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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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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也用自己的腳勤快地走動,收集屬於自己的資訊。有收藏和旅行有關資料的專門圖書館,也有收集地方新聞、出版物的圖書館。這些資料如果全部收集的話會有相當數量。從其中挑出可能有用的餐廳。事先打電話到這些店,確定營業時間和休假日。能夠先做好這些的話,到當地之後就可以節省相當多時間。我在筆記上劃線編出一天的預定表。看著地圖,把移動的路線寫進去。把不確定因素降到最低限度。
我打電話到飯店櫃台請他們幫我查去札幌的火車出發時刻。中午以前正合適的時間有一班特別快車。然後我打電話給客房服務組,請他們送半瓶威士忌和冰塊來,一面喝著一面看電視上的深夜電影。克林伊斯威特主演的西部片。克林伊斯威特一次也沒笑。連微笑都沒有。連苦笑都沒有。我幾次試著對他笑,他都無動於衷。電影演完了,威士忌也喝光了之後,我把電燈熄了沉睡到早晨,一個夢也沒做。
我因為弄不清楚怎麼回事,於是慎重起見試著確認一下地址。地址是和以前一樣的地址。大概是新請了女孩子吧。試著想想也沒什麼好在意的。我想預約房間,我說。
我並不是因為自豪而做這樣的說明。
從特別快車的車窗只能看見雪。很晴朗的日子,看了一會兒外面之後,眼睛便扎扎地刺痛。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乘客看外面。大家都知道。看外面也只能看到雪而已。
我包租一部計程車兩天,和攝影師兩個人在積雪的函館一家又一家地繞著餐廳跑。
「謝謝。請稍候。我現在為您轉客房預約組。」她以清晰明白的明朗聲音對我說。
「我們跟你們年輕人不一樣,對這種複雜事情實在很不習慣。」他一面苦笑一面說。
到札幌的列車裡,我睡了大約三十分鐘,讀了在函館車站附近的書店買的傑克倫敦的傳記。比起傑克倫敦波濤萬丈的生涯來,我的人生看來真是像在橡樹頂上的洞穴裡枕著胡桃,迷迷m.hetubook.com.com糊糊等待春天來臨的松鼠般平穩。至少暫時有這種感覺。傳記就是這樣的東西。到底什麼地方會有誰願意去讀一個和平的沒有小孩的平凡活著又死去的川崎市立圖書館員的傳記呢?總之我們所需要的是一種代償行為。
第二天攝影師快速地拍攝這些餐點的相片,在那時間我和店老闆談話。很短潔地。總共用三天解決。當然也有些同業可以更快做完。不過他們什麼也不調查。只是適度地選出名店跑跑而已。其中當然也有人什麼都不吃就寫稿子的。只要想寫就寫得出來,沒問題。坦白說,我想這種採訪大概很少人會像我這樣仔細去做吧。如果要認真做真的是很累的工作,而想要偷懶的話是怎麼偷懶都行的工作。而且不管是認真做,或偷懶做的,完成的報導幾乎看不出有什麼差別。表面上看來好像一樣。不過仔細看是會有一點點差別。
我站定在那裡二十秒左右,嘴巴半開,只是抬頭一直注視著那飯店。然後嘆了一口深長得可以筆直延伸到月球去的深深嘆息。我非常驚訝——以極保守的表現法來說。
「Dolphin Hotel」。
因為我記不清楚海豚飯店的地點,因此有些擔心是不是能夠立刻找到,但沒有必要擔心。飯店立刻就找到了。那已經變形為二十六層樓的巨大建築物了。包浩斯風格的摩登曲線、光輝燦爛的大型玻璃和不鏽鋼金屬、入口車道豎立的整排旗桿和飄揚在上面的各國國旗,穿著筆挺制服指揮計程車的配車組人員,直達最高樓層的玻璃電梯……這種東西有誰會看漏呢?入口的大理石柱上鑲著海豚的浮雕,那下面這樣寫著:
這個攝影師以前也和我一起做過好幾次。我們還滿投合的。我們是專業的。就像戴著白手套,戴著大口罩,穿著一塵不染網球鞋的屍體處理員一樣。我們乾淨俐落而簡潔地進行工作。既不說閒話,也彼此尊重對方的專業。私底下都和圖書明白這是為了生活而做的無聊工作。不過那不管怎麼樣,要做就要好好做。在這層意義上我們是專業的。第三天夜裡我把原稿全部整理完畢。
