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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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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電話答錄設定好,就算電話鈴響我也絕對不拿起聽筒。因為如果五反田君打電話來,現在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才好。一天裡電話響了幾次。不知道是誰打的。也許是雪,也許是Yumiyoshi。但總之我沒有回應那呼喚。不管那是誰打來的,現在這情況我實在沒有心情跟任何人說話。每一通電話都響了七次或八次就停了。每次電話響起,我就想起在電信局上班的女朋友。「請你回去月球吧。」她對我說。真的,正如妳說的,我想。也許我真該回月球比較好。這裡的空氣對我來說有點太濃了。這裡的重力對我來說有點太重了。
五反田君喝了一口啤酒,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托著腮。「我也不能確定。這種說法,聽起來很愚蠢吧?但是真的噢。我不能確定。我覺得我好像勒死奇奇了似的。在我那個房間裡我把奇奇勒死了。我這樣覺得。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會在那個房間裡和奇奇單獨兩個人在呢?我並不想和她兩個人獨處的啊。但不行,我想不起來。總之我和奇奇兩個人在我的房間。——我把她的屍體用車子運到某個地方去埋掉。某個地方的山中。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事實。我不覺得那是真的發生過的事。只是這樣覺得而已。不能證明。關於這個我一直在想。但不行。不知道。重要的地方被吞進空白裡去了。我試著想想有沒有什麼具體的證據。例如鏟子。我埋她應該是用過鏟子的。如果能找到那個,就可以知道是現實。但也不行。我試著追溯零零碎碎的記憶。我在某個園藝店買了鏟子。並且用那個挖掘了洞穴把她埋掉。鏟子丟在什麼地方。我這樣覺得。但想不起細節來。在什麼地方買的鏟子,把那丟在什麼地方了呢?沒有證據。首先,我把她埋在什麼地方了呢?我只記得是山裡。那像夢一樣斷斷續續。事情好像到那邊去了卻又回這邊來了。錯綜在一起。沒辦法依照順序去追溯。記憶是有噢。但那是真的記憶嗎?或者那是我配合狀況適度做出來的呢?我想我一定有什麼問題。我和太太分手之後,那種傾向便越來越嚴重。我好累。而且絕望。絕望性的絕望。」
我搖搖頭。然後吸一口氣尋找著適當的話。雖然找不到適當的話,但五反田君一直在等著我。「不,不是身體怎麼樣。」我說。「只是沒怎麼睡覺,沒怎麼吃東西所以看起來有點累而已。已經沒關係了,也有話想跟你說。到外面去吧。好久沒吃像樣東西了,想去吃一點什麼。」
「為什麼要殺奇奇呢?」我問五反田君看看。不是想問而問的。而是忽然脫口而出的。
「是啊。」我承認。確實好像方便談話的樣子。
五反田君的視線落在桌上,看著自己的手指。「不,不是開玩笑噢。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是必須好好思考才行的事。我殺了奇奇嗎?不得不認真思考。」
就是現在,我想。但沒辦法順利開口。五反田君看來非常放鬆地,正享受著夜晚的樣子。我看著他無邪的微笑時,語言竟然無法順利出來。不行,我想。現在實在說不出來。至少現在不行。
「我說過了吧。」五反田君嘴角一面露出感覺良好的微笑一面說。「這裡是漏洞噢。在Shakey`s沒有人會看名人。」
五反田君雙手在桌上張開五十公分左右。「什麼地方有什麼意義呢?我們活著的意義到底在那裡?」並且笑了。「不過沒關係,這都無所謂了。我已經想開了。我也在學你喲。從一部電梯試著轉到另一部電梯去。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想做什麼都做得到。因為我是頭腦靈光、英俊而令人有好感的五反田君哪。好,到夏威夷去吧。你明天就去訂機票。頭等艙兩張。要頭等艙才行噢。這是一定的。汽車是賓士車,手錶是勞力士,大廈是港區,飛機是頭等艙。後天就整理好行李起飛。當天之內就到夏威夷了。我穿夏威夷衫很配喲。」
結果我終於沒有能夠打電話給五反田君。
我嘆一口氣。五反田君搖搖頭。
那麼,我想。再一次找回舞步吧。我必須跳得高明到讓人家佩服為止。舞步,那是唯一的現實。那是確實決定好的事情。不需要思考。那在我腦子裡以百分之一千的現實刻進去了。跳舞吧。非常高明地。打電話給五反田君,這樣問他:「嘿,你殺了奇奇嗎?」
我喝著已經變不涼的剩餘的啤酒。香菸的煙停滯在上方,配合著空氣的流動像某種心靈現象般飄飄忽忽地搖晃著。有人碰到我的背說「對不起」。店內廣播喊著烤好的披薩號碼。
在我能打電話之前,五反田君到我的公寓來找我了。
「你呢?」我說。喂,不能老是這樣繼續往後拖延哪,我想。不過不行。就是說不出口。無論如何都不行。「工作方面,還有你太太方面怎麼樣?」
難道我的精神正呈現狂亂,我生病了嗎?
