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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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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門前,看了一會兒那光。
我一步一步小心謹慎地往前跨步。而且想。那個女孩子居然能夠應付這種事。我真是佩服極了。突然被放進這種莫名其妙的漆黑裡,而且一個人往那黑暗深處去確認有什麼東西。連我——連事先已經聽說過有這種怪異空間的黑暗存在的我——都覺得這麼可怕。如果沒有任何預告就獨自被丟進這黑暗中的話,我大概不會想要往前進。我一定會一直站在電梯前不動吧。
我沒有逃走。可以感覺到汗正沿著背脊流下。但隨著那腳步聲的接近,很奇怪的是我心中的恐怖反而逐漸減淡了。沒問題,我想。這不是邪惡的東西。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這個。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順其自然就行了。沒問題。我在溫暖的體液的漩渦中。我緊緊握住門的把手,閉上眼睛,停止呼吸。沒問題。不可怕。我在黑暗中聽著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身的心音。我被包裹在、包含在自身的心音中。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對自己說。只是連繫著而已。
我朝向光前進,腳踏出之後,腦子裡的影像悄然消失了。
我在沉默的黑暗中沿著牆壁前進。我決定不再多想。想也沒有用。只有拖延時間而已。什麼也不想,只集中注意力在把腳往前移而已。非常小心、確實地。光幽微地照出周圍。那並不亮到足夠看清那是什麼樣的場所。只能看見門而已。不記得曾經見過的門。對了,正如她所說的。古老的木製門。那上面附有號碼。但那數字則讀不出來。太暗了,門牌也髒。總而言之這裡不是海豚飯店。海豚飯店裡應該沒有這樣古老的門存在。而且空氣的質也不一樣。這臭味到底是什麼?簡直像是古老的紙的臭味。光偶爾飄忽地搖曳著。大概是蠟燭的光吧。
首先這是和那個女孩所遭遇過的完全一樣的事態和圖書。我只是在重蹈覆轍而已。因此沒有什麼可怕的。她也一個人好好經歷過擺脫過這種狀況的。我當然也可以。不可能不可以。因此要鎮定。只要像她所做的那樣去做完全一樣的動作就行了。這個飯店裡潛存著某種奇怪的東西,而那很可能是和我自己有關的事。這家飯店確實有某個地方和那個海豚飯店有連繫。因此我才會來到這裡。對嗎?是啊。我不得不和她一樣地行動,而且必須看清楚她所沒看到的東西。
我的手依然扶著牆壁往右轉過彎。遠方看得見微弱的光。好像穿過幾層濃霧透過來的朦朧微弱的光。
那是誰我不用張開眼睛也知道。
走廊往右轉了。
淡出。
我停止呼吸等待著。
腳步聲停下來。那就在我身邊。而且正看著我。我閉著眼睛。連繫著,我想。我和所有的地方連繫著。尼羅河岸、奇奇、海豚飯店、古老的搖滾樂、一切的一切。塗滿了香料的努比亞宮女們。滴答滴答刻著時間的炸彈。古老的光、古老的音樂、古老的聲響。
在營火前面敲著手鼓跳著〈Billie Jean〉的麥可傑克森。連駱駝們都聽得著了迷。
可怕嗎?
