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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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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切著肉慢慢品嚐著吃,再喝一口威士忌。
「非常簡單哪。有一天老婆跑掉了。」
「我是不是談太多自己的事了?」
「沒看過。」我說。「我不看電視。只看新聞。連新聞都一週只看兩次左右。」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嘴唇歪斜一下。「因為那女孩有類似才華般的東西。怎麼說呢,存在感。她有那種東西。可以感覺到噢。雖然不是有多麼美。或者演技能力怎麼樣。但只要有那女孩子在,畫面就有張力。很紮實。這種東西,應該算是一種才華。所以讓她演演看。結果很好噢。大家都很喜歡奇奇。不是我自豪。那一幕拍得很好。很真實。你不覺得嗎?」
「自從離婚之後,大致上是一直跟這種女孩子睡覺。因為不麻煩。不是這行業的就不太方便,而如果以同行當對象又會被雜誌寫翻天。只要打一通電話就來了。費用很高噢。不過可以保守祕密、絕對保密。是製片公司的人幫我介紹的。女孩子也都很漂亮。輕鬆啊。因為她們是專家。不過還不世故油條。彼此都快樂。」
「是什麼時候的事?」
「嗨,好懷念哪。」他臉上堆滿咪|咪的微笑。因為沒握手什麼的,我總算大為鬆一口氣。
「還在赤坂的公寓。」她說。「現在要不要開車到什麼地方去兜風?」
「對了。」他說。「你有什麼事找我啊。先聽聽那件事吧。趁著還沒喝醉。」
「沒付。」我說。
「你不覺得好像是畫出來的人生嗎?」
服務生走過來把盤子收下,問道,餐後咖啡要不要上了?
「真不可思議。覺得不久之前才一起做理科實驗的,再一次見面時彼此居然已經是離婚經驗者了。你不覺得不可思議嗎?」他笑笑地說。並用食指尖輕輕撫摸眼瞼。「對了,你又怎麼會離婚的?」
「她為什麼會去演那部電影呢?」
「我倒喜歡比那更小的車。」我說。
「很時髦嘛。」他說。「品味很好。」
「是啊。」我說。「很真實。確實是。」
「這個我倒不擔心。」五反田君看著我的眼睛說。「這件事我從頭到尾都不擔心。我從一開始就相信你。為什麼我不知道。不過就是這樣。對你我可以談。覺得安心。我並不是對誰都這樣談的。倒不如說,幾乎對誰都沒談過。跟分手的老婆談過。非常誠實地。我們經常談,我們處得很好。互相瞭解。也彼此相愛。直到大家圍上來把我們搞得一團糟為止。如果只有我和她兩個人的話,到現在應該還好好的。但她精神上有很不安定的地方。她是在嚴謹的家庭長大的,太過於依賴家人了。不能自立。而我……不,話題扯太遠了吧。這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說的是以你為對象我可以安心談,只是,光聽我講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帶來困擾。」
「哦。」我說。
「不壞。」我說。「沒得挑剔。好餐廳。」
「怎麼說呢?你看起來總是好像一個人獨自在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不管別人怎麼評價、怎麼想,你都不太介意,看來好像都在輕鬆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好像把自己這東西確保得很好似的。」他把裝著威士忌的玻璃杯稍微舉高,透著光瞧著。「嘿,我一直是優等生。從懂事以來一直是這樣。成績很好。也很受歡迎。長相不錯。老師和父母都相信我。經常是班上的領頭。體育也行。我一揮球棒,總是打出長球。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可以打中。你大概不瞭解那種心情吧?」
