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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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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呀?到底。在那之後你又從那邊找女孩子來嗎?」
「確實是這樣。」我說。
「好安靜的地方啊。」我說。
看起來這女的好像是東南亞系的人。泰國、菲律賓、或越南。我對於人種間的微妙差異並不太清楚。但總之是這裡面之一。是個漂亮的女人。個子小膚色黑,眼睛大。並穿著有光澤的粉紅色、質地滑滑的洋裝。皮包和皮鞋也都是粉紅色。左手腕上纏著手鐲般的粉紅色大蝴蝶結絲帶。簡直像什麼禮物似的。到底為什麼會在手腕上纏著蝴蝶結呢?我想。但我想不通。她把手搭在門上,咧嘴微笑著看我。
「為什麼,你是同性戀嗎?」
「怎麼可能。」雪嘴唇略微歪一下說。「她不可能一個人在外國待這麼久。因為真的是很非現實的人。她如果沒有人照顧的話就完全不行。我可以打賭是跟男朋友一起。大概是年輕英俊的男朋友。和爸爸一樣。嘿,爸爸那邊不是也有一個嗎?那個皮膚光滑令人不舒服的同性戀男朋友啊?那個男的一天一定是洗三次澡,換兩次內衣喲。」
早餐過後我們拿出衝浪板走出海灘。並且又到喜來頓飯店外的海上,玩衝浪到中午。但在那之間她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不管我跟她說什麼,她都不回答。必要時只用點頭、搖頭來回應而已。
「下次我會拒絕。」我對她說。
雪把我的Pina Colada咕嘟咕嘟地喝掉一半左右。因為是用金魚缽般巨大的玻璃杯裝的,因此有相當的量。喝完過一會兒,她在桌上用手托著臉頰,以恍惚的眼神看著我的臉。
不過我到底應該怎麼說才好呢?
「為了應該對妳負責的人卻沒有一個認真負責。不過這都沒用。我根本沒有什麼資格生氣,就算我生氣了也一點都沒用。」
雪手肘支在桌上以茫然的眼神看著我的臉。
「剛才在路上吃過三明治了。」我又重複說。
「你是好人,我,知道這個。」她說。「所以我想拜託你。請你盡可能多帶這孩子來。我喜歡這孩子噢。想要看到她。你明白嗎?想跟她見面談話。想跟她做朋友。我想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噢。在所謂母親和女兒之前。所以在這裡的期間我想盡量兩個人多談一談。」
果然沒錯,我想。既不年輕、也不算英俊,但畢竟還是詩人。
我在雪起床過來吃早餐為止,把全部玻璃杯都確實洗好收拾完畢,菸灰缸洗了,床單皺紋拉平,粉紅色絲帶丟進垃圾筒。這樣應該沒問題了吧。但雪一進到屋裡的那瞬間立刻稍微皺了一下眉。對屋裡的什麼感到不中意。感覺非常敏銳。我故意裝作沒留意到,一面吹著口哨一面準備早餐。泡咖啡、烤土司,削水果。然後端到餐桌上。雪以可疑的眼光一面東張西望著一面喝著冰牛奶,啃著麵包。我跟她說話她也完全不搭理。好像不太妙,我想。屋子裡飄著一股嚴肅的空氣。
「下次?」她不可思議地這樣說。「你說下次是怎麼回事?」
Roxy Music一播出,雪就把音量轉大。
他似乎對我的職業滿感興趣的樣子。也許他覺得我們之間像是表兄弟的表兄弟似的同業吧。你在寫什麼樣的東西呢?他問。
「嘿,起來。」我說。「有人要來。年輕女孩子要過來吃早餐。很抱歉妳在這裡不方便。」
雨穿著粗藍布短袖襯衫,白色皺巴巴的短褲。既沒有化妝,頭髮也好像剛睡覺起來似的亂蓬蓬的。雖然如此她仍然是個有魅力的女人,散發著我在札幌的飯店餐廳看見時完全一樣,應該可以說是高尚傲慢的氣質。她進到屋子裡來,一瞬之間,就讓在場的全部人確實感到她是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的存在。無需說明,也不必誇張,就在一瞬之間。
「那麼。」我以現實的聲音說。然後把車開出停車場。「回家去游個泳,然後做美味的飯兩個人和好地一起吃吧。」
「怎麼樣?很好吧?」
「不過我今天非常累。所以沒辦法做什麼多餘的事。」
兩點鐘我們又到海灘去,躺在沙灘上做日光浴。游了一點泳、睡了一會兒覺。不過大部分時間我們只是恍惚地度過。聽聽收音機,啪啦啪啦地翻著書,看看人的姿態,聽聽椰子樹葉搖曳的聲音。太陽一點一點循著那既定的軌道移動。夕陽下沉之後我們回到房間沖過淋浴,吃了義大利麵和沙拉便去看史蒂芬史匹柏的電影。走出電影院,在街上散步一會兒,便到哈雷克拉尼飯店優雅的池畔酒吧去。於是我們又喝Pina Colada,她點了果汁。
狄克諾斯點點頭,很珍惜似地看著自己單邊的手掌,然後又再點頭。「是啊,安靜。這是最重要的。尤其對做我和雨這種工作的人來說,這種安靜是必要的。我們對hutsle-bustle很沒辦法適應。怎麼說呢——對了,吵雜。熱鬧的地方。不行。你覺得怎麼樣?火奴魯魯很吵吧?」
是我。「是我,有什麼事?」我說。
「我的名字叫作June。」她以略帶某種口音的英語說。
「總之能不能讓我進去一下?站在這裡說話不方便吧。人家會怎麼想呢?沒問題的,請放心。進到裡面不會敲詐勒索你的。」
「什麼事?」
「你這個人還滿會澆人家冷水的。還虧你是大人。」雪似乎已經啞口無言了。
「不知道。」我說。「並沒有特別預定。不過我想大約一星期左右吧。現在正在休假。接下來就必須回日本開始工作了……」
「叫過啊。」
雖然我沒有特別熱心地看過雨的攝影作品,但這也暫且同意他。雪以非常微妙的方式發出鼻音。
「嗨,June。」我說。
「不過真的可以喲。」他看著我的臉微笑著說。「太多的事情都可以用單手解決。雖然不能拍手,但伏地挺身、練單槓都可以。這是訓練。你是怎麼想的?你以為我怎麼切麵包呢?」
「當然。」她說。
「同性戀?」我問。
「真的是真的是可恥的事噢。」雪反覆地說著。
「妳說妳想跟她做朋友。這是好事。當然。不過妳知道嗎?妳對她來說在朋友之前首先是母親喏。」我說。「不管妳喜不喜歡,這是事實。而且她才十三歲而已。而且還需要所謂母親這東西。需要在黑暗難過的夜晚可以無條件地擁抱她的那種存在。妳知道嗎?因為我完全是外人所以說這種話也許不自量力。不過,她需要的不是不負責任半途而廢的朋友,而是首先可以完全接受自己的世界。這點要先弄清楚才行。」
雪一面用手指玩弄著T恤衫的領口一面思考。但好像不太明白的樣子。「這是指什麼意思?」
「我很棒吧?」她一面擦口紅一面說。
「可是,你為什麼讓她進來呢?你讓她進到房間裡來的吧?那個女人?」
「我跟狄克是在東京遇到的。」雨在沙發上盤腿坐著,一面看著我一面說。但我覺得她好像是在對雪說明的樣子。「於是他建議我到加德滿都去。說那邊會激起我的靈感。加德滿都,是個好地方噢。狄克在越南失去一隻手臂。因為地雷。叫作Bouncing Betty的傢伙。腳一踩上就會砰一聲飛起來在空中爆炸的那種。轟然一聲。旁邊的人踩到,結果他卻失去手臂。他是詩人喏。日本話很好吧?我們在加德滿都待一陣子,然後到夏威夷來。因為在加德滿都住過一陣子之後就想到熱的地方去。於是狄克幫我在這裡找到房子。這裡是狄克朋友的度假別墅。把客用浴室當暗房用。嗯,是個好地方噢。」
狄克諾斯是如何用單手做三明治的?我想。要怎麼樣切麵包呢?用右手拿刀。這是理所當然的。那麼,要怎麼壓住麵包呢?用腳或什麼嗎?我真不知道。或者只要高明地踏著節拍,麵包自己就會幫你切好嗎?就算這樣為什麼他不裝義肢呢?
