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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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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從前比起來,海豚飯店所在的區域可以看出明顯的變化。當然說是從前也只不過是四年多一點前而已,因此我們從前看過的或進去的店大多還照老樣子留下來。街的氣氛基本上也和以前一樣。即使這樣這附近有什麼正在繼續進行著則可以一眼看出來。有幾家店把門關上了,掛著預定建築的牌子。也有實際在建築中的大樓。一些汽車可以開進去買的漢堡店、設計家的名牌服飾店、歐洲車的展示間、中庭種有沙羅樹的嶄新設計喫茶店、採取大量玻璃的亮麗辦公大樓,這一類從前沒有的新型態店鋪和建築,把從前色調老舊的三層樓房、或掛有門簾的大眾食堂、經常有貓在暖爐上睡午覺的糕餅店之類的像往後推開似地陸續出現。就像小孩換長新牙的時候一樣,街容一時呈現著暫時奇妙共存的現象。銀行也開了新店。那或許也是新海豚飯店的波及效應也不一定。因為那樣龐大的飯店突然降臨似地出現在什麼也沒有的極普通的——甚至有點被遺棄似的味道的——區域一角,因此當然街的平衡也起了很大的變化。人的流動變了,出現了活潑的朝氣。地價也隨著上漲。
我在一片混亂中搭電梯下到十五樓,回房間。為什麼會這樣心神不寧呢?我想。被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子迎面微笑而已。要說是女兒都不奇怪的年齡啊,我想。
床腳下工作靴像兩隻走不動了倒下來的小狗似地躺著。
我又點了伏特加續杯,和酒保開始閒聊。天氣啦、景氣啦、這些不著邊際的話。然後我若無其事地試著說道:這附近一帶也變了啊。酒保好像有點傷腦筋似地微笑說,其實自己到這飯店來以前是在東京的飯店工作,因此對札幌的事幾乎什麼也不知道。這時候,有新的客人進來,因此那對話終於也在沒有結果的情況下結束了。
G和-圖-書ENESIS——又是個名字無聊的樂團。
長久一個人生活之後,就會變成經常盯著各種東西看。有時候也會自言自語。會在吵鬧的店裡吃東西。會對中古Subaru車懷著親密的愛情。而且逐漸變得落後於時代。
我走出店裡,回到飯店。雖然來到相當遠的地方,但要找到回飯店的路卻很簡單。因為只要一抬頭,從街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見海豚飯店。就像東方三位博士以夜空的星星為目標,就能輕易地跋涉到耶路撒冷或伯利恆,我也很容易就回到海豚飯店。
我總共喝了四杯伏特加兌蘇打水。覺得好像多少杯都喝得下似的,但這樣會沒完沒了,還是四杯為止吧,我在帳單上簽字。我站起來離開吧台時,那女孩子還坐在那桌繼續聽著隨身聽。母親還沒出現,檸檬汁的冰塊已經完全溶化了,但她似乎完全不在意這種事情似的。我站起來時,她忽然抬起眼睛看我。然後看了二秒或三秒之後,只稍稍微笑一下。或許那只是嘴唇的細微牽動而已也不一定。不過我看起來是她朝我微笑。那使我——說起來真奇怪——胸口瞬間一震。我有點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她選上了。那是我過去從來沒有經驗過的奇妙胸口震動。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飄浮在空中離地五公分或六公分似的。
「那是檸檬汁。」好像在解釋似地,酒保走到我前面來說。「那女孩在那裡等她母親回來。」
對呀,我想。或者這樣自言自語地說出口也不一定。確實對呀。這裡什麼也沒留下。這裡沒有任何我想要的東西。
