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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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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尋羊冒險記Ⅱ 8 沙丁魚的誕生

第六章 尋羊冒險記Ⅱ

8 沙丁魚的誕生

「完全沒關係。不過什麼樣的名字?」
「沒有,因為札幌只要一個鐘頭多一點就到了啊。」
道路非常順暢,車子像產卵期逆流而上的鮭魚一般,急速往機場飛奔。
「是啊。如果只談目的性那麼只要號碼就夠了。就像在奧茲維茲集中營被屠殺的猶太人一樣。」
司機在等候我們的時候,用乾布拚命擦著車前窗的玻璃。車子依然一塵不染,在太陽下發出令人眩眼的接近異樣的光輝。好像只要用手輕輕一摸,皮膚就會有什麼變化似的。
「那麼平常你們是怎麼叫的?」
「如果新宿車站在江古田,就變成江古田車站了啊。」司機反駁道。
事實上,我們一到札幌立刻就去看了連演兩部的電影。
「我忽然想到。」司機說。「我們是不是應該以比較溫和的眼光來看這些事情呢?」
「確實『驢子號』我就不搭了。」她說。
司機沉默,不過這次的沉默沒繼續那麼長。
「這裡生沙丁魚!」我說。
「早安。」我說。
「可是沙丁魚和人類之間,首先既沒有情感的交流,其次自己被叫到名字也無法理解。不過算了,取不取名字是你的自由。」
「這表示根本上擁有所謂生命的概念。」
「是嗎?船也相當大量生產啊,船隻數量比飛機還多呢。」
「是吧。」司機得意地說。
「是啊。」我說。
「不,時間不會膨脹。」我回答。明明是自己講的,聽起來卻簡直不像自己的聲音。我乾咳一聲,喝了送來的咖啡,「時間不會膨脹。」
「很簡單,如果在新宿那就是新宿站,如果在東京,那就是東京站。」
「真的。」
「為什麼船有名號,飛機沒有呢?」我問司機。
「那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沙丁魚,過來!」司機說著抱起了貓。貓膽怯地咬住司機的拇指,然後放了一個屁。
「唉。」說著她嘆了一口氣。義大利麵還剩一半,她就把叉子放下,用紙巾擦擦嘴角。「實在也沒有必要給他命名噢。」
「只差沒有紅綠燈而已。」
天空晴朗得一清www.hetubook.com•com二楚。簡直教人心情惡劣起來。令人想起戰前表現主義電影畫面的天空。在遙遠的上空飛著的直昇機看起來小得幾近不自然。沒有一片雲的天空簡直就像眼瞼被切除的巨大眼睛一樣。
「車子也有。」
「好好的天氣啊!」司機抬頭望著天空。「怎麼說呢,真是晴得好透明啊。」
「可是牠不可能一直不動,總是依照意志在行動啊,有意志會行動的東西,卻沒有名字,這我總覺得有點奇怪。」
「不壞呀。」她也說。「好像在創世紀似的。」
「沙丁魚也有意志會行動啊,可是誰也沒有給沙丁魚取名字。」
「嗨,時間會膨脹嗎?」她問我。
「可是車站沒有名字不是很傷腦筋嗎?」
司機從後視鏡迅速瞥了我的臉一眼。一副懷疑是不是要掉進什麼陷阱似的眼神。「你所謂的固定化是指?」
「那麼,」我說。「假如我完全放棄了意識而被完全固定化在某個地方的話,我也可以被人家取一個了不起的名字囉?」
「沙烏地阿拉伯不生產汽車。」
「是啊。」
「對呀。」她說。「不過我會搭『馴鹿號』啊。」
「一定是比起船來,飛機班次多得多的關係吧。大量生產的產物啊。」
「我倒覺得都市公車如果能一一命名一定很棒。」女朋友說。
「怎麼說?」
「不錯啊。」我說。
「沒這回事。」司機一面咪|咪笑著一面說。「訊息已經存在萬物之中,在花裡、石頭裡、雲上都有……」
「那麼多出來的時間跑那裡去了呢?」