「是的。」我承認。
他看看我的臉、看看雪,又再看我,下顎稍微往下收歛然後微笑。「哈囉!」他以安靜的聲音說。又用日本話再說一次「你好。」並和雪握手,和我握手。不是太用力的握。「請進。」他以漂亮的日本話說。
「對不起噢。因為工作一時放不開手。」雨說。「我的個性是中途放不下。一開始做就不行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就結束。
然後我們又各喝了一杯Gin Tonic。
「可是再多就不行了嗎?」
June抬起腳脫掉粉紅色高跟涼鞋,很性感地往床上一滾。
詩人為雨送來啤酒和玻璃杯。然後用單手靈巧地拉開拉環,把啤酒注入玻璃杯。她看準泡沫收歛之後,一口氣喝掉半杯。
「有點怪怪的。」她說。「身體好溫暖,好像有點睏。」
兩個穿著同樣形狀黑色小游泳衣的女孩子並排慢慢走過椰子樹下。以走在圍牆上的貓一般的運腳方式。她們赤著腳,游泳衣是像把幾條小手帕結在一起一般的野性玩意兒。看來好像強風一吹就會飛掉似的。兩個人好像是被壓抑的夢般一面奇妙地散發著很真實的非現實性,一面從我的視野右方往左方慢慢橫越過去而消失。
雖然我並不覺得火奴魯魯很吵,不過那樣說話會很長,太麻煩於是暫且同意他。雪依然以「像傻瓜一樣」的表情看著窗外的景色。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雪說。
「雪呢?」
雲還保持原來的形狀飄浮在水平線的稍上方。好像乘著船伸出釣竿就可以搆到似的。巨大猿猴的巨大頭骨。從某個歷史斷層掉落在這火奴魯魯的上空。我們或許是同類喲,我試著向雲說。
「很棒。」我說。
對這個我並不特別反對或贊成。
游泳池畔大型舞曲伴奏樂隊正演奏著〈Frenesi〉。上了年紀的豎笛手中途吹起長獨奏。令人聯想起Artie Shaw品味優良的獨奏。合著那旋律有十組左右裝扮整齊的老夫婦正跳著舞。從游泳池底浮上來的照明幻想式地照著他們的臉。正在跳著舞的老人們看來非常幸福的樣子。他們在歷經各種不同歲月之後,來到這夏威夷。他們優雅地移動著腳步,準確合度地踏著節拍。男士們挺直著背,收緊著下顎,女士們團團畫著圓圈,長裙裙襬柔和地搖曳著。我們一直望著這些人的姿態。他們的姿態不知怎麼讓我的心感到落實。也許是老人們都以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在跳著舞的關係吧。曲子變成〈Moon Grow〉,他們互相輕輕貼緊臉頰。
「什麼?」我問。
「好好喝。」她說。
「沒錯。我不明白。」我說。「可是妳知道嗎?她還是小孩子,容易受傷。需要有人保護她。雖然很費事,不過必須有人去做。那是責任哪。妳懂嗎hetubook.com.com?」
我們開著Lancer回到度假別墅。狄克按了門鈴雪便以一副一點都沒有意思的表情打開門。雨銜著菸在沙發上盤腿坐著,好像在坐禪似的眼光一直看著空中。狄克諾斯走到她前面又在她額上親吻。
「Certainly。」他說著消失到廚房去了。
「如果以獨臂詩人為對象舉辦做菜比賽的話我絕對可以拿第一名噢。」詩人向我眨一下單邊眼睛說。
「你想得起獨臂的詩人嗎?」狄克諾斯問我。
我在旁邊坐下一會兒後,雪向我伸出手,我握住她。
不過這跟我無關,我想這樣喊。我在這裡,只因為我碰巧現在休假中。只有這樣而已。休假結束後我又會回到我的剷雪工作上。這種奇怪的狀況不久就會極自然地結束。首先,我對她那光輝燦爛的才華就沒有任何可以獻出的東西。就算我擁有什麼,我也必須為我自己使用。我只是由於命運之流的稍一紊亂而暫時被推到這裡——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來而已。可能的話,我想這樣大聲說。不過大概誰都不會傾聽我的話吧。在這擴大家族之中,我還是個無聲的二級市民。
「知道。」我說。
「可是這樣實在太過分了。」雪以乾乾的聲音說。「你讓爸爸買女人給你喲。你覺得那樣沒什麼嗎?那是不行的。錯誤的,可恥的事噢。你不覺得嗎?」
「贊成。」我說。「很困難兩票。」
「OK,來吧。」我說。
我睡了一下午覺,一面讀著在附近超級市場買來的《Playboy》一面在陽台做日光浴。從四點左右開始出現雲影,徐徐將天空覆蓋,五點過後下起激烈的真正驟雨。看樣子如果再繼續下一小時的話恐怕整個島就要被沖到南極去似的激烈豪雨。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激烈的雨。五公尺前面的東西都已經看不清楚了。海灘的椰子樹像發狂似地叭噠叭噠上下撼動著葉子,柏油路轉眼之間已經變成河流一樣。幾個衝浪者拿著衝浪板代替雨傘頂在頭上快步從窗下跑過。而像超音速飛機音爆似的激烈聲音正劈哩啪啦地震動著空氣。我關上窗戶,在廚房泡咖啡。並考慮今晚的晚餐要做什麼。
「她現在,正在沖照片,再過十分鐘就來。」他說。「請在這裡等一下。我叫做狄克,狄克諾斯。跟她住在這裡。」
我把電燈關掉,拿掉她手腕上的絲帶。然後到臥室去。燈關掉之後,看得見窗外廣播電台用的天線塔。塔的最尖端閃爍著紅色燈光。我躺在床上,恍惚地望著那燈光。收音機繼續播著重搖滾樂。好像不是現實似的,我想。但卻是現實。雖然帶著奇怪色彩,卻是毫不虛假的現實。June手腳俐落地把洋裝脫掉,然後把我的衣服脫了。就算比不上May但她依然也是很有技巧的妓|女,而且似乎以擁有那技巧為榮。她以手指、舌頭之類的讓我有效地勃起、合著Foreigner的曲子把我確實引導到射|精。夜才剛開始,月亮升上海面。
「是這樣嗎?」雨說著搔搔鼻子旁邊。然後又再一面以恍惚的眼神看著空中一面回想這件事。簡直像希區考克電影的一幕似的,我想。變得逐漸搞不清楚什麼是真實了。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狂亂已變成無法判斷了。
不知道,我說。
June進到屋裡還不等我請,就立刻在沙發上輕鬆地坐下來。我問要喝什麼嗎。她說跟你喝一樣的就好。我到廚房做了兩杯Gin Tonic拿出來。並在她對面坐下。她大膽地蹺著腳很美味似地喝著Gin Tonic。滿漂亮的腳。
「晚安。」她說。
我們沿著海岸的高速公路前進了一會兒後便停下車,買了六罐冰啤酒(他堅持要付錢),我們走到稍微離開路邊不太有人的沙灘,在那邊躺下來喝啤酒。因為太熱了,不管喝多少啤酒都不醉。不太像夏威夷的海灘。茂盛地長著低矮不整齊的樹木,沙灘的沙質也不均勻,有點粗粗硬硬的。不過至少沒有那麼觀光味。附近停了幾輛輕便貨車,帶著全家人來玩水的。海面有十個左右的當地人正在玩著衝浪。頭骨雲依然孤伶伶地浮在同樣的地方保持著同樣的形式,海鷗群像洗衣機的漩渦般團團在空中飛舞。我們恍惚地望著那樣的風景,喝著啤酒,斷斷續續地談著。狄克諾斯說起自己對雨是懷著多大的敬意。她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地說。一談到雨,他就很自然地從日語切換成緩慢的英語。用日語無法適當表達感情。
「可不是嘛。」June說。然後喝乾Gin Tonic,把空杯子放在桌上。
「我已經收了到早上為止的報酬。所以兩個人可以好好充裕地玩玩。我的身體很棒噢。」
「不會。很舒服。」
「你對這個怎麼想?對我媽的那種想法。」
雪從盤子裡拿起脆餅棒咯啦咯啦地咬著。「一定是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想不得不做點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大概懂,我說。