「能跟她聯絡上嗎?」
「你猜我今天白天做了什麼?」五反田君說。
「所以每次有棒球賽,大家都來找來。沒有理由拒絕。一有辯論大賽,一定也會找我當代表。老師會叫我做。拒絕不了,一做又得優勝。有學生會長選舉時沒有理由不出來。大家都認為我會出來。考試的時候大家都預測我可以拿到好成績。上課中遇到什麼困難問題出現時,老師多半會找我發問。我一次也沒遲到過。好像不是我自己似的。我只是單純覺得這樣做適合我而這樣做而已。高中時代也這樣。差不多一樣。對了,我跟你上不同的高中。你上公立高中,我去上私立的升學高中。我高中時代參加足球隊。雖然是以升學為目的的學校,但足球相當強。差一點就可以打進全國大賽了。我跟初中時候大體一樣,是個理想的高中生。成績好、體育萬能、又有領導力。是附近女校女孩子愛慕的對象。我有過女朋友噢。是個漂亮女孩子。每次足球賽都會來為我加油,因此而認識。不過並沒有做,只有愛撫而已。我到她家去,父母親不在的時候用手摸,很急地。但那也很快樂。我們在圖書館約會。好像可以入畫般的高中生。NHK的青春故事一樣。」
「不過如果我當了真的醫師或老師,就沒有開關。我經常都是我。」
「不用客氣呀。反正每天時候到了肚子就餓,不管喜不喜歡,飯總是非吃不行。又不是為了你才勉強吃這頓飯的。我們慢慢吃飯也喝一點酒,兩個人談談從前的往事吧。好久沒見老朋友了。只要你不嫌麻煩的話,我倒很想見你呢。或者這樣會打攪你嗎?」
「我的情況,老婆沒離家出走,是我被趕出去的。名副其實。有一天她就把我趕出去了。」然後他透過玻璃窗一直注視著遠方。「真是很慘。從頭到尾她都是有計畫的。全盤周密的計畫。就跟詐欺一樣。在我不知不覺之間,各種東西的名義逐漸換掉了。那真和-圖-書的是不得了的厲害。我對這些一點都沒留意到。我們是委託同一位會計師全盤處理財務的。我信任他。把印鑑、證書、股票、帳簿全託他管,她說因為報稅需要叫我託給他,我也就一點都不懷疑地託給他保管。我對這種細微事情很不擅長,如果能託人辦就託人辦。然而那傢伙卻跟她的親戚勾結起來。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變成一文不名了。就像連骨髓都被吸乾了似的。於是我像一隻無用的狗一樣被她趕出去。學到很多。」於是他又微笑起來。「就這樣我也稍微成長了一點。」
「現在不快樂嗎?」
「我陪你喝。」我說。
「你呢?」
「對。什麼也沒說。突然就走了。我連預感都沒有。回到家就不在了。我還以為她到什麼地方去買東西了呢。於是我做了晚餐等她。但到早上都沒回來。過了一星期、過了一個月也沒回來。然後離婚申請書就寄來了。」
不過正在燒水準備燙義大利麵時,電話鈴響了。我把瓦斯關掉走到電話旁,拿起聽筒。
就這麼辦,說著我掛斷了電話。然後歪著頭想。從前的往事?
「幸運的男人。」他說。然後微微笑著。「我也沒付瞻養費,不過因為結婚變成一文不名。我的離婚你多少知道一點吧?」
「所以,我想讓那女孩子就那樣繼續進入電影圈。因為我想她可以演得很好。但不行。她消失了。這是第二個問題。她消失了。像煙霧一般。像朝露一樣。」
「經紀人說,你好像有事找我?總不會是想再一起解剖青蛙吧?」然後他很開心似地哈哈笑起來。
「妳現在在哪裡?」我問問看。
「Subaru。」我說。
「離婚後半年左右之後,所以對了,大約一年半左右之前的事吧。」他說。「那樣三個人睡了大約五次或六次,我想。我沒有和奇奇光兩個人睡過。為什麼噢?是可以那樣睡的啊。」
「害怕?」
「我看了四次。」我說。
「不受傷嗎?」
我迅速刮了鬍子,在橘紅色條紋襯衫上,穿一件Calvin Klein的斜紋毛西裝外套,打上以前的女朋友送我的生日禮物Armani的針織領帶。並穿上剛洗過的藍牛仔褲,準備穿剛買不久的雪白YAMAHA網球鞋。這些是我衣櫥裡最時髦的服裝了。而且我想但願對方能理解這種時髦。在我以往的人生中一次也沒有和電影明星一起吃過飯。不知道這種時候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才好。
