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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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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尋羊冒險記Ⅰ 1 奇怪的男人.序

第四章 尋羊冒險記Ⅰ

1 奇怪的男人.序

只有原子筆在桌上敲出喀啦喀啦的聲音,長時間支配著整個房間。
「是賺錢哪,託這福辦公室才搬了家,人也增加了。車子也換了,房子也買了,兩個孩子也上了花錢的私立學校。以三十歲來說,我想應該算屬於有錢的。」
我沉進沙發裡,慢慢伸展手腳。
「到底被誰壓榨了?」
「還是一樣啊。誰也沒變,什麼也沒變。」
我到辦公室時,他已經在喝著一杯威士忌。如果止於一杯的話,他還是正常的,只是在喝著則與平常沒有兩樣。也許不久就會變成喝兩杯。那樣一來我很可能會離開公司,另外找別的工作。
我離開冷氣前面,走到房子中央在一個瑞典製天藍色軟綿綿的沙發上坐下,從待客用的香菸盒裡取出一根有濾嘴的Pall Mall,用沉重的桌上打火機點了火。
「感情一直很好啊。而且也不是吵架分手的。」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眼睛依然望著窗外說。脫下太陽眼鏡,眼睛就痛。
「是你賺的,沒什麼可恥。」
搭檔點點頭。我一想到他說出這話之前,一定已經煩惱很久了,就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我確認了一下桌上打火機的重量,然後旋轉控制鈕調節火焰的長度。
「那時候很快樂。」搭檔說。
「沒什麼兩樣啊。不管我們吃人造奶油也好,不吃也好,結果都一樣。樸實的翻譯工作,和巧詐的人造奶油廣告文案根本上還不是一樣。確實我們是在濫用一些和-圖-書不具體的語言。然而什麼地方有什麼具體的語言呢?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誠實的工作。就像任何地方都沒有誠實的呼吸或誠實的小便一樣。」
「沒有啊。我討厭人造奶油。」
「我知道。」我說。「不過我們差不多該開始談羊的事情了吧?」
「我也不是啊。」我說。
「各方面都有一點。」
「你真的這麼想?」
「這是私事。」
搭檔把臉抬起來看著我。「喂!我可不是開玩笑的噢。」
「聽說你離婚了?」他開口說。
「這我知道。我也知道非這樣做不行,實際上也在這麼做。不過從前那樣是比較快樂。」
「為什麼離婚?」
「抱歉。」我向他道歉。「我不是有意這樣說的。」
「隨著成長,牢獄的陰影,也在我們周遭增長。」我嘴裡唸著古詩的詞句。
不過至少目前他在天黑之前還是正常的。因為我已經有很多年盡量在天黑之後不和他碰面,因此至少與我有關的他是正常的。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清楚他在天黑之後並不正常,他自己也知道。對這件事我們雖然隻字不提,卻也知道彼此心裡有數。我們雖然依舊相處得很好,卻已經不再是和以前樣的朋友了。
「現在只要你想派,還是可以兩個人一起去發傳單。」
空調的自動調節器發出怪異的聲響。那是個靜得可怕的下午。
「你是指廣告和雜誌之類的吧?」
「一方面也因為推不掉,一方面和*圖*書那時候也很空閒……」
「過去我們曾經是朋友呢。」搭檔說。
「壓榨?」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我們之間大約有兩公尺的距離,由於有椅子高度的關係,他的頭比我高出二十公分左右。他的頭後面掛著石版畫。一張沒看過的新的石版畫,長了翅膀的魚的畫。魚看起來對於自己背上長了翅膀似乎不十分滿意。也許不太懂得該怎麼使用吧。「壓榨?」我再一次,這次是試著對自己發問。
「現在還是朋友啊。」我說。「我們一直都是同心協力撐過來的。」
「現在覺得好像在被壓榨似的。」
「真不希望看到你離婚。」
「沒什麼。」我說。「然後呢?」
我一面站在冷氣出風口前面讓汗吹乾,一面喝著女孩子端來給我的冰涼麥茶。他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說。午後的強烈陽光,像幻想的飛沫似的灑落在油毛氈地板上。眼底下公園的綠意寬闊地延伸出去,看得見許多躺在草地上悠閒地曬太陽的人細小的模樣。搭檔繼續用原子筆尖端刺著左手的掌心。
「而且可以賺錢。」
「我可沒覺得羞恥啊。」搭檔說。然後把丟在桌上的原子筆拿起來,輕輕刺了幾次手掌心正中央。「可是,一想到從前,就覺得好像假的一樣。兩個人背著貸款,到處去找翻譯的工作。在車站前面發傳單那時候的事。」
「是壓榨啊。」