「也許是吧。」我承認。並且一面望著夜晚的海一面啜了一口Pina Colada。「被妳這麼一說,或許是有點生氣。」
「是啊。因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有必要跟她談。」
「嗯,真是個好地方。」我說。要命,我說的話她什麼也沒在聽。
雪一時以啞口無言似的表情認真地盯著我看。「你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實在無法瞭解。看起來好像是非常正經而正常的人,但有時候又像根本脫出常軌似的。」
雪稍微聳一下肩,以無表情的眼神抬頭看我。雨從菸盒抽出第三根Salem菸。把她們留在後面,我和獨臂詩人打開門走出熱氣蒸人的午後陽光中。
「謝謝。我絕對不會讓你後悔。下次我會幫你做更不得了的服務。沒問題。請你期待吧。You can rely on me.嘿,後天晚上怎麼樣?如果是後天晚上我也有空,可以盡興地為你好好做。」
「已經不再愛你而跟別的男人出走的太太?」雪說。
回到客廳時,雪還是以相同的姿勢望著外面。腳彎曲起來,雙手抱著膝蓋坐在沙發,頑固地將下顎往內縮緊。我忽然想起結婚生活來。這麼說結婚的時候也曾經有過幾次這種情形,我想。我傷害了妻好幾次,也道歉了好幾次。那時候,妻也是好幾小時好幾小時不跟我開口說話,為什麼這麼容易受傷呢?我常常這樣想。試著想想,並不是那麼嚴重的事啊,我想。但這種時候我每次都很有耐心地道歉,說明,努力試著讓那傷痊癒。而且以為由於這種作業累積多次我們的關係就會向上改進。但正如看結果就知道的那樣,大概根本就沒有向上改進吧。
再一次打雷時雪悄悄走進屋裡來,靠在廚房角落的牆上看我。我對她微笑,但她只是一直瞪著我。我拿著咖啡杯,帶她到客廳去在沙發並排坐下。雪的臉色不太好。大概是討厭打雷吧。為什麼女孩子都討厭打雷或蜘蛛呢?打雷只不過是稍微吵一點的空中放電現象。蜘蛛除了是特殊的東西之外也只不過是無害的小昆蟲而已。再一次閃青白光時,雪用雙手緊緊抓住我的右臂。
「June。」我忽然想起來說道。「嘿,妳上個月是不是叫做May?」
「你不明白。」雨說。
「不,不知道。」
她只有一次使我受傷。只有一次。她和別的男人離家出走了。只有那次而已。結婚生活——那曾經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我想。像漩渦一般的東西。像狄克諾斯說的那樣。
我說明牧村拓還預先付了多兩次的錢。而且第二次是後天晚上。她握著拳頭捶了草坪幾次。「實在難以相信。真的像傻瓜一樣。」
「我們怎麼辦?中飯?」雨問詩人。
「我沒有叫你每天帶她來喲。」她說。「只要這孩子說願意來的時候帶她來就行了。我這邊也會偶爾打電話過去看看。所以,嘿,我不想失去這孩子噢。這樣下去我覺得她好像會漸漸長大離我而去了。我想要的是精神上的連繫。牽絆。也許我並不是個好母親。可是在作為一個母親之前,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啊。那是沒辦法的。這點這孩子應該也知道。所以,我所要求的是超越母親和女兒以上的關係。說起來也就是有血緣連繫的朋友。」
戴著太陽眼鏡,掛著閃亮迴轉手槍的二人組警察橫越過停車場。德國牧羊犬很辛苦似地一面伸出舌頭一面在周圍徘徊,然後消失無跡。椰子樹葉沙啦沙啦地搖著。福特的輕便小貨車停在附近,大個子的薩摩亞人從車上下來,帶著漂亮女孩走到沙灘上去。收音機裡J.Geils Band正唱著〈Land of 1000Dances〉。
「那就好。」我說,然後給她十塊美金說當做車費。
「在路上吃過三明治了。」我回答。
我叫服務生來點了一杯Pina Colada。然後把那整杯給雪。「妳可以全部喝掉。」我說。「每天晚上陪我一起喝的話,一星期妳就會變成全日本對Pina Colada最清楚的中學生了。」
「自從遇到她之後,我心中對詩的想法本身也改變了。她拍的相片怎麼說呢,會把詩這東西赤|裸裸地剝光噢。我們選了再選的語言,絞盡腦汁所紡出來的東西,卻在她的相片上一瞬之間具現出來。具體呈現(embodiment)。她從空氣中,從光中,從時間的縫隙中迅速一把捉住,將人們藏在心中最深部分的心中情景具體呈現。我說的你懂嗎?」
「我又覺得睏了。」雪說。
「如果能長住就好了。這是個好地方噢。」
「誰?」
我們游了一小時左右。雪游泳相當高明。有時游到海上,潛到海裡互相扯著腿玩。然後沖過淋浴,到超級市場買菜,買了牛排肉和青菜。用洋蔥、醬油烤了清淡爽口的牛排,把青菜做成沙拉。也做了豆腐和蔥的味噌湯。心情愉快的晚餐。我喝著加州葡萄酒,雪也喝了半玻璃杯左右。
「嗨。」我也反射地說。
不過這次她卻可以好好地自己走著回去。有進步了。
關於這個雨思考了一下。
沒有,我說。
「怎麼可能。我不會這樣做的。我沒有那麼勤快。是對方自己擅自來的。」
「只有這樣沒有別的辦法。」我說。「就算討厭,大家也都要成長啊。而且懷抱著問題繼續變老,大家不願意也都得死去。從以前開始一直是這樣,以後也還一直會這樣,不是只有妳才有問題。」
「媽媽每和圖書次都這樣叫。叫我,小公主。」
「雖然我不是在袒護他,不過妳父親自有妳父親擔心的事。也就是說我是男的,妳是女的。」我說明。「妳懂嗎?」
「我不叫。」我說。
「嗯嗯嗯。」她還含著菸說。是肯定的回答。
然後我們吃了晚餐。我用蝦子和扁豆做了西式炒飯,用白煮蛋、橄欖和番茄做了沙拉。我喝葡萄酒,她也喝了少許葡萄酒。
雨和雪一句話也沒開口說。沒有「你好?」也沒有「近來怎麼樣?」只有母親把女兒的頭髮弄得一團亂,和用鼻子摩擦額角而已。然後雨走到我這邊來,在旁邊坐下,從襯衫口袋拿出Salem香菸用紙火柴點火。詩人不知道從哪裡拿出菸灰缸來,在桌上優雅地咚一聲放上。恰似在一個妥當的地方插入一個巧妙的裝飾句一般。雨在那裡丟掉火柴,然後吐出一口菸,吸一下鼻水。
「我確實不應該做那種事。」我說。「不管怎麼樣都應該拒絕讓她回去才對。但那時候我很疲倦,腦子不太靈光。我是個非常不完美的人。既不完美又經常失敗。不過我會學習。我決心不再第二次犯同樣的錯誤。雖然如此還是經常第二次犯同樣的錯誤。為什麼噢?簡單哪。因為我既是個傻瓜又不完美。這時候我還是會討厭自己。然後決心第三次絕不犯同樣的錯了。稍微向上改進一點。雖然只有一點,但向上總是向上啊。」
她閉上眼睛,用雙手壓著臉頰。「我不相信。」雪以非常小而乾的聲音說。「你居然會做那種事,我實在難以相信。」
「我想大概是用腳或用什麼吧……」
「大概是這樣吧。好像誰都不知道的樣子。」
經過十分鐘左右,雪把臉搭在我肩膀上開始哭。剛開始是安靜地,然後才開始發出聲音哭。她把兩手整齊地放在自己膝蓋上,鼻尖貼在我肩膀上哭。應該的啊,我想。如果我處在妳的立場也會哭。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回到自己房間後,便拿著葡萄酒瓶和玻璃杯到客廳,看克林伊斯威特演的《Hang`Em High》。又是克林伊斯威特。而且又是一笑也不笑的。我在喝著三杯葡萄酒之間還在看著電影,但中途漸漸睏了起來,於是乾脆放棄把電視關掉,到浴室去刷牙。就這樣一天結束了,我想。是有意義的一天嗎?也不怎麼樣。可以說馬馬虎虎而已。早上教雪衝浪,然後去買衝浪板給她。吃過晚餐,看《ET》。然後到哈雷克拉尼的酒吧兩個人喝Pina Colada,看老人們優雅地跳舞。雪喝醉了,我帶她回到飯店。馬馬虎虎。不管是好是壞都是夏威夷式的一天。不過總之這樣一天已經結束,我想。
