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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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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說。
不過更難過的是,他們比進來的時候懷著更哀愁的神色走出房門。他們體內的什麼更加一層地磨損之後才出去。這一點我很清楚。說起來雖然奇怪,不過看起來他們比我磨損得更多。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總是被留下來?還有為什麼我手上總是留下磨損的什麼人的影子呢?為什麼?我真不明白。
我並不是什麼怪人。
「不過你已經三十三歲了吧?」她說。她是二十六。
雖然我想那是不用說的,會選擇那樣的飯店特地去住宿的人,除了什麼也不知道就誤闖進去的客人之外,不會有很多。
完了。
我想他們所看到的我的像大概相當正確吧。因此他們才都筆直地來到我這裡,然而終於又離去。他們認知我心中的正常性,認知我為了繼續維持這正常性所顯示出我特有的誠實——除了這個之外我想不到別的表現法。他們想要對我訴說什麼,想敞開心。他們幾乎都是心地善良的人。然而我卻無法給他們什麼。即使能給,光是那樣也還不夠。我總是盡可能努力付出。盡我所能地全部做到。我也想向他們尋求什麼。然而結果卻不順利。於是他們便離開了。
她搖搖頭。然後下了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看得見高速公路,道路上方浮著骨頭一般白的清晨六時的月亮。她穿著我的睡衣。
畫面變白。
但我現在感覺到在我周圍她的記憶又再重新開始帶起某種現實性了。我這樣感覺到。她透過海豚飯店這狀況在呼喚著我呢。對了,她現在正需要我。而我唯有再一次被包含進海豚飯店裡,才能夠和她再度相遇。而且她很可能正在那裡為我流著淚。
夢中我包含在那裡面。也就是說,我以某種持續狀態被包含在那裡。夢明顯地提示著那種持續性。在夢中海豚飯店的形狀是歪斜的。非常細長。因為實在太細長了,因此看起來與其說是飯店不如說更像附有屋頂的長橋。那橋從太古一直細長地延續到宇宙的終極。而我則被包含在那裡。有人在那裡流著眼淚。為了我而流著眼淚。
「我想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比較好。」她寫著。「因為我想我可能會在最近和地球人結婚。」
這樣想時我心情很厭煩。覺得好像黑色的液體從內臟滿溢出來快要淹到我喉頭上來了似的。我站在洗臉台的鏡子前面,想道這就是我自己。這就是你呀。是你把你自己磨損成這樣子的。你比你所想的磨損得更多呢。我的臉比平常看來更髒、更老。我用肥皂仔細地洗臉,把乳液擦進皮膚裡,再慢慢洗手,用新毛巾把手和臉好好擦乾。然後走到廚房去一面喝啤酒一面整理冰箱。把枯萎的蕃茄丟掉,把啤酒排整齊,把容器換裝過,記下購物備忘便條。
「有時候。」她強調著用語。然後隔了三十秒左右。Human League的歌唱完了,換成不知名樂團的曲子。「這是個問題點喏,你的。」她繼續說。「我雖然非常喜歡跟你兩個人像這樣子,不過卻不想每天從早到晚一直在一起。為什麼呢?」
海豚飯店就是這樣一種飯店。而且說那是不正常的是指——那家飯店在混亂加混亂的重疊結果,已經達到了飽和點,終將會在不久的未來被時間的大漩渦整個吞沒掉——是誰看了都一目瞭然的事。一家哀愁的飯店。就像被十二月的雨淋濕的三隻腳的黑狗一樣哀愁。當然世上也還有許多其他哀愁的飯店吧,然而海豚飯店和那些又有點不同。海豚飯店是更概念性的哀愁。因此便顯得更加哀愁。
「去跟月世界的女人結婚生個優秀的月世界孩子吧。」她溫柔地說。「這樣最好。」
「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跟平常差不多一樣。火腿、蛋、土司、昨天中午做的馬鈴薯沙拉,還有咖啡。我幫妳把牛奶溫熱泡個咖啡歐蕾。」我說。
有時候,女孩子會來我房間住。而且一起吃早餐,再去上班。她也沒有名字。不過她之所以沒有名字,單純只因為她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她會立刻消失不存在。為了避免混亂我不給她名字。不過我不希望因和*圖*書此而被以為我輕視她的存在。我非常喜歡她,即使她不在了之後的現在,那種感覺還是沒變。
