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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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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瞇細了眼睛,一直凝視著手上拿的玻璃杯。
她以茫然的眼光望著我。「雖然不太清楚……可是你知道以前海豚飯店的事,而且想聽那家飯店不見的事情……所以我就覺得或許你對我所經驗過的事情可以想到什麼也不一定。」
「嘿,關於那本刊登那塊土地收購糾紛的週刊雜誌。」我忽然想起來說。「妳記得那本週刊雜誌的名字嗎?還有大概的發行日期。」
「我也一樣受過傷。胸口還戴著Keith Haring的徽章。」
「到這裡為止的感覺你能瞭解嗎?」
不過在性的領域裡所謂公平這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試著問自己。如果要在性方面要求公平的話,何不乾脆變成綠苔好了,那樣不是比較省事嗎?
「做久了有時候還是會猜錯。從機率上說。」
女服務生正經過旁邊,露出驚奇的臉色看我。
然而在這裡語言突然咻地消失了。感覺好像遠方有人把電話線拔掉了似的。我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後說不知道。「沒辦法說清楚。不過這種事確實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就算別人不相信,我也相信妳說的。不是謊話。」
我沉默地等她繼續說。音樂停了。有人在笑。
我看了她的眼睛。正如以前也覺得的,那是誠懇而美麗的眼睛。我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時,她又臉紅起來了。
「不是我想離婚而離的,是她有一天突然出走。跟男人走了。」
計程車司機很無聊似地攤開報紙讀著。我一個人坐回座位說出飯店名之後,他好像嚇了一跳。
「文化上的剷雪。」我說。
「也就是說,像這樣變得黑漆漆的,一定是飯店的機能出問題了吧?在機械方面、結構方面、或這一類的。那麼一定又要引起大騷動了。好不容易才取消假期、從早到晚訓練訓練,上面的人緊張兮兮的。這種事情真煩人。好不容易總算才安定下來不久呢。」
「談一談你吧。」她說。
「嗯。」她說。「滿累的。還不太習慣這工作,而且飯店本身開幕還不久,所以上面的人也很緊張。」
雖然我實在不認為海豚飯店是普通的飯店,不過對我來說,並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透露太多什麼。
「八點結束。不過不方便在這附近見面,因為規則很囉嗦。遠一點倒可以。」
「那件事是非常私人性的。」我說明。「要談那件事就長了。不過我想這跟妳現在所談的大概沒有直接關係。」
我手搭在牆上等她下決心。但她很難下決心。
她默默點點頭。然後團團轉著戒指,最後把它從手指上摘下來,又戴回去。
「那麼妳在這裡可以算是來實習或修業一樣嘛,準備繼承家業嗎?」我試著問問。
「現在還有傷痕。一想到那件事,現在都還常常會想乾脆死掉算了。」
我問她要不要到什麼正式一點的地方吃晚飯,但她說在這裡簡單吃就好了。於是我們把服務生叫來點了披薩餅和沙拉。
「怎麼個歪斜法,能不能具體說說妳的感覺?」我試著問。「我是說如果有具體的什麼的話。」
她考慮了一下之後搖搖頭。「我想沒有。不過,我可以感覺到。那裡有什麼不平常的東西。聽完我的話之後經理的反應也是,加上我總覺得那裡好像悄悄話的聲音太多了。雖然我無法適當說明,不過總覺得怪怪的。我以前服務的飯店就完全沒有這種事。當然那飯店沒有這麼大,情況多少有一點不一樣,不過即使這樣差別也太大了。以前的飯店也有類似的怪談——每家飯店多少總有一兩件這種話題——我們都會拿來當笑話談。但這邊卻不一樣。沒有談笑的氣氛。所以才更覺得恐怖。經理也是,那時候如果把它當笑話聽過去就算了。或者生起氣來把我怒罵一頓也好。那樣的話說不定我就可以想成或許是搞錯了吧。」
「原來如此。」我說。「除此之外還有沒有聽過什麼關於海豚飯店的事?」
我把那篇報導的影印本塞進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不會說明。不過有這種感覺。」我說。「有很多話想說的時候,最好是一點一點分開說。我這樣覺得。也許錯了也不一定。」
「當我一留神時,電梯門開了。」她說,稍微聳了一下肩。「門開了,從裡面溢出令人懷念的電燈光。我名副其實地滾進去。而且渾身一面抖個不停一面按了一樓的按鈕。回到門廳大家嚇了一跳。可不是嗎?我臉色發青,話都說不出口渾身顫抖著啊。經理走過來,喂,怎麼了啊?他問我。於是,我才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明。十六樓有什麼好奇怪喲。經理只聽到這裡就立刻叫了一個男孩子過來,跟我一起三個人上到十六樓。去檢查看看發生了什麼。可是十六樓什麼也沒發生。電燈亮亮的,也沒有什麼怪臭味。和平常完全一樣。也到休息室去問過在那裡的人。那個人一直醒著,可是說完全沒有停電哪。為了慎重起見還到十六樓的每個角落都走一遍看看,但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我好像被狐狸迷住了似的。