司機開車送我們到機場。貓乖乖地坐在助手席。而且不時的放屁。從司機頻頻開窗可以知道。我在途中不時給他一些關於貓應該注意什麼的提示,諸如清理耳朵的方法、賣廁所用芳香劑的商店或貓食的份量等事情。
「不過不管是誰做的,所謂神的意志這東西,早已經進到萬物之中了。」
「因為搭飛機而節省了十小和圖書時以上的時間對嗎?這些個時間到底跑到那裡去?」
「滿奇怪的人噢。」她說。
我也吃一半就不再吃焗蝦糊,點了兩客咖啡。「多出來的時間?」
「很好很好。」司機雖然對著貓這麼說,然而到底還是沒伸出手來。「叫什麼名字呢?」
「是啊。滿無聊的。只是盡量把時間縮短而已。如果搭火車去就要花十二個鐘頭了。」
「為什麼只有971班機或326班機,而不取個像『鈴蘭號』或『雛菊號』之類個別的名字呢?」
「對了,貓的事我必須告訴你。」我趕快打圓場。
「不叫啊。」我說。「牠只是存在著而已呀。」
「不過小田急線也要一起搬過來喲。」她說。
然而貓是絕對不可愛的。與其這麼說,倒不如說正好相反有點處在兩極相對的位置。毛像磨損的地毯一樣乾巴巴的,尾巴尖端彎個六十度角,牙齒發黃,右眼三年前受傷後就不斷有膿,現在幾乎快要失明了。甚至是不是能夠辨別運動鞋和馬鈴薯都令人懷疑。腳底乾乾的像長了繭一樣,耳朵像宿命一樣老是有耳蝨子寄生著,因為上了年紀一天總要放二十次屁。妻從公園長椅下帶牠回來時還是個年輕正常的雄貓,牠在七〇年代的後半,就像被放在斜坡上的保齡球一樣,朝著破滅的局面急速滾落。何況牠連個名字都沒有。沒有名字的貓,牠的悲劇性是因而減少或增加,這我就不大知道了。
「說得也是。」我說。「我忘了。」
「只是移動所需的時間減少而已。時間的總量並沒有改變。只是可以看很多電影而已呀。」
我把房間的窗戶全部關閉,鎖上,切掉冰箱的電源,檢查瓦斯總開關。洗的衣服都收進來,床上蓋了床罩,菸灰缸洗了,浴室龐大數量的藥品類都清理得乾乾淨淨。兩個月份的房租事先付清。報紙也停掉。從門口往裡面看,無人的房間「靜」得接近不自然。我一面望著這樣的房間,一面回想在這裡度過的四年結婚生活,想想我和妻子之間可能曾經生的小孩。電梯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了,她在叫我。於是我把鐵門關上。
「可是這麼一來也許乘客會挑東揀西也說不定哦?例如從新宿到千馱谷,就非要搭『馴鹿號』而不搭『驢子號』吧!」司機說。
「什麼都沒有。坐在座位上看一下書就到目的地了。跟坐巴士一樣。」
「好像〈Home on the Range〉那首歌一樣。」
我們走進機場餐廳提早吃了午餐。我點了焗蝦糊,她點了義大利麵。窗外747或全日空三星型,正以令人想起某種宿命的莊重模樣起飛或降落著。她一副頗懷疑似的一面一根一根地檢點著義大利麵,一面吃。
「像空氣一樣。」司機訂正。
司機認真地思考起來,紅綠燈變綠了都沒注意到。跟在後面的露營車模仿著《豪勇七蛟龍》(The Magnificent Seven)的前奏按著喇叭。
「那麼比方說在沙烏地阿拉伯製造的車子,阿拉已經在裡面了對嗎?」
早上十點,那部像潛水艇一樣的笨車子就停在公寓門口。從三樓窗戶看下去,車子看來與其說像潛水艇不如說更像金屬製的餅乾模型倒扣著一樣。可以做出三百個小孩成群聚在一起吃,可能還要花兩星期才吃得完的那種巨大餅乾。我和她暫時坐在窗台俯視著那部車。
「不。」說著我把一團焗蝦糊放在嘴裡稍微涼一下之後吞了進去,立刻喝一口冷開水。光是熱而已幾乎沒什麼味道。「機內供餐只有國際線才有。國內線如果是長一點的距離也有供應便當,不過也不怎麼好吃。」
「就有地方專門住著像他這樣的人。」我說。「在那裡乳牛在團團轉著到處找鉗子。」
「請放心。」司機說。「我會好好照顧牠。因為是我幫牠命名的啊。」
「照你的說法,擁有意志,能夠依照意志行動,能夠和人類進行情感交流,而且有聽覺的動物,就擁有被取名字的資格是嗎?」
「那麼這就不是在物體上所取的名字https://m.hetubook.com.com,而是功能上所取的名字囉。這不是目的性嗎?」
