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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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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的下面是?」有人問。「71。」我說。「睡著了。」灰色猿猴說。當然哪,我想。那樣用力敲嘛,當然睡著了啊。昏睡,是正確的語言。然後黑暗來臨。
「也許大家會做,但我不做。」我說。
「嗯,好像沒發燒。」她說。「你好好睡吧。做個好夢。」
「下午三點?」我重複著。我也不太想得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呢?」我試著向自己發問。
我上了床,背靠著床板望著她的姿勢。沒有一點皺紋的白襯衫。深藍色窄裙。被絲|襪包裹著的修長的腿。她也一樣被染成灰色了。因此她看來簡直就像舊照片中的人像似的。看著這樣子感覺真美妙。覺得自己好像和什麼連繫著似的。我甚至勃起了。那也不壞。灰色的天空,睏得要死的午後三時的勃起。
「為什麼這樣一直看著我呢?」她問我。
腦袋後面被灰色猿猴敲打過的地方還疼。何必這麼用力敲呢,我想。真過分。覺得腦袋好像凹進去了似的。
「嗯,我想大概是吧。」我說。
「我在嫉妒著游泳班。」我說。
回到房間再度泡澡。這次已經沒有寒氣了。我在浴缸裡慢慢伸展身體,花時間像解開打結的線團般讓關節一一緩解。指尖也能好好運動了。對,這是我的身體,我想。我現在在這裡。在現實的房間中,現實的浴缸中。並不是在什麼特別快車裡。也聽不見汽笛聲。已經不必再讀取車站名稱了。不必再想任何事了。
她來到我身旁,伸手摸摸我額頭。
「臉色很壞,而且https://m.hetubook.com.com浮腫。有沒有發燒?有問題嗎?」
我披上浴袍走到門口,什麼也沒問地打開門。櫃台的女服務生溜了進來,把門關上。
走出浴室上了床看看鐘,已經十點半。要命我想。甚至想乾脆別睡出去散步算了?但正恍惚地這樣想著時睡意卻突然來臨。就像舞台轉暗一般,一瞬之間急遽的睡意。我還清楚記得落入睡眠的那一瞬間。一隻巨大的灰色猿猴拿著鐵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進到房間裡來,從我腦後使勁地敲下。於是我便像昏倒了似地落入深沉的睡眠。
但海鷗們已經不在了,誰也不會稱讚一聲「答對了。」
「門鈴。」我試著出聲說。
海鷗們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回答我。為什麼海鷗們不見了呢?
「不怪呀。」我說。「只是有點混亂而已。想法有必要整理。」
這繼續到九點。確認過時鐘指了九點之後,我放棄地起床。不行,睡不著,我想。我到浴室去刮鬍子,但為了好好刮完鬍子,我不得不好幾次對自己說「現在正在刮鬍子噢」。然後我穿上衣服用髮刷梳頭,到飯店餐廳去吃早餐。坐在靠窗的位子點了歐陸早餐,喝了兩杯咖啡,啃了一片吐司。一片吐司都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吃完。灰色的雲連吐司都染成灰色。吃起來像棉絮一樣的味道。好像在預言地球終結似的天氣。我一面喝著咖啡,一面反覆重讀早餐菜單五十次左右。但仍然無法去除頭腦的僵硬。列車依舊繼續急馳。還聽www.hetubook.com.com得見汽笛聲。就像牙膏硬化了一樣,那種感覺的僵硬。我周圍人們熱心地吃著早餐。他們在咖啡裡放砂糖,在吐司上塗奶油,用刀子和叉子切著培根、蛋。不斷發出咔鏘、咔鏘餐具和盤子的磨擦聲。簡直像調車場一樣嘛,我想。
是電話,我想。
那是堅硬紮實的睡眠。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沒有背景音樂。既沒有〈月河〉也沒有〈Love Is Blue〉。簡單而沒有裝飾的睡眠。「16的下面是什麼?」有人問。「41。」我回答。「睡著了。」灰色猿猴說。對,我睡著了。在硬硬的鐵球裡我把身體縮成一團像松鼠般沉睡著。好像搗碎樓房時用的那種大鐵球。裡面挖空了。我在那裡面睡著。堅硬、紮實而簡單地……
我望著她相當長一段時間。直到她轉過頭看我,我還依然一直望著她。
「不打攪。」我說,在床上坐下。「雖然睏得要死,但不打攪。」「也不會做怪?」
「不簡單。」她朝著窗玻璃說。她的語氣裡雖然聽不出嘲諷的意味,但也沒有特別佩服的樣子。只是淡淡的,中立的。
「是嗎?」她以無感動的聲音說。並就此沉默了三十秒左右。「例如?」三十秒後她說。
但願她一直在這裡我這樣想。在我睡覺的時候也一直在我身邊。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望著她穿上淺藍色外套走出房間而去。她走掉以後,就像交替似地灰色猿猴又拿著鐵鎚進到房間來。「沒問題。不和*圖*書用這樣做我都可以睡著的。」我想這樣說。但卻無法順利說出來。於是又挨了一擊。
「也不做怪。」
我想了一想。試著努力想。但什麼都沒辦法想。
「什麼時候睡的?到底?」
她看看我穿的浴袍,然後看看我的臉。於是皺起眉頭。
有什麼在呼喚我。是汽笛嗎?