「跟夢又不一樣。所謂夢這東西,我也常常會作,那會隨著時間的經過而隱退下去。那種真實感。但那個卻不會。經過多久都一樣。過了好久好久好久,還是很真實。不管經過多久,都還一直在那裡。會忽然浮現在眼前。」
她笑了。「只有這樣?」
「不,那不叫可怕。」我回答。「也就是說,有各種聯繫方法。我的情況……」
然後我到大街上去散步,並沒有特別目的,只是張望一下櫥窗,這也看膩了之後,便走進喫茶店去喝咖啡,繼續接著讀傑克倫敦的傳記。這樣那樣之間終於天色接近黃昏。好像在看一部很長又無聊的電影似的一天。要把時間無謂地消磨掉確實也是一件相當辛苦累人的事。
「這種工作做久了,可以憑感覺猜中。」
我七點半走出房間在飯店門口搭上計程車,把她給我的便條紙拿給司機看。司機默默地點頭,把我載到那家店前,計程車費一千圓多點的距離。一棟五層樓建築的地下室,雅緻的酒吧,打開門就聽見以相當音量播放著Gerry Mulligan的老唱片。那時候的Mulligan還剪很酷的小平頭,穿扣領尖的襯衫,Chet Baker和Bob Brookmeyer都在的樂團。從前經常聽。那是Adam Ant出來以前的時代。
「我知道。」我說。
「右邊。」說著她舉起右手,確認那沒錯是右邊。「對,往右邊前進。慢慢的。走廊是筆直的。我沿著牆壁前進了一會兒,走廊就往右邊轉彎。而且看得見那前方,有朦朧的光線。非常微弱的光噢。好像從很後面洩出來的蠟燭的光似的。於是我就想,大概有人找到蠟燭,把它點上了吧。因此,我想暫且走到那邊去看看吧。走近的時候,那蠟燭光是從打開一小縫的門裡漏出來的。好奇怪的門。我不記得有這種門。我們飯店裡應該沒有那種門才對呀。不過總之從那裡漏出來。我站在那前面,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裡面也許有人在也不一定,如果出來一個怪人就傷腦筋了,而且門又是從來沒見過的。我試著小聲在門上敲敲看。好像聽得見又像聽不見的輕輕叩叩兩下。m.hetubook•com•com但那聲音比我預料的響得大聲得多噢。因為周圍極其安靜。但沒有任何反應。大概有十秒鐘吧。在那十秒鐘之間,我一直安靜站在那門前。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不過接下來裡面傳來咔沙咔嗦的聲音。怎麼說好呢,就像穿著厚衣服的人從床鋪上站起來似的,那種聲音。然後聽得見腳步聲。非常慢的腳步聲。沙啦……沙啦……沙啦……那種拖著拖鞋走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往門的方向接近而來。」
「妳的工作幾點結束?」
「對不起?」
該購併的尖兵是海豚飯店。首先將海豚飯店確保為一等地。該巨大飯店將扮演A總業的總部角色。它也將扮演該地區的領袖角色。引人注目,改變人潮流向,象徵該地區的變貌。一切都在周密的計畫之下進行。那就是所謂的高度資本主義。投入最巨額資本的人可以獲得最有效的情報,獲得最有效的利益。這不是誰壞的問題。所謂資本投下就是內含這些東西的行為。投下資本的人要求和該投下額相應的有效性。就像買二手車的人會踢踢輪胎試試引擎一樣。投下一千億資本的人會仔細檢討該投下的有效性,有些情況也會加以操作。在這個世界公平沒有任何意義。要一一考慮這些的話投資資本的金額會過於龐大。
她只短潔地搖了一次頭。「就像剛才也說過的那樣,今天是第一次跟人談起。想講也沒有對象可以講。還有我想說不定你對這件事情心裡知道什麼也不一定。關於那十六樓發生的事。」
「好啊。」我說。「我問妳租車的價錢,妳回答那問題。不是個人的事。」
「沒關係,我試著說說看好了。」她說著喝了一口酒。並用紙餐巾擦擦嘴。「那是一月、一月初。剛剛過完年不久的時候。那天我值晚班——我很少值晚班,不過那天沒有人沒辦法——於是總之,工作結束時是午夜十二點左右。在那個時間工作結束時,公司會叫計程車,把大家順序送回家。因為已經沒有電車了。因此,十二點以前工作結束後,換上自己的衣服,搭工作人員的電梯上到十六樓。十六樓有工作人員的休息室,因為我把書忘了在那裡。雖然第二天再拿也沒關係的,不過因為讀了一半,而且另外一個預定一起搭計程車回家的女孩工作還要再花一些時間,所以我想算了順便上去拿好了。十六樓和一般客房不同,有那種工作人員用的設備。可以說是假寐室、或喝個茶休息一下的地方。所以一有空經常會上去一下。
原來如此,我說。
這次她一直注視我的眼睛。「請你不要把我想成很奇怪。我這樣做是第一次。打破規定。不過真的我不得不這樣做。原因等以後再說。」
記者傾全力追蹤探索那疑雲。然而不管他多麼高聲疾呼,不,越是高聲疾呼,那篇報導越微妙地喪失說服力。失去訴求力。他並不瞭解這點。那甚至不是疑雲。那是高度資本主義的當然過程。這個大家都知道。因此誰也沒去注意。有誰會去在意巨大資本以不當手段獲取情報購併土地,或強求政治性決定,最後更利用流氓去威脅小皮鞋店老闆,毆打過氣小飯店的經營者之類的事呢?事情就是這樣。時代像流沙般繼續流著。我們所站立的場所,已經不是我們過去站立過的場所了。
