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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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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9 鏡子映出來的東西。鏡子沒映出來的東西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9 鏡子映出來的東西。鏡子沒映出來的東西

「情況已經改變了。」我說。「我非常生氣。生下來到現在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好啊。」
我放棄地離開鏡子前面。他也離開了鏡子前面。
「今天晚上整理行李,明天就離開這裡。如果你碰到他請這樣告訴他。不過我想大概沒有必要吧。」
「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
我們兩人暫時一起眺望著雪。簡直就像從天上撕一些雲下來落在地上一樣柔軟的雪。
第十天早晨,我決定忘掉一切。該失去的東西已經失去了。
羊男往草原的東方離去。雪的迷霧最後終於完全把他包起來。留下的只有沉默而已。
從精心製作的木框可以看出這鏡子是很久以前的東西,而且似乎是高價的東西,擦過之後一點模糊的地方都沒有。既不歪斜,也沒有傷痕,從頭到腳把人像映出來。我暫時站在鏡子前試著看看自己的全身。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我就是我,就像我每次出現的那種不怎麼起眼的表情一樣,只是鏡子裡的像比必要的還要清楚。那裡面缺少了映在鏡子裡的像所特有的平板。那與其說是我在看著映在鏡子裡的我,不如說我是鏡子裡映出的像,而身為像的平板的我正在看著真正的我似的。我舉起右手在臉前面用手背試著擦擦嘴角。鏡子那頭的我也做了完全相同的動作。但那或許是鏡子那頭的我所做的事我重複一遍也說不定。我現在無法確信我是不是真的出於自由意志用手背擦嘴角了?
「你臉色不太好。」羊男說。
「謝謝。不過如果有白蘭地更好。」
我想確認一下鏡子裡羊男的身影。然而羊男的身影並沒有在鏡子裡。在沒有任何人的客廳裡,只有一套沙發排和圖書在那裡。鏡子裡的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我背脊發出嘎吱的聲音。
「我也有權利生氣。」我說。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我也有權利生氣。
我從冰箱拿出新的Lowenbrau藍色罐頭,拿在手上走回來時再看了一次鏡子裡的客廳,然後又看真正的客廳。羊男坐在沙發上仍舊呆呆地望著雪。
我從二樓拿了毛毯下來,在沙發躺下。我像一個在森林裡徘徊遊走了三天的孩子一樣累得筋疲力盡。眼睛閉上的下一個瞬間已經睡著了。
「不過沒關係你彈一點給我聽好嗎?」
「還不會。」羊男回答。「雪分為會積的跟不會積的,這是屬於不會積的。」
羊男用紙巾包了三明治,放進口袋,然後把手套戴上。
一面聽著雪融化崩潰的聲音,我一面打掃房子。由於下雪的關係,身體整個變遲鈍了,因為形式上我是自己任意闖進別人家裡來的,所以至少打掃打掃也是應該的。而且我本來也不討厭做菜和打掃。
「如果打擾的話,我就出去噢。」玄關的門還開著,羊男說。
大約練習了三十分鐘吉他時羊男來了。雪還繼續安靜地下著。
