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尋羊冒險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章 海豚飯店的冒險 1 在電影院完成移動。到海豚飯店

第七章 海豚飯店的冒險

1 在電影院完成移動。到海豚飯店

「是啊,到底為什麼?」我說。然後用印有羊圖紋的打火機點著香菸。「一定是不喜歡所謂名字這東西吧。我是我、妳是妳、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我覺得這樣不是很好嗎?」
「哪個人?」
「對住的地方我倒已經有了印象。」她說。
「我們似乎應該在冰河時期認識才對。」在前往札幌的巴士上她說。「你去獵捕長毛象,我來養育孩子。」
我現在對她所知道的一切,不過是與她有關的一些記憶而已。那些記憶則像衰老的細胞一樣逐漸遠去。而我連和她進行過的性行為的正確次數都不清楚。
我把行李放在地上,從口袋掏出信封,數了二十張全新的萬圓鈔票,放在櫃檯上。
「沒到過的地方就是這樣。身體還不太適應。」
「哦?」
「對不起。」男人說。「真是抱歉,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我們真的來對了地方嗎?」她問。
「電影?」
「總之你先試著把旅館名字順序唸出來聽看看。」
「嗯。」
「不久就會適應嗎?」
「細胞每個月都在換新一次。即使現在正在做著這件事的時候也一樣。」她把纖細的手背伸到我眼前。「你以為你知道的事情,大部分都只是有關我的記憶而已。」
「嗯,有道理。」我說。
「現在開始嗎?」
至於電影方面也一樣相當悽慘。從米高梅的獅子吼完,電影主題浮上銀幕的瞬間開始,就讓你想站起來轉身走出去的那種電影。就有這種電影存在。
門的兩邊擺著很大的觀葉植物盆栽。葉子一半變了色?我把門關上,站在兩個盆栽之間眺望了門廳一會兒。仔細看來這門廳並沒有那麼大。看起來大是因為家具極端少的關係。待客沙發、掛鐘和大面穿衣鏡,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不方便嗎?」
「還有沙丁魚也是個好名字噢。」
男人像跳起來似的從長椅上站起來,穿過門廳,從我身旁擦身而過走進櫃檯裡去。男人原來是掌櫃的。
我請不大熱心的服務生把職業分類電話簿拿來。我把「旅館、飯店」那頁從頭開始唸。繼續唸了大約四十個左右之後她叫我停下來。
「不是錢的問題。我們要找羊就要從這裡開始。總之不住這裡不行。」
可是惡魔非常執著地固守那個城市,對於只有一個少女沒有在自己的支配之下也要生氣。惡魔一生氣,他那亂七八糟的綠色果凍般的身體便氣得發抖。那憤怒的方式中彷彿有點可愛的地方。
「沒問題,不用擔心。」
「要住得久,還是像這種小而清爽的飯店比較好。」她說。
「誰曉得呢。」我說。
「好了。」我和-圖-書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說。「差不多該決定住的地方了。」
這就是海豚飯店。
她又再按了一次櫃台鈴。
她握著我的手。「就這樣不要放開,我好擔心。」
掌櫃的用左手的三根指頭拿起鈔票,用右手指數了兩次張數。然後在收據上填上金額交給我。「如果你們對房間有什麼特別的希望請說。」
「什麼樣的?」
然後我想到我和她的性生活。而且為了打發時間試著計算了一下四年結婚生活裡性行為的次數。可是結果數字是不正確的,不正確的數字我不認為有什麼意義。或許我應該記日記的。至少也該在記事本上做個記號之類的。這樣我就可以正確掌握四年之間我所進行性行為的次數了。我所需要的是能夠以正確數字表示的「現實」。
「把你吵醒真抱歉。」我說。
「滿好的旅館嘛。」她說。
「你剛剛最後唸的旅館哪。」
第一部演的是恐怖片。惡魔支配了城市的電影。惡魔住進教會的簡陋地下室,把體質虛弱的牧師當做走狗。惡魔為什麼想要支配那個城市;我不太清楚,因為那真的只是個被玉米田圍繞著的寒酸小城。