「沒什麼意思噢。」我說。她說那也沒關係,她想要聽。因此我便談了一點點自己的事。三十四歲,有離婚經驗,以寫文章的半調子工作維持生計。開Subaru二手車。雖說是二手,但倒附有汽車音響和冷氣空調。
我認為那是一篇傑出的報導。調查得很清楚,充滿了正義感。但是不合潮流。
「例如什麼樣的地方呢?」
例如,有人不答應賣土地。有一家歷史悠久的鞋店老鋪不願意賣。於是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一些恐嚇的人來。所謂大企業就是會擁有這種管道。這些公司從政治家、小說家、搖滾歌手、到流氓,凡是有呼吸的東西都一應俱全。帶著日本刀的傢伙蜂擁闖進來恐嚇你。連警察都不太熱心出手干涉這種事件。他們和警察的最上級都可以直接通話無阻的?那甚至不算腐敗。而是系統。那就是所謂的投下資本。當然自古以來這種事情多少也是有的。和過去不同的只是那資本的網已經細得無與倫比,牢固得無堅不摧了而已。巨大的電腦使它成為可能。而存在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事象都悉數網羅其中。由於集約和細分化使資本這東西昇華為一種概念。如果說得極端一點,那甚至是一種宗教性的行為。人們崇拜著資本所擁有的動力主義。崇拜那神話性。崇拜東京的地價,崇拜閃閃發亮的保時捷所象徵的東西。除此之外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殘留什麼神話了。
「飯店的精靈?」她說著笑了。「好棒的用語。要是能夠變成那樣就太棒了。」
「當然相信。」我說。
「昨天您說過的,是關於以前在這裡的那家飯店。」她小聲說。「同樣名字的,海豚飯店……那是什麼樣的飯店呢?是正常的飯店嗎?」
她搖了幾次頭。然後用左手的手指玩弄著右手小指上的戒指。「我好害怕。」她好像在耳語似地呢喃說。「好可怕噢。怕得不得了。」
「採訪?」我吃了一驚反問道。「怎麼說呢?」
「不合潮流。」我試著說出聲音。
「真的要回去嗎?」他說。「我還以為你會斷然說不用等了你回去吧。從氣氛上看。一般多半會這樣的。」
她好像在回想那聲音似的,注視著空中。然後搖頭。
「算是相當好的旅館喏。從以前就開到現在。」她說。
飲料送來了。我和她各啜了一口。她放下玻璃杯,用手碰碰眼鏡。我沉默著,等她繼續說下去。
飲料來了之後,她就先啜了一口。我問她吃過飯沒有。她回答還沒有,不過並不太餓,因為四點吃了一點東西。我喝一口威士忌,她又喝了一口血腥瑪麗。我手拿起一個核果檢查一下咬一咬,再拿起一個檢查一下咬一咬,一面重複著這動作,一面等她恢復鎮定。
「你這個人真討厭。」她安靜地說。
「好像沒有特別想到什麼。」我思考一下之後說。「而且我對那家飯店的詳細情形也並不特別瞭解。只知道是一家小巧的、生意不太好的飯店。大概四年前我在那飯店住過,認識那裡的主人,因此再來拜訪。只有這樣而已。從前的海豚飯店是極普通的飯店。我也沒聽說有什麼特別的因緣之類的事。」
大概整理起來是這樣一回事。首先札幌市的一部分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土地購併。在兩年之間土地名義在地下暗中進行著異樣的變動。地價無意義地暴漲。記者獲得該情報開始調查。一調查之下,發現土地被各種不同的公司買走,但那大多是只有名義的紙上公司。公司是登記了。也納稅了。但既沒有辦公室,也沒有職員。而且這些紙上公司又和其他紙上公司有連繫。真是巧妙地進行著名義上的土地轉移。以兩千萬被賣出的土地又以六千萬被轉賣,再以兩億賣出。極其辛苦而有耐心地追蹤這些紙上公司的迷魂陣下去,最後到達一個地方。叫做B產業的不動產公司。這是個真實的公司。在赤坂擁有一棟很新潮的總公https://www.hetubook•com.com司大樓。那家B產業雖然不是公然的但卻和叫做A總業的複合企業有關聯。旗下包括從鐵道、連鎖飯店、電影公司、連鎖食品店、百貨公司、雜誌社、信用卡金融、損害保險等的巨大企業。A總業在政界也擁有龐大勢力。記者繼續往下追查。於是發現更有趣的事。B產業所購併的地區就是札幌市進行再開發計畫的土地。預定中地下鐵建設、政府廳舍的遷移、這些公共投資即將在該地區進行。這些資金大半是由國家出資的。政府和北海道和札幌市共同商議擬定再開發計畫,最後達成決議。地點、規模和預算等等。然而打開蓋子一看,那決定地區的土地在幾年之間早已被某人的手緊緊握住購併下來了。情報流到A總業。而那計畫在最後決定之前,土地的購併已在地下悄悄地進行著。也就是說最終的決定是最初就在政治上被決定了的。
相當難懂的報導。我不得不讀了好幾次,才好不容易弄清楚。記者拚命想寫得讓人容易理解一些,但那努力在面臨事態的複雜性之前也似乎顯得難以應付。複雜得可怕極了。不過用心好好讀下去終於瞭解大概的輪廓。報導的標題是「札幌的土地疑雲。黑手蠢動的都市再開發」。還登出即將完工的海豚飯店空中攝影照片。
她以好像在讀招牌上的細字時一般的眼神注視著我。
她嘆了一口氣,又啜了一口血腥瑪麗。然後一圈又一圈地轉著戒指。