我看看牆上掛的月曆。離用紅色簽字筆做了記號的期限只剩三天。然而事到如今已經都無所謂了。
我身後映著客廳。或者說他的對面是客廳。我後面的客廳和他對面的客廳是同一間客廳。沙發、地毯、時鐘、畫、書櫃、一切的一切都一樣。雖然品味不是那麼好但卻是相當舒服的客廳。只是有什麼不對,或者說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羊男把白蘭地倒進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啜著喝,我把罐裝啤酒拉環拉開就那樣喝m•hetubook•com•com起來。
我為了不讓他失望,於是彈了一遍〈Airmail Special〉的旋律,然後開始彈類似單和弦和即興曲之類的東西,由於後來弄不清小節數就停下來。
「我也不會。已經將近十年沒彈了。」
我從儲藏室拉出吉他來,辛苦地調好弦,試著彈彈舊曲子。一面聽著Benny Goodman的〈Airmail Special〉,一面練習之間,不覺已經到了中午,於是在自己做的已經變硬的麵包裡夾了切得很厚的火腿吃,並喝了罐頭啤酒。
「是這樣子啊。」羊男說。
我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客廳的窗邊,一直凝神眺望著這樣的風景。一切都和我無關地運轉著。和我的存在沒有關係——和誰的存在都沒有關係——一切都兀自在流動著。雪下,雪融。
羊男和以前一樣,先把脫下的鞋在門外把泥巴敲落了再進屋裡來。在雪中他那厚厚的羊的衣裳非常合身,簡直合為一體。他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兩手放在扶手上,身體擺動了幾次。
「希望見得到面。」臨走時羊男說。
「見得到的。」我說。
義大利麵吃光,餐具洗好,再繼續掃除。洗了浴缸和洗臉台,洗了馬桶,擦了家具。因為老鼠的用心保持所以並不怎麼髒,用擦家具的噴霧劑一噴立刻亮麗起來。然後我把長塑膠水管拉到屋子外面,把玻璃窗和百葉窗的灰塵沖掉。就這樣建築物整個煥然一新。回到屋裡再把玻璃窗內側擦一擦,掃除就此結束。到黃昏之前聽了兩小時左右的唱片打發時間。
當然積雪並不是恆久的。就像羊男所預言的一樣,大地要真正凍結之前還梢微有點時間。第二天完全放晴,久久的太陽光m•hetubook.com•com慢慢花時間把雪溶化。草原的雪變成花白斑斑,殘餘的雪把陽光反射得十分眩眼。複式斜屋頂上的積雪化成大塊滑下斜面,發出聲音落地破碎。雪溶化成的水,化成一滴滴落在窗外。一切都那麼清晰而閃亮。樫木的一片片葉子尖端,小水滴緊緊抱著葉子閃著晶光。
第十二天下了第三次雪。我醒來時,雪就已經在下了。靜得可怕的雪。既不硬,也沒有黏黏的濕氣。雪從空中慢慢飄舞下來,在積起來之前又融了。像悄悄閉上眼睛那樣靜悄悄的雪。
「還不會積雪嗎?」我試著問他。
「我覺得沒幫上忙很抱歉。不過我希望你了解。我很喜歡你。」
雪就那樣一直繼續下到黃昏,草原被全面的白色所覆蓋。夜的黑暗正包圍了四周時,雪停了,再度的深沉的沉默像霧一樣地來臨。這是我無法防備的沉默。我把唱盤設定成自動重播,聽了二十六遍平克勞斯貝的〈銀色聖誕〉。
我到廚房去預備了他的白蘭地和我的啤酒,和起司三明治一起拿到客廳。
「知道啊。」我說。「他今天晚上十點會來這裡。」
羊男什麼也沒說地看著我。從面具裡看出來的眼睛簡直沒有所謂表情這東西。
我把打蠟用過的六片抹布洗好拿到外面晾之後,便在鍋裡燒點開水煮義大利麵。放了一大堆鱈魚子、奶油還有白葡萄酒和醬油。好久沒有這麼舒服地慢慢吃一頓午餐了。聽得見附近樹林裡有大斑啄木鳥叫的聲音。