走近一看原來那套沙發的長椅上,一個頭已經禿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正像乾燥魚似的躺著睡在那裡。他剛開始看起來有點像死掉了一樣,其實只是睡著了而已。鼻子不時地抽動一下。鼻根的地方留有眼鏡架的痕跡,卻看不見眼鏡。這麼看來,也不像是電視看到一半睡著的樣子,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抬頭看看天空。北極星在正確的位置。可是看起來也好像是個假冒的北極星似的。太大了、也太亮了。
「如果順利的話。」我說。「總之希望妳查一下北海道主要牧場的分佈和羊的種類。我想只要到圖書館或北海道道廳去查一下就知道了。」
掌櫃的轉身背向我望著鑰匙板,相當猶豫之後拿起了406號的鑰匙。鑰匙幾乎全部都排列在鑰匙板上。海豚飯店似乎很難算是一家經營成功的飯店。
「冰河時代?」
我反射地想起沙丁魚來。當我想起沙丁魚時,終於才想到自己已經離開東京來到札幌。反過來說,在還沒有聽到某人的放屁聲之前,我還沒辦法真正感覺到自己已經遠離東京了。
「你一直在睡覺嗎?」
「哦。」她說。「不過,我滿喜歡所謂我們這用語。總覺得好像冰河時代的氣氛似的,你覺得呢?」
第二部電影開始到結束為止的一小時半時間內,我們在黑暗中繼續進行那種靜靜的移動。她臉頰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肩膀因為她的氣息而溫溫濕濕的。
所謂小而清爽的飯店的確是不壞的表現法。就像anan雜誌的旅行頁可能出現的字句和_圖_書。如果要長久停留的話,怎麼說還是直截了當,小而清爽的飯店最好。
「好像很棒。」我說。
「嗯,啊。」我說。
我從口袋拿出衛生紙來,把手上沾的原子筆墨水擦掉。
「是啊。確實是個好名字。貓在那邊或許也比我養牠的時候幸福也說不定。」
「大概兩三天就會適應的。」我說。
我把窗簾拉上,回到床上,躺在像柏油路一樣漿得硬梆梆的床單上想著已經分手的妻。試著想想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關於那個男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本來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可能不清楚。他二十七歲,是個不太有名的爵士吉他手,以不太有名的爵士吉他手來說,他算是比較正常的。脾氣也不算太壞。只是缺乏個人風格而已。某一年徘徊於Kenny Burrell和B.B.King之間,另一年又徘徊於Larry Coryell和Jim Hall之間。
「不這樣的話,好像會移動到別的地方去似的。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被她這麼一說真的是這樣。
「海豚飯店。」
不過她似乎第一眼就喜歡上海豚飯店了。
我們看的是犯罪片和恐怖片連續上映的兩部片。座位空空蕩蕩的。很久沒有進到這麼空的電影院了。我們數著觀眾人數以打發時間。包括我們在內一共是八個人。電影出場人物還比觀眾多。
我道過謝,把電話簿還給服務生。試著打電話到海豚飯店。聲音不太清晰的男人來接電話。說雙人房或單人房還有空房間。我為了慎重起見,再問他除了雙人房和單人房之外還有什麼樣的房間?除了雙人房和單人房之外,本來就沒有別的房間。我頭腦有點混亂,不過反正預訂了一間雙人房,並試著問住宿費多少。住宿費比我想像的便宜了四〇%。
「噢。」我說。「我也喜歡。」
「不是貓是沙丁魚呀。」
我在住宿卡上寫了一次本名之後,想想又把它揉掉塞進口袋,重新在新的卡紙上填了一個隨便想的名字和隨便寫的住址。雖然是平凡的住址和平凡的名字,不過以心血來潮想的來說,是個不壞的姓名和住址。職業寫成不動產業。