雨從椅子上站起來。「再來玩噢。我想看妳。」她說。於是走到女兒前面用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撫摸一下。
確實是這樣。
雪在桌上用手肘支著臉頰。然後把掉落在粉紅色餐桌布上的脆餅棒屑用手拂掉。旁邊一桌坐著一對穿著成組花色相同夏威夷衫和姆姆長裙洋裝的美國老夫婦,兩個人正喝著用巨大玻璃杯裝的豪華熱帶雞尾酒。他們看來非常幸福的樣子。飯店中庭穿著同樣花色姆姆裝的女孩子正一面彈著電子琴一面唱〈A Song For You〉。雖然不很高明,不過確實是〈A Song For You〉。庭園的幾個地方燃燒著火把形的瓦斯火焰。歌唱完之後有兩、三個人啪啦啪啦地鼓掌。雪拿起我的Pina Colada喝一口。
確實是這樣,我也想。不管有幾隻手臂,跟寫不寫詩沒有什麼關係。
「等一下。」我急忙說。「我想妳一定是弄錯房門了。妳是要到誰的地方呢?」「嗯,等一下噢。」她說著,從皮包拿出便條來讀。「嗯,……先生的地方。」
「很好。好長的一天。不管十三歲也好,三十四歲也好,最後至少都有權利讓自己舒服一點。」
我搞不太清楚。而且逐漸覺得要去想各種事情、說明各種事情變得很麻煩。馬馬虎虎的一天好不容易結束了,才剛上床,關了燈正要單腳踏入睡眠中的節骨眼上。卻突然冒出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說要做那個。真是過分的世界。
「獨臂的衝浪人倒有幾個。」他繼續說。「用腳划水。相當高明。我也會一點。」
「所謂天才是非常稀有的存在。一流的才能這東西並不是到處都有的。而能夠遇上它,能夠眼看著就在眼前,應該說是幸運吧。不過——」他說著沉默一下,然後像要將雙手張開似地把右手往外側伸出。「那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棘手的體驗。那有時候像針一般刺著我的自我。」
「請多指教。」我說。雪什麼也沒說地望著窗外的景色。從果樹的縫隙間可以看見蔚藍閃亮的海。水平線上只孤伶伶地飄浮著一片猿猴頭骨般形狀的雲。雲絲毫不動,也沒有將要移動的跡象。那是有點頑固感覺的雲。像漂白過似的雪白,輪廓極為清晰。黃色尖喙的鳥一面啼叫著一面不時往那片雲前飛過。韋瓦第播完之後,狄克諾斯把唱針撥起,用單手靈巧地拿起唱片放進唱片套,把那放回架子上。
「看著她拍的相片,有時候會感到恐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的存在好像變得很危險。是那樣壓倒性的。那個,dissilient這個字你知道嗎?」
「這個我也很瞭解。」我說。「那樣的時候,我們大人就喝酒。」
「只有成長沒有別的。」
「下次?」
在回程的車上我們默默聽著收音機的音樂。雖然我有時也小聲地吹口哨,但除此之外只是繼續沉默。雪把臉背對著我一直看著外面,而我這邊也沒有什麼特別可說的話。十五分鐘左右我就那樣繼續駕駛。但有一點小小的預感。腦子裡有一個類似無聲的子彈一樣快速掠過的預感。覺得預感好像用小字寫著「最好把車子停在什麼地方」。
兩個人洗完盤子收拾好餐具之後,我們走到外面在華燈初上繁華熱鬧的卡拉考娃路上(Kalakaua Avenue)閒悠地散步。逛著彷彿焦距沒對準的各色各樣的商店,品評著各種商品,望著路上來往的行人姿態,走到皇家夏威夷飯店的海灘酒吧去休息。我又再喝Pina Colada椰子鳳梨水果酒,她喝著果汁。然後想像狄克諾斯大概最討厭這種吵吵鬧鬧的都市夜晚吧。我倒沒有那麼討厭。
「這樣子很好。」我說。「會不舒服嗎?」
我想說我不是在開玩笑。上個月真的和叫作May的女孩子睡過。但當然說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所以我默不作聲。我一沉默,她又運用她的專業技巧讓我勃起。第二次。我真的是什麼也沒做地只是躺在那裡而已。她全部幫我做了。好像一個手腳俐落的加油站一樣。把車子停好鑰匙交過去,便從加油、洗車、檢查胎壓,點檢機油,擦窗戶,清除菸灰缸,到一切的一切都幫你做好。這種東西到底應不應該稱為做|愛呢?但總之一切都結束時是兩點過後。然後我們迷糊地睡著了。接著六點鐘前醒過來。收音機還一直開著。外面已經亮了,早起的衝浪者已經把他們的輕便卡車排列在海岸邊了。我身旁赤|裸的June正縮著身體沉沉睡著。地上掉落著粉紅色衣服、粉紅色鞋子和粉紅色絲帶。我把收音機關掉,把她搖醒。
「好啊,當然。」詩人說著站了起來。我也站起來。詩人在雨的額上輕輕吻一下,戴上白帆布帽子,綠色雷朋太陽眼鏡。「我們去散步一個小時左右。妳們兩個人可以慢慢聊聊。」然後他拉起我的手肘說:「那,走吧。有很棒的海灘喏。」
「絕對搞錯方向了。」她說。並把我的手從她肩上撥開,從皮包裡拿出面紙來擤鼻涕。
「把房間的燈關掉,幫我把絲帶解開。」
「可是。」我說。接續詞式的存在。
「嘿,你覺得我媽媽怎麼樣?」雪問我。
「像傻瓜一樣。不是一看就知道嗎?」雪說。「爸爸有沒有這種興趣我不知道,不過那個人總之是同性戀喏。完全是百分之兩百。」
「真是不可思議的事。」狄克諾斯繼續說。「我非常辛苦地努力才得到平靜而安定的生活。妻子、小孩和小小的房子,還有工作。雖然算不上多大的收入,但卻是有意義的工作。寫寫詩,也做翻譯。對我來說我想已經算是上好的人生了。雖然我在戰爭中失去一隻手臂,但我覺得這樣的人生已經得到充分補償而有餘裕了。為了得到這些我是花了很長的時間。並努力過來的。心的平穩。要得到這個是非常困難的。而我卻得到了。但是——」他說著把手掌舉到空中咻地往水平方向移動。「失去卻是一瞬間的事。一剎那之間。我已經沒地方可以回去了。日本的家不能回去。美國也沒地方可以回去。我離開美國太久了。」
「可是,嗯,她確實有某種超乎平常的優越的東西喲。雖然做為一個母親簡直亂七八糟差勁透了,我因此也受過很多傷,不過這個姑且不提,她不知道什麼地方,不知道怎麼樣,但是有一股吸引力。這點和爸爸完全不同。我也不太明白。不過,現在忽然說要做朋友,可是她跟我力量不一樣啊。我還是小孩,而她是強有力的大人。這一點任何人只要想一下也應該會知道吧!媽媽卻完全不知道。所以媽媽雖然想跟我做朋友,就算她拚命努力想做,但媽媽卻會在不知不覺之間一直傷害我噢。例如去札幌的事也是這樣。媽媽有時候會努力想接近我。所以我也往媽媽那邊接近。我也在努力喲。真的。可是我這樣做的時候媽媽卻已經朝向別的地方走掉了。腦筋已經被別的事情佔滿了而把我忘掉。她都是心血來潮想到什麼就不顧一切。」雪說到這裡,便把咬了一半的脆餅棒用手指彈出沙上。「她把我一起帶到札幌去。但結果卻變成那樣。她已經忘了把我帶去的事,卻忽然跑到加德滿都去。而且過了三天都沒有想到自己把我丟在那裡不管的事。再怎麼說都太亂來了吧。而且那件事對我造成多大的傷害她也不能真正理解。我是喜歡媽媽噢。大概,我想是喜歡。如果能做朋友我想應該很好吧。不過我已經不想被她再那樣遺棄了。不希望被她想到這個就把我丟這邊,想到別的又把我丟那邊。我已經很討厭這樣了。」
