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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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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尋羊冒險記Ⅰ 2 奇怪的男人

第四章 尋羊冒險記Ⅰ

2 奇怪的男人

那個男人來的時候,是屬於後者的上午十一點。而且那是一個紀念碑式的空閒的上午十一點。九月的前半段是連續瘋狂忙碌的日子,結束之後,工作便忽然斷絕了。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度了一個延後一個月的夏季休假,即使如此,留下來的伙伴們也只有削削鉛筆程度的工作而已。我的搭檔拿支票到銀行去兌現,一個同事到附近一家音響廠商的展示間去聽一大堆新唱片消磨時間,只有一個女孩子留在公司一面接聽電話,一面翻閱女性雜誌上的「秋季髮型」報導。
「那當然。」我說。
年齡大約三十五到四十之間,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而且身上連一公克的贅肉都沒有。纖細的手沒有一點皺紋,修長的十隻手指,只有經過長年歲月的訓練、統御,才可能有的,令人聯想到內心深處繼續抱持著原始記憶的群生動物。指甲是費了時間和精神仔細修過的幾近完美狀態,指尖描繪出十個精確的橢圓。雖然真的很美,然而卻也有幾分奇怪的手。那手令人感覺到,在極端限定的方面具有高度專門性,不過那到底是哪方面卻沒有人知道。
搭檔試著把男人的台詞在腦子裡轉換成現實的日本語。「明白。」「雖然這麼說,不過這既不是概念性的話題,也不是政治方面的事,而是Business方面的事。」從男人「Business」這個字發音之標準,可以推測他可能是出生在國外的日本人。
獨自一個人留下來接電話的女孩,已經因為過分緊張而累得精和*圖*書疲力盡。搭檔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走進會客室去,說出自己就是經營者報完姓名之後,男人的姿勢才開始解凍,從胸前的口袋取出細長的香菸點著,好像很煩惱似地把煙往空中吐出來。周圍的空氣因而稍微放鬆和緩一點。
「燒掉?」搭檔吃驚地注視對方的眼睛。
「我是接受這位先生的全權委託到這裡來的。」過了一會兒,男人開口道。「換句話說,我現在要向您提的事情,希望您明白全都是這位先生的意志,也是他的希望。」
搭檔還不太能夠理解,只是默默點頭。
「我想您大概知道這位先生的名字吧?」男人說。
男人的臉就沒有他的手說得那麼多。容貌雖然端正,卻沒有表情,是平板的。鼻子、眼睛都像用刀子修過似的呈直線型,嘴則又薄又乾。男人整體上雖然曬得有點黑,不過那一眼就看得出來,並不是在哪個海邊或網球場半開玩笑曬成的。而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那種太陽,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地方上空閃亮著,所製造出來的那種曬黑法。
我看看自己坐著的沙發的凹陷處,然後抬頭看看牆上的電子鐘,然後再一次看看搭檔。
「當然,只是感覺上如此而已喲。」搭檔說。
「所謂希望是指對某種限定目標所採取的基本姿勢,以最美好的語言來表現。當然,」男人說。「也有別種表現方法,您明白嗎?」
「原來如此。」搭檔說。
男人無聲地打開辦公室的門,又無聲地關上。不過這男人並不是故意要裝作安https://www.hetubook.com.com靜無聲的。一切都是習慣性的自然的。由於太習慣、太自然了,因此她連男人進來這回事,都沒有感覺。當她注意到的時候,男人已經站在桌子前面,正俯視著她。
「我等他。」男人毫不猶豫地說。感覺好像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
「可是……」
於是再度沉默。
「希望……」搭檔說。
她不知道要不要問對方姓名,終於沒問便領他到會客室去。男人在天藍色沙發坐下,蹺起腿,望著正面牆上的電子鐘就那樣安靜坐著。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後來她送麥茶來的時候,他依然保持同樣的姿勢,一動也沒動。
「是的。」男人說。然後在手掌上非常注意地選擇用語。「就像您說的。不過除此之外的事情就無可奉告了。因為我沒被授權。」
「是的。」搭檔回答。