真要命,我想。並且望了一下手上拿著的聽筒。
「電影公司的財務部不是有付款傳票嗎?」我說。「付片酬的傳票。那些應該都需要有本名、住址的。因為要扣繳所得稅呀。」
「這件事很傻。」他說。「不過我現在還是喜歡她。雖然遇到那麼糟糕的事,但我還是喜歡她。忘不了她。沒辦法喜歡別的女人。」
我和五反田君之間有什麼從前的往事呢?我完全不能理解。我跟他當時感情並沒有特別好,話也沒說過多少。他是光榮好班的優等生,而我說起來則算是比較不起眼的存在。我連他到現在還能記得我的名字都覺得是奇蹟呢。從前的往事到底指什麼?有什麼值得一談的?不過不管怎麼樣,當然是總比被冷淡反應好得多了。
「好像很複雜的人生啊。」
「嗯,名副其實地消失了。大概是一個月左右前的事了,她沒來試鏡。只要能來試鏡,那部新電影她一定可以拿到演出相當重要角色的機會,我這樣為她從旁安排。而且在前一天還通過電話,把時間確實敲定。我說不要遲到,一定要準時來喲。但結果奇奇卻沒露面。就到此為止。斷了消息。到處找不到她。」
「我今天晚上會在家,所以請你打到我家來。反正我到早晨都不睡覺的。」他說,把電話號碼重複兩次。「那麼到時候再說了。」於是他掛斷電話。從區域號碼判斷,應該離我的公寓不太遠。我把他說的號碼記下來,然後試著慢慢撥看看。在響第六聲之後電話開始答錄。現在正外出,請留話,女人的聲音說。我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和時刻錄進去。並且說我會一直在這裡。真麻煩的世間。掛了電話我走到廚房,把芹菜洗好切細,沾上美乃滋醬,一面喝啤酒一面嚼著時,電話打來了。是雪打的。你現在在做什麼?她說。我在廚房嚼著芹菜喝著啤酒啊,我說。這樣子真悽慘哪,雪說。也不見得,我說。還有更多更悽慘的事呢。只是她還不知道而已。
「那麼,你現在忙嗎?」五反田君問。
關於這件事他想了一會兒。然後嘆一口氣。「這種說法也許會傷害你,不過我覺得你比我幸福。」他說。
「不算招待,是經費。」他以無表情的聲音說。
「為什麼?」
五反田君用食指尖輕輕按著太陽穴。然後瞇細眼睛看我。
「是啟示、引導。」我試著說。
準二十分後他來了。一位五十歲左右舉止端莊言語有禮的司機來按我的門鈴,說五反田君正在下面等候。有司機的話應該是開賓士車吧,我想,果然是賓士。而且是非常大的銀灰色賓士車。看來像一艘汽艇一般。玻璃車窗是看不透裡面的。司機為我打開車門發出咔喳一聲舒服的聲音,我上了車。五反田君就在裡面。
「或者是單純的人生。」他笑著說。「嗯,反正,今天在那個牙醫那和*圖*書裡一面當助手,一面學習醫療技術。我已經到那裡去好幾次了。技術也相當提高了。真的噢。連醫師都誇獎我。說真的單純治療我好像已經學會了。誰都不知道是我。因為戴著口罩啊。不過,患者跟我說話都會覺得非常放鬆。」
「不過這樣可以嗎?我突然打電話給你。也就是說,那個……」
「有時候覺得非常疲倦,對這個。」五反田君說。「非常疲倦。頭很痛。已經搞不清楚所謂真正的自己了。到什麼地步是自己,到什麼地步是扮演的人物角色。有時會失去自己。自己和自己的影子之間變成看不見界線了。」
我搖搖頭。「不接受。」
他抬起一根手指招服務生過來,點了兩杯威士忌續杯。
我說隨便由他決定,於是他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司機默默點頭。然後五反田君看著我的臉微笑,「好了。」他說。「我們來談談私事,你一個人正在準備做晚飯,那麼你難道是單身嗎?」
我們坐下來之後,首先點了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塊。「敬分手的老婆們。」他說。於是我們喝威士忌。
「有。」我說。
「我自己不開這玩意兒。我自己喜歡比較小的車。」
不瞭解,我說。
「《單戀》,」他說著皺起眉頭,小聲說。「很爛的片子。爛導演。爛劇本。每次都一樣。跟那部電影有關的人都想忘記那件事。」