「如果新宿車站在江古田的話一定很棒。」女朋友說。
「沒有名字。」
「可是車子是工廠製造的啊。」我說。
「晴朗得這個樣子,也許神的訊息也容易傳到吧。」我試著說。
「所以我們不談目的,請你說明一下原理何在?」
新說法。
「那麼在美國製造而輸出到沙烏地阿拉伯的車子,是什麼樣的神在裡面呢?」女朋友問。
「早安。」我的女朋友說。
「和耳蝨子一樣嗎?」她問。
她抱著貓,我提著裝了貓食和廁所用砂的紙袋。
「時間那裡也不去。只是多加出來了。我們可以把這十小時在東京或在札幌使用啊。只要有十小時,就可以看四部電影,吃兩頓飯。對嗎?」
「應該是啊。」司機好像認可自己了似的點了幾次頭。「怎麼樣,我可以自作主張給牠取個名字嗎?」
「不過。」說著司機沉默了幾秒鐘。「以現實問題來說,都市公車也總不能一一命名吧。」
「嗯,沒有紅綠燈。」
很難的問題。
「有沒有電影?」
「有道理。」我說。「可是,如果名字的根本在於生命意識的交流作業的話,為什麼車站、公園和棒球場要有名字呢?這些並不是生命體呀。」
「如果想看電影的話。」她說。
「妳覺得呢?」我試著問女朋友。
「早安。」司機說。和前天一樣宗教化的司機。
「如果既不想看電影,也不吃飯呢?」
「也許因為沒有互換性吧,例如新宿車站只有一個,不能和澀谷車站交換。因為不具有互換性,也不是大量生產的。這兩點你覺得怎麼樣?」司機說。
「好可愛的貓啊。」司機也似乎鬆了一口氣似的說。
「那是妳的問題。不是時間的關係。」
她咬著嘴唇,眺望了一會兒747圓圓滾滾的機體一會兒。我也一起眺望。747每次都讓我想起從前住在附近的一個又胖又醜的歐巴桑。沒彈性的巨大|乳|房、腫腫的腳、乾乾的脖子。飛機場看來就像是她們的集會場一樣。幾十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這樣的歐巴桑陸陸續續地來來又去去。而那些伸長了脖子在機場門廳走來走去的駕駛員和空中小姐,則使她們看起來好像影子被擰掉了似的奇怪地平面化了。我覺得DC7或Friendship機型的時代好像還不會這樣,真的是不是這樣我就記不起來了。或許是747太像又胖又醜的歐巴桑,才使我這樣感覺的吧。
「就叫沙丁魚怎麼樣?換句話說因為牠向來就被當做跟沙丁魚一樣地對待呀。」
「你看。」司機說。「就是這樣。船之所以有名號,是從大量生產以前一直沿襲下來的習慣。就像給馬取名字一樣,所以被當做馬一樣使用的飛機是有名字的。例如『the Spirit of St.Louis』,還有『Enola Gay』之類的。具有明確的意識交流。」
「妳覺得呢?」我試著問女朋友。
「話說回來。」我說。「如果車站具有互換性呢?我是說假定噢,假定國鐵車站,全部是大量生產的摺疊式的,而新宿站和東京站可以完全互相交換的話呢?」
我們點點頭。
「也就是說區域、公園、街道、車站、棒球場、或電影院,都有名字對嗎?做為他們被固定在地上的代價,所以我們給了他們名字。」
「可是你不是已經有名字了嗎?」
「可是時間實際上不是增加了嗎?就像你也說過的多加出來了啊。」
「我一直以為飛機上供應餐點的。」她不服氣地說。
「也就是說比方被冷凍起來之類的,像睡美人一樣。」
我們在機場櫃檯拿了登機證之後,就向跟著過來的司機說再見。他本來說要送我們到最後的,不過因為離出發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於是才打消念頭先回去。
「真的?」我問。
「車子上呢?」她問。
「也許吧。」我說。
「這麼一來『驢子號』的司機就太可憐了。」司機發表了司機式的宣言。「可是『驢子號』的司機並沒有罪呀。」
「那麼所謂目的性對於名字來說,是屬於次要因素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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