「拜託。」
「全部啊。例如你是怎麼長大的、多大年紀、在做什麼之類的。」
「那是封閉起來的耳朵。」
「在酒吧平常都吃些什麼?」
因為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提那件事,因此我暫時默默地注視著桌上菸灰缸的菸蒂。
有些曲線超越了所有的想像力大膽地一口氣橫切過畫面,有些曲線以充滿秘密的細心形成一群小陰影,有些曲線像古代的壁畫一樣,描繪出無數的傳說。耳垂之光滑超越了所有的曲線,那隆起的肉的厚度,凌駕於一切生命之上。
我試著跟她一樣慢慢重複做了三次,然而並沒有什麼東西死去的感覺。只是葡萄酒的醉意在體內循環得稍微快些而已。
「剛才我已經說過,一言難盡。不過就像尼采也說過的一樣,所謂面對無聊,連眾神都要舉旗投降的。」
「誰知道。反正是耳朵。你只要在一星期裡思考有關耳朵的事就行了。」
「這方法如果試著套在你身上,我想就變成這樣了。」她一面把刀子劃進比目魚慕斯裡一面說。
「為什麼嗎?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我啊。」她說明道。
她從皮包裡拿出黑色髮帶含在嘴裡,兩隻手像抱住頭髮般繞到後面,繞了一圈之後,很快地綁起來。
「是不是太為難妳了?」
「我可以為你露耳朵。」她喝完咖啡後說。「不過,這樣做我也不知道對你是不是真的有幫助。說不定你會後悔呢。」
因為比預定時間早到了一點,因此我們是晚餐時間的第一組客人。照明亮度降低了,侍者滿場繞著用長棒火柴擦亮點上紅色的蠟燭,侍者領班以鯡魚般的眼神仔細檢點著餐巾、餐具和盤子的排列方式。以人字形組合起來的橡木地板磨得光潔燦亮,侍者的鞋底發出喀吱喀吱清爽的聲音。侍者的鞋子看來比我穿著的鞋子要昂貴得多。花瓶裡的花是新插的,白色牆壁上掛著一看就知道是原版的摩登藝術作品。
「好啊。」
「像這樣子,耳朵就死了,你也來試試看吧。」
我喝了兩口湯之後抬頭看看她的臉。
「工作的事情對嗎?」她試探地轉變話題。
「你說得對。」她說。
侍者過來將盤子擺上桌,另一名侍和_圖_書者將菜餚盛入盤中,負責醬料的侍者再淋上醬料。游擊手快傳二壘,二壘手再傳到一壘,那樣的感覺。
我的新女朋友在一打多的應|召女郎美女群中,是最不重視外表,看起來裝扮最平凡的。實際上,當她把耳朵隱藏起來時,真的給人的印象只是很平凡。X夫人為什麼會看上她,把她挖角過去,我真不明白。或許因為她的平凡之中有某種特殊的光輝被看中了,或者只是單純出於認為有一個平凡女子也不錯的想法。不管怎麼說X夫人的意圖是達成目的了,她也有幾個穩當的固定顧客。她穿著平凡的服裝,做平凡的化妝,穿平凡的內衣,散發著平凡的香皂氣味,到希爾頓、大倉飯店、或王子飯店,每星期跟一、兩個男人睡覺,獲得足夠吃一個月的收入。
「為什麼是耳朵?」我試著問他。
「你在想什麼?」她問。
我點點頭。
她兩手維持放在桌上的姿勢,輕微動了一下肩膀。「你所感覺到的感情是好的一類,還是討厭的一類?」
「對。和那個是有些不同。」我說。「我所感受到的感情極其模糊,不過卻很實在。」我兩隻手先分開一公尺左右,然後縮小到五公分。
「我不能很肯定地說就是這樣。因為無從擁有確實的信心。從來沒聽說過耳朵的形狀會對什麼人總是引起某種特定感情的啊。」
「不是每天。我三天有一次自己做菜。」
我們暫時沉默不語地喝葡萄酒,繼續吃東西。
「可以呀。」
「可是做模特兒工作時不是要露耳朵嗎?」
「在平凡的城市長大,從平凡的學校畢業。小時候是個話很少的孩子,成長之後則變成一個無聊的孩子。遇見一個平凡的女孩,談了一個平凡的初戀。十八歲那年上大學到東京來。大學畢業之後,和一個朋友兩個人開了一家小小的翻譯社,總算靠這個可以餬口過日子。三年前開始也做一點PR雜誌和廣告有關的工作,這方面也還算順利成長。和一位在公司上班的女孩認識,四年前結了婚,兩個月前離婚了。理由一言難盡。養了一隻年老的雄貓。一天抽四十根香菸。怎麼也戒不掉。擁有三套西裝和六條領帶,還有褪流行的唱片五百張。昆恩(Ellery Queen)小說裡的犯人我全部記得。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我也有全套,不過只讀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喝威士忌。」
