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舞!舞!舞!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17

17

然後我又到澀谷的電影院去看《單戀》。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但不能不看。我大概算好時間走進電影院,恍惚地等著奇奇出現的一幕,把精神集中在那一幕。希望不要看漏細節。情景還是依然不變。星期天早晨。到處都有的慵懶星期天光線。窗戶的百葉簾。女人赤|裸的背部。男人在那上面爬行的手指。牆上掛著建築師柯比意(Le Corbusier)的畫。床的枕頭邊放著Cutty Sark的酒瓶。有兩個玻璃杯,還有菸灰缸。Seven Stars香菸盒。房間裡有音響組合。也有花瓶。花瓶裡插著像是瑪格麗特似的菊花。地板上散落著脫下的衣服。還看得見書櫥。鏡頭繞圈子轉著。是奇奇。我不禁閉起眼睛。再張開眼睛。五反田君抱著奇奇。輕巧溫柔地。「不對呀。」我想。而且不禁脫口而出。有四個坐在對面座位的年輕男人瞟我一眼。主角女孩子出現了。她的頭髮梳著馬尾巴。棉布風衣和藍牛仔褲。紅色愛迪達鞋。手上拿著蛋糕或餅乾盒之類的東西。她走進房間,然後逃走。五反田君茫然了。他從床上起身,以注視眩眼的光線似的眼神,凝神注視著她已離去之後留下的空間。奇奇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憂鬱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呢?」
「真的有重要的事。」我說。「所以如果這次這件事能聯絡上的話,我想我們雜誌這邊在工作上也會給你們方便。」
不是,是百分之百的私事,我說。
關於這點對方想了一下。當然這是謊話。我並沒有力量去做這種利益輸送。我的工作只有做做人家要我做的採訪而已。
我靠在廚房流理台上又再喝了一杯威士忌,想著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想過從這邊再打一通電話去給雪。問她為什麼知道羊男的事。不過我有些太累了。好長的一天。而且她說「下次再說。」而掛了電話。只好等下次再說了吧。而且和_圖_書,我想,我也不知道她公寓的電話號碼。
「嘿,很抱歉,你去別的地方跟別人睡吧。因為我不會生氣。」她說。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她竟然是認真的。我並不想跟別的女人睡覺,我說。因為我真心不想啊。可是我希望你跟別人睡,她說。而且我想我們彼此都重新想一想以後的事情吧,她說。
高速公路的雜音過了十二點還不中斷。偶爾響起摩托車激烈的排氣聲。雖然那聲音是透過隔音密閉玻璃朦朧地傳來的,但那存在感卻沉重而濃密。那個存在於那裡,和我的人生接近著。我被確實地規定在地表的某個部分。
電話似乎對那事實感到焦躁。
我一面想起在奇奇背上爬行的五反田君纖細端正的十根手指尖一面在街上走。走到原宿,然後穿過千駄谷走到神宮球場,從青山路朝墓地下走,走過根津美術館,經過「費加洛咖啡店」前,然後走到紀伊國屋。再經過仁丹大樓前回到澀谷。相當長一段距離。到澀谷時天色已經暗了。從斜坡上眺望時,各色霓虹燈開始亮起的街道上,身穿黑色大衣面無表情的上班族們正像溯著暗流往上游的鮭魚群般以均等的速度流動著。
由於已經開始放春假了,街上充滿了初中生和高中生。他們去看電影,在麥當勞吃著宿命性的垃圾食品,到《Popeye》、《Hotdog Press》或《Olive》之類的雜誌所推薦的店去買一些沒什麼用處的雜貨,到遊樂場去花零錢。那一帶店面門口以大音量播放著音樂。Stevie Wonder,或Hall & Oates,柏青哥店的進行曲,右翼宣傳車的軍歌,一切的一切都渾然化為一體,製造出像大混沌般的喧鬧吵雜聲。澀谷車站前正在進行著選舉演講。