「多餘的東西。」我說。「妳所說的多餘的東西,是指床單上沒有沾上污點,或洗臉台不會漏水,或空調的調節很好,或柔軟的衛生紙,新的肥皂、或沒被曬褪色的窗簾,這些東西嗎?」
「什麼意思?」
「就像你說的。」她小聲說。「到底還是應該搭乘有名字的交通工具才好。」
在想著這事時我竟然睡著了。夢中出現綠色的惡魔,夢中的惡魔一點也不可愛。只是在黑暗中一直瞪著我而已。
「可是我一直和妳睡覺啊。妳身體的每個角落我大概都一清二和圖書楚,為什麼到現在還害羞呢?」
「很好。」
「哪裡、哪裡,沒這回事。」掌櫃的說。於是把住宿卡和原子筆交給我。他左手小指和中指從第二個關節開始就沒有指尖。
「應該住好一點的飯店的。」我打開浴室門向她吼道。「錢要多少有多少啊。」
「就決定住這裡。」
我站在櫃檯前往櫃檯裡面張望,沒人。她按了櫃台鈴。叮鈴一聲響遍了空空蕩蕩的門廳。
「最好是離電梯遠一點的靠邊的房間。」
場內暗下來預告片開始時,我拂開她的頭髮吻她的耳朵。
我躺在床上,抽了一根菸,打開電視開關,把所有頻道轉過一遍之後又關掉。只有電視畫面的情況是正常的。熱水聲停止下來,她把衣服從門裡丟出來。聽得見淋浴蓮蓬的水聲。
「這個好。」
「嗨。」她說。「好像到現在身體還在移動似的,你覺得呢?」
「你太過於注意事情的黑暗面了。」她笑著說。「總之,我們又不是來觀光旅行的。」
然後她睡覺,我從巴士車窗往外眺望著道路兩旁延續不斷的深沉森林。
我靠近牆壁試著看看時鐘和鏡子。兩者都是人家的贈品。時鐘差了七分鐘,而映在鏡子裡的我的頭則和我的身體有點錯開。
「沒聽過啊。」
「先來決定基本方針吧。」我說。「我們分頭去找。也就是我試著去找相片上的風景,你試著去找羊。這樣可以節省時間。」
可是當我走進小而清爽的飯店房間時,首先不得不做的,就是用拖鞋把爬在窗格子上的小蟑螂打死,把掉落在床腳邊的兩根陰|毛撿起來丟進垃圾筒。在北海道看到蟑螂這還是頭一次。她在那時間一面調節著熱水的溫度,一面準備洗澡。總之是個發出巨大聲音的水龍頭。
一打開門,裡面竟然有一個比預料中還寬大的門廳。門廳正中央擺著一組待客沙發和一部大型彩色電視機。一直開著的電視正映出有獎徵答節目的畫面。卻不見人影。
「嗯。」我說。「好看嗎?」
長椅上的中年男人哼了一聲,好像有點在責備自己似的哼法。然後男人張開眼睛,迷迷糊糊看著我們。
我已經分手的妻就擁有性行為的正確記錄。不是記在日記上。她從有了初潮那年開始一直把正確生理日期記錄在大學筆記本上。其中做為參考資料之用也包含了性行為的記錄。大學筆記總共八冊,她把那些和重要信件和相片一起收藏在有上鎖的抽屜裡。她不讓任何人看。關於性行為她到底記得多詳細,我不知道。和她分手後的今天,更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好不容易因為搭飛機省下很多時間哪。」
坐在我們前面座位上的中年男人繼續發出像霧笛般悲哀的鼾聲。坐在右手邊角落的人正在進行激烈的愛撫。和*圖*書後方有人放了一個巨響的屁。巨大得令中年男人的鼾聲都瞬間停了下來。兩個高中女生咯咯咯地笑起來。
雖然如此她依然聚精會神地睜大眼睛像要吃進去一樣認真瞪著銀幕,連插嘴說話的餘地都沒有。於是我也打消念頭決定看下去。
真不可思議。
她緊接著又按了第三次鈴。
走出電影院之後,我摟著她的肩在黃昏的街道散步。我和她好像變得比以前親密了似的。街上來來往往的路人喧鬧聲聽起來很舒服,天上閃著淡淡的星光。
「對了。是沙丁魚。」
「我好想看電影。」她說。
「好看得不得了。最後城市爆炸了。」
海豚飯店裡因為沒有所謂服務生這種人存在,因此我們不得不自己提行李去搭電梯。正如她所說的,這家飯店沒有一樣多餘的東西。電梯像一隻得了肺病的大型狗一樣喀嚓喀嚓地搖晃著。
「我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似的。」
我們走累了之後就走進看見的一家餐廳。各喝了兩杯生啤酒。吃了馬鈴薯和鮭魚餐。雖然是胡亂闖進來的,菜倒是相當不錯。啤酒味道實在好,白醬好爽口而且味道很足。