我一面又再用手撈起沙子,一面望著和狗玩著的他的身影。詩人抱著狗的頭擁在懷裡。海浪發出聲音濺起水花,又再激烈地退去。白色細碎的浪花眩眼地閃亮著。我是www•hetubook.com.com否太冷酷了呢?我想,我並不是不瞭解他的心情,不管手臂只有一隻,或兩臂齊全,不管是詩人或不是詩人,這都是個強悍而艱難的世界。我們每個人都各自抱著問題活著。但我們已經是大人了。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來了。至少不該對初次見面的人提出難以回答的困難問題吧。這是基本禮儀問題。太冷酷了,我想,然後我搖頭。雖然搖頭也解決不了什麼。
「所以我很生氣。」
「太棒了。」June以日本話說。並在身旁坐下,靠到我身上來,小口地啜著Gin Tonic。「你不要想太多嘛。」她說。「我是專業的噢。對這種事情,我比你更清楚。這裡頭沒有什麼道理不道理的。所以你就全部交給我來辦吧。這跟那個日本紳士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這件事已經完全脫離他的手。已經是我跟你兩個人的問題了。」
「是嗎?」
「我倒不覺得痛苦。」我說。
「是啊。」詩人說。然後他向我這邊微笑。「她一專心工作起來,就會忘記各種現實的事情。像吃過飯沒有,或者到目前為止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這些事全忘光。頭腦裡變成一片空白。這是強烈的集中力。」
「是嗎?」雨表情恍惚地說。
「妳真能知道啊。」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輕鬆說。
緊張的早餐結束後,她把雙手放在餐桌上,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看。以非常認真的眼神。「嘿,昨天晚上,有女人進來過這裡吧?」雪說。
雨吃完三明治之後又走到雪那邊,把手指伸進她的頭髮裡慢慢撥動著。雪無表情地瞪著桌上的咖啡杯。「好棒的頭髮。」雨說。「這種頭髮我都想要呢。總是亮亮的直直的。我的頭髮一下就亂蓬蓬的。沒辦法整理。嘿,對嗎?小公主?」然後她又把鼻尖壓在雪的額角上。
「我的用意就是在安慰妳呀。」我說。
「我可沒有原諒你喲。」雪說:「只是暫時和好而已。那真的是不行的事,我受傷很重噢。知道嗎?」
「是啊。」
他很開心似地高聲笑了。「真有趣。」他說,「好想把它寫成詩。關於用腳做三明治的獨臂詩人的詩。會是滿有趣的詩。」
妳媽媽是一個人生活嗎?我忽然想到試著問道。
「嘿。」雪說。
June很開心似地哈哈哈笑著。「真有意思。我喜歡笑話噢。下個月叫July嗎?八月叫August。」
雪依然托著腮點點頭。櫃台有人大聲笑著。彈鋼琴的女孩走回來,開始彈〈Blue Hawaii〉唸起開場白。「夜才剛開始,我們還年輕。來吧,趁著月亮正升上海面。」
「我一聽到那種音樂,頭就痛起來。二十秒我都無法忍受。不管怎樣都受不了。雖然跟雪在一起很好,但只有那音樂不行。」她說。用食指尖在太陽穴旋轉著壓著。「我能聽的音樂很有限。只有巴洛克音樂啦,某種爵士、民族音樂、能讓心平靜的音樂。我喜歡這種。也喜歡詩。調和與安靜。」
「真的真的像傻瓜一樣。」她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然後走進自己的房間到傍晚都沒出來。
「我不想。」
「嘿,我想跟雪兩個人在這裡談談家務事。」雨以毅然的聲音說。「是家庭內的話。母親和女兒的話。所以狄克,你帶他到海邊去走走好嗎?對了,一個小時左右。」
「我不記得了。」
雨和雪。真是有點傻氣,我想。實在取得很糟糕的名字。正如牧村拓說的簡直像氣象預報。如果再生一個孩子的話到底又會取什麼樣的名字呢?
「OK、OK。」她說著起來。並赤|裸著身子拿著皮包進去浴室刷牙、梳頭。然後穿上衣服,穿上鞋子。
「你,吃過中飯嗎?」雨又再問我。
「不,當然妳就很好了。」我說。其他也沒有什麼可說。三次。牧村拓一定是想把我體內的精|液榨得一滴不剩吧。
「從辻堂回來的時候啊。那天晚上。」她說。「總之不要再這樣叫我。」
「我們處得相當糟糕。」雪說。「到札幌去以前,那更糟糕。光是我要去學校不去學校這件事就爭了好久,情況非常險惡。幾乎都不講話,也不太有碰面。這種情況一直繼續。她不是那種能夠好好考慮事情的人。隨時想到什麼就馬上說什麼,事後就忘掉了。雖然說的時候是真心的,但什麼都不記得。偏偏常常又會心血來潮對扮演母親的角色覺醒過來。我對這種情況非常頭痛。」
「只要等就好了。」我說明。「只要慢慢等著該來的時候來臨就好了。不要勉強想要改變什麼,只要看事物的流向。而且只要努力以公平的眼光去看事物就好了。這樣自然就會理解該怎樣做才好。不過大家都太忙了。都太有才華了,太多該做的事。對自己興趣太高,因此無法認真思考公平性。」
我嘆了一口氣。並喝了Gin Tonic。
「不過我遠比這個——遠比在意所謂我的自我——更被她的才華所吸引,而且愛她。」他說,並啪吱地弄響手指。「好像被巨大的漩渦所吸引著一般。嘿,我是有妻子的。她是日本人。也有小孩。我也愛我的妻子。真的愛。現在還是。不過當我第一次遇到雨時,就毫無辦法地被她吸引過去。像漩渦一樣。沒辦法抵抗。我知道。這是所謂一生一次的事。人家說這種邂逅一生中只能有一次。這種說法,我瞭解喲,確實。結果,我這樣想。如果跟這個人在一起的話,或許有一天我會後悔。但是如果不在一起的話,我的存在本身就會喪失意義。你到目前為止,有沒有這樣想過?」
她又再拿出香菸點上火,吸一口就又放在菸灰缸上。大概從此就把香菸的事忘掉了吧,我想像,事實上就是那樣。我真佩服居然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發生火災。牧村拓說因為跟她生活自己的人生和才華都磨盡了,這句話現在我好像可以理解了。她不是可以給周圍的人帶來什麼的典型。而是完全相反。是為了調整自己自身的存在,而逐漸從周圍一點一點取走什麼的典型。不過人們不能不給她什麼。因為她擁有所謂才華這強大的吸引力。而且因為她以為這樣做是自己當然的權利。調和與安靜。為她要得到這些,人們就把手啊腳啊全伸出來給她。
雪站起來在屋子裡到處走,啪啦帕啦地翻看著唱片架上的唱片,好像沒有她喜歡的,皺起眉頭露出要說像傻瓜一樣的表情。音樂停止之後,周遭便像快要睡著了似地安靜。偶爾傳來除草機嗚嗚嗚嗚嗚嗯嗯嗯嗯的吟唸聲。有人在大聲叫喚著人。風鈴發出叮鈴叮鈴小小的聲音。鳥也啼叫著。但安靜卻是壓倒性的。即使有什麼聲音也會在剎那間不留一點痕跡地被吸進安靜之中。好像房子周圍有幾千個透明的沉默男人,以透明無聲吸塵器從每個角落把聲音吸掉似的。只要有一點微小的聲音大家便衝過去把聲音消掉。
我停下車,和雪兩個人一起走上五級階梯按了門口的門鈴。風鈴彷彿被帶著睏意的微風邀約似地偶爾發出小而脆的聲音,和從大大敞開的窗裡傳來的韋瓦第音樂奇妙而舒服地混合著。十五秒左右之後門靜靜地打開,出現一個男人。被太陽曬得很紅個子不太高的美國白人,左手從肩部開始就斷了。體格很紮實,留著有點深思熟慮趣味似的短髭。穿著褪了色的夏威夷阿羅哈襯衫、慢跑短褲、塑膠草履式拖鞋。看來年紀和我差不多。雖然算不上英俊,但長相感覺很好。以詩人來說外表看來或許太過於強壯了。不過世界上也有強壯的詩人吧。就算有也不奇怪。世界很大啊。
「謝謝。那麼再見,Bye Bye。」她說。於是開門出去。
她拿下太陽眼鏡,簡直像在看天空的裂縫似地注視著我的臉。一直看了三十秒左右。然後用那曬得很漂亮的手拂一下前髮。
「可是錢已經付了,不能退喲。而且不管你跟不跟我睡,這件事對方都不知道。我總不能打國際電話向那個人報告。『是的,先生,我確實和他做了三次』什麼的。所以,做不做都一樣噢。不管什麼道理不道理。」
