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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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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坐在房間的地板上,繼續讓過去在腦子裡再現著。雖然說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那半年間我每天每天這樣繼續著,竟然完全不覺得無聊或倦怠。為什麼呢?因為我所體驗到的事件實在太巨大、實在擁有太多層面了。既巨大又真實。連手都可以觸摸得到。那簡直就像聳立在電暗中的紀念碑似的。而且那紀念碑是為我一個人而樹立的。我把全部一一檢視。我由於經歷了那事件當然自己也承受了損傷。不算少的損傷。大量的血無聲地流出。幾許傷痛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消失。但幾許傷痛則是隨後才來到。不過我在半年之間一直繼續關閉在那房間裡,並不是因為那傷痛的關係。我只是需要時間而已。為了把那事件有關的一切做個具體的——實際的——整理、檢討,需要有半年的時間。我絕不是變得自閉,或堅決拒絕外在的世界。那只是單純的時間問題。我需要再一次好好恢復自己,重新站起來的純粹物理性時間。
電話響過幾次,我沒有拿起聽筒。
有一個小時,我在那餐廳恍惚地注視裝著蔬菜三明治的盤子發呆。正好在一小時後一位穿著三色菫紫色制服的女服務生走過來,客氣地問我可以把盤子收下嗎?我點點頭。
什麼都沒改變。任何時候任何時候任何時候,事物的狀態都一樣。只是年號改變了,人更替了而已。像這種沒意義的用了就丟的音樂任何時代都存在,往後也還會存在。就像月的圓缺一樣。
那是為某女性雜誌介紹函館美味餐飲店的企畫。我和攝影師去轉了幾家餐廳,由我寫文章、攝影師拍照片。總共五頁。女性雜誌需要這一類的報導,而必須有人來寫這樣的報導。就像收集垃圾和剷雪一樣的事。不得不由誰來做。和喜不喜歡沒有關係。
我也想起死掉的朋友和我們兩人常去的小酒吧。我們在那裡一起度過了一些無從捉摸的時光。不過現在回頭看來,那似乎是過去的和_圖_書人生裡最具有實體感的時光。真是奇怪。在那裡放過的古老音樂都還記得。我們是大學生。我們在那裡喝啤酒,抽菸。我們需要那樣的場所。而且談了很多事情。不過想不起談過什麼了。只記得談了各種事。
我在半年之間每天每天都繼續這樣。對,一九七九年的一月到六月。我一本書都沒看。連報紙都沒翻開。音樂也沒聽。既沒看電視,也沒聽收音機。既沒和誰見面,也沒和誰說話。酒也幾乎沒喝。因為並不想喝。世上發生了什麼?有誰成名了,誰死掉了?我一概不知。並不是我堅決拒絕一切的資訊。只是並沒有特別想知道而已。世界在動著我也可以感覺。即使在房間裡安靜不動,我的肌膚還是可以感覺到那動態。只是我對那沒有任何興趣。一切就像無聲的微風一樣,吹過我身邊而去。
收到她寄月球表面的風景明信片來的一星期後,我為了工作到函館去。照例稱不上是多麼有魅力的工作,不過我對工作並沒有選擇的立場。而且大體上會指派給我的工作,無論拿任何一件來看,都沒有什麼值得選擇的差別存在。不知道幸或不幸,一般來說事物這東西是越往邊緣走,那質的差就變得越不明顯了。就和周波數一樣,過了某一點之後,鄰接兩個音到底哪個高幾乎都聽不出來,終於變得無法聽出,什麼都聽不見了。
信也來了幾封。我過去的共同經營者寫來說擔心我。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做著什麼事。總之暫且先寫信到這個地址來。如果他能幫上什麼忙希望告訴他。那邊的工作目前還算順利,他這樣寫。也提到我們共同認識的人的消息。我試著重讀了幾次,掌握住那內容之後(我不得不重讀四次或五次才好不容易能掌握)收進書桌的抽屜裡。