「上大學之後,情況有些改變。當時鬧學潮。所謂全共鬥。當然我又當上了領導。有活動的地方一定有我帶頭。這已經注定了。搞障礙封鎖、跟女孩子同居、吸大麻、聽Deep Purple。那時候,大家都在做這些。機動隊進來,我被捉去拘留所關了些時候。然後變成沒事可做,被一起住的女孩子邀了就試著去演戲。起初是存著好玩的心,演著演著逐漸就變得認真起來。雖然是新人,但也讓我演好角色。自己也知道自己有這方面的才華。擅長去扮演什麼,很自然。做了兩年左右,開始紅起來。那時候滿亂來的。喝了很多酒、跟很多女人睡覺。不過大家那時候都那樣,電影公司的人來,說要不要演電影試試看。因為有興趣就去演演看。還不錯的角色。演一個容易受傷的高中生。馬上下一個角色就找上門來。電視也來了,然後就那樣定型了。一忙起來就把劇團辭掉。辭職的時候當然經過一番爭執。但沒辦法。總不能永遠一直演那地下劇呀。我對更廣大的世界感興趣。於是就像這樣。變成醫師和老師的專家。我演了兩支廣告片。胃藥的,和即溶咖啡。這就是所謂那個廣大的世界。」
不會呀,我說。「想說的時候就說好了。我不會到處去張揚。」
他把刀子和叉子放在盤子上,再用食指輕輕按太陽穴。那似乎是他在思考事情時的習慣動作。有魅力,如果是女孩子的話可能會這樣說吧。
「任何人多少也都會這樣啊。不光是你。」我說。
「怎麼會呢?是我有事找你的啊。」
「為什麼?」我問。
「怕跟她兩個人單獨相處。」他說。並拿起刀子和叉子。「奇奇身上,有什麼會刺|激人、挑逗人的東西。至少我有這種感覺。雖然非常模糊。不,那不能說是挑逗。我說不上來。」
「你想我為什麼開Maserati?」
「沒這回事。」我說。「這是事實啊。總不能逃避事實。所以不是說痛苦吧。我不太清楚那種感覺。」
「Porsche嗎?」我問。
「那麼,你是在什麼地方認識奇奇的?」我一面切肉一面試著問看看。
「很抱歉今天不行。」我說。「我現在正在等一通工作上重要的電話。下次再去吧。嘿,對了,妳昨天提到的,妳見到披羊皮的人嗎?我想聽聽那件事。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確實是這樣,正如你所說的。就是那樣。不過,人也真奇怪噢。一瞬之間就變老了。真的是這樣。我從前以為人是一年一年逐漸順序上年紀變老的。」五反田君一直注視著我的臉說。「但卻不是這樣。人是在一瞬之間變老的。」
「嗯。」
然後他提到理科實驗班的事。說他經常都很緊張。他總是想好好把實驗做完。對理解力比較差的女生也必須好好為她們說明。在那期間他很羨慕我以自己的悠哉步調做好我的功課。不過我完全想不起來初中理化實驗時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呢?因此我完全無法理解他到底羨慕我什麼。我記得的只有他手法非常俐落地做好實驗而已。而且他用瓦斯火燒東西、用顯微鏡看東西的動作非常優雅。女孩子們簡直就像面對奇蹟似地視線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我之所以很悠哉,是因為他把難的部分全部幫我做完了,理由只有這個而已。
「我就從頭說起吧。首先第一點奇奇就不是職業演員。所以事情有點麻煩。演員不管有名沒名,大家都清清楚楚屬於某個製片公司。所以可以立刻取得連繫。大多數人都是坐在電話前面等聯絡的。但奇奇卻不是。她不屬於任何地方。她只是偶然出現在那部電影裡而已。是完全打工性質的。」
「我覺得好像可以瞭解。」
「說到叫應|召女郎的地方。」
「嗯,也許是也不一定。我搞不太清楚。因為我所感覺到的是非常模糊的東西。沒辦法正確說。不過,總之跟她單獨相處,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這勇氣。雖然我的心一直被她吸引。我說的話你能不能多少瞭解一點?」
「當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個我也試著查過了。但還是不行。她沒有拿片酬。因為沒拿錢,所以也沒有收據。是零啊。」