「這倒是真的,耳朵確實不錯。」攝影師含糊地說。「不過本人並不怎麼出色。如果你想跟年輕女孩子約會,我可以介紹上次拍泳裝的模特兒給你。」
「你想知道,我的耳朵是不是擁有什麼特殊能力對嗎?」
她伸出手越過餐桌,重疊在我手上。「其次還有一點,暫時——從現在開始的幾個月——不要離開我。可以嗎?」
除此之外,剩餘的夜晚有一半她是免費和我睡覺。另一半她是如何度過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是屬於誰都不可能喜歡的那種平凡。」
「因為好的酒吧供應好吃的煎蛋捲和三明治啊。」
「當然願意。」我說。
「對了。」
「換句話說,你的人生並不無聊,而是你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不對嗎?」
「你對於我的耳朵和你那種感情之間的相互關係還無法明確掌握對嗎?」
「滿有趣的人生嘛。」
她所屬應|召女郎俱樂部的事務所(表面上是演員俱樂部的名目)在赤坂,經營者大家稱她為X夫人,是一位白頭髮的英國女人。她已經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年,能說流暢的日本語,也幾乎能讀所有基本的漢字。
「好好穿上漂亮的蕾絲內衣喲,Dear。不可以穿褲|襪。」或者「妳要在紅茶裡加奶精噢,Dear。」像這樣。顧客都讓她掌握得非常好,大多數是四十多或五十多歲富裕的生意人。有2/3是外國人,其餘是日本人。X夫人討厭政https://www.hetubook.com.com治家、老人、變態者和窮人。
水族館裡有無數的魚。牠們各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鱗和不同的鰓。為什麼地球上非要有這麼多種的魚存在不可呢?我真是一點也不明白。
「不是真正的耳朵?」
她一面把叉子送進嘴裡一面搖頭。「你就坦白說吧。因為那是最好的角度。」
我正要說出來時,侍者領班那充滿信心的皮鞋聲又響著走近我們這桌來。他像在展示獨生子的照片般,一面微笑一面向我展示葡萄酒的標籤。我點頭之後,隨著一聲清脆好聽的聲音把瓶栓拔開了,在玻璃杯中為我們各注入一口酒。發出一股濃縮了整頓晚餐費用的香味。
「我可不可以說說我的感想?」
X夫人稱呼這些應|召女郎為「Dear」。她那「Dear」聲中,充滿了春天午後般柔和的音調。
兩個侍者把我們的盤子收下去,送上湯來。
「不。耳朵還是聽得見。不過耳朵是死的。你應該也做得到。」
「封閉的耳朵是死的耳朵。我自己把耳朵殺死。換句話說,是有意地切斷通路……不知道你能瞭解嗎?」
有始終是所謂自我療傷行為式的做|愛,也有始終是所謂消磨時間式的做|愛。有些例子是以自我療傷行為式的開始,後來以消磨時間式的結束,也有相反的情形。不管怎麼說,我們的性生活,根本上是和鯨魚的性生活不同。
「各種東西都有。不過多半是煎蛋捲和三明治。」
「不過你現在所說的事,並不是你的全部對嗎?」
做為校對者的她和應|召女郎的她時,則絕對連一瞬間也不容許別人看到她的耳朵。
因此,我一星期之間,光盯著耳朵的照片過日子。我用透明膠帶把那三張巨大的耳朵照片貼在書桌前面的牆壁上,一面抽抽香菸、喝喝咖啡、吃吃三明治、剪剪指甲,一面眺望那照片。
和女孩子睡覺好像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相反的有時候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換句話說,有做為自我療傷行為的做|愛,也有消磨時間的做|愛。
「那麼談耳朵的事就為難了?」
「沒辦法啊。」我說。
X夫人在離應|召女郎事務所不到五百公尺的地方,開了一家女性專門的英語會話教室,她在那裡挑出條件好的女孩子,挖角到應|召女郎事務所去。反過來又讓幾個應|召女郎到英語會話教室去上課。當然她們的學費是可以有幾成折扣優待的。