某種人把我想成比實際上更愚蠢。某種人把我想成比實際上更功利。不過那都無所謂。而且所謂「比實際上更」的表現法,也只不過是比我所捕捉到的我自己的像而言罷了。對他們來說的我,實際上也許是愚蠢、也許是功利。那不管怎麼樣都沒關係。不是什麼大問題。世上沒有所謂的誤解這東西。只有想法的不同而已。這是我的想法。
「這只是一小步而已——」
「不是,我說妳現在呀。」我說。現在是二月。她站在窗邊吐著白氣。我這樣一說,她好像才發現冷似的。
我真的這樣認為。
我一面望著雨簾,一面試著想想自己被包含在什麼裡面的事。並試著想想有人正為我而哭泣的事。那感覺上像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世界的事。那感覺就像在月球或什麼那類地方的事似的。結果,那畢竟是夢。不管手伸得再長、腿跑得再快,我都沒辦法到達似的。
我躺在床上,一面望著天花板,一面深深嘆一口氣。算了吧。我想。算了吧,想什麼都沒有用的。那是超越你能力所及的事情。不管你想什麼都只能夠從那裡開始。那是注定的。已經。
海豚飯店是存在現實中的飯店。在札幌街上一個不怎麼引人注意的角落。我在幾年前曾經在那裡住過一星期左右。不,好好想一想。弄清楚啊。那是幾年前呢?四年前。不,正確說是四年半前。我那時候才二十幾歲。我跟一個女孩子兩個人住在那家飯店。是她選的那飯店。她說我們就住那家飯店吧。她說非要住那家飯店不可。如果不是她這樣要求,我想我是一定不會住那家什麼海豚飯店的。
不過總而言之我什麼也說不出口。語言這東西怎麼也無法適當浮現。於是我感覺到我的什麼也沒說傷到她了。雖然她儘量不讓我這樣感覺,不過我卻可以感覺到。我一面從她柔軟的皮膚探索她背後骨的形狀時,一面這樣感覺。非常清楚地。我們一時什麼也沒說地互相擁抱著,聽著不知名的歌曲。她的手掌輕輕放在我的下腹部。
「冷,你說月球嗎?」
我想說點什麼,但話卻無法順利說出口。我對她懷有好感。像這樣兩個人躺在床上,時間可以過得很愉快。我喜歡為她把身體摀暖,喜歡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喜歡聽聽她細微的沉睡鼻息,到了早上送她去公司上班,收到她計算的——我這樣相信——電話費通知單,看她穿著我的寬大睡衣。不過這些事,一到了要說出口時,卻無法用一句話來適當表現。當然不能說愛,但說喜歡也不對。
雖然或許我不能算是一個平均的人,但並不是怪人。我也自有我極其正常人的一面。非常直。像箭一樣直。我以我的方式極必然地、極自然地存在著。因為這是已經很明白的事實,因此不管別人是怎麼掌握我這個存在的,我都不太在乎。別人要怎麼看我,那是跟我沒關係的問題。那與其說是我的問題,不如說是他們的問題。
「是資料不足吧。」我說。
海豚飯店並不是正式的名稱。正式名稱叫作「Dolphin Hotel」,不過那名字和從實體所感受到的印象之間實在距離太遠了(Dolphin Hotel的名字讓我聯想愛琴海一帶砂糖糕餅一般雪白的休閒飯店),只是我個人這樣叫它而已。入口處掛著一塊畫有海豚的相當氣派的浮雕。也掛有看板。不過如果不是掛有看板的話,我想那就完全看不出是一家飯店了。甚至掛有看板,看起來還是不太像。那麼若要問看來像什麼的話,那看來簡直就像一間破舊的博物館一樣。好像擁有特殊好奇心的人,為了看特殊的展示物,而會悄悄來到的那種特殊的博物館。
「噢。」我說。
「很好。我來試試看。」我笑著說。
自我介紹。
資料不足啊。
然而要回到海豚飯店卻不是簡單的事,並不是打一通電話預約房間,搭上飛機飛到札幌就去得成的。那既是一家飯和_圖_書店同時也是一個狀況。那是採取飯店這形態的一種狀況。回到海豚飯店,意味著和過去的影子再度相對。一想到這裡,我便被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陰鬱所襲。是的,這四年之間,我一直傾全力想拋棄那冰冷而陰暗的影子。而回去海豚飯店,則等於是將這四年之間好不容易逐漸一點一點靜靜積存起來的一切,又全部放棄丟掉的意思。當然我並沒有得到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那些幾乎怎麼想都只是些暫定的便宜的垃圾而已。不過我總是盡了我能力所及,把那些垃圾巧妙地組合起來,讓自己和現實搭上關係,基於自己的一點微薄的價值觀建築起新的生活。難道又要再一次回到原來的空洞裡去嗎?難道說又要打開窗子把一切的一切全丟出去嗎?