或許是這樣,他考慮了一下後說。不過因為自己小時候是生長在可以說是物資極端貧乏的戰爭時代,因此不太能掌握這種社會結構的真實感,他說。
第四天是預先空出來的日子。因為工作已經完成,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做,於是我們租了車子到郊外去,進行了一天的越野滑雪。那天晚上我們一面吃著火鍋,一面慢慢喝著酒。度過悠閒的一天。我把原稿託給他。這樣一來即使我不在也有別人可以把後續工作接下去做。睡前我打電話到札幌的查號台。查海豚飯店的號碼。電話號碼立刻就知道了。我重新坐回床上呼地嘆了一口氣。這下子總算知道海豚飯店至少還沒有倒閉。應該可以說是暫且安心了吧。因為那是隨時倒閉都不奇怪的飯店哪。我深呼吸一下之後,撥了那號碼。立刻有人接。好像迫不及待地等在那裡似的,立刻。這使我稍微有些混亂。身手未免有點太快了吧。
除此之外我想不起還要說什麼,因此道過謝,就在一團混亂的狀態下掛斷了電話。電話掛上之後混亂的程度更加深。並且暫時一直注視著電話機。感覺是不是會有人打來,為我說明那是怎麼回事。不過卻沒有說明。算了吧,順其自然,我放棄了。只要實際去了一切就會明白。只有去看一趟了。不管怎麼樣,都不得不去。其他並沒有特別明顯的選擇途徑。
「好的。從明天開始三天,我為您訂好了單人房。」男人再確認一次。
我到達札幌車站後,決定慢慢走路到海豚飯店去。沒有風的安穩下午,而且行李只有一個背包而已。街上到處是高高堆起的髒污積雪。空氣緊繃著,人們一面小心注意著腳底一面簡潔地移動著腳步。高中女生的臉頰全都凍紅了,往空中旺盛地吐出白氣。好像可以在那上面寫字似的懸和圖書空的白氣。我一面望著那樣的街頭風景,一面悠閒地走著。已經有四年半沒來札幌了,看來覺得就像好久沒見的風景。
到了當地,就和攝影師逐家順序跑。總共大約有三十家,當然都只吃一點點而已其他都剩下。只要嘗個味道。消費的洗練化。在這個階段隱瞞我們是在採訪的動機。也不拍照。走出店裡之後,攝影師和我討論味道,充分滿足地給予評價。如果好就留下,不好就刷掉。預定要刷掉一半以上。然後同時進行,也和當地的小眾傳播雜誌接觸,請他們推薦資料表上漏網沒列出來的店五家左右。這些地方也去看看。再挑選。然後最終的選擇確定後,再一一往店裡打電話,說出雜誌的名字,請求採訪和攝影。光是這樣就花了兩天。夜裡我在飯店房間裡寫出大概的原稿。
我因為沒吃早餐因此十二點前走到餐車去吃了午餐。喝啤酒、吃煎蛋包。我對面坐著一位整齊地穿西裝、打領帶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也是喝啤酒,吃的是火腿三明治。他看起來好像是機械技|師似的,實際上正是機械技|師。他向我搭訕,說自己是機械技|師,做的是自衛隊飛機的維修工作。而且還告訴我很多有關蘇聯轟炸機、戰鬥機侵犯領空的詳細情形。不過看來他對蘇聯機侵犯領空的違法性並不在意的樣子。他所在意的是幽靈F4的經濟性。他告訴我緊急出動一次要吃掉多少燃料。燃料非常浪費呀,他說:「如果讓日本的飛機公司來製造的話,可以大為便宜的。性能不輸給F4,如果想要製造便宜的噴射戰鬥機的話是可以做到的,馬上就可以。」
接電話的對方是年輕女孩。女孩子?怎麼會?我想。海豚飯店不是那種櫃台有年輕女孩子的飯店哪。
不過我是孤獨的——這件事則是真實的。我和誰也沒有關係。那是我的問題。我正在找回我自己。但我和誰都沒有聯繫牽扯。
我付了帳走出外面。而且什麼都不想地筆直走到海豚飯店。
和圖書
我只是想把我工作的概要之類的讓人瞭解而已。瞭解和我有關的消耗是什麼種類的消耗而已。
好久以前。某個冰河期和冰河期之間。總之是很久以前了。歷史性的過去。侏儸紀,或那一類的過去。而且大家都消失了。無論恐龍、大怪獸、劍虎。或打進宮下公園的瓦斯彈都消失了。然後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來臨。我一個人孤伶伶地被遺留在這樣的社會裡。