「我想也是吧。」我說。
我閉上眼睛,剛開始只打算閉一會兒眼睛的,但似乎卻睡著了。也許是啤酒的關係吧。醒過來時樹影已經移動到遮住我的臉了。由於熱頭腦有點昏昏沉沉的。手錶針指著兩點半。我搖搖頭站起來。狄克諾斯在海邊正和什麼地方的狗玩著。但願沒有讓他傷心,我想。我在談話中途放下他不管卻自己睡著了。而且又是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話題。
「嘿,我可以再喝一點那個嗎?」雪指著我的Pina Colada說。「可以呀。」我說,把玻璃杯換過來。雪用吸管喝了二公分左右Pina Colada。「好好喝。」她說。「我覺得跟昨天那家酒吧的味道好像有一點不同。」
他引我們進到寬大的客廳,讓我們坐在大沙發,從廚房拿出兩瓶Primos啤酒和一瓶可樂,三個玻璃杯,用托盤裝著端出來。我和他喝啤酒,雪連手都沒沾飲料。接著他站了起來走到音響組合前面,把韋瓦第的音量調小再回來。彷彿毛姆的小說裡會出現的那種房子。窗戶大大的,天花板裝著電風扇,牆上裝飾著南洋的民藝品。
「對。」我說。
「嘿,June妳為什麼到我這裡來?」我試著問道。
「我沒說謊啊。我不會對妳說謊。真的是對方自己擅自來的。」我說。並把事情全部確實地說明了。牧村拓為我買了女人。那女孩子突然來造訪。那對我來說也是突如其來的事。我想牧村拓大概認為事先滿足我的性|欲的話,雪的身體就安全了吧。
牧村拓,我想。這就是他所說的「禮物」。所以她手腕上纏著粉紅色的絲帶。他大概認為只要幫我安排好女人的話,雪就安全吧。真實際。實在真實際。我與其說生氣不如說坦然地佩服。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啊,大家都在幫我買女人。
我依著預感把車子停到眼睛看到的一個海灘停車場,試著問雪是不是不舒服。「沒什麼嗎?有沒有怎麼樣?要喝點什麼?」雪沉默了一會兒。暗示性的沉默。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守候著那暗示的去向。年紀大了之後就會稍微能夠理解所謂暗示的暗示性這東西。而且記得要一直安靜等候到那暗示性採取了現實的形式為止。就像等待油漆乾一樣。
「嗯。看你的臉就知道了。」雪說。
「我該怎麼辦才好?」
「可是我媽卻不明白。這種事情就算好好說明,我想她一定還和-圖-書是完全無法理解。」
第二天早晨,雪說要去見她媽媽。因為她只知道她母親住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因此我打了電話簡單地打過招呼,便問她家怎麼走。她在馬卡哈附近租了度假別墅住。從火奴魯魯開車大約三十分鐘她說。我預先說好大約一點過後會去拜訪。然後我到附近的租車辦事處去租了三菱Lancer。暢快得沒說話的兜風。我們把汽車音響放大音量,車窗敞開,沿著海岸公路以時速一百二十公里飛馳。所有的地方都滿溢著陽光、海風和花香。
不過當然她是不會懂的。
雪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應。她手離開我的手臂,什麼也沒說地一直看著外面的景色。我甚至連她是不是聽見我的話了都不確定。太陽西沉,沿著海邊整排街燈開始亮起白色的燈。雨後的黃昏空氣清新光線鮮明。以深藍色夕暮天空為背景電台的天線高聳著,頂端的紅燈像心臟鼓動般規則地慢慢閃爍。我走到廚房去拿出啤酒來喝。並一面吃著幾片餅乾,一面想著我是否真的在逐漸向上改進呢?不太有自信。仔細想想完全沒有自信。覺得好像同樣的過錯繼續犯了有十六次之多似的。不過以基本姿勢而言對她說的並不是謊言,而且除了這樣說明之外,也沒有別的說明方法了。
「是啊。事情說來話長,不過總之沒辦法拒絕。」我說。
「我對那怎麼想完全不成問題。妳怎麼想才是問題。雖然這是不用說的。妳可以認為那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也可以認為那是個『值得考慮的建設性姿勢』。妳要怎麼想由妳決定。這不用著急喲。妳只要慢慢想,然後提出結論就可以了。」
我想不到任何一句應該說的話。但又不得不說點什麼。
June咧嘴一笑把口紅收進皮包,啪吱一聲合上絆扣。「那麼,下次什麼時候?」
「謝謝你,狄克。」雨說,然後轉向我這邊。「他非常會做吃的噢。」
我開著Lancer到海岸去。他說雖然裝上義肢開車就簡單了,但他想盡可能不裝。
她臉上還帶著淚痕抬頭看我。「嘿,你就不會安慰人嗎?」
我向狄克諾斯說謝謝他的啤酒和其他的。他咧嘴微笑,說不客氣。
「交給我來辦。從頭到尾都由我來好了。你只要安靜不動就行了。只是一開始希望你做兩件事。」
我想說什麼安慰他,但想不到該說的話。我只是抓起沙子,沙啦沙啦地往下漏掉。狄克諾斯站起來,走到五、六公尺外長著乾巴巴茂密樹叢的地方去小便,又再慢慢走回來。
「為什麼?」
只說到這裡,就好像表示該說的全說完了似的。她嘆一口大氣,把背伸直。於是就那樣沉默下來。午後的沉默深沉。窗外強烈的光線粒子像灰塵般閃閃飄浮著,隨意往喜歡的方向慢慢移動著。猿猴頭骨般的白雲還以先前一般的樣子浮在水平線上。那看起來依然是一副頑固的樣子。雨放在菸灰缸的Salem幾乎連手都沒碰地在菸灰缸裡燒盡了。
「嗨。」她說。
他臉色略帶哀愁地看著海。他想說什麼,但結果什麼也沒說。
「嘿,很抱歉這樣不行。」我說。
「說起來真不可思議。」他說。「世上沒有所謂獨臂詩人。為什麼噢?有獨臂畫家、甚至有獨臂鋼琴家。也有獨臂投手。為什麼沒有獨臂詩人噢?要寫詩我覺得不管是獨臂或三臂都完全沒有關係呀。」
「媽媽以前一直喜歡詩人。詩人或者志願詩人之類的年輕男孩子。她在顯影沖相或做東做西的時候就讓他們在後面朗讀詩。這是她的興趣。好奇怪的興趣。只要是詩什麼都好噢。好像是會宿命性地被吸引。所以爸爸如果能寫詩的話就好了。但他不管怎麼轉變都沒辦法寫詩……」
「不叫了。」我說。「我鄭重發誓。我對Boy George和Duran Duran發誓。不再叫了。」
「不是拿手。只是心中含著愛情細心地做而已喲。光是這點就會差別很大。這是姿勢問題。對很多事情如果努力去愛的話,是可以愛到某個程度的。如果努力讓自己心情愉快地活下去的話,也能夠某種程度愉快地活下去。」
「吃過中飯沒?」她問。
「沒有那麼單純哪。」
「不,不是這樣,不是這個意思,那個付錢的紳士和我之間想法不同。所以我不能和妳睡覺。這是道理的問題。」
「可以進去嗎?」她指著我背後問。
Bruce Springsteen唱〈Hungry Heart〉。一首好歌。世界還沒有被遺棄。DJ也說這是首好歌。我輕輕咬著指甲,望著天空。那塊頭骨雲簡直像宿命般地在那裡。夏威夷,我想。像世界的盡頭一樣。母親想跟女兒做朋友。女兒與其要朋友不如要母親。錯開了。到不了任何地方。母親有男朋友。無家可歸的獨臂詩人。父親也有男朋友。同性戀的書生星期五。到不了任何地方。
「你做菜滿拿手的嘛。」雪很佩服地說。
「妳說的話全部正確。」我說。「論旨也明確。我非常可以理解。」
我搖搖頭。但說真的我對詩幾乎一無所知,連雙臂齊全的詩人都想不太起名字。
午飯過後,我帶著她到阿拉莫阿那附近的衝浪品店去,買了兩片二手的中級品衝浪板。店員問過我和雪的體重,幫我們分別選了合適的板子。「你們是兄妹嗎?」店員問我。因為麻煩所以我就回答「是啊。」看來似乎不像父女讓我稍微感到安心。