接待沙發也和飯店本身一樣老舊。布料的橘紅色是相當奇怪的橘紅色。好像被強烈的日曬之後,又淋了一星期雨,然後再丟進地下室故意讓它發霉似的那種橘紅色。在天然色彩色|電|影極早期的時代曾經看過這種顏色。
「可是我覺得除了這裡之外好像不該住別的地方。」
「司機呀。」
「說得也是。」我說。於是我們走進眼睛看到的第一家電影院。
「例如,我們應該往南遷移,或者我們應該去獵捕長毛象之類的。」
「為什麼一直沒給貓取名字呢?」
「東京都杉並區……二十九歲,不動產業。」
「Dolphin Hotel。」我唸。
「不,沒什麼不方便的,只是我們希望能夠每三天結一次帳。」
電影院靜得可怕。倒不如說只有我周圍靜得可怕。感覺怪怪的。
「如果我死了。」這是她常說的話。「你把這些筆記燒掉。澆上柴油完全燒盡之後,埋進土裡。你要是看了一個字,我都絕對不會原諒你。」
在千歲機場提了行李走到外面時,空氣比預想的還要冷。我把原來圍在脖子上的粗藍布襯衫穿在T恤上面,她則在襯衫上加穿一件毛背心。比起東京來,秋涼正好早了一個月降臨大地之上。
「這個?」
「很雅緻,而且好像沒有多餘的東西。」
在飛機上,她坐在窗邊,一直眺望著眼底下的風景。我在旁邊一直讀著《福爾摩斯探案》。不管到哪裡天空還是沒有一片雲,地上始終映著飛機的影子。正確地說,因為我們坐在飛機裡面,所以在那移動於山野的飛機影子之中,應該也包含了我們的影子和_圖_書。那麼,我們也就被烙印在地上了。
「我喜歡那個人。」她一面喝著紙杯裡的橘子汁一面說。
「好像滿合理的。」
「這次是來談生意的嗎?」掌櫃的問。
「一個月。」我說。
「打算住幾夜?」
「不夠以後我再補。」我說。
等了三十秒鐘,沒有任何反應。長椅上的中年男人也沒醒來。
電影演完,場內亮起來時我也醒了。觀眾好像約好了似的一個接著一個順序打著呵欠。我在小賣店買了兩個冰淇淋回來和她一起吃。好像去年夏天賣剩的一樣硬的冰淇淋。
「我喜歡圖書館。」她說。
我們到了札幌,就走進一家喫茶店喝咖啡。
拉開窗簾,看得見道路對面排列著和海豚飯店相同程度莫名其妙的小小建築物。每幢建築都像被一層灰蒙住了似的髒兮兮的,光眺望著就聞得到小便的氣味。已經將近九點了,還有幾處窗口燈還亮著。裡面的人很忙碌似地工作著。至於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則看不出來,總之不是很快樂的樣子。或許從他們的眼睛看來,我也不像有多快樂吧。
她——離婚前的一個月左右——是一個想法這樣嚴謹的女人。她真的是正確地掌握著人生中所謂現實這東西。也就是一旦關閉的門,就無法再度打開,雖然如此,但也不能讓一切都一直敞開,這樣的原則。
掌櫃的把放在電話旁的一個賽璐珞鏡架的厚眼鏡戴上之後,非常用心地仔細讀。
我看看時鐘。三點半。「不,已經晚了明天再開始吧。今天先輕鬆一下然後決定住的地方。吃過東西洗過澡上床睡覺。」
「一個月?」他以像在看一張雪白圖畫紙時一樣的眼神看著我的臉。「一個月一直要住嗎?」
海豚飯店在我們進去的電影院往西走三條路,再往南走一條街的地方。飯店很小,沒個性。沒個性得令人不免想到不會再有比這更沒個性的飯店了。在那無個性裡,甚至散發著某種形而上的氛圍。既沒有霓虹燈,也沒有大看板,連個像樣的玄關都沒有。只有在一個像是餐廳從業員用出入口的不講究的玻璃門旁邊,鑲著一塊刻有「Dolphin Hotel」的銅板而已。連海豚的畫都沒有。
建築物是五層樓的,那簡直就像把一個大型火柴盒直起來放一樣平平板板。走近了仔細看,其實並不怎麼古老,不過已經古老得夠吸引人的眼光了。一定是在興建的時候開始已經就是古老的了。
「怎麼說滿好的?」我反問她。
她為什麼會在我之後,選擇那樣的男人呢?我不大清楚。確實每一個人的人性之間大概有所謂傾向這東西存在吧。他比我優越的點只有能彈吉他,我比他優越的點在於會洗盤子而已。大部分的吉他手是不洗盤子的,因為如果弄傷了手指就不再有存在理由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