「總之,你https://m.hetubook.com.com不覺得我們變了嗎?」搭檔說。
「是這麼想。壓榨根本不存在。那東西是童話。我相信你也不會認為救世軍的喇叭真的能夠救得了這個世界吧?你想太多了。」
「人造奶油對健康很好啊。既是植物性脂肪,膽固醇也少,不容易得成人病,最近味道也不差。既便宜,又可以放很久。」
「那個人是今天早上十一點來的。」搭檔說。
當然剛開始這一切都很順,然而隨著時間的消逝、酒量的增加,於是產生了微妙的誤差,而微妙的誤差終於變成更深的槽溝。他的正常性和好感往前走得太快,連他自己都追不上了。這是經常有的例子。只是大多數人並不認為自己是屬於經常有的例子。如果不是敏銳的人就更是如此了。他為了重新找回失去的東西,而開始徘徊於更深的酒精迷霧中。而且狀況更加惡化一層。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到處還不都是一樣在搞。」
「記得很清楚啊。」我說。
我默不作聲。彼此不過問私人問題是長年以來我們之間的默契。
我在天藍色的沙發上蹺起腿,眼睛的高度正好讓我一直注視著他的手,和他手上原子筆的動作。
「結果,我發現我們好像擴張得太大了。」
「我也沒有。結果就是這麼回事。至少我們從前做的是自己真的有自信的工作,而且會引以為榮。但現在卻沒有。只不過到處濫用一些不具體的語言而已。」
搭檔一臉困惑地沉默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來,仍然把原子筆尖繼續往手掌心刺。他穿著深藍色新襯衫打黑領帶,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古龍水和乳液的氣味全有了。我穿一件史奴比抱著衝浪板圖案的T恤,洗得快變雪白的舊Levi`s牛仔褲和滿是泥巴的網球鞋。誰看了都會認為他比較正常。
「那你自己怎麼不吃吃看。」
「你以前是比較純真的。」
「我們跟她三個人一起工作時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沒關係。」搭檔說。「也許真的是這樣。」
一個人會變成習慣性地喝大量的酒,有各種原因。雖然原因有各式各樣,結果卻大體相同。
「要有自信哪。」我說。「我們不是光靠自己的力量做到現在嗎?既沒欠人家也沒被欠什麼。跟那些有靠山有頭銜就神氣活現的傢伙們不一樣啊。」
「我並不想多管閒事。」他說明理由。「只不過她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滿震驚的。何況你們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嗎?」
「算了,我一定是想太多了。」搭檔說。「上星期你,也就是我們,寫的人造奶油(margarine)廣告文案,說真的是很不錯的文案喏。評語也很好。不過這幾年你真的吃過什麼人造奶油嗎?」
就算稱不上一〇〇%互相理解(我想七〇%都很可疑),但至少他是我大學時代唯一的朋友,這樣的人變得不正常,而又近在身邊看在眼前,對我來說是件滿難過的事。不過,所謂上了年紀,就是這麼回事。
「那是什www•hetubook.com.com麼?」
一九七三年我的共同經營者是個快樂的醉仙。一九七六年他變成有些難纏的醉漢,然後到了一九七八年夏天,他那不怎麼巧的手已經搭上通往初期酒精中毒之門的把手了。就像許多習慣性飲酒者一樣,沒喝酒時的他,就算稱不上敏銳,至少還是個正常而令人有好感的人。大家也認為他就算稱不上敏銳,至少還是個正常而令人有好感的人。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喝酒。因為酒精進入體內之後,好像對自己是個正常而令人有好感的想法,覺得比較能夠巧妙同化似的。
「很多事情都變了」搭檔說。「生活的步調和想法。首先我們到底賺多少?連我們自己都不清楚。會計師一來,就幫我們做各種莫名其妙的文件,什麼要扣減的什麼要折舊的,什麼稅金對策,老是搞這些。」
「然後呢?」
「你想說的事我了解。」我說著把打火機放回桌上。「不過請你好好回想一下。這些工作本來就不是我去拿回來的,也不是我說要做的。是你拿回來的,是你說我們來做做看的。對嗎?」
「我知道啊。」他很有耐心地說。「不是私事的離婚還沒聽說過呢。」
「或許吧。」說著我把香菸在菸灰缸揉熄,「一定在某個地方有個純真的城市,在那裡純真的肉店老闆正在切著純真的里脊肉火腿。如果你覺得從中午開始就喝威士忌是比較純真的話,那麼你就儘管痛快地喝吧。」
他點點頭,把原子筆放回筆盤,用手指揉揉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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