一閉上眼睛,彷彿迫不及待www.hetubook.com.com似的無力感便無聲地填滿那空白。非常俐落,而快速地。然後睡意慢慢來臨。
然後對方一面打呵欠一面掛斷電話。沒辦法。才早上十點。
「嗨,好久不見。」五反田君說。
我走出電影院。並且漫無目的地在澀谷街頭到處走。
我上了床,但並沒有睡,卻盯著枕頭邊的電話看了十分或十五分。因為覺得或許雪會再打電話來也不一定。或者不是雪而是別的什麼人。這種時候,電話這東西令人覺得像是被留下來的定時炸彈似的。誰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響起來。只有可能性在刻著時間。而且仔細看時,電話這東西形狀好奇怪。非常奇怪。雖然平常沒留意到,但一旦一直注視它時,那立體性卻令人感覺到不可思議的切實感。電話看來好像非常想對你訴說什麼的樣子,相反的看來又好像是非常憎恨被所謂電話這形態所束縛著這件事似的。那看來就像是被賦予笨拙肉體的純粹概念似的。電話。
「是初中的同班同學噢?」他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了。今天晚上或明天我會讓他打電話給你。當然那要他本人願意才行噢。」
我把電話答錄機設定好,但沒有任何錄音留言。誰也沒有打電話來。我一面聽著收音機播出來的〈Theme from Shaft〉一面把買回來的青菜一一包裝好放進冰箱。那個男人是誰?Shaft!
我想起電信局。線路連繫著。那線從這個房間一直連繫到任何地方去。原理上我可以和任何人連繫。甚至可以打電話到安克拉治去。也可以打到海豚飯店、可以打給分手了的妻。其中有無數的可能性。連繫點在電信局。電腦處理著那連繫點。以數字排列轉換連繫的結點,溝通因而成立。經過電線或地下電纜、或海底隧道或通訊衛星,我們互相連繫,巨大的電腦統御著這些。然而不管在方式上是多麼優越和_圖_書、精密,如果我們沒有想要說話的意志的話,那麼它什麼也無法連繫。而且假定擁有想要說話的意志,但像這次這樣如果不知道對方的電話號碼(忘記問了),也沒辦法連繫。其次就算確實問過號碼,也可能遺忘,或遺失電話號碼簿。即使記得號碼,也可能會撥錯。那麼,我們就無法連繫上。我們是極不完全的,不反省的族類。還有。假定我把這些條件都清除掉,就算我能夠打電話給雪,她也可能會說「現在不想說話。再見(咔鏘)」地掛斷電話也不一定。這麼一來所謂會話這東西也不能成立。那只不過是單方面的感情宣示而已。
接著我忽然想起了分手的妻。電話什麼也沒說地一直靜靜地瞪著責怪我。就像妻一樣。我一直是愛妻的。我們度過相當愉快的時光。也彼此說了許多笑話。性|交了幾百次。到各處去旅行。然而,有時候妻會這樣靜靜地瞪著責怪我。半夜裡,安靜地,一直瞪著我。她在責怪我的不完全性、偶發性和被動性。她在焦躁生氣。我們相處得很好。但她所追求的東西,她腦子裡所描繪的東西,和我的存在之間有決定性的差距。妻追求著意見溝通的自立性之類的東西。意見溝通彷彿是舉著一塵不染的白旗引導人們奔赴光輝的熱血革命般的形象似的。完全性是將不完全性吞下並治癒似的狀況。這是對她而言的所謂愛。對我則當然不是這樣。對我來說所謂愛是將不靈巧的肉體藉著被賦予的純粹概念,通過地下電纜也好,電線也好的繁雜途徑,好不容易才在某個地方聯結上的東西。是非常不完全的東西。有時候也會跳線。連號碼都弄不清楚了。有時也會有打錯的電話打進來。但那不能怪我。只要我們是存在這肉體之中一天,永遠就是這樣。原理上是這樣。我這樣對她說明。說過好幾次、好幾次。