「怎麼在下午三點鐘睡覺呢?」她問。
我伸出手拿起枕邊的電話。「嗨。」我說。但只聽見嗡——的聲音。嗶咿咿咿咿咿咿咿咿的聲音在別的空間響著。是門鈴。有人在按門鈴。嗶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我忽然想起羊男。現在這個瞬間他也存在著。他在這飯店的某個小時空的歪斜裡。嗯,他在。而且他正想告訴我什麼。但不行。我無法讀取。速度太快。腦子僵硬,無法讀出字來。只能讀出停止的東西。Continental Breakfast -Juice(orange,grapefruit,or tomato),Toast,or……有人跟我說話,要我回答。是誰?我抬起眼睛。是服務生。他穿著白襯衫,雙手拿著咖啡壺。像是拿著什麼獎品一樣。「請問要不要續杯?」他客氣地問。我搖搖頭。他走掉之後,我站起來走出餐廳。咔鏘咔鏘的聲音在我背後繼續響著。
有人用瓦斯管的火正想燒開鐵球。發出那樣的聲音。
「而且現在要做什麼也太睏了。」我補充道。
回到房間後,我就先把浴缸放滿熱水,脫掉衣服,讓身體慢慢沉下去。但身體簡直泡不熱。和圖書凍徹身體的芯了,泡在熱水裡反而感覺到一股寒氣。我打算在熱水裡泡到那寒氣消失為止,但在那之前我的意識被蒸氣蒸得迷離,朦朧,因此放棄了走出浴室。我把頭貼在窗玻璃上讓它稍微涼一點,然後在玻璃杯裡斟了一大杯白蘭地咕咕地喝乾,就那樣上床。什麼也不想,讓沒有一點塵埃的頭腦沉沉入睡吧我想。但不行。要想睡著是絕對不可能的。我依舊抱著僵化的意識躺在床上。而早晨終於來臨了。陰沉沉灰撲撲的早晨。雖然沒有下雪,但天空沒有一絲縫隙地被灰色的雪雲所覆蓋,街上的每個角落都被那灰色染遍了。映入眼裡的一切全是灰色的。落魄的靈魂所居住的落魄的城市。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好像要確認思考結果似的用手指輕輕壓壓太陽穴。「也許噢。我覺得你跟別人有一點不一樣。」她說。
「大家都這樣說,但卻都做了。」
她站起來脫下淺藍色外套,把它像昨天那樣披在椅背上。但這次她沒有來到我身旁。卻走到窗邊去,站在那裡一直眺望著灰色的天空。也許我只穿一件浴袍的樣子,還有臉色很糟糕的關係吧,我想。但沒辦法。我也有我的狀況這東西。總不能以擺好臉色給別人看當目的活著啊。
「不知道。」我說。「很多事情還需要整理。階段性地思考。整理,然後才能確認。」
嗶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對。」她說。「我來看看你的臉。因為覺得有一點興趣。不過如果會打攪你的話我就出去。」
「沒關係,不用想了。」她好像和_圖_書放棄了似地說。然後在沙發坐下,用手稍微碰一下眼鏡邊緣,認真地看我的臉。「不過,你的臉色很難看喏。」
她稍微歪著頭,然後微笑。「怪人。」她說。
「沒問題。只要好好睡一覺就會復原的。不用擔心。我向來很健康。」我說。「妳是休息時間嗎?」
「例如——」我說。但頭腦的旋轉完全停止了。什麼也想不出來。什麼語言也浮不上來。我只是忽然有這種感覺而已。這女孩子和我之間就算只是很微小的東西,不過確實是有什麼相通的東西,我這樣覺得。沒有例如,也沒有雖然,什麼都沒有。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不,不是,不對,海鷗們說。
我並不是因為想什麼,而睡不著。我什麼也沒想。要想什麼我的頭腦太疲倦了,然而卻睡不著。我的身體和精神的大部分都希求著睡眠。然而頭腦的一部分卻僵硬了頑強地抗拒著睡眠,因此神經可惡地亢奮著。那就像從以猛烈速度急馳中的特快車車窗裡,想讀取車站名的標示時的焦躁很類似。車站接近了——好吧,心想這次要定睛好好讀取站名——卻不行。速度太快。可以模糊地看到字形。卻不知道是什麼字。剎那間那已經過去了。就這樣無止盡地繼續著。車站一個接一個來到。不知名的邊境小站。列車汽笛鳴響了好幾次。那高亢的響聲像蜜蜂般刺著我的意識。
不,不對,也不是這樣,海鷗們齊聲說。像希臘劇的合唱一樣。
「嘿。」我說。「我想上次也說過了,我覺得和妳之間好像有什麼微小地方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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