沒有任何事可做。
我到飯店的理髮廳去看看。是一家既清潔又感覺很好的理髮廳。本來但願人很多需要等候,但事與願違,因為是平常日的早晨所以當然很空。藍灰色牆壁上掛著抽象畫,BGM(背景音樂)小聲地播著Jacques Rouchet的Play Bach。我這輩子第一次進到這樣的理髮廳。這已經不能稱為理髮廳了。這樣下去也許不久以後連大眾澡堂都可以聽到羅馬教皇Gregorian聖歌。而稅捐處的會客室可以聽到阪本龍一也不一定。幫我理髮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理髮師。他對札幌也不太清楚。我說這家飯店建好以前曾經有一個同名字的小飯店在這裡,他只不過噢一聲而已,並沒有特別感動。好像這種事情都無所謂似的。真酷。而且還穿著Men`s Bigi的襯衫。不過因為手藝還不錯,我總算滿足地走出那裡。
我搖搖頭。
「這種工作好像非常有趣噢。」她說。
她嘆了一口氣。「不是我自豪,我並不是那種膽小的人。至少在女孩子裡我想我算是勇敢的。不會因為停電,就像普通女孩子那樣尖聲怪叫。恐怖當然是會覺得恐怖,不過我想不能隨便屈服。所以還是確認看看吧。於是我伸手摸索著在走廊試著前進。」
她說位子換到後面去吧。我端起威士忌玻璃杯移動。她脫下皮手套,拿下格子毛圍巾,脫下灰色大衣。身上穿的是黃色薄毛衣,深綠色毛裙子。她穿毛衣的樣子,可以看出她胸部比想像的大很多。而且耳朵戴著高雅的金耳環。她點了血腥瑪麗。
因此,我不必再想東想西,覺得輕鬆了一些。
Adam Ant。
這也有道理。
她的臉慢慢地花時間紅起來。「為什麼知道?」
「我從來沒有覺得有趣過。寫文章本身對我並不痛苦。我不討厭寫文章。寫作時覺得很輕鬆。但寫的內容卻是零。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總不能全部吃完吧?」
「到現在為止妳都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嗎?」
「我非常瞭解你想說的。」
「可是,很自然就說了。我也曾經受過傷啊。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曾經有過很多事情。」
「可是今天下午我問你說海豚飯店是正常的飯店嗎的時候,你說這說來話長對嗎?那又是為什麼?」
「我想妳並不怪。」我說。「只是還沒安定而已。」
回到房間,從冰箱拿出啤酒來喝,把在百貨公司地下食品賣場買回來的烤牛排三明治吃掉一半。好了!我想。這樣一來暫且決定下一個行動了。雖然才把排檔打進一檔,就算還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但狀況已經慢慢開始啟動了。不壞。
「黑仔?」
她告訴我那本週刊雜誌的名字。是報社系統的週刊雜誌。「我想應該是去年秋天吧。因為我沒有直接讀到,所以詳細情形並不清楚。」
「如果是妳,只要努力就辦得到。」我說著微笑。「不過,飯店誰也不會留下來喲。那樣也好嗎?大家都來了,只是通過,又走掉而已喲。」
我搖搖頭。「謝謝。我也想跟妳談話。不過今天要回去。為什麼我不知道,不過覺得今天回去比較好。覺得妳好像不要一次跟我談太多比較好。為什麼噢?」
「當然不行。那樣三天就會死掉。大家會以為我是傻瓜。這種死法誰也不會同情。」
「也不能這樣說。」她說。然後又伸手扶一下眼鏡框。「我完全沒有想到將來要不要接棒的事,還早。我只是單純的喜歡而已,喜歡在飯店工作。各種人來了,住下,又走了,這樣。在那之間我覺得非常放鬆。可以安心。大概從小時候就在這種環境長大的吧。習慣了。」
「我沒關係。妳可以不必介意。」我說。「反正我總要在什麼地方消磨時間。」
我招了一部計程車回飯店。
沒有任何事可做。既沒有該做的事,也沒有想做的事。我是特地到這裡來住海豚飯店的。然而那根本命題的海豚飯店卻不見了,因此什麼辦法也沒有,只好舉手投降。
「哦。」我說。
她沉默了二十秒或三十秒。而且依然在慢慢地轉動著戒指。就像在轉收音機的選頻鈕似的。吧台席上女人說了什麼,男人又笑了。怎麼不快點放音樂呢,我想。
她快速地瞄了一眼在櫃台工作的同事們的方向。然後以整齊的牙齒輕咬著下唇。她有點猶豫,但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點點頭。
我沉默著。她一直還咬著嘴唇,一個勁地望著牆壁上的一點。
「聽誰說的?」
「有。」我說。「我想是有。」
她雙手伸出在桌上,手指交叉著。只有小指上戴了一個小戒指。沒有什麼裝飾感的,極平常的戒指。我和她兩個人看著那戒指一會兒。
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到櫃台,我把房間的預約延長了三天。沒有問題。反正現在是淡季。客人不太多。
「那個……我說不上來,不過是不是有什麼奇怪因緣之類的呢?我,總覺得非常在意,那家飯店的事。」
「因為發生過一點事情,所以上面的人非常警戒。對大眾傳播。關於土地的收購、這類的事……您知道吧?那些東西寫出來的話飯店就傷腦筋了。因為要做生意呀。那樣會影響形象對嗎?」
「嘿,你相信我說的話嗎?那十六樓的話?」她一面看著自己的手指一面說。