吃完早餐,我翻閱通訊錄,打電話給一個認識的從www•hetubook.com•com事影劇方面經紀工作的人。由於雜誌採訪工作的關係,過去和他接觸過幾次。因為是早上十點,他當然還在睡覺。我為吵醒他道過歉後,便說我想知道五反田君的聯絡電話。他雖然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下,但還是把五反田君所屬的製作室電話號碼告訴我。算是實力中堅的製作室。我試著撥了那號碼。等負責的經紀人接了之後,我說出雜誌名稱,並說想跟五反田君聯絡。是採訪嗎?對方問道。正確說並不是,我回答。那麼有什麼事?對方問。這倒也是正當的疑問。我有一點私事,我說。什麼樣的私事呢?對方問。我們是初中的同班同學,而且有點事情無論如何必須跟他聯絡,我說。請告訴我名字,對方說。我告訴他我的名字。他把名字記下來。有重要的事噢,我說。由我這邊來幫你傳達好了,對方說。我想直接跟他談,我說。這種人有好多啊,他說,光是初中同班同學就有幾百個人呢。
但有一天,她就出走了。
「那當然。」
中午之前我開車到青山的紀伊國屋去買菜。我把Subaru停在SAAB和賓士之間。簡直就像我自己的身分似的身架狹小的舊型Subaru。但我喜歡到紀伊國屋買東西。雖然說起來很傻,這裡賣的生菜可以保持新鮮最久。為什麼我不知道。但就是這樣。或許在打烊後把生菜集合起來加以特殊訓練。即使是那樣我也完全不吃驚。在高度資本主義社會,各種事情都有可能。
回到房間時,看見電話答錄機的紅燈亮著。我打開屋裡的電燈,脫下大衣,從冰箱拿出罐裝啤酒來喝了一口。然後在床邊坐下試著按了答錄機的再生按鈕。錄音帶倒帶,然後播出留言。
電話看膩了之後,我閉上眼睛。
「他是個忙人,而且說不定不想跟初中同學談話也不一定。又不是小孩子,我總不能勉強把人家拉到電話筒前面哪。」
結果我並沒有跟什麼人睡覺https://m.hetubook.com.com。雖然我不能說自己在性方面是個有潔癖的人,卻不會為了要重新想一想而去和女人睡覺。而是想跟誰睡才會睡。
「那當然。」我說。
她(或許是他,在這裡我暫且把電話這東西以女性形來掌握)為了自己的不能以純粹概念自立而感到焦躁。為了意見溝通是基於不確定而不完全的意志為基礎而感到生氣。那對她來說未免太不完全,未免太偶發性、未免太被動了。
然後過不久她就離家出走了。如果我那時候照她說的那樣去和別的地方的別的女孩睡了的話,妻難道就不會離家出走嗎?她是不是想藉著這樣做,而讓和我之間的意見溝通能夠稍微自立一些呢?但那未免太傻氣了。因為我那時候完全不想跟別的女人睡。但我並不太瞭解她在想什麼。因為關於那件事她具體上什麼也沒說。離婚之後,也什麼都沒說。只是極象徵性地說了而已。有關重要的事情她總是採取象徵性的說法。
我一面望著電話,一面想起和妻交往的時光。但在出走之前的最後三個月左右,她一次也沒和我睡覺。因為她和別的男人睡覺。雖然那時候我還完全不知道她和別人睡覺。
或許我煽動了、助長了那不完全性吧。
「不是採訪噢?」對方說。「如果是採訪的話,不透過我是很傷腦筋的,必須要正式來才行。」
我一隻手肘支在枕頭上望了一會兒那樣的電話。不過那是毫無辦法的事。這不能怪我,我對電話說。所謂意見溝通就是這麼回事。是既不完全、又偶發性、又被動性的。她因為把這當成純粹概念來掌握因此而焦躁。這不是我的錯。相信她到任何地方都會覺得焦躁。不過或許因為屬於我的房間而使她的焦躁提高了幾分。在這層意義上我也覺得有一點責任。我並不是沒有感覺到我或許在不知不覺之間煽動著那不完全性、偶發性和被動性。就像正在扯著後腿。
你告訴我你那邊的電話號碼好了,他說。我告訴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