閉著眼睛安靜不動時,可以感覺到體內酒精正慢慢地循迴著。我把工作靴的帶子解開,脫掉衣服,鑽進床裡。我似乎比自己想像中的更疲倦,更醉了。我等著旁邊的女孩子對我說「嘿,你喝太多了噢。」和-圖-書然而誰也沒說我。我只是獨自一個人。
或許那變化是更總體性的也不一定。也就是說不是因為海豚飯店的出現給街帶來變化,而是海豚飯店的出現也是那區域變化的一個過程也不一定。例如長期都市計畫的再開發之類的。
「噢。」我含糊地回答。確實想想,十二歲或十三歲的女孩子夜晚十點鐘在飯店酒吧一個人一面聽著隨身聽一面喝飲料,實在是奇怪的光景。不過酒保沒有說之前,我並沒有感覺到那是不自然的。我只是像在看很平常的東西似地看著她。
我一面獨自一個人吃著早餐,一面想思考什麼,但被那少女這一微笑後什麼都沒辦法想。想要試著想什麼,腦子裡卻只有同樣的語言在同一個地方打轉而已。因此我一面恍惚地盯著胡椒瓶,一面什麼也沒想地吃著早餐。
我經過那桌旁時,少女忽然抬起眼睛看我的臉。而且對我微微一笑。這次的微笑比昨晚的微笑確實得多。是不會看錯的微笑。
窗外暗色的雲密密低垂。好像現在就要立刻下起雪來似的冷冷的天空。看著那樣的天空時,實在打不起勁來做任何事。時鐘的針指著七點五分。我用遙控器開電視,躺在床上看著晨間新聞。播報員正談著即將來臨的選舉。我看了十五分鐘之後,還是乾脆下床,到浴室去洗臉刮鬍子。為了打起精神甚至哼起《費加洛的婚禮》序曲。但哼著之間,又覺得那像是《魔笛》序曲似的。越想越弄不清楚不同在哪裡。到底哪個是哪個呢?好像做什麼都不會順利的一天。刮過鬍髭刮過下顎,正要穿襯衫時發現衣袖扣子脫落了。
我伸手把電燈關掉。大概會夢見海豚飯店吧,我在黑暗中忽然想。但結果根本沒做什麼夢。早上,一覺醒來時,感覺到自己空虛得不得了。零。我想。沒有夢、也沒有飯店。我在和*圖*書一個不是自己要來的錯誤地方,做著不是自己想做的事。
黃昏之前我在那家飯店裡閒逛著消磨時間。檢查看看餐廳、酒吧,窺探一下游泳池、三溫暖、健身俱樂部、網球場,到購物中心去買買書。到門廳逛逛,到遊戲中心玩了幾次小精靈。光做做這些很快就到了黃昏。簡直就像個遊樂場嘛,我想。世上也有這種消磨時間的方式。
吃完以後還覺得有些意猶未盡,於是我又點了一點酒。而且一面讓熱熱的日本酒慢慢流進胃裡,一面想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舊海豚飯店已經不存在了。不管我想在那裡尋找什麼,總之海豚飯店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啊。已經不存在了。在那地基上蓋起了像《星際大戰》的祕密基地般愚蠢的高科技飯店。一切只不過是過期的夢了。我只不過在做著已經被毀滅了的海豚飯店的夢,做著已經從出口出去消失掉的奇奇的夢而已。或許確實有人曾經在那裡為我哭泣。但那也已經結束了。這地方已經什麼也沒留下。你還在這裡想幹什麼呢?
創世紀。
我走進從前進去過一次的酒吧喝了一點酒,吃了簡單的東西。又髒、又吵、又便宜、又美味的店。我一個人在外面吃東西總是盡可能選擇很吵的店。那樣比較可以放鬆。既不寂寞,自言自語也沒人會聽見。
回到房間洗了澡,一面吹乾頭髮一面眺望窗外廣闊的札幌街頭。這麼一說,我想到從前住在海豚飯店時,窗外也看得見小公司啊。雖然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公司,不過總之是公司。人們好像很忙碌似地工作著。我從房間窗戶一整天眺望著那樣的風景。那公司現在怎麼樣了?以前有一個漂亮女孩子。那女孩子怎麼樣了?不過,那本來到底是在做什麼的公司呢?
不過,我想,為什麼只不過是一個搖滾樂團而已,卻非要取一個這樣了不起的hetubook.com.com名字不可呢?