「我?為什麼這樣想?」
「往哪邊?」
我拿起一張租車簡介,裝成在看的樣子。「妳說的正常的飯店是指什麼意思呢?具體上?」
「或許確實很異常。不過這種事情是會有的噢。我知道。所以我相信妳說的話。某種東西和某種東西會忽然連繫在一起。因為某種原因。」
我到浴室去,洗臉、又刮了一次鬍子。沉默著、安靜地,什麼歌也沒唱地刮了鬍子。擦上爽鬍水,刷了牙。並www.hetubook.com.com且看看好久沒有仔細看的鏡中自己的臉。沒什麼大發現,也沒有湧起特別的勇氣。只是平常的我的臉。
但她對我的工作內容想知道更多。因為沒必要隱瞞,因此我就說明。最近採訪了女明星,和實地調查函館餐飲店的事。
她沉默下來。我試著在腦子裡整理她的話,那氣氛似乎應該問她一些什麼才好。
回到房間洗了臉,刷了牙。一面刷著牙時一面還有點後悔,不過最後還是就那樣睡熟了。我的後悔大概經常都不會持續很長。
她猶豫了一會兒,但好像放棄了似地笑了。「對呀。沒有必要說謊噢。」
然後她想知道我離婚的事。
「例如一天要繞十五間餐廳或料理店,分別嚐一口每一道端出來的菜,然後把其他全部剩下。這種事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想。」
她轉動門鎖打開門,把鑰匙重新收回皮包。絆扣發出咔吱一聲乾乾的聲音響徹走廊。然後她一直注視著我的臉。好像在注視寫在黑板上的幾何問題一般的眼神。她在迷惑著。她在猶豫著。沒辦法巧妙地向我道別。我可以明白。
「那麼,這不是沒辦法的嗎?」她一面笑一面說。
有四秒或五秒鐘之間,她嘴緊緊閉上。「我說和妹妹一起住,是騙你的。」她小聲說。「其實我是一個人住。」
「對不起。」她很快地道歉。「工作拖延了一點。忽然客人來很多,換班的人又晚到。」
我們在小雪飄舞中等計程車等了五分鐘左右。在那之間,她一直緊挽著我的手臂。她是放輕鬆的。我也是放輕鬆的。
「後來妳有沒有再去過十六樓?」我問。
「大體可以。」我說著點點頭。「在十六樓出了電梯。是一片黑漆漆的。氣味不同。太安靜。有什麼不對勁。」
「那種恐怖,沒有經驗過是無法瞭解的。」她以乾乾的聲音說。
她有一會兒手中一圈又一圈地旋轉把玩著原子筆,以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似的臉色看著我。她明顯地迷惑著混亂著覺得很害羞。
自我介紹。客觀的事實。
「真的?可是這種事情,不是很異常嗎?」
「妳站在櫃台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飯店的精靈似的。」
她一面把原子筆在手上團團轉著,一面考慮了一下,但好像不太能瞭解我所說的意思。她嘴邊浮起曖昧的微笑,然後又用食指推一下眼鏡樑框。「那麼,等一下再說了。」她說。然後對我行了一個業務性的禮就回到她的崗位上去。一個有魅力的女孩子。而且精神上多少有些不安定的地方。
她有一點臉紅起來。「對不起。這家飯店,規則很囉嗦。」
「剷雪?」她說。
回到飯店正要通過櫃台時,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正是那位戴眼鏡的服務台女孩子。她從那邊叫著我。我走過去,她就把我帶到旁邊一點櫃台角落的地方。那邊是租車的櫃台,但只在看板旁堆著簡介而已,並沒有任何負責人在。
然後我買了報紙走進附近的Dunkin`Donuts甜甜圈店,吃了兩個鬆餅,喝了兩大杯咖啡。飯店的早餐這東西只要吃一天就膩了。還是Dunkin`Donuts最棒。既便宜、咖啡又可以續杯。
她想了一下我的話。然後放棄再想。「晚安。」說著她安靜地關上門。
沒辦法只好在大廳的沙發坐下來,暫且恍惚地望著周遭。櫃台那邊可以看見昨天那位戴眼鏡的女孩子。眼光和我相遇時,她顯得有一點緊張。為什麼呢?我的存在難道刺|激到她身上的什麼嗎?真不明白。不久時針指出十一點。考慮中餐也不奇怪的時刻。我走出飯店一面想著到什麼地方去吃中飯一面在街上逛。但看到每家店都不心動。大體上都湧不出食慾來。沒辦法隨便走進一家眼睛看到的店,點了義大利麵和沙拉。並喝了啤酒。好像立刻就快下雪的樣子,卻還沒下。雲紋絲不動,好像浮現在《格列佛遊記》裡的國家一樣,沉重地覆蓋在都市頭上。地上的一切東西看起來都被染成灰色。叉子和沙拉和啤酒看來全都是灰色。這種日子想不出任何正常事情來。
「嘿。」我試著開口出聲。門打開十五公分左右,她露出臉。「最近可以再邀妳嗎?」我問問看。
「可怕?怕被雜誌採訪嗎?」
「原來如此。」我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摸摸她的頭讓她心情平靜下來,但卻不方便這樣,於是默默看著對方的臉。
我這樣一說她好像有點失望的樣子。她嘴唇歪一下看了一會兒自己的手背。
「當然有。」她有點意外地說出。「雖然有,但那很難用語言來表達。所以到現在為止我從來沒有對誰說過。我所感覺到的是極具體的事,不過一旦想要用語言講的時候,就覺得那種具體性之類的好像就逐漸變淡了似的。所以我沒辦法好好講。」
「有一次,在一本週刊雜誌。報導過類似貪污嫌疑,公司對拒絕遷離的人找流氓或激進分子去恐嚇威脅把他們趕走,這類的報導。」