「無論如何很想看看妳的耳朵。」我坦白說。
「我是說你的無聊也許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堅固。」
「就是這樣。」我說。「總之,不知道是妳的耳朵直接向我訴說什麼,還是別的什麼東西透過妳的耳朵為媒介向我訴說,這點我實在無法掌握。」
不過如果從那一種是本來的樣子的觀點來看,似乎以專門展示耳朵的模特兒,是她最自然的樣子。我這樣認為,她也這樣想。雖然這麼說,但耳朵專門的廣告模特兒所能活躍的領域卻極為有限,以模特兒的地位和待遇而言也非常低。大多數的廣告公司、攝影師、化妝師和雜誌記者,都只把她當做「耳朵的主人」來看待。除了耳朵以外的她的肉體和精神則完全被切除捨棄、抹殺。
「我每次跟生人第一次見面,都會請對方談十分鐘。然後從對方所談的內容的正好相反的觀點來掌握對方。你覺得我這樣做是錯誤的嗎?」
「跟太太是因為這個而分手的嗎?」
「對,心理學的函授課程。」
她把湯匙放在餐桌上,然後把背伸得筆直,再把兩肩往上抬高大約五公分,下巴盡量往前伸,維持這樣的姿勢大約十秒鐘之後,肩膀忽然放下。
「這種情景並沒有出現在腦子裡,而是有這種感覺對嗎?」她問。
我看看手錶。是九分二十秒。
「我再問一點問題可以嗎?」
我看了葡萄酒菜單後,選了一種盡可能清淡的白葡萄酒,前菜點了鴨肉餡https://m.hetubook•com.com餅、蒸鯛魚和鮟鱇肝醬。她仔細研究過菜單之後,點了海龜湯、青菜沙拉和比目魚慕斯,我點了海膽湯、香菜烤小牛肉和番茄沙拉。我半個月的餐費這下似乎要泡湯了。
「首先第一個問題妳為什麼不露出耳朵。其次一個問題過去妳的耳朵是否曾經對除了我以外的什麼人產生過特殊的能力?」
我再點了一次頭。
一星期之內總算把工作交出去了,但後來那耳朵的照片還一直貼在牆上。一方面因為要撕掉嫌麻煩,一方面也因為看耳朵的照片這件事已經變成我日常的習慣了。
我點頭。
「哦?」她說。「真是怪人。」
「滿漂亮的餐廳啊。」她說。「常來嗎?」
「我的什麼事情?」
「那麼我應該怎麼辦呢?」
「嗨!」漫長的沉默之後,她開口道:「我覺得我們不妨做個朋友。當然這要你願意。」
我倒吸了一口氣,呆呆望著她。口腔乾乾渴渴的,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出不了聲音。白色灰泥牆壁一瞬間看來好像波浪起伏似的。店裡的說話聲、餐具的碰擦聲好像變成淡淡的模糊的雲的形狀似的,然後又恢復原狀。聽得見波浪的聲音、感覺得到令人懷念的黃昏夕暮的氣味。不過,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在短短的百分之一秒裡,我所感覺到的許多東西的一小部分而已。
「能不能談談露出耳朵時的妳?」
「有很多原因。」她靜靜的說。
我考慮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沒有。」
「和那個又有些不同對嗎?」她說。
當然水族館裡是沒有鯨魚的。鯨魚太大了,即使把整個水族館拆掉改成一個大水槽,也沒辦法養鯨魚。代替的是在水族館裡放置鯨魚的陰|莖。換句話說是一個代用品。因此,我透過善感的少年期,所繼續看到的不是真正的鯨魚,而是鯨魚的陰|莖。在冷冷的水族館的通路上散步膩了,我就坐在靜悄悄的天花板很高的展示室的沙發上,在鯨魚的陰|莖前面,呆呆度過幾個小時。
我不太瞭解。
兩點、六點、十點,我試著打電話給她。沒人來接電話。她似乎也在過著她忙碌的人生。
「不,正如昨天所說的,工作已經完全結束了。也沒問題。所以沒什麼事。」
「很平凡哪。因為非常平凡,所以妳聽了一定會打瞌睡。」
「那麼三天有兩天在酒吧吃煎蛋捲和三明治囉?」
「工作是結束了。」我說。她雖然好像有點慌張,不過並沒有再提出其他問題。我們決定第二天傍晚在青山道路的喫茶店見面。
「我的耳朵好像沒辦法順利死掉啊。」我很失望地說。
「而且,是很親很親的朋友噢。」她說。
就這樣,我們變成很親很親的朋友。從最初見面開始還不到三十分鐘。
耳朵?