「並不是說跟你在一起很拘束之類的。只是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有時候空氣好像咻一下變稀薄了。簡直就像在月球上一樣。」
「坦白說我不知道。」
「你是說,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醒過來。這是什麼地方?我想。不只是想而已,並且實際開口問自己。「這是什麼地方?」然而這是沒有意義的問題。不用問,答案早就知道了。這是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所謂我,這個現實存在的附屬品。雖然不記得曾經特別承認過,但卻在不知不覺之間以我的屬性存在著的一些事情、事物、狀況。身邊也曾經有女人躺著過。但大體上都是一個人。房間正對面高速公路發出車輛奔馳的呻|吟聲、枕邊放著玻璃杯(底下還剩有五釐米左右的威士忌)、和含有敵意——不,那或許只是單純的不關心吧——滿是灰塵的晨光。有時正下著雨。下著雨時,我就會繼續躺在床上發呆。如果玻璃杯裡還殘留有威士忌,便喝下。然後一面眺望著從屋簷滴落下來的雨水,一面想海豚飯店。我試著慢慢伸展手腳,並確認自己只不過是自己,並沒有被包含在任何地方。我沒有被包含在任何地方。然而我還記得夢中的感觸。在那裡只要我伸出手,包含著我的全體像就會呼應著動起來。就像利用水巧妙設計成的自動裝置似的。每一個階段一面小心地——慢慢發出微小的聲音,一面陸續依序反應下去。我只要側耳傾聽,就可以聽得見那進行下去的方向。我側耳傾聽著。於是聽見有人在安靜哭泣的聲音。非常安靜的聲音。在黑暗深處的某個地方傳來的啜泣聲。有人正在為我哭泣。
有一天我接洽完工作後回來一看,信箱裡有一張風景明信片。是一張太空飛行員穿著太空衣走在月球表面的攝影明信片。雖然沒寫寄信人,不過我一眼就可以理解那是什麼人寄的明信片。
「當然。非常樂意。」我說。
總之那是一家不可思議的飯店。
我和她是所謂的朋友。至少她,對我來說是唯一有可能稱得上朋友的人。她除了我之外還有正式的男朋友。她在電信局上班,用電腦計算電話費。雖然我沒有詳細問過她工作場所的事,她也沒有特別提起。但我想大概是那類的工作。依著每個人的電話號碼一一計算費用製成收費單,或那一類的工作。所以每個月我看見信箱裡的電話費收費單時,就會覺得好像收到私人信件一樣。
那當然很難過。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她說。「有時候,好想跟你見面。比方說正在上班的時候。」
「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麼嗎?」
從前,在學校常常這樣做。每次重新編班的時候,就依照順序走到教室前面,站在大家面前談自己的種種。我對這個實在很不行。不,不僅不行。我從那樣的行為中找不到任何意義。我對我自己到底知道什麼?我透過我的意識所捕捉到的我是真的我嗎?正如錄進錄音機裡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一樣,我所捕捉到的我自己的形象,難道不是被歪曲認識後,方便改造過後的形象嗎?……我每次都這樣想。每次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每次不得不在人前談自己時,我就會有好像在任意改寫自己的成績單似的感覺。每次都不安得不得了。所以每次這樣的時候,我都盡量小心只說不需要加以解釋和說明的和-圖-書客觀事實(我養狗。喜歡游泳。討厭吃的食物是乳酪。等等),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好像在談一個虛構的人的虛構的事實似的。而且以這樣的心情聽著其他所有人的話時,便覺得他們也在談著他們自己以外的別人的事似的。我們都是在虛構的世界呼吸著虛構的空氣而活著的。
黎明時分我一面獨自呆呆眺望著月亮,一面想這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呢?我是不是終究還會在什麼地方遇見別的女人呢?我們就像遊星一樣自然互相吸引。然後又徒然地期待奇蹟出現,消磨著時間,磨損著心,再分別離去。