她輕輕聳一下肩,啜著血腥瑪麗。「我想大概是吧。所以經理一聽到你提起那個飯店名字,就對你警戒了。對嗎?他有警戒吧?不過說真的我對這件事的詳細情形並不清楚。只聽說過這家飯店命名為海豚飯店,就是因為和以前的飯店有牽連。有人說過。」
我沉默著。
她最後慢慢嘆一口氣。非常長的嘆息。大概自己都覺得長吧,過後才抬起頭來以有一點神經質眼睛看我。
我在這兩個理論之間煩惱了一陣子,計程車快要到達她的公寓時,她非常乾脆地為我解除了這個困境。「我和我妹妹兩個人住。」她對我說。
「可是。」我說。
「你以前經驗過這種事情嗎?」
「然後怎麼樣了?」我問。
「那麼等我工作結束後,可以見面談一下嗎?」
「那倒是。」司機以有些混亂的聲音說。「不過,先生您有一點怪喲。」
「為什麼知道噢?就是知道啊。」我說。
她笑了。「嘿,要不要進去一下喝個茶?我還想跟你多談一點。」
「工作很累吧?」我試著問她。
「那是因為我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麼相通的地方吧。」我會心地微笑說。
離開理髮廳後,我又回到大廳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麼才好。才消磨了四十五分鐘而已。
「你受傷了?」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迷惑著,終究什麼也沒說。只嘆了一口大氣而已。但並不是有不好感覺的嘆氣。只是單純地調整呼吸而已。「嘿,要不要吃點什麼?覺得肚子忽然餓起來了。」
其次搭計程車到圖書館去。我說到札幌最大的圖書館,就把我送到了。我在圖書館試著查一查她告訴我的週刊雜誌舊刊。登有海豚飯店報導的是十月二十日號。我把那部分影印了,到附近的喫茶店,一面喝咖啡一面坐定下來好好地讀。
她點點頭,考慮了一下之後在桌上備用的便條紙上用原子筆把店名和簡單的地圖記下。「請在這裡等。我八點半以前到。」她說。
「或許看不出來,不過我也曾經受過很多傷,相當多噢。」她小聲說。「因為種種原因,所以結果我辭掉東京的飯店。是受傷了。很難過。有些事情我無法像一般人那樣善於處理。」
「我想說的是。」我說。「這種事情是會慢m.hetubook.com.com性化的。吞進日常生活裡去,弄不清楚什麼地方受傷了。不過那卻是存在的。傷這東西就是這樣。並不是可以說就是這個,然後拿出來給人家看的。能夠讓人家看的東西,就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了。」
對了,去理髮吧,我忽然想到。試著回想在東京時,因為工作忙連上理髮廳的時間都沒有。已經快一個半月沒去理髮了。這想法不錯。既實際又健康。因為有空了,所以去理髮。有道理。向任何地方提出都不丟臉的發想。
「晚安。為我問候妳妹妹。」我說。
她進來時是差五分九點。
我微笑著。「不過眼鏡非常搭配。」
「為什麼噢?」我說。「不過總覺得可以知道。」她對這個思考了一下。
「很抱歉沒能幫上忙。難得妳特地告訴我這些。」我說。
「我再一次回頭看看電梯。但這次連電梯開關的燈都熄滅了。什麼都看不見。全部死掉了,完全。那真的好恐怖。這是當然的吧?在完全漆黑裡頭只有我一個人哪。好恐怖噢。可是,很奇怪。周圍實在太安靜了。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不是很奇怪嗎?因為停電變成黑漆漆的噢。大家應該都會開始騷動對嗎?飯店幾乎客滿,如果發生那種事的話絕對應該會大騷動的。然而,卻靜得令人害怕。因此,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她抬起臉來微笑。這和過去的微笑是感覺有點不同的微笑。是個人性的微笑,我想。她因為說出來了而顯得比較放鬆些。「不知道為什麼?跟你講話的時候不曉得怎麼覺得心情好像逐漸平靜下來了。我,其實是很怕生的,跟第一次見面的人不太能談什麼,跟你卻可以很自然地說出口。」
我也很愉快,我說。
她把戒指拿下,又再戴上。然後喝血腥瑪麗,弄弄眼鏡。接著微微笑一下。
「很抱歉,請你裝成正在洽談租車的樣子。」她說。然後以側眼瞄了一下櫃台那邊。「因為照規定我們是不可以跟顧客私下交談個人的事的。」
我坐在櫃台,一面聽著Gerry Mulligan很有品味的美好獨唱,一面花時間慢慢喝著J&B兌冰水。八點四十五分了她還沒出現。不過我並不介意。大概工作拖延了吧。店裡氣氛滿舒服的,一個人消磨時間也習慣了。我一面聽著音樂一面啜著威士忌,喝完又點第二杯。然後因為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看的東西,因此望著放在前面的菸灰缸。
「關於那家舊海豚飯店。」她說。「不過,您,不是和採訪或這方面有關的人吧?」
「我聽到那聲音的瞬間嚇呆了。覺得這不是人的腳步聲。雖然沒什麼根據,但憑直覺這樣想。這不是人類的腳步聲。我第一次感覺到背脊凍僵的感覺,那時候。背脊真的凍僵了。不是修辭上的誇張。我奔跑起來。一個勁地跑。我想中途跌倒了一次或兩次吧。因為絲|襪都破了。不過這種事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一直跑著逃走。跑的時候只想著如果電梯還死在那裡不動的話該怎麼辦才好。不過電梯確實在動著。顯示樓層的按鈕電燈也亮著。電梯停在一樓。我不顧一切地按了按鈕,電梯就上來了。可是那上升法卻非常慢。真的是難以相信的慢。二樓……三樓……四樓……這樣。快點來、快點來,我一直唸著,但都不行。花了好長的時間。好像故意要讓人焦急似的。」