「又怎麼啦?」攝影師問。
「還有三天裡面有兩天在酒吧吃煎蛋捲和三明治對嗎?」
「基於模糊的動機,所凝聚成的現象。」
「我想多聽一點有關妳的耳朵的事。」我說。
就是:我們不是鯨魚。
那有時候看起來好像曬乾的小型椰子樹。有時候看起來像長大的玉蜀黍一樣。如果沒有立著一塊牌子寫著「鯨魚的生殖器.雄」的話,很可能沒有一個人會發現那是鯨魚的陰|莖。那看起來與其說是南冰洋的產物,不如說更具有中亞沙漠所挖掘出來遺物似的東西的趣味。那和我的陰|莖不同,和我過去曾經看過的任何陰|莖都不同。而且那裡散發著一種被切除的陰|莖所特有的某種難以說明的哀愁。
我所想到的水族館,總是在秋天的末尾。水槽的玻璃冷得像冰一樣,我穿著厚厚的毛衣。從展示室的大玻璃窗所看到的海,是深鉛色的,無數的白浪,則令人想到女孩子們穿的洋裝的白蕾絲衣領。
「不。」說著我搖搖頭。「我想或許妳的做法是正確的。」
「我知道有人每次看見法拉.佛西www.hetubook•com.com(Farah Fawcett)的鼻子就會打噴嚏喲。打噴嚏這回事好像某種精神方面的要素很大。一旦原因和結果一結合起來就變成很難分離了。」
她一直沉默不語。看起來好像在思考什麼其他的事似的。桌上排著五個已經空了的盤子。五個盤子看來就像滅亡的行星群似的。
「怎麼樣?」
我在床上一面用手指摸弄著新女朋友的頭髮,一面一直想著鯨魚的事。
「綜合妳所說的事情看來,我自然就這樣想。也就是說妳在十二歲以前,耳朵都是露出來的,然後有一天妳把耳朵藏起來,從此以後一直到現在,耳朵一次也沒露出來過。如果無論如何一定要露耳朵時,妳就故意把耳朵和意識之間的通路關閉起來,是這樣嗎?」
「沒關係,你就談個十分鐘吧。」
我們慢慢吃著。她中途又多要了一份沾醬,而我把多餘的麵包也吃了。一直到吃完主菜為止,我們都個別想著不同的事。盤子收下去,吃過藍莓碎冰,端來Espresso咖啡時,我點起一根菸。菸草的煙只有少許在空中徘徊之後,就被吸進無聲的換氣設備裡去。有幾張餐桌來了客人。天花板上的喇叭播放著莫札特的協奏曲。
「謝了。」說完我就掛電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沒辦法說得很貼切。說真的,我從十二歲以來一次也沒露過耳朵。」
「函授課程?」
「很多?」
「妳說殺死耳朵,是指讓耳朵聽不見嗎?」
「正如妳所說的。」我說。「妳頭腦比我好七倍。」
我打電話到我過去曾經去過的所有餐廳中最高級的法國餐廳預約席位。拿出新的襯衫來,花了時間挑選領帶,穿上只穿過兩次的西裝外套。
「我喜歡平凡的事情。」
在出版社兼差當校對的她,生活更平凡。她每週有三天到神田一幢小建築物的三樓一家公司上班,從早上九點到傍晚五點,做做初稿的校對,泡泡茶,下樓梯(因為沒有電梯)去買個橡皮擦之類的。她是唯一年輕的單身女郎,不過誰也沒有打她的主意。她簡直就像一隻變色蜥蜴一樣,能夠依場所和狀況的不同,而放出或收斂她的光輝。
「對。」
「可以呀。」
「我接受過函授課程。」
「能不能再稍微詳細地告訴我關於封閉的耳朵的情形?」
「以前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第一次和女孩子性|交之後所想到的,也是那巨大的鯨魚的陰|莖。一想到那是經歷了什麼樣的命運,經過什麼樣的歷程,來到水族館空蕩蕩的展示室的,我的心就感到疼痛。覺得那已經完全沒救了。然而我才十七歲而已,一切都絕望顯然還太年輕。於是我自從那次以後就開始這樣想。
「都不是。而兩者都有。我真的不知道。」
她什麼也沒說,只把鴨餅和鮟鱇肝移到餐盤上,喝了一口葡萄酒。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注視著放在桌上的雙手。
她兩手夾住葡萄酒杯,看了我的臉一會兒。「你好像應該再多學一點感情表現的方法比較好噢。」
她搖搖頭。「沒關係。因為如果沒有必要死,那麼沒辦法死也沒什麼妨礙。」
不過我之所以沒有把那照片撕下來丟進抽屜深處的真正理由,是因為那耳朵在各方面都在魅惑我。那完全是一副形狀像夢一樣的耳朵。大概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的耳朵吧。放大後的人體一部分(當然包括性器在內)居然對我具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這還是第一次體驗到。令我想到這對我好像是一種命運式的巨大漩渦。
「不過,那也就是說,因為我的耳朵引起的?」
她只稍稍微笑一下。「好吃的法國大餐並不為難哪。」
「妳把耳朵藏起來了噢?」我若無其事地說。
「沒辦法好好說明。」
「我想先了解你的事情。」
「嗯。不過如果簡單說的話,應該說是我對不露出耳朵的自己比較習慣吧。」
「關於法拉.佛西鼻子的事我倒不清楚。」我說著喝一口葡萄酒。然後就忘了原來準備要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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