我在途中走進一家咖啡店去休息一下,點了加白蘭地的熱濃咖啡喝。在我周圍繼續進行著那些極為普通的住在都市的人們的營生。戀人們以細小的聲音交談著,兩個生意人把文件攤開來檢討著數字,幾個大學生聚在一起談著滑雪旅行或Police樂團的新LP。那是全日本所有的都市日常到處展現的光景。把這店的內部搬到橫濱、或福岡去應該也完全沒有不調和的感覺。不過雖然如此,不,正因為表面上完全相同,所以我坐在那店裡一面喝著咖啡時,一面便感覺到強烈的燒灼般的孤獨感。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完全是局外人。我完全不屬於這個都市,和這些日常生活。
於是我告訴他,所謂無謂的浪費這東西,是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最大美德。日本從美國買幽靈噴射機,搞緊急出動以浪費無謂的燃料,世界經濟因此才得以大為轉動,由於那轉動資本主義才往更高度發展下去。如果大家都不去製造一些無謂浪費的話,會引起大恐慌,世界經濟可能會變得一塌糊塗。浪費這東西是引起矛盾的燃料,矛盾則使經濟活性化,活性化又製造出浪費。
我也絕不習慣,不過話再拖長下去也傷腦筋,因此沒有特別表示異議。我不是習慣,只是掌握、認識了而已。這兩者之間有決定性的差別。不過總之我把煎蛋包吃完,向他打個招呼便離開座位。
我一面喝著咖啡一面恍惚地想著這些事。是妄想。
客房預約組?我又再混亂了。到這個地步怎麼都解釋不和圖書通。到底那家海豚飯店發生了什麼事?
「Dolphin Hotel您好。」她說。
「讓您久等了。這是客房預約組。」這聽起來也很年輕的男人聲音說。很明確而有禮貌的聲音。怎麼想都是個專業飯店人的聲音。
在這之前認真地愛過什麼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總之預約了三天的單人房。把姓名和東京的電話號碼告訴他。
我們的採訪很有系統而且效率很高。這類採訪最重要的是事先查好資料和設定細密的工作進度。這甚至也可以說是全部。我在採訪之前徹底搜集過資料。有很多組織為從事我們這種工作的人做好各種調查。只要成為會員每年繳納年費,大多的事情都可以為我們調查好。比方我們說想要有關函館餐飲店的資料的話,他們就會收集相當數量給我們。用大型電腦從資訊的迷宮中有效地找出必要的東西來。而且用電腦,確實地歸檔好,再送給我們。當然要花相對的錢,不過想到可以用錢買到時間和節省精力,那絕不算是高額的錢。
當然,如果要問那麼我是屬於東京的某家咖啡店嗎?我也完全不屬於任何地方。不過我在東京的咖啡店並沒有感覺到這種強烈的孤獨感。我喝著咖啡、讀著書、度過著極普通的時光。因為那是不需要深思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在這札幌的街上,我卻感到像是一個人被遺棄在極地島上似的強列孤獨感。情景和平常一樣。是隨處都有的情景。但只要把那假面具剝下之後,這地面和我所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不相通。我這樣想。很像——但不一樣。簡直就像另一個星球一樣。雖然語言、服裝、臉的長相都一樣,但卻有什麼決定性不一樣的另一個星球。某種機能完全不通用的另一個星球——但什麼機能是通用的,什麼機能是不通用的則必須一一確認看看才行。而且如果有個什麼差錯的話,大家都會察覺我是別的星球的人。大家都會站起來一起指責我。說你不一樣。你不一樣、你不一樣、你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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