我下定決心,在黑暗中摸索著慢慢往右邊開始移步前進。但腳還不太能動。覺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腳似的。肌肉和神經無法順利連動。我雖然打算移動腳步,但實際上腳卻沒有動。像黑暗的水一樣的黑暗把我完全包住無法逃出。那黑暗無止盡地延伸。一直到地球的芯為止。我正往地球的芯前進著。而且到了那裡之後,就再也無法再回到地上來了。想點別的事吧,我想。不想點什麼的話,恐怖便逐漸支配著身體。想想電影的情節吧。剛才進行到什麼地方了?到羊男出現的地方。但沙漠的背景到這裡就結束了。畫面又hetubook•com•com回到法老的宮殿。金碧輝煌的宮殿。整個非洲的財富全都集中在這裡。努比亞人的奴隸在那裡必恭必敬地侍候著。法老就在正中央。音樂響著Miklos Rozsa般的調子。法老顯然正煩躁。「埃及一定在腐敗中。」他想。「而且就在這宮殿裡,有什麼不對的事正在進行中。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必須糾正才行。」
是羊男。
我吞進一口唾液。發出像用金屬棒敲在汽油桶正中央一樣巨大的聲音。只不過是吞一口唾液而已。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不是海豚飯店。絕對不對。只有這點是不會錯的。這是什麼別的地方。我不知道穿過了什麼,進到這奇怪的地方來了。我閉上眼睛大大地深呼吸了幾次。
我的思考在黑暗中輕微地發出回聲。思考竟然會有回聲。不可以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必須開始行動才行。不是嗎?我不是為了這個而來到這裡的嗎?
「我在等你喲。」那個說。「一直在等你。進來吧。」
正如她所說的。但在我腦子裡,她正和我那同班同學睡覺。他溫柔地脫掉她的衣服,一一讚美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而且是真心地讚美。真要命。實在佩服。但接著便逐漸生起氣來。這是不對的,我想。
然後那聲音傳來了。咔沙咔吱地被誇張的聲音。是衣物摩擦的聲音。有什麼從地上站起來。然後是腳步聲。那正朝向這邊慢慢走過來。像是拖著拖鞋似的沙啦、沙啦的聲音。有什麼走過來了。什麼不是人的東西,她說。正如她所說的。那不是人類的腳步聲。是什麼別的東西的。現實上不存在的什麼——但卻存在這裡。
無法識別任何一件有形狀的東西。連自己的身體都看不見。甚至無法感知那裡有什麼動靜。在那裡有的只是黑色的虛無而已。
我暫時在那m.hetubook.com.com裡站定不動。身體想動,手腳卻像麻痺了似的失去原本的感覺。就像被壓到深海底下去了似的。濃密的黑暗把奇怪的壓力加在我身上。沉默壓迫著我的鼓膜。我設法多少讓眼睛去適應習慣這黑暗。但是沒有用。這不是隨著時間的經過眼睛便會習慣的那種半調子的黑暗。而是完全的黑暗。就像用黑色顏料重複塗了好幾層又好幾層似的深得沒有縫隙的黑暗。我試著無意識地探索著口袋。右邊口袋裡放有皮夾和鑰匙環。左邊則有房間的卡片鎖、手帕和一點零錢。但這些東西在黑暗中沒有任何用處。我第一次後悔戒了菸。如果沒戒菸的話,口袋裡應該會有打火機或火柴的。但現在後悔這種事情也沒有用。我手從口袋伸出來,試著往可能有牆壁的方向伸出去。我感覺到黑暗深處有堅硬的縱向平面。牆壁在這裡。牆壁滑溜溜冷冰冰的。以海豚飯店的牆壁來說它太冷了。海豚飯店的牆壁並沒有這樣冷。因為冷氣經常維持空氣的穩定溫度。鎮定下來慢慢思考一下吧,我告訴自己。
我想起她來。想像她穿著游泳比賽用的黑色光滑的游泳衣,正在游泳班學游泳的樣子。而且我那當電影明星的以前的同班同學也在那裡。她似乎也癡癡地為他著迷。當他向她提示自由式的右手該如何往前伸時,她正以陶醉的眼神望著我的朋友。而到了晚上她就溜進他的床上。我好悲哀。甚至受傷了。這樣不可以,我想。妳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感覺很好很親切而已。或許他會對你甜言蜜語,讓妳得到高潮,但那只是親切而已喲。那只是單純的前戲問題呀。