她又再躺下,乳|房溫柔地貼在我的側腹上。我用手掌輕輕撫摸她的背。
「好棒。」她說著微笑。「幫我做個火腿蛋、泡個咖啡、烤個土司好嗎?」
所有的家具全褪色了,所有的桌子都傾軋有聲,所有的鎖都無法好好關緊。走廊的地板磨薄了,電燈是昏暗的。洗臉台的栓塞是歪斜的,水無法順利積起來。肥胖的女侍(她的腳讓人聯想到象)一面走過走廊一面發出喀哼喀哼不祥的咳嗽聲。經常守在櫃台的經理是個眼神哀傷的中年男人,手指少了兩根。這男人看起來,是屬於那種做什麼都做不好的典型。簡直就是那種類型的標本一樣。就像在淺藍色墨水溶液中浸泡了一天之後,才拉出來的那樣,他的存在徹頭徹尾都染透了失敗、衰退和挫折的影子。令人想把他裝進玻璃櫃裡,放進學校理化教室。掛上一塊「做什麼都做不好的男人」的牌子。光是看到他,大多數人就算有多少之差,心情都會變得悽慘起來,甚至不少人會生起氣來。有一種人只要看到那種類型悽慘的人就會毫無道理地氣憤難平。有誰要住這樣的飯店呢?
該怎麼說才好呢?
「很稀薄噢。」她小聲說。她到底是無視於我的發言,或者完全沒聽進耳裡,我不知道。不過她聲音之小令我緊張。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那裡面含有什麼令我緊張的東西。「常常會咻一下就變稀薄了噢。而且我覺得你正在吸著和我完全不一樣的空氣喲。我這樣認為。」
從打開的窗戶看得見月亮。我還依然抱著她,越過她的肩膀一直注視月亮。偶爾聽得見載滿什麼非常重的貨物的卡車,發出彷彿冰山開始崩潰似的不祥聲音奔馳過高速公路。到底載著什麼呢?我想。
那是一家小而寒酸的飯店。除了我們之外幾乎看不到別的住宿客人。我們住在那裡的一星期之間,在門廳看見的客人只有兩、三個左右,而且也不確定他們是不是住在那裡的客人。不過因為掛在櫃台板子上的鑰匙有一些地方是空的,因此我想除了我們之外應該還有其他客人住宿。就算不多,總有少數吧。再怎麼說,總是在大都市的一個角落掛著看板,在職業別電話號碼簿上確實刊登出電話號碼的,如果說完全沒有客人來的話,常識上是無法想像的。不過就算除了我們之外有別的客人也好,他們應該是極其安靜的一些人。我們幾乎既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動靜。只有鑰匙板上的鑰匙配置每天都有些許的變化。他們都屏著氣息,大概像淡薄的影子一般貼著牆壁在走廊上來來去去的吧。偶爾一陣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電梯升降的聲音客氣收斂地響著,但那聲音一停,感覺上沉默便比以前變得更沉重了似的。
她趕快回到床上。我抱緊她。那睡衣非常冷冰冰的。她的鼻尖緊貼在我脖子上。那鼻尖也很冰。「我好喜歡你喲。」她說。
這樣的夢。
我並不覺得悲哀。因為這顯然是我的責任。她會從我身邊離開是當然的事,那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她知道,我也知道。不過我們也曾經想追求一點微小的奇蹟。像是由於某種細微的契機而可能導致根本上轉變也未可知之類的事情。然而當然那東西並沒有來臨。於是她走了。她不在以後我雖然覺得寂寞,但那是以前也曾經體驗過的寂寞。而且我也知道自己可以妥善地排遣那寂寞。
不過事情並不能這麼簡單地結束。人和-圖-書對人生追求什麼時(有人不追求什麼嗎?)人生便對他要求更多的資料。為了畫出明確的圖形,需要更多的點。要不然,就得不出什麼答案。
「我自己也對自己不太瞭解的。」我說。「真的是這樣噢。並不是從哲學的意義上說的。而是從更實際的意義上說的。整體上資料不足。」
「月球上空氣並不稀薄。」我指出。「月球表面空氣根本就不存在。所以——」
有誰會住這樣的飯店呢?那種一部分當作莫名其妙博物館的飯店?黑暗的走廊深處堆積著剝製的羊、滿是灰塵的毛皮、發黴的資料和變成咖啡色的舊照片的那種飯店。一些未曾實現的夢想如同乾掉的泥巴般緊緊黏貼在各個角落上的那種飯店?