他以很舒服的笑臉對著我。雖然受過很好的訓練,但卻不令人討厭的笑臉。
「嗨,好久不見。」五反田君說。「好懷念哪。還好嗎?」
「我最近看了你演的電影。」我說。
「幸虧。」五反田君似乎安心了似地說。「我不善於說謊。所以我聲明在先。我跟她睡過幾次。是個好女孩。雖然有點怪,不過有一點像會對你訴說什麼似的地方。如果當上演員就好了。也許會有很好的表現。真可惜。」
「這裡的牛排不壞吧。」他說。
「嗯,這離我家很近。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就到得了。你準備立刻動身吧。我現在肚子好餓了。不能久等。」
「嗨,好久不見。」五反田君說。相當清晰明快的聲音。既不太快、也不太慢、既不太大、也不太小、既不緊張,但也不太鬆懈的聲音。很完美的聲音。我在一瞬之間就知道那是五反田君的聲音。那是一種只要聽過一次就不太容易忘記的聲音。就像他的笑容,整齊清潔的牙齒,和筆直的鼻梁一樣,不容易讓人忘記。我過去從來沒有注意過五反田君的聲音,也從來沒有想起過,但雖然如此那聲音卻像在更深夜靜中清澈的鐘聲響起般,把緊緊貼附在我頭腦角落的潛在意識就在一瞬之間喚醒了。實在真不得了,我想。
「怎麼樣?很棒的車子吧?這個,是有必要時,製片公司租給我們的。連帶司機一起。有這個既不怕會出事,也不擔心酒醉開車、很安全。對他們來說,對我來說,都很快樂。」
他穿著極平常的V字領毛衣,上面披一件深藏青色風衣,穿一件倒了毛的奶油色燈芯絨長褲。鞋子是褪了色的Asics慢跑鞋。但他的穿著果然不簡單。雖然是不怎麼樣的衣服,但由他穿起來卻顯得非常高尚而且看起來令人覺得舒服。他一面微笑著一面看我的服裝。
我嚼完芹菜之後,想想晚飯要吃什麼。義大利麵吧,我想。把兩粒大蒜厚切,用橄欖油炒。把平底鍋傾斜讓油流到一邊,花長時間用文火爆香。然後把紅辣椒整顆放進油裡面。和大蒜一起炒。在尚未炒出苦味之前就把大蒜和紅辣椒取出。這取出的時間相當難捉。再把火腿切好放進去,炒到表面快要起酥為止。然後只要把預先燙好的義大利麵放進去,上面輕輕灑一把瀝乾水分切碎的荷蘭芹菜末。再配上清爽的Mozzarella乳酪和番茄沙拉。不壞。
「我也喜歡。」我說。
「突然?」
「是我推薦的。」他很乾脆地說。「我對奇奇說要不要演電影?並向導演推薦奇奇。」
「是在什麼地方啊?」他考慮了一下。「對了,是叫女孩子的時候,她跟著來的。所謂女孩子,就是,用電話叫的。你懂嗎?」我點點頭。
「消失了?」
「嗯。」他說。「嘿,談這種事情,對你來說很痛苦吧?」
但關於這點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地聽著他的話而已。
「或許。」我說。
「對。」說著五反田君用餐巾擦擦嘴角。「於是,有一天我叫了一個經常叫的認識的女孩。但是,那個女孩不在。於是來了另外兩個女孩。大概是要我從中挑一個的意思吧。因為我是貴賓,所以服務很好。其中的一個就是奇奇。我想怎麼辦好呢?要選嫌麻煩,因此就跟兩個人睡了。」
「為什麼?」
「不知道。」我坦白說。「我不希望她走。但她卻走掉了。我不知道是誰不對。但那是已經發生的事,已經變成既成事實了。而我則花時間努力想去習慣那個事實。而且除了去習慣之外,我盡量什麼都不去想。所以不知道。」
「那麼,跟我一樣。」他說。「結婚,又離婚了。因此付了瞻養費嗎?」
「好久不見了。」我說。
「因為有必要支出開銷經費。」他好像在抖出一個不太好的祕密似地皺起眉說。「經紀人要我多用更多更多經費。說是用得不夠。所以才買貴車子。買貴車子經費可以報很多。大家都快樂。」
服務生走過來,我們點了牛排和沙拉。兩個人都要五分熟。然後我們又點了第二杯威士忌。
「你是說我對分手的老婆怎麼想嗎?」我問。
「對,就像你說的。輕鬆型的。真的。洋裝穿的也是家常服,不太說話,也不太化妝。好像怎麼樣都無所謂似的感覺。不過,很不可思議喲,心會逐漸被她那邊所吸引,被奇奇那邊喏。三個人做完之後,大家坐床上一面喝酒,一面聽音樂,一面談話。我很久沒有那麼快樂。就像學生時代一樣。一直有好久都不能像那樣放輕鬆。然後我們三個人睡過幾次。」