「下樓之後經理把我叫到他自己的房間。我以為他會發脾氣。但他卻沒有生氣。而且叫我把詳細情形說明一遍。於是,我把全部經過詳細地向他說明。連那沙啦沙啦的腳步聲也說了。雖然覺得好像很愚蠢。心想他大概會笑說妳作夢了吧。
什麼也沒想到。
「雖然我不清楚妳說在意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不管怎麼樣都說來話長。在這裡不方便談吧。看來妳也很忙的樣子。」
結果決定坐計程車到市中心去,在百貨公司買東西消磨時間。買了襪子、內衣,買了預備用的電池、旅行用的牙刷和指甲刀。買了宵夜用的三明治、小瓶白蘭地。每一件都不是必要的東西。只是為了消遣而買的。因此總之磨掉兩小時。
「於是,我正這樣想的時候,漸漸生起氣來。與其說恐怖不如說生氣比較強烈。於是我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結果,試著走了兩、三步。慢慢地。結果,好奇怪。也就是說,腳步聲和平常不一樣。我那時候穿的雖然是低跟鞋,但走起來的感覺和平常不一樣。不是平常走在地毯上的觸感。而是更粗硬的感覺。因為我對這種事情很敏感,所以不會搞錯。真的噢。而且,空氣也和平常不同。怎麼說才好呢,有黴味。和飯店的空氣完全不同。我們飯店的空氣是完全用空調控制的。非常花心思的。不是普通的空調,而是製造出好空氣送出來的。不像其他飯店那樣太乾燥,鼻子都乾乾的,而是送出自然的空氣。所以,有黴臭味這回事是無法想像的。在那裡的空氣,用一句話來說,是古老的空氣。幾十年以前的空氣。就像小時候,到鄉下爺爺家去玩,打開舊倉庫時聞到的那種臭味。混合著各種舊東西,一直沉澱著似的那種空氣。
「不是。不是這樣。雜誌的事我倒無所謂。因為,雜誌不管刊登什麼都跟我沒關係。不是嗎?只有上面的人會慌張。我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是那家飯店的整體。那家飯店,也就是說,有什麼不對勁。應該說是有點不正常吧……有什麼歪斜的地方。」
「是啊。」她說。「不過如果有什麼留下,反而覺得可怕。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是膽小嗎?大家來了,然後走掉。因為這樣也輕鬆啊。好奇怪噢,這種事。一般的女孩子不會這樣想吧?一般的女孩子都在追求什麼確實的東西。不是嗎?但我不是。為什麼呢?我真不明白。」
我們一面吃著一面談各種話題。她談飯店工作的事,札幌的生活。她也提到關於自己的事。她二十三歲。高中畢業,在訓練飯店從業員的專科學校唸了二年後,在東京工作了兩年,然後看到海豚飯店的徵人廣告來應徵被錄用,於是搬到札幌來。到札幌對她來說很方便。因為,她老家本來就在旭川附近經營旅館。
怎麼取個這麼無聊的名字呢。
我暫且走下大廳,在那豪華的沙發坐下來,試著擬一下今天一天的計畫吧。卻擬不成什麼計畫。既不想參觀市區,也沒有想去什麼地方。雖然想到去看個電影消磨時間,但也沒有想看的電影,何況來到札幌了卻到電影院去消磨時間也未免太呆了吧。那麼該做什麼才好?
「好久沒有這樣悠哉了。」她說。我也好久沒有這樣悠哉了。我們兩人之間有什麼相通的地方,我再一次這樣感覺。正因為這樣我才會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對她懷有好感。
我們喝了相當多酒。喝得搞不清楚到底點了幾杯。時鐘已經十一點了。她看看手錶,說明天早上必須早起所以要回去了。我說用計程車送她回家。她住的公寓在車程十分鐘左右的地方。我付了帳。走出外面剛開始飄著零星的雪。雖然雪不大,但路面結凍了滑溜溜的。因此我們緊緊挽著手臂走到計程車乘車場。她有點醉醺醺飄飄忽忽的了。
在計程車裡我們漫無顧忌地閒聊著。談到雪、談到寒冷、談到她的工作時間,東京的事、這一類的。一面談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些話,我一面為接下來要跟她怎麼樣而煩惱。我明白再往前推一下的話是可能跟她睡覺的。這種事情就是知道。至於她是不是想跟我睡覺則當然不清楚。不過只知道她覺得跟我睡也可以。這種事從眼神、呼吸、談話方式、手的動作就知道了。而對我來說當然是想跟她睡的。也知道即使睡了也不會有什麼麻煩。只是來了然後走掉而已。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然而我下不了決心。這樣跟她睡不是不太公平嗎的想法,老是在我腦子的角落裡揮不掉。她比我小十歲,有些不安定,而且又相當醉,連腳步都站不穩了。這樣就像是用做了記號的撲克牌玩遊戲一樣。不公平。
「會像在大衣胸口別起Keith Haring的徽章一樣。」
她手還搭在門上深深吸進了一口氣。「大概吧。」她說。然後再關上門。
「是嗎?」我說。我有那麼怪嗎?