五月的末了貓死了。唐突地死了。沒有任何預兆。有一天早晨起來一看,貓在廚房的角落蜷曲著死了。和_圖_書大概牠自己也是在不太明白的情況下死掉的吧。身體變成像冷掉的烤雞一樣僵硬,毛比活著的時候看來髒一些。名字叫作「沙丁魚」的貓。牠的人生絕對算不上幸福。尤其既沒有被誰特別深愛過,也沒有特別深愛過什麼。牠總是以不安的眼神看著人的臉。自己現在是不是將要失去什麼呢,似的眼神。能有這種眼神的貓除了牠之外並不多見。不過總之牠死了。一旦死了之後,就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了。這是死的優點。
我一面握著方向盤,一面試著回想一下自己少年時代從收音機聽過的幾曲無聊音樂。Nancy Sinatra,嗯,那真是垃圾,我想。The Monkees也很糟。Elvis Presley也唱了好多無聊的曲子。還有什麼叫作Trini Lopez的。Pat Boone大部分曲子令我想起洗臉肥皂。Fabian,Bobby Rydell,Annette,然後當然還有Herman`s Hermits。那真是災厄。接二連三出來的無意義的英國樂團頭髮長長的,穿著奇裝異服的呆模樣。想得起幾個呢?The Honeycombs,The Dave Clark Five,Gerry & The Pacemaker,Freddie & The Dreamers……沒完沒了。令人聯想死後變僵的屍體的Jefferson Airplane。湯姆瓊斯(Tom Jones)——光聽到名字身體就會變僵。那個酷似湯姆瓊斯的醜Engelbert Humperdinch。怎麼聽都像是廣告音樂的Herb Alpert。那偽善的Simon & Garfunkel。神經質的Jackson Five。
一樣的東西呀。
好了,我想。
春天漸漸變深。風的氣味改變了。夜的黑和_圖_書暗色調也改變了。聲音開始帶上不同的聲響。然後季節變成初夏。
入口和出口。
分開的妻也來信了。信上寫著幾件很實際的事情。調子非常實際的信。不過結尾的地方寫道自己將再婚,再婚對象是你不認識的人。一副好像想說「往後的事你就不用知道了吧」似的冷漠寫法。這麼說的話,她和我離婚時交往的那個對象已經分手了。我早料到會這樣的,我想。我很清楚那個男的,因為並不是怎麼樣的男人。雖然會彈爵士吉他,但並沒有什麼特別驚人的才華。也不是特別有趣的人。我完全搞不清楚她為什麼會被那樣的男人吸引。不過,反正那是別人跟別人的問題。對於我她什麼都不擔心,她寫道。因為你是做什麼都會做得很好的人。我所擔心的是往後即將和你有關的一些人。我最近不知道為什麼非常擔心這件事。
關於自己重新站起來的意思,和往後的方向性我盡量還不要去思考。那又是另外的問題,我想。關於這個以後再想就行了。首先第一件事是恢復平衡。
時代改變了啊。只不過是這麼回事。
金錢方面不成問題。暫且還有可以過半年的儲蓄,而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就行了。冬天過去,春天來臨。春天我的房間充滿了溫暖和平的光。每天望著從窗戶射進來的光所描出來的線時,可以知道太陽的角度稍微逐漸在改變著。春天也讓我的心充滿了各式各樣古老的回憶。離開的人們,死去的人們。我想起雙胞胎。我跟她們一起三個人過了一段日子。那是一九七三年的事,沒錯。那時候我住在高爾夫球場旁。一到黃昏,我就跨過鐵絲網走到高爾夫球場裡面,漫無目的地散步,撿丟失的球。春天的黃昏令我想起那樣的情景。大家不知道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播過Rod Stewart和J.Geils Band。然後播音員說現在要放一首老歌。Ray Charles的〈Born 和_圖_書to Lose〉。那是一首悲哀的曲子。「我從生下來就繼續失去。」Ray Charles這樣唱著。「而現在我又將失去妳。」聽著那首歌時,我真的很傷心。甚至快要流淚。偶爾會有這種事。由於某種些微的狀況,會觸動我心裡最溫柔的部分。我在途中把收音機關掉,把車停進服務區,走進餐廳點了蔬菜三明治和咖啡。到洗手間把手上沾的泥土洗乾淨,三明治只吃了一片,咖啡喝了兩杯。