不過我們卻住了。我們應該住這裡,她說。而且後來她失蹤了。留下我一個人,她就消失無蹤了。告訴我她走了的是羊男。她走掉了噢。羊男這樣告訴我。羊男知道。她不得不走的事,我現在也知道了。因為她的目的是把我引導到那裡。那就像是命運一樣的東西。就像莫爾道河(Moldau)流到海裡去一樣。我一面望著屋簷的雨簾,一面想著那件事。命運。
「因為資料不足,無法解答。請按消除鍵。」
我繼續在習慣著。
我經常夢見海豚飯店。
飯店本身包含著我。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鼓動和溫暖。我,在夢中,是那飯店的一部分。
不過結果,一切就從這裡開始了。我很明白。只能夠從這裡開始。
「早餐,有什麼?」她問我。
我開始做起海豚飯店的夢時,首先腦子裡浮現的她。她還在找我嗎?我忽然想道。要不然為什麼我會像這樣好幾次都夢見同樣的夢呢?
「總而言之,我常常會覺得好像在月球上一樣空氣變稀薄噢,跟你在一起的時候。」
還缺了什麼。
她和這些都沒關係,只是和我睡覺。每個月兩次、或三次,差不多是這樣。她認為我是月世界人或什麼的。「嘿,你還不回月球去嗎?」她一面吃吃地笑著一面說。在床上,我們赤|裸著,身體互相貼在一起。她的乳|房壓在我的側腹上。我們在黎明前的時刻經常這樣聊著。高速公路的聲音一直不停地繼續響著。從收音機傳來單調的Human League的歌。Human League。好笨的名字。怎麼會取一個這樣無意義的名字呢?從前的人會給樂團取更正常更有節度的名字的。Imperials,Supremes,Flamingos,Falcons,Impressions,Doors,Four Seasons,Beach Boys。我這樣一說她就笑了。然後說我好怪。我不知道我什麼地方怪。我覺得自己是個想法非常正常的非常正常的人。Human League。
因為資料不足,不能解答。請按消除鍵。
「我最喜歡的事啊,怎麼說呢。」她一面望著我的眼睛一面說。「就是在冬天寒冷的早晨,一面想著好討厭喏,真不想起床,一面聞到咖啡的香味,煎火腿蛋嗞嗞嗞嗞發出的香味,聽到烤麵包機咔鏘的聲音,於是忍不住,乾脆從床上跳起來。」
不過總之,談一點什麼吧。一切都從談一點關於自己的什麼開始。那是最初的第一步。至於正確或不正確,則等以後再判斷好了。由我自己判斷也行,由別人判斷也行。不管怎麼樣,現在是該談的時候了。而且我也不得不學著談談。
那令我聯想起像生物進化的走走停停。遺傳因子的退化。往錯誤方向前進之後變成無法回頭的畸形生物。進化的遺傳因子載體消滅了,只能在歷史的昏暗中漫無目的地站立不動的生物孤兒。時間的溺谷。那不是誰的錯。既不是誰的錯,也不是誰可以救得了的。首先最重要的他們就不應該在那裡蓋飯店。錯誤從這裡開始。從第一步開始,全都錯了。第一個鈕扣扣錯了,隨著下去全都致命地混亂了。想糾正混亂的嘗試又生出新的細微的——不能說是洗練的,只能說是細微的——混亂。而那結果,一切的一切都各自顯得有些歪斜,一直凝視著那其中的什麼時,頭就會極和-圖-書自然地傾斜幾度。那樣的歪斜。說是傾斜也只是極小的角度而已,因此並沒有什麼實際上特別的害處,既不會感覺不自然,一直處在其中也可能會習慣,不過總是有些令人掛心的歪斜(而且如果習慣那樣的東西之後,搞不好下次看正常世界時,頭還要傾斜過來也說不定呢)。
按下消除鍵。畫面變空白。教室裡的人開始向我丟東西。嚷著:再多談一點。再多談一點自己呀。老師皺起眉頭。我失去語言,呆呆站在講台上。
「三十四。」我更正。「三十四歲又兩個月。」
總之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在什麼地方出生的,年齡多少,生日是哪一天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的學歷,連她有沒有家人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她就像下雨一樣,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也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只留在記憶裡而已。