「誰?」
「好像電影明星一樣。」他說。不是諷刺,只是開玩笑而已。我笑了,他也笑了。因此兩個人都稍微放鬆些了。然後五反田君環視車子裡。
他在四、五年前和一個紅女明星結婚,兩年多一點就離婚了。週刊雜誌寫了很多關於這件事的花花草草。但正如往例一樣,真相如何卻不清楚。結果對方女明星家人和他之間的交涉似乎很惡劣。這是經常有的情況。對方女明星不管公私兩方面都密密聚滿了強悍的親友族類。他說起來則是比較公子哥兒式長大的,過慣了一個人悠哉生活的類型。當然不可能順利。
然後我們默默地用餐。
「不知道啊。」
「試鏡那天奇奇沒有來,我打了電和*圖*書話到俱樂部去試試看。」過了一會兒五反田君像是想起來似地說。「並指名叫奇奇。但她不在。他們說她不見了。消失了噢,忽然。或者對方約好如果我打電話就說奇奇不在也不一定。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無從確認。但不管怎麼樣,她就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喜歡聽奇怪的事。」他說。
他點點頭。「不過一個月來個六次也會膩的。」
我什麼話也不能說。覺得好像說什麼也沒用吧。
「不過現在演戲的你也是經常存在的啊。」
「輕鬆型的。」我說。
「可是,每次有醫師或學校老師的角色總是會找上我。我已經演了無數醫生的角色了。還沒演的大概只有肛|門科醫師。因為那在電視上拍出來不好看。連獸醫都演過。婦產科醫師也演過。學校老師各種學科也都演過了。也許你不相信,我連家事科的老師都演過。為什麼噢?」
「不,沒什麼忙的。因為很空正想要做晚餐呢。」
「奇奇。」我反覆一次。奇妙的名字。感覺好像是別人似的。
「嗯。」五反田君說。「我自己也這樣覺得。而且那樣做著的時候,自己也覺得非常放鬆。我自己就經常想,其實或許我很適合當醫師或老師也不一定。如果現實上我去做那種職業說不定我會過得很快樂。那並不是不可能。如果想做的話是可以做到的。」
「我一直在當牙醫的助手。為了實習一個角色。我現在正在電視連續劇演牙醫的角色。我演牙醫,中野良子演眼科醫師。兩家醫院都在同一個區域,兩個人是從小就認識的青梅竹馬,但一直不能順利結合……這種故事。雖然是很常有的事,反正電視連續劇都是常有的故事。你看過嗎?」
「為什麼沒拿錢呢?」
「或許是害怕吧。」五反田君說。
終於沙拉和牛排送來了,很棒的牛排。就像圖畫中所畫的那樣正確的五分熟。五反田君好像非常舒服似地吃著。他的餐桌禮儀非常不嚴謹,在禮儀教室大概拿不到好分數,但和他一起用餐倒覺得很輕鬆,而且看著他吃好像非常美味的樣子。以女孩子的眼光來看大概會說很有魅力吧。這種舉止動作就是想學也不是短時間可以學會的。這是與生俱來的。
「完全沒錯。」他說。「對了,說到哪裡了?」
我一面望著水晶玻璃杯中被調成形狀極其高尚的冰塊一面點頭。
「模糊地。」我說。他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說。
「你不用客氣,反正可以報經費。」他說。「這甚至稱不上花錢,而是經費。」
「很難回答的問題。」五反田君說。而且這次用手指尖按著額頭正中央。「重要的是信賴感的問題。正如你所說的。自己能不能信賴自己。觀眾信賴我。但那是虛像。只不過是形象而已。如果把開關關掉映象消失,我就變零。對嗎?」
「不會受傷。」我說。
「我不知道名字。是那個演星期天早晨跟你睡覺的女孩子。」
他以注視虛無似的眼神看我。「我可以打賭,那部電影沒有任何地方有人看過四次的。在這銀河系宇宙的任何地方都沒有。跟你賭什麼都可以。」
「沒問題。如果是高中時代也許會受傷也說不定。」
「一毛錢都沒有?」
「信賴感。」我說。