我讓雪坐上助手席時,雨拉著我的手肘靠過來。「嘿,我有話跟你說。」她說。我們兩個並排走到稍前面一個像是小公園似的地方。公園裡有個製作簡單的叢林原野健身設施,她倚靠在那裡銜著菸。然後好像嫌麻煩似地用火柴點著菸。
「老實說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我不太瞭解。」我想了一下後說。「我要整理想法、判斷事情還滿花時間的噢。因為頭腦不好。」
問我覺得怎麼樣,我也沒辦法說什麼。我們都是超過三十歲的成人了。起碼要跟誰睡覺這種事只有自己來選擇,不管是漩渦也好,龍捲風也好,狂風沙也好,既然自己選擇了就只好想辦法過下去。我對這個叫做狄克諾斯的男人留下某種良好印象。甚至對他憑著單手一一處理好各種困難事情懷著敬意,但這種問題卻教我如何回答是好?「首先第一點,我不是一個藝術性的人。」我說。「所以這種被藝術性所激發的關係我不太瞭解。超越我的想像。」
「不過你總不會做了什麼怪事吧?」
我抱著她的肩膀讓她盡情痛快地哭。我的襯衫袖子終於濕了一大片。好長一段時間她繼續哭著。肩膀激烈地抽動,她哭著。我默默安靜地按著她的肩膀。
「那麼,你,能在夏威夷待到什麼時候?」雨問我。
「嘿,你,」雨對我說。「你,跟雪兩個人在一起沒怎麼樣嗎?」我完全不瞭解那問題的意思。所謂沒怎麼樣是指什麼事?我試著問道。
「支持動議。」我說。「好喝兩票。」
什麼都寫,我說。只要有人委託的話什麼都寫。總之那是像剷雪似的工作。
「當然沒關係呀。」詩人笑著說。「那是妳的肚子,不是我的。妳只要想吃不管什麼都可以盡量吃。有食慾是一件好事啊。妳總是這樣。工作進行順利,食慾就來了。我幫妳做三明治吧。」
「所謂非常正常這件事同時也是指脫離常軌。所以不必特別在意。」我說明。然後向一位殷勤得不得了的女服務生點了續杯的Pina Colada。她一面扭著腰肢一面迅速地把飲料送來,在傳票上簽字,留下像貓似的大幅度的微笑而離去。
「那麼就沒錯了。」
「確實正如妳所說的。真是會錯意。」我同意道。
大約十分鐘我們就以那樣的姿勢眺望著豪雨和閃電。她握著我的右臂,我喝著咖啡。終於雷聲遠去,雨停了。雲裂開了,接近黃昏的太陽露出臉來。剩下的只有各處像池塘一般的水窪而已。椰子樹葉閃閃發光地滴著水滴。海則像不曾發生什麼似地依然翻著白浪,剛才避雨的觀光客也都紛紛開始在海灘現身露面了。
真是不可思議的家庭,我重新想道。太空家庭。行動派作家和天才女攝影師和靈媒少女和同性戀書生和詩人男朋友。要命。我在這抽象性擴大家族之中到底佔著什麼位置,扮演著什麼角色呢?是不是扮演照顧乖離常態女兒的滑稽貼身男侍,差不多是這樣吧。我想起星期五對我顯示感覺很好的微笑。那說不定是屬於具有連帶感的微笑。喂,少來了,我想。這只是暫時性的。休閒時間。懂嗎?等休假結束我就不得不恢復剷雪工作,那樣我就再也沒時間和你們玩了。這真的是暫時性。和主要情節無關的插曲似的。馬上就會結束。以後你們是你們可以繼續玩,我是我過我的日子。我喜歡更簡單而容易瞭解的世界。
痛快地哭過之後她似乎鎮定下來了。
「話談好了嗎?」他問。
「她,每次每次都讓我傷心。但是她,完全不知道噢。而且她喜歡我。對嗎?」
「很好。」我說。真的很好。
「難道——」剛說出口她又閉上嘴。想不到適當的表現法。而且臉有些紅起來。
「真是的。要命。」說著雪深深嘆氣,閉上眼睛。「為什麼那個人,每次每次都光會想到這種無聊的事呢?為什麼老是做出這種莫名其妙會錯意的事呢?真正重要的事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感覺,偏偏去注意那些毫不重要的多餘的事。媽媽也是這樣,爸爸雖然不同但腦筋也有問題喲。每次都做一些會錯意的事把什麼都搞砸了。」
她聳聳肩。「對你懷著好意的匿名紳士。那個人付了錢。從日本,為了你。知道了嗎?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什麼也沒說地筆直走到雪那邊,把手指伸進她的頭髮裡一陣亂攪直到滿頭蓬亂為止,然後用鼻子在她額角一帶摩擦著。雪雖然露出不太有趣的表情,但卻沒有抵抗。只把頭搖了兩、三次讓頭髮恢復原來直溜溜的樣子而已。並且冷冷地望著架子上的花瓶。但那酷樣子和見到父親時那種無可奈何的不關心又完全不同。從她身體的一點動作,就可以感覺出她笨拙冷淡的感情搖擺似的東西。這對母女之間好像確實有某種心靈交流似的。
剷雪?他說。以認真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大概不太明白意思吧。我猶豫是不是要再說明詳細一點或不要,這時正好雨走進來,因此談話就到那裡結束。
「所以如果她想要見妳的話,我當然會帶她來。」我說。「或者www.hetubook.com.com妳以一個母親的身分叫我帶她來的話,我還是會帶她來。這兩者任何之一。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話說。所謂朋友是不必要第三者介入的自發性東西。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
我付了帳,挽著雪的手腕沿著海邊走回飯店。然後幫她打開房間的鎖。
「不自然哪。」他說明。「裝那個總覺得不安定。雖然方便是沒錯,但有異物感。好像不是自己一樣。所以盡量訓練自己習慣單手的生活。就算有點不足,也希望能光靠自己過下去。」
我搖搖頭。「沒關係,你說的意思我很瞭解。」
「差不多該回去了。」雪以極平面的聲音對我說。
他咧嘴微笑著問我要不要再喝一罐啤酒。好,我說。他又拿出兩罐啤酒來。用單手以令人難以相信的優雅手法拉開拉環,把酒注入玻璃杯很美味地喝一口。然後他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搖了幾次頭,像在檢視貼在牆上的安迪沃荷(Andy Warhol)海報似地凝神注視著。
自由作家,我回答。
狄克諾斯好像是個滿勤快的人。他在雨吃著三明治的時候,又到廚房去為大家泡咖啡。非常美味的咖啡。
他問我在做什麼樣的工作。
我只穿著T恤衫和短褲上床,關了燈還不到五分鐘門鈴就叮咚地響了。真要命,我想。手錶指著十二點稍前。我把枕頭邊的電燈打開,穿上長褲走到門口。在我走到那裡之前門鈴又響了兩次。是雪吧,我想。因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會有誰來找我。因此我沒有確認是誰就把門打開。但站在那裡的不是雪。而是不認識的年輕女子。
「你日本話說得真好。」我試著說。因為其他沒有什麼特別可說的事情。
「我已經先收到三次錢了。所以還剩下兩次。什麼時候好?或者希望改變一下心情換別的女孩?那也沒關係喲。我完全不介意。男人都喜歡跟各種女孩睡覺對嗎?」
「唉,聽起來,好像我老是在發牢騷似的,不過如果要正確說出事實的話,妳早上七點半已經吃過大塊的吐司、葡萄柚和優酪乳。」狄克諾斯說明道。「而且還說非常好吃呢。妳說早餐美味是人生的一大樂事。」
「我們在海灘上一面悠閒地望著世界盡頭一面舒服地做日光浴。」狄克諾斯說。
「那是妳跟她之間的問題。」我說。
「嘿,我們再各喝一杯Gin Tonic好嗎?」她問我。我點頭後,她便到廚房去做了兩份Gin Tonic。並把收音機打開。她好像是在自己家的房間裡一樣輕鬆自由。音樂播著重搖滾。
不用,雪簡單地說。
「請等一下噢。」我說。「名字是沒錯。不過我完全不明白。妳到底是誰?」