「因為沒什麼時間,所以我長話短說。」男人安靜地說。於是從皮夾裡抽出挺得像會割手似的名片出來,放在桌上。名片是由一種類似塑膠的特殊紙印的,白得近乎不自然,上面用黑黑小小的活字印上名字。既沒有頭銜也沒有住址和電話號碼。只有四個字的姓名而已。好像光看著就會令人眼睛痛起來似的名片。搭檔翻過背面看看,確定那完全是白紙之後,再看了一次正面,然後看男人的臉。
「那麼我把這邊的希望提出來。第一,貴社所製作的P人壽公司的PR雜誌,請立刻停止發行。」
「不過以和-圖-書你們這種規模的公司來說,由於這次事件所造成的損失是非常大的,這倒可以很容易想像得到。幸虧我們——就像您所知道的——在這個業界具有不小的力量。因此只要能夠達成我們第二個希望,那位負責人提供得出能夠滿足我們的資訊,那麼我們已經準備充分彌補你們的損失。甚至超過你們的損失。」
「就在你現在坐著的同一個地方。」搭檔說。「坐在那裡,整整三十分鐘,以同樣的姿勢盯著時鐘。」
「知道。」
「把那些非現實的因素,轉換成比較詭辯的形態,以便植入現實的大地則是我們的任務。人們往往容易走向非現實性。為什麼呢?」男人說著用右手手指玩弄著左手中指上的綠色寶石戒指。「因為那樣看起來比較簡單。而且有時候往往令人產生非現實似乎壓倒現實的印象。然而在非現實的世界生意是不存在的。換句話說,我們是傾向困難的人種。因此如果,」說到這裡男人把話切斷,再度玩弄他的戒指。「我現在提出的事情,對您來說是有些困難的作業,或需要做個決斷的話,那也要請您原諒。」
「換句話說,這張相片有問題?」搭檔戰戰兢兢地問。
「我想見你們負責人。」男人說。好像用手套拂拭著桌上灰塵的說法。
男人從西裝裡面的口袋拿出一個白色信封,從裡面取出一張摺成四分之一的紙片交給搭檔。搭檔拿在手上打開來看。那確實是我們工作室製作的人壽保險公司印刷品和*圖*書畫面的複本。北海道平凡的風景照片——雲、山、羊和草原。還有不知道從那裡借來用的不怎麼吸引人的牧歌式的詩,如此而已。
「您是生意人,我也是生意人。從現實上來說,我們之間,除了生意之外,也沒有其他該說的。非現實的事就交給其他的人吧。您說是嗎?」
「那張名片,現在就請立刻燒掉。」男人斬釘截鐵地說。
「第二,」男人把搭檔的話制止。「我想跟負責這一頁的人直接面談。」
沉默支配了整個屋子。
「現在不在。」她急忙把雜誌合起來說。「他說再三十分鐘左右會回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一點都弄不清楚。她抬起頭來看那男人。如果以來談工作上的事情來說,那男人的眼光未免過於尖銳,如果以稅捐處的人來說穿著又太講究,如果是警察的話又太知性了,除此之外的職業她已經想不到其他的。男人像一則洗練的不祥新聞般,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擋在她面前。
「這兩點是我們的希望。關於第一點希望,與其說是希望,不如說已經成為確定的事實。如果要正確地說的話,也就是已經依照我們的希望做了決定。如果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等一下請打電話問廣告課長。」
「有沒有什麼問題?」
那個男人來的時候,是早上十一點。像我們這種小規模的公司,早上十一點有兩種情況。要不是非常忙碌,就是非常空閒。並沒有屬於中間的情況。因此我們上午十一點,不是什麼都不思考地匆匆忙忙工作著,就是什麼都不思考地繼續呆www.hetubook.com.com呆做著白日夢。中間性的工作(如果假定有這樣的東西的話),只要留到下午就行了。
時間流逝得驚人的緩慢。那是令人想到高聳入雲的巨大機械裝置中的一個螺絲那種冰冷而硬質的三十分鐘。搭檔從銀行回來時,覺得屋裡的空氣好像變得非常沉重。說得極端一點就好像屋裡所有的一切都被鐵釘固定在地板上似的,那種感覺。
「很好。」說著男人眼睛看看手錶。「那麼四點我們派車來。還有這一點很重要,關於這件事不能對任何人講。可以吧?」
「如果希望不能達成的話。」男人說。「那麼你們也完了。從今以後,這個世界上將沒有一個地方你們進得去的。」
以九月的後半來說,外面熱得有點反常,雖然如此男人卻穿得非常整齊。從做工良好的灰色西裝袖口正確地露出白襯衫的袖子。微妙色調的條紋領帶被小心翼翼地調整到只有些許左右不對稱的程度,黑色馬背皮鞋閃閃發亮。
於是兩個人便公事化地告別了。
男人的下顎尖端只移動了若干毫釐輕輕點一下頭。只有視線卻絲毫沒有移動。「請燒掉。」
「我們會打電話聯絡負責人。我想三點可以到這裡。」搭檔說。
搭檔急忙拿起桌上擺飾的打火機,從名片的一角點起火來。手還拿著名片的一端,一直燒到一半左右才放進大水晶菸灰缸裡,兩個人面對面一起望著那火燒盡化成白灰為止。名片完全化成灰之後,屋裡被一種令人聯想到大屠殺後的沉重靜默所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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