五反田君點點頭。「大概吧。我想多半是這樣。從前,我也演過個性彆扭的二手車業務員。一隻眼睛是義眼,只是嘴巴很行的角色。我非常喜歡那個角色。覺得很值得去演。自己也感覺演得不錯。但不行。觀眾來信很多。說讓我去演那種角色太不應該,甚至說太可憐了。還說如果再讓我演這種角色,他們就不買提供那節目廠商的商品了。那時候廠商叫什麼來的?是不是獅王牙膏之類的,或是Sun Star呢,我忘了。不過總之我的角色中途就消失了。消滅了。雖然是相當重要的角色,但自然就消滅了。可惜還滿有意思的角色……。從此以後又恢復醫師、醫師、老師、老師的連續。」
「大概你讓人家有信賴感?」
「謝謝。」我說。
「Maserati。」他說。
謝謝你的招待,我說。
「沒有她的聯絡地方嗎?本名或什麼的?」
「不行。無從調查起。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叫奇奇。」
不知道,我說。
「這倒也是。」他說。「我承認我很幸運。不過試著想想,我什麼都沒有選擇。而且半夜裡忽然醒過來時一想到這個,我就會害怕得不得了。所謂這個存在到底在什麼地方?我這個實體到底在什麼地方?我覺得我好像只是沒話說地在扮演著一個接一個分配給我的角色而已。我並沒有自主性地做過任何選擇。」
「聰明。」五反田君點著頭說。「真無聊的節目。要不是自己演的我也絕對不看。不過很受歡迎。真的非常受歡迎。經常會發生的事總是受大眾支持。每星期都有好多觀眾來信。全國的牙醫都寫信來。說手勢不對,或治療法錯誤之類的,各種細節的抗議都會來。說是這種馬馬虎虎的節目看了令人生氣。不喜歡就不要看嘛。你不覺得嗎?」
「為什麼來到六次呢?」
「原來如此。」我說。
「那麼我現在就去接你。你那裡,是什麼地方?」
「為什麼呢?」我也試著問問看。
「高中時代我也沒做過這種事。」五反田君笑著說。「總之,就是跟那兩個人睡了。不可思議的組合。也就是說,另一個女孩子非常和圖書華麗。甚至可以說華麗得火辣辣的。非常漂亮,身體每個細部都花了錢。這不是謊言喏。我在這個圈子也看過各種各樣的漂亮女人了,但那在其中仍然算是相當出色的。個性很好、頭腦也不差。還滿能談的。然而奇奇卻不是這樣。她不算多美。嗯,是漂亮噢。不過,那邊俱樂部的女孩子,全都是美得亮眼的。她說起來卻是……」
「因為認識啊。我進來沒有人會騷動。服務生也不會竊竊私語。客人都習慣了名人,因此不會盯著你看。正在切肉的時候沒有客人會來要求你簽名。如果不是這種餐廳的話實在沒辦法安心吃飯,說真的。」
「已經三十四了。大家就算不願意也都要長大的。」我說。
第四杯威士忌送來了。
「是啊。」我說。「結婚,又離婚了。」
他啪吱一聲輕輕彈響手指。「對,就是這樣。搞不太清楚那種感覺。正如你所說的。就像引力發生變化了似的感覺。連痛苦都不是。」
過一會兒之後,有一個四十左右他認識的穿著不錯的男人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嗨!好久不見。手上戴著閃閃發亮令人眩眼的豪華勞力士錶。他在開頭的五分之一秒左右瞄了我一眼,然後就把我的存在忘掉。簡直像看到玄關的擦鞋墊時一般的眼神。就算我繫的是Armani的領帶,但他在五分之一秒內就知道我不是名人了,他和五反田閒聊了一陣子。「最近怎麼樣」,「噢,好忙啊」、「再找個時間去打高爾夫吧」,之類的話。然後勞力士男人再拍了一次五反田君的肩膀說「那麼再見」就走了。
「Civic?」他問。
「我有一點疑問。」五反田君說。「你跟奇奇睡過覺嗎?」
「下次再說吧。」她說著很乾脆地咔鏘一聲掛斷電話。
「你問我,我也傷腦筋。」五反田君一面喝著第三杯威士忌一面說。「大概是不想讓人家知道姓名和地址吧?我不清楚。她是個謎一樣的女人。不過我跟你之間有了三個共通點。第一初中上同一個理科實驗班。第二兩個人都離婚了。第三都和奇奇睡過覺。」
「總之,即使跟奇奇兩個人睡,我想我也沒辦法放輕鬆吧。我覺得如果跟她發|生|關|系的話我也許會走到更深的地方去似的。有一點這種感覺。但我並不希望這樣。我只是想放輕鬆而跟女孩子睡的。所以我沒有跟奇奇兩個人睡過。雖然我非常喜歡她。」
「肚子餓了。」他說著搖搖頭。「想吃厚厚的牛排。可以陪我嗎?」
真要命,我想。難道大家都不想想經費以外的事嗎?