我也有同感。差不多想回到吵鬧的、現實的、觀光味濃厚的火奴魯魯了。
雨暫時以恍惚的眼神望著啤酒杯,但終於想到了似地把杯子拿起來又喝了一口。「嘿,不過,不管那個怎麼樣我肚子餓了呢。因為我們也沒吃早飯哪。」她說。
「我想只要安靜等待暗示性採取具體形式,然後再決定對策就好了。簡單說。」
我嘆了一口氣。然後搖搖頭。雖然搖頭並不能解決什麼。
「嘿,你以後不要再叫我小公主了噢。」雪的臉還貼在我肩膀上說。
「不過你有點生氣吧?不是嗎?」
這要怎麼說呢?我忽然想到這種事例與其說是集中力不如說是屬於精神病的領域吧。當然這話並沒有說出口。我坐在沙發上默默有禮地微笑著。
「我也覺得是這樣。」
「然後也做日本俳句、短歌、詩之類的英譯工作。」他補充道。「非常困難的工作。」
雨說到這裡便暫時注視著我的臉。
「看著妳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我太太。」
確實站在門口沒完沒了地一問一答之間如果隔壁的雪醒過來走出來就麻煩了。我讓她進到裡面。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就好了。
「KAUAI島是個好地方。安靜,人也少。我其實想住KAUAI。歐胡島不行。觀光味道太重,車子太多,犯罪也多。不過為了雨工作上的關係我們住在這裡。每星期必須到火奴魯魯街上兩、三次。因為器材的關係。需要各種器材。而且說起來,住在歐胡要聯絡比較容易,可以跟各種人見面。她現在在拍各種人相。在拍生活中的人。漁夫、園丁、農夫、廚師、道路工人、魚販……什麼都拍。她是個優秀攝影師。她拍的相片中含有純粹意義上的才華。」
「日語怎麼說呢,像什麼東西打破了濺開了似的感覺。沒有任何預感突然間世界就破裂了。時間、光之類的東西dissilient了。一瞬之間,真是天才。跟我不同。跟你也不同。失禮,對不起,我還不太瞭解你。」
雨對我說,吃一塊看看。我抓了一片試吃。確實是非常美味的三明治。彷彿有一點詩的趣味。材料新鮮、處理方式洗練,音韻正確。好吃,我說。不過只有是怎麼切的,我無論如何還是搞不清楚。雖然很想問問,不過當然沒有理由問這種事情。
「當然是指音樂呀。那搖滾音樂。你不覺得很痛苦嗎?」
「我們確實是在一個小時前做義大利麵吃過了,在我的記憶裡是這樣。」詩人慢慢地以安靜的聲音說。「一小時前是十二點十五分,所以普通人大概把那叫做中飯吧,一般來說。」
「不要說謊嘛。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呢?」
「麵包是怎麼切的?」我乾脆問問看。
過一會兒之後詩人端著三明治排列優雅的盤子出現了。黃瓜和火腿的三明治,英國風式地切成小塊整齊配置,還附了橄欖。看起來非常美味的樣子。為什麼能切得這麼高明呢,我好佩服。然後他開啤酒,注入玻璃杯。
狄克諾斯點點頭,揚起單邊眉毛,閉上眼睛,然後微笑。「我在日本住很久。」他說。花了些時間才開口。「住了十年。因為戰爭——越南戰爭——第一次到日本去,就這樣喜歡上了,戰後我到日本上大學。上智大學。現在在寫詩。」
我說差不多該回到陸上吃午餐了,她點點頭。我問回家做點什麼東西吃好嗎?她搖搖頭。我說那麼在外面隨便吃一點,她點點頭。我坐在Fort De Russy的草坪上吃熱狗。我喝啤酒、雪喝可樂。她還是一言不發。已經沉默了三個小時了。
「好嘛。」June很單純地說。「很舒服噢,那個。」
「我覺得人與人要做朋友是非常困難的。」
他以手勢實際示範給我看,但我依然很難相信那樣真的辦得到。而他居然切得比一般人用兩隻手切的還要高明。
「不過總之肚子非常餓。」雨說。「吃過了也沒關係吧?」
「妳母親很想見妳。」我說。「詳細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因為這是別人家的事,而且又是有點特別的人物。不過如果以一句話來說的話,她希望超越過去發生過各種摩擦裂痕的所謂母女關係,而希望和妳做朋友。」
「我叫過嗎?」我問。
我依照雨告訴我的走法在馬卡哈之前右轉離開高速公路,往山的方向前進了一會兒。接著來到如果遇上大颱風恐怕屋頂都要被吹掉的那種危險簡陋的房子零星排列在道路兩側的地方,終於那也絕跡了,看得見正如她所說的集合住宅區大門。門口警衛亭有一個長得像印度人似的警衛,問我們要去哪裡。我說了雨住的度假別墅的號碼。他打了電話,然後向我點頭。「可以,請進。」他說。
「謝謝。還有等一下順便也再拿一罐啤酒來好嗎?」
「剛開始當然是打算拒絕的。」我坦白說。「不過漸漸覺得無所謂了。要想東想西變得不耐煩。不是我在找藉口,不過妳的父母親確實擁有某種強大力量。母親有母親的,父親有父親的,影響別人的力量。不管承認或不承認,他們確實擁有一種風格。雖然無法表示敬意,但卻也不容忽視。也就是說,如果這樣子妳父親就能安心的話也就算了吧我想。而且又是好像不壞的女孩。」
第二天也是很棒的夏威夷式的一天。吃過早餐立刻換上游泳衣到海灘去。因為雪說想要試試衝浪,於是我租了兩片衝浪板,和她一起走出喜來頓飯店外的海灘。我過去曾經從朋友那裡學過初步技術,因此便把那照樣教給她。波浪的捕捉法,腳的放置法,這種程度。但雪記性非常好。身體也柔軟,抓時間的感覺很敏銳。三十分左右她已經比我更能巧妙乘上浪勢了。「好好玩。」她說。
進到大門裡後,整理得很好的廣大草坪無止盡地延伸。幾位開著像高爾夫球車般小車的庭丁默默地整理著草坪和樹木。黃色尖喙的鳥群在草坪上像昆蟲般蹦蹦地彈跳著。我把雪母親的住址給其中一位園丁看,向他打聽地方。那邊,他說著簡單地指著。手指的方向看得見游泳池、樹叢和草坪。黑黑的柏油路往游泳池後面劃出一個大圓弧。我向他道謝就那樣把車子開過去。下一個坡,再上坡的地方就是雪的母親住的度假別墅。設計成熱帶風味的摩登建築。門前有陽台,屋簷下搖著風鈴。周圍茂盛地長著不知名的果樹,結著不知名的果實。
「麵包。」他考慮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似的。然後好不容易才理解問題的用意。「啊,切麵包的時候啊。原來如此,理所當然的問題噢。普通人大概不知道吧。但是很簡單。用單手切呀。依照一般刀子的拿法是不能切。拿法是有訣竅的。一面用手指壓著一面拿刀噢,這樣咚咚地切。」
於是June用手指溫柔地輕輕撫摸我的胸部。我對很多事情真的已經覺得不耐煩了。如果牧村拓因為我和妓|女睡覺就以為可以放心的話,那也無所謂了,我甚至這樣覺得。如果與其要這樣辛苦辯白的話,似乎不如做了還比較省事。也只不過是做|愛而已。勃起、插入、射|精的話,事情就了結了。
「再多就要靠運氣了。」我說。
「因為人家叫我來呀。」她以一副當然的表情說。
「坦白供出我的私事。」他說著笑了。「不過我是想要對什麼人說的。你覺得怎麼樣?」
狄克諾斯把空啤酒罐收下。然後播放莫札特的室內樂。「再來啤酒怎麼樣?」他問我。不用了,我說。
我一面不太專心地側耳聽著他的話一面眺望水平線和那上面的雲。這一帶海灘的浪比較大,在海邊像激烈地敲打般化成碎浪。我把手指伸入熱沙中,將沙握緊,再沙啦沙啦任其落下。這樣反覆做了幾次又幾次。衝浪人等著浪勢捉住浪頭衝上去:等逐浪來到岸邊時又再划出去回到海面。
「你不知道嗎?」
「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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