聲音響法好奇怪。就像她說的那樣。對了,我必須敲門才行。要敲門哪。於是我試著敲門。不假猶豫地下定決心。小聲地叩叩兩下。但願聽不見,那樣小聲地。但傳出來的聲音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是巨大的。那聲音簡直像死本身那樣沉重、冰冷。
正如她所說的。
那是可怕的完全的黑暗。
走廊往右邊轉彎。
我的同班同學正溫柔地吻著她的身體。從脖子、肩膀往乳|房慢慢地。攝影鏡頭對著他的臉和她的背。然後鏡頭圓滑地旋轉。於是映出她的臉。但那不是她。不是海豚飯店櫃台的女孩子。那是奇奇的臉。以前和我一起住在舊海豚飯店,擁有美麗耳朵的高級妓|女奇奇。什麼也沒說便一聲不響地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掉的奇奇。我的同班同學和奇奇正在睡覺。那看來像是實際上電影中的一幕似的。分鏡精確。有點過於精確了。甚至可以說是平庸。他們在公寓的一個房間裡相擁著。光線從窗戶的百葉簾照進來。奇奇。為什麼她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時空正混亂著。
要命,我想。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害怕。覺得好像變成赤|裸裸了似的。感覺很壞。深沉的黑暗在我身邊飄著暴力的粒子。而我連那個正像海蛇般無聲地潛近都看不見。無救的無力感支配著我。覺得全身能稱得上毛孔的毛孔都直接曝露在黑暗中似的。襯衫被冷汗濕透了。喉嚨乾乾渴渴的。想要吞唾液都極為困難。
頭腦有點混亂。
可怕。
然後又再想起那個櫃台的女孩子。那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和她睡覺呢,我忽然想。我還能夠回到那個現實世界嗎?還有我還能夠和那個女孩子約會嗎?想到這裡我對現實世界和游泳班感到嫉妒。或許正確地說那不是嫉妒。那是被擴大被歪曲了的後悔之念也說不定。但表面上看那和嫉妒一模一樣。至少在完全的黑暗中那感覺像是嫉妒本身一樣。真要命,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感到嫉妒呢。已經好久沒有對什麼嫉妒了。我是一個幾乎對嫉妒這種感情沒有感覺的人。或許我太個人主義而無法嫉妒什麼。但現在,我感到令人和*圖*書吃驚程度的強烈嫉妒。而且是對游泳班。
時空正混亂著。
雖然說來有點蠢,不過我好想聽Paul Mauriat大交響樂團的〈Love Is Blue〉。心想如果現在能聽到那背景音樂的話不知道有多幸福。可以得到多大的鼓舞。理查克萊德門也好。要是現在的話那也可以忍受了。或者Los Indios Tabajaras,或Jose Feliciano,或Julio Iglesias,或Sergio Mendes,或The Partridge Family,或1910Fruitgum Company,什麼都可以。現在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行,只想聽音樂。實在太靜了。即使是Mitch Miller合唱團,我也可以忍受,Andy Williams和Al Martino的二重唱也可以忍受了。
有一會兒沉默。和她那時候一樣。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也許是五秒鐘,也許是一分鐘。在黑暗中時間並不確定。會動搖、拉長、或收縮。在那沉默中連我自己都動搖著、拉長著、收縮著。配合著時間的扭曲我自己都扭曲了。像站在照妖鏡前映出來的像一樣。
在那樣的黑漆漆裡,自己的存在感覺上變成純粹是觀念性的東西,肉體在黑暗中溶解,沒有實體的我這個觀念則像個靈媒體所放出來的物質般飄浮在空中。雖然我被從肉體解放出來了,但還沒有被賦予新的去向。我在那虛無的宇宙中徘徊著。在惡夢與現實的奇妙境界線上。
太愚蠢了,我想。有什麼地方的誰會去嫉妒游泳班呢?從來沒聽過這回事。
少來了,我想。無聊事想太多了。但又不可能不去想。什麼都行。想用什麼把腦子裡的空白填滿。因為恐怖。在空白中恐怖會潛進來。
鎮定下來思考。
頭腦有點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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