這就是所謂的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們就是活在這樣的社會裡。連所謂善惡的標準都細分化了。詭辯化了。善之中有新潮的善,和非新潮的善。惡也有新潮的惡,和非新潮的惡。新潮的善之中也有正式的、休閒的、有熱的、酷的、有合潮流趨勢的,有假道學的。搭配組合還頗好玩的。就像穿膩Missoni毛衣,配Trussar長褲、穿Pollini皮鞋一樣,可以玩複雜的樣式。在這種世界,哲學逐漸類似經營理論。哲學逐漸接近時代的動力主義。
計程車停在公寓前時,她對我說對不起我覺得很害怕,可以跟我走到門口嗎?因為走廊一到深夜有時候會有奇怪的人,她說。我跟司機說五分鐘回來,請他在這裡等一下,於是挽著她的手臂走過入口前結凍的道路。然後我們沿樓梯走上三樓。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簡單鋼筋骨水泥公寓。來到門上有306號碼的門前時,她尷尬地微笑著,說謝謝,今天很愉快。
「就這樣子,電梯門一開,我很平常地走出去。什麼也沒想。對嗎?不是會這樣嗎?平常總是做慣的,去慣的地方,就會毫不考慮地行動對嗎?反射性地,我也極自然地猛然踏出腳步。我想我大概在想什麼,一定是。雖然不記得在想什麼了。我兩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站在走廊忽然發現,周圍一片漆黑。完全漆黑。我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電梯門已經關上。是停電嗎?我想過,當然。不過不可能的。首先飯店就有確實的自動發電設備。所以如果停電,會立刻自動切換。自動地。啪一下。真的是立刻會。我也參加過這種訓練,所以很清楚。因此原理上,是沒有所謂停電這回事存在的。而且,如果萬一,自動發電設備也故障的話,走廊也應該還有非常燈會亮著才對。所以,沒有理由會這樣完全漆黑一片。走廊應該有綠色燈光照亮的。不能不這樣。考慮過所有的狀況之後,都不可能。
「沒關係。」她說。「這不怪你。而且反正能讓我說出來也好。因為說出來之後稍微輕鬆一點了。這種事情一個人悶在心裡,心情好不安穩喏。」
她一個勁兒地思考著這個。
她用手指拉扯著白襯衫兩邊的領襟,然後又再乾咳。
「過去曾經被寫過什麼嗎?」
「但他並沒有笑。不但如此還滿臉認真的樣子。而且這樣對我說。『現在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噢。』以很溫和的口氣。『我想大概是搞錯了吧,不過不能嚇到別的工作人員,所以妳不要說噢。』我們經理不是說話這麼溫和的人。而是更嚴厲的。因此我那時候想。說不定我不是第一個有這種經驗的人。」
「為什麼說原來如此呢?」
我把那便條收進大衣口袋裡。
「大概吧。」我同意。
「一定是這樣的。」我說。「不告訴任何人而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裡,那會在腦子裡越來越膨脹。」我把雙手展開做出像氣球吹脹的樣子。
她很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嘿,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情呢?」
雖然當時並不覺得,但一九六九年世界還是單純的。只有機動隊員丟石頭而已。有時候人還可以達成自我表現。可以算是自成一個良好時代。在詭辯化的哲學下,到底有誰能對警察投石頭呢?到底有誰自動願意去承受催淚瓦斯呢?那是現在呀,從每個角落到每個角落都張滿了網子。網子之外還有網子。什麼地方也去不了。要是丟石頭的話,會彈回來打到自己。真的是這樣。
「然而,那時候,走廊卻完全黑漆漆的。看得見的光說起來只有電梯按鈕和樓層數顯示而已。紅色的電子數字。我當然是按了按鈕噢。但電梯卻一直往下降,不再回來。完了完了我想,我試著環顧四周。當然很害怕,但同時也覺得好麻煩哪。你知道為什麼嗎?」
「去過好幾次。」她以平板的聲音說。「因為是工作場所,有時候不想去也不得不去對嗎?不過只有在白天去。晚上就不去。不管有什麼事都不去。我不想再遇到那種事。所以也不值晚班了。我跟上面的人說不想做。清清楚楚地說了。」
「可怕嗎,那時候?」她問。
強求的事也做。
「黑仔裡的一個。」
「是沒辦法啊。」我說。「這我知道。所以就像剷雪一樣。因為沒辦法而做。不是因為有趣而做。」
「我不覺得奇怪。所以妳不用擔心。」我說。「我不是壞人。雖然不怎麼受歡迎,但我不做令人討厭的事。」
「只要是站在那樣立場的人,誰都多少會受一點傷吧。」
「真的?」
她微微搖搖頭。然後嘴唇暫時輕輕貼著玻璃杯。好像在苦苦思考著該怎麼說才好似的。
「那眼鏡跟妳很搭配。非常可愛。」我說。
她用手指碰了一下眼鏡邊緣。然後乾咳。大概是容易緊張的類型吧。「其實我是想請教您一點事情。」她恢復鎮定地說。「是個人方面的事。」
她在桌上支著下巴看我的臉。「對不起,我問得好奇怪。不過你是如何受傷的,我不太能想像。你是如何受傷法呢?受傷後會變怎樣呢?」
我回想舊海豚飯店經理的事。天生就被失敗的陰影所覆蓋的不幸男人。他是不可能適應這個時代的。
「是啊,或許吧。」我說。「不過就像剛開始說過的那樣我不會做令人討厭的事。也不會勉強什麼。所以沒有什麼需要說謊的。」
「只是想問一下而已。」她說。
「結果,以前的海豚飯店也牽連在那事件裡嗎?」
「可是,還聽得見喏。那腳步聲。沙啦……沙啦……沙啦……地走近來。慢慢地,可是確實地。沙啦……沙啦……沙啦……的。走出房間,走過走廊,往我的方向走過來了。好可怕噢。不,那不叫作可怕。我的胃縮緊了吊起來,一直吊到喉嚨下面來喲。而且全身直冒冷汗。好難聞的冷汗。一股惡寒。簡直像蛇在皮膚上爬行著一樣。電梯還不來。七樓……八樓……九樓……。而那腳步一直往這邊接近。」
「像很真實的夢一樣?」
「穿黑衣服的同事。」
她沉默下來。我喝乾威士忌,點了續杯。並幫她也點了第二杯血腥瑪麗。
「如果遠一點的地方,可以慢慢談的話,我可以去。」
「那麼,妳有沒有聽別的工作人員談過這一類的事情?」我問。「有沒有什麼跟妳的經驗相通的異樣的事,或奇怪的事,不可思議的事?只是純粹的流言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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