「沒有。」我坦白說。一個也沒有。
不過跟這個又不同的是,另一方面,也有人是被我身上的這種正常所吸引。雖然只是極少數,不過確實存在。他們或她們,和我,簡直就像飄浮在太空的黑暗空間中的兩顆遊星般極自然地互相吸引,然後離去。他們來到我這裡,和我互相關聯,然後有一天離開而去。他們成為我的朋友、成為戀人、成為妻子。有些情況成為對立的存在。不過不管怎麼樣,全都又從我身邊離去。他們放棄了,或絕望了,或沉默(扭開水龍頭再也流不出什麼),然後離去。我的房間有兩個門。一個是入口,一個是出口。沒有互換性。從入口出不去,從出口進不來。這是一定的。人們從入口進來,從出口出去。有各種進來的方式,各種出去的方式。但不管怎麼樣,大家都會出去。有的是為了嘗試新的可能性而出去,有的是為了節省時間而出去,有的是死了。沒有一個人留下。房間裡沒有誰。只有我而已。而我經常都認知到他們的不在。已經離去的人。他們口中說出過的話,他們的氣息,他們所哼的歌,我可以看得見像塵埃般飄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不過如果有人站在海豚飯店前面,而擁有這樣的印象,也絕不是毫無根據的想像力任意飛翔。其實說真的,海豚飯店的一部分就是兼博物館。
所以解答總是出不來。
為什麼有人會為我流淚呢?
「大概很冷吧。」我說。
說啊。不然的話,什麼都不能開始。而且要盡量長。至於正確不正確,以後再想就行了。
她,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還跟她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呢。我對她實質上什麼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有她是屬於某個高級應|召女郎俱樂部的。俱樂部是會員制,只以身分確實的客人為對象。可以說是高級妓|女。除此之外她還擁有幾個工作。平常白天在一家小出版社打工當校對,偶爾也兼做耳朵專門的模特兒。換句話說她生活是非常忙碌的。當然她並不是沒有名字。實際上她擁有好幾個名字。不過同時她也沒有名字。她所擁有的東西——幾乎等於沒有——都沒有登載名字。她沒有定期車票、駕駛執照或信用卡。雖然有一本小記事本,但那上面只用原子筆密密麻麻地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暗號而已。她的存在沒有所謂牽扯。妓|女也許有名字。但她們是活在沒有名字的世界。
這種事情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呢?我想。我已經三十四歲了。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我現在喜歡吃乳酪了。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自然變喜歡了。我養的狗在我上初中那年被雨淋濕,得了肺炎死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養過一隻狗。至於游泳,到現在還喜歡。
「回到月球去吧,你。」她指著那月亮說。
談一談我的事吧。
那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不,雖然如此,她還是正需要我啊。在那海豚飯店的某個地方。而我也正在心中的某個角落這樣希望著。希望被包含在那個地方。被包含在那個既奇怪又致命的地方。
「嘿,這不是跟你開玩笑噢。」她抬起身體一直凝神注視我的臉。「我是為了你而說的噢。除了我,還有人會為你說什麼嗎?怎麼樣?有人會對你說這種話嗎?」
可以聽見門關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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