五反田君喝一口威士忌,搖搖頭。
「事情有點奇怪。」我說。
「也有很多人是不太能入畫的。」我說。
「所以,嗯,也就是說,如果我說跟她睡過覺的話,你會受傷吧?」
「還好啊。」我說。
「有一個我認識的人出現在那部電影裡。」我說。然後我補充:「除了你之外。」
男人走掉之後,五反田君皺了五釐米左右的眉之後,舉起兩根手指招服務生,說買單。帳單送來後他看也不看一眼就用原子筆在上面簽名。
「Subaru。」五反田君說,點點頭。「這麼一說我以前也開過。我第一次買的車。當然不是用報帳,是用自己的錢買的。用第一次演電影的片酬買的二手車。我非常中意那部車。都開著去攝影片廠。那是拍第二部當準主角的時候噢。立刻就被人家指點。你要是想當明星的話,就不要開什麼Subaru。於是我才換車。世界就是這樣。不過真的是一部好車。很實用。又便宜。我很喜歡喏。」
我把住址和公寓名字告訴他。
「不行。」他說。
「與其咖啡不如想再喝酒。」五反田君說。「你呢?」
不會,我說。
「那正好。如果方便的話,我們一起到外面吃晚飯吧。我也正想跟誰吃飯,正在找對象呢。一個人默默的吃也沒什麼味道啊。」
「我嗎?」我吃一驚地反問。「我真不明白。我有什麼地方值得讓人羨慕的?我一點都沒想到。」
「對。」
五反田君帶我去的,是六本木僻靜的一角,一家看來很高級的牛排店。賓士車一停在大門口,立刻就有經理和服務生從店裡出來迎接我們。五反田君對司機說一小時左右之後來接我們。賓士車便像一隻很聽話的魚一般,無聲地消失在夜之黑暗中去了。我們被帶到稍微靠裡面的牆邊座位。店裡雖然都是一些服裝時髦的客人,但穿著燈芯絨長褲和慢跑鞋的五反田君看來卻是最有品味的。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總之他是沒辦法地醒目。我們一進去,客人們全都抬起眼睛來瞄他一眼。看了兩秒鐘之後才又把視線轉回去。大概再看久一點就會失禮了吧。真是複雜的世界。
他喝一口威士忌,然後點了幾次頭。「奇奇。」
「當然這我知道。任何人有時候都會迷失自己。只是我的情況這種傾向太強了。怎麼說呢?是致命的。從以前就這樣噢。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說真的我以前很羨慕你。」
「那是她的名字啊。至少大家都只知道那名字。在我們小小的奇怪世界裡她是以奇奇的名字來往的,這就夠了。」
五反田君嘆一口氣。雖然是非常迷人的嘆氣法,但嘆氣畢竟是嘆氣。
「好像是很辛苦的人生嘛。」我說。「經費也不能不多花。」
「不是,倒是有點事情想請教你。所以雖然我想你可能很忙,總之還是打個電話試試看。有點奇怪的事。其實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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