不過接著忽然心情變得很悲哀。
他已經死了。
貓這時候怎麼樣了呢?我想。那裡黑漆漆的吧?我想。我想起泥土掉在西友商店紙袋上的聲音。不過那很相配呀。對我對你都是。
在進入較深的山區時我開下高速公路,找到一片適當的樹林,在那裡把貓埋了。在樹林深處用鏟子挖掘了一個大約一公尺深的洞穴,把包裹在西友商店紙袋裡的「沙丁魚」放進去,在那上面蓋上土。很抱歉,不過我們就適合這樣囉,我最後對「沙丁魚」開口說。我在埋著洞穴時,什麼地方的小鳥正繼續啼叫著。鳥以長笛高音部音色般的聲音啼著。
抱著所有的東西,他死了。
那封信我也反覆讀了幾次,然後照樣也放進書桌的抽屜裡。
入口和出口。
什麼也沒想。我只是讓耳朵聽著音樂而已。
我把貓的屍體裝進超級市場的紙袋放在車子後面的座位上,到附近五金行去買了一把鏟子。而且打開實在好久沒開了的收音機開關,一面聽著搖滾樂一面朝西邊去。大多是無聊的音樂。Fleetwood Mac,Abba,Melissa Manchester,Bee Gees,K.C.& The Sunshine Band,Donna Summer,Eagles,Boston,Commodores,John Denver,Chicago,Kenny Loggins……。那些音樂像泡沫般https://m.hetubook.com.com浮現又消失。無聊,我想。好像為了搜刮少年零錢的垃圾般大量消費的音樂。
洞穴完全埋平之後,我把鏟子放進車後的行李廂,開回高速公路。然後又再一面聽著音樂一面把車開往東京。
就這樣時光流逝著。
有人偶爾來敲門,我沒有回應。
由於某種原因我辭掉向來和朋友二個人經營的事務所之後,有半年左右幾乎什麼也沒做,只是呆呆地活著。做什麼都不起勁。從那前一年秋天到冬天真是發生了許多事。離婚。朋友死去。不可思議的死。女朋友什麼也沒說就離我而去。和奇怪的一些人相遇,被捲進奇怪的事件裡。然後當一切都結束時,我被過去從來沒有經驗過的深沉寂靜所團團包圍。我的房間裡飄散著幾近恐怖的濃密不在感。半年之間我一直窩在那個房間裡閉門不出。除了生存所必要的最低限度的購物之外,白天幾乎都不外出。只有在沒有人跡的黎明時分我才到街上漫無目的地散步。到了人們開始在街上出現的時候我就回房間睡覺。
我一面恍惚地想著這樣的事一面開了相當長時間的車。中途播出了滾石的〈Brown Sugar〉。我不禁微笑。很棒的曲子。「正點」我想。〈Brown Sugar〉流行是在一九七一年吧,我想。我想了一下,但正確時間記不起來了。不過那都無所謂。不管一九七一年也好一九七二年也好,事到如今已經都無所謂了。那種事情為什麼非要——認真去思考不可呢?
我連跟貓都沒說話。
然後傍晚醒過來做簡單的東西吃,給貓餵貓食。吃過東西後坐在地板上反覆好幾次又好幾次地回想自己身邊發生過的事,試著整理。重排順序,把存在那裡的選擇途徑列出表來,尋思自己的行動是否正確。一直繼續到快天亮。然後又到外面去漫無目的地徘徊在無人的街頭。
我在三年半之間,繼續做著這種文化性的半調子工作。文化上的剷雪。
是該回到社會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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