傍晚我想上老鼠房間找一本新書看看,卻發現樓梯口有一面大鏡子非常髒,我用抹布和玻璃清潔劑噴了又擦。可是不管怎麼擦都擦不乾淨。老鼠為什麼只遺漏這面鏡子讓它髒著不管呢?我真不懂。我用水桶提了溫水,用尼龍刷子刷鏡子https://m.hetubook.com.com,把粘在上面的油脂刷掉之後,再用乾抹布擦。鏡子髒得一桶水都變黑了。
也許應該睡一覺。
我把「自由意志」這語言儲存在頭腦裡,然後用左手的姆指和食指抓一下耳朵。鏡子裡的我也做了完全相同的動作。看起來他也好像把「自由意志」這語言儲存在頭腦裡了。
「你在彈吉他啊。」羊男似乎很佩服地說。「我也喜歡音樂喲。雖然樂器我一樣也不會。」
「不,沒關係,我正無聊呢。」我把吉他放在地上這麼說。
「如果能彈得好的話。不過要彈得好,耳朵就不能不好,而耳朵好的話自己彈得不夠好,聽了又膩。」
我在羊男的玻璃杯裡倒進兩公分左右的白蘭地,一口氣喝下去。喉嚨熱了起來,接著胃也熱了起來。然後過了三十秒左右之後身體才停止顫抖。只有掛鐘刻畫時間的聲音誇張地在腦子裡響著。
「傳話沒傳到呢。」羊男說。
只是這麼大的房子要好好掃乾淨倒是比想像中辛苦多了。還是跑十公里的慢跑比較輕鬆。我把每個角落先用雞毛撢子撢過,再用大型吸塵器吸灰塵,木頭地板先輕輕用水擦過,再趴在地板上打蠟。只打了一半就喘不過氣來。可是因為戒了菸的關係,氣喘得還不算嚴重,並沒有喉頭卡住似的那種討厭的感覺。我到廚房喝了冰葡萄汁,喘過一口氣之後,中午以前就一口氣把剩下的地方打蠟完畢。百葉窗全部拉開,由於打過蠟的關係,整個屋子閃閃發光。懷念的潮濕大地的氣息和地板蠟的氣味舒服地溶在一起。
我拿起吉他,把背板使勁敲在壁爐的紅磚上。隨著一聲巨大的不和諧音背板也敲得粉碎。羊男從沙發跳起來,耳朵震動著。
和*圖*書在沙發上坐下,什麼也沒說,打開罐頭啤酒的蓋子喝了一口。
那天早晨正在慢跑時,開始降下第二次的雪。濕答答的雨雪變成確實的冰片,再變成不透明的雪。和第一次那種乾爽的雪不同,這次的是會纏上身體的討厭的雪。我跑到中途放棄再跑而轉回家。燒熱水洗澡。在等洗澡水熱之前一直坐在壁爐前面,但身體就是不暖。濕濕的冷氣完全滲透到身體的骨髓裡去。手套脫掉之後,手指頭還彎不起來,耳朵到現在還覺得好像會脫落似的刺痛。全身像劣質的紙張一樣粗粗糙糙的。
我做了一個討厭的夢。非常討厭,討厭得令人想不起來的夢。
我泡了三十分鐘熱水澡,喝過放了白蘭地的紅茶之後。身體才好不容易恢復原狀,但偶爾來襲的斷斷續續的惡寒仍然持續了兩小時。這就是山上的冬天。
「你知道他今天會來嗎?」
「要不要喝點啤酒?」
「不。」我說。「今天我不睡覺。我會在這裡一直等我朋友。」
「哦。」
我默默點點頭。
「一定是感冒了。不習慣的人這裡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氣又濕。今天還是早點睡好了。」
我到廚房去拿新的啤酒罐頭。走過樓梯前面時看見鏡子。另外一個我也正好要去拿新的啤酒。我們互相碰面嘆了一口氣。我們住在不同的世界裡,卻想著相同的事情。簡直就像《鴨羹》(Duck Soup)裡面的Groucho Max和Harpo Max一樣。
「彈得很好啊。」羊男由衷地讚美著。「會彈樂器一定很快樂吧?」
「會積的雪要下星期才來。」
羊男表示知道了似的點點頭。「你走掉以後會很寂寞噢。雖然我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對了這起司三明治可以給我嗎?」
羊男手上還拿著白蘭地酒杯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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