我右邊那桌坐著一個十二歲或十三歲左右的女孩子,耳朵戴著隨身聽的耳機,正用吸管喝著飲料。很漂亮的女孩子。長頭髮筆直得近乎不自然,髮梢輕柔滑溜地散落在桌上,睫毛很長,眼珠流露著令人莫名心痛的透明感。她用手指喀吱喀吱地在桌上敲著打拍子,但那纖細的指尖比起其他整體印象來卻格外顯得女孩子氣。並不是說她看來像大人。不過那女孩子身上有某種從上面俯視一切似的味道。並不是有惡意,也不是有攻擊性。只是,怎麼說就是以中立的姿勢,往下俯視著。就像從窗裡俯視夜景一樣。
不過她穿上印有那名字的襯衫時,那就像變成非常象徵性的語言似的了。創世紀。
創世紀。
我緊緊閉著嘴唇盯著櫃台上的醬油瓶看了一會兒。
然後我走出飯店,試著在黃昏的街頭隨便走走。一面走著時逐漸勾起對那一帶地理的記憶。從前住在舊海豚飯店時,我每天每天都到街上逛到厭煩為止。轉過什麼地方就有什麼,也大致還記得。因為以前海豚飯店裡沒有餐廳——就算有,大概也不會想在那裡吃——我和她(奇奇)每次都兩個人到附近的餐廳去吃東西。我懷著好像碰巧走過以前住的家附近般的心情,漫無目的地在還留有記憶的街頭花一個多小時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天黑後肌膚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冷氣了。路面殘留著黏上去似的雪,腳底下開始發出啪吱啪吱的聲音。不過卻完全沒有風,走在街上很愉快。空氣清新澄澈,街角到處像螞蟻窩般堆積起被排氣瓦斯染成灰色的雪,在夜晚的街燈下看來卻顯得清潔,甚至如同幻覺一般。
不過實際上她什麼也沒看。周圍的一切她可能也全然沒看進眼裡。她穿著藍牛仔褲白鞋子,穿著有「GENESIS」字母的運動衫。運動衫的袖子拉高到肘部和_圖_書一帶。她一面在桌上喀吱喀吱地敲著,一面集中精神在隨身聽的錄音帶上。偶爾,小嘴輕微地做出片斷話語的唇形。
在早餐桌上,我又遇見昨天在酒吧看見的少女。她和看來像母親的女人一起。她今天早上沒帶隨身聽。而且穿著和昨天晚上同樣有「GENESIS」的運動衫,一副很無聊似地喝著紅茶。麵包和炒蛋她似乎都沒沾。她母親——大概是吧,是個大約——四十出頭的小個子女人。頭髮在後面綁一個糾結,白襯衫上穿一件牛奶糖色的喀什米爾薄毛衣。眉毛形狀和女兒一模一樣。鼻子挺直品味高尚,煞有其事地在吐司上塗奶油的動作有某種吸引人心的地方。只有習慣於被別人注目的女性才能養成的那種裝扮舉止。
因為沒事可做,因此我便在房間裡漫無目的地團團轉了一會兒。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來看電視。只有非常糟糕的節目。好像在看各種複製品的吐出似的。因為是複製品所以並不髒,但一直注視著時,看來逐漸像是真品在吐似的。我關掉電視穿上衣服,到二十六樓的酒吧去。然後坐在吧台喝著用蘇打水兌淡並擠上檸檬汁的伏特加。酒吧的牆壁全是玻璃窗,可以從這裡看見札幌的夜景。在這裡的一切都令我想起《星際大戰》的太空都市。不過除此之外則是一個感覺很好的安靜酒吧。酒調得很道地。玻璃杯也是上等貨。玻璃和玻璃相碰時發出非常悅耳的聲音。客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三個人。兩個中年男人在靠裡邊那桌坐著一面喝威士忌一面悄悄壓低聲音說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看起來好像是在談非常重要的事情似的。或許在研究如何暗殺Darth Vader的計畫也不一定。
我還穿著鞋子就往床上一躺,閉起眼睛試著回想她的樣子。隨身聽。在桌上喀吱喀吱敲著的白皙手指。GENESIS。溶化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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