整理情緒花了更長的時間。
四天或五天,我一直繼續思考。為什麼?我在那之間只吃了一點點東西,睡了一點點覺,一滴酒也沒喝。因為覺得無和_圖_書法適當掌握身體的機能,因此幾乎沒有外出。我正失去各種東西,我想。繼續喪失。每次總是被孤伶伶地留下來。就這樣,每次都這樣。我和五反田君在某種意義上是同類的人。狀況不同,想法和感覺法不同。但我們是同類的人。我們都是繼續失去的人。而且我們正要彼此失去對方。
「不過就算真的有這件事,假定你殺了奇奇,但其實你並沒有打算殺她的。」
他瞇細了眼睛檢視了我的臉一會兒。「那麼要不要我下次再來?好像這樣比較好的樣子。不管怎樣,我這樣直接來造訪是不太好。等你精神恢復後再見面吧。」
「不錯,但例如哪裡?」
五反田君無力地微笑。像從樹葉縫隙間漏出來的夏日黃昏最後的光一樣的微笑。「你曾經在Shakey`s見過名人嗎?」
「不知道。」他說。「大概是某種自我破壞的本能吧。我以前就有過這種傾向。一種緊張。我自己和所演出的自己之間如果有落差存在時,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我可以親眼實際看見那落差。簡直像因為地震而形成的地裂一樣,那裡張開一個洞。深深的,黑暗的洞穴。眼睛都會發昏的那麼深。而且那樣的時候,就會無意識地破壞。當我一留神時已經正在破壞著。這種事我從小就常發生。把東西敲壞。鉛筆折斷。玻璃打破。塑膠模型踩壞。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種事情。當然在人家面前不會這樣做噢。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做。不過小學生的時候,我曾經推同學的背讓他跌落山崖下。為什麼做這種事我不知道。但我發現時已經做了。還好不是太高的山崖,那時只受了輕傷而已。我同學也以為是意外被碰到的。可能是身體碰巧撞到或怎麼樣。因為誰也沒想到我會故意去做那樣的事。不過事實上卻是。我自己知道。是我親手把那個朋友推下去的噢。這種事其他還有很多。高中的時候我燒過幾次信箱。我把著了火的布丟進信箱。卑鄙而無意義的事。但卻去做了。一留神時自己正在做。不這樣做便無法忍受。因為這樣做,會覺得由於做這種無意義而卑鄙的事好像終於找回自己了似的。真是無意義的行為。但只記得那感觸。那種感觸一一確實地滲入我的雙手。怎麼洗也洗不掉。到死都不會掉。真糟糕的人生。我已經無法忍受了。」
「開玩笑的噢。」我也微笑著說。「只是有點想這樣說說看而已。有一點想說看看。」
「還不壞啊。」他說。然後眼睛旁邊堆起細小的皺紋笑著。「再叫兩個女孩子,四個人玩到天亮。那時候真開心。」
「到底到什麼地方是現實?而從什麼地方開始是妄想呢?到什麼地方是真實?而從什麼地方開始是演技呢?我想要確認這個。我想我跟你這樣交往之間也許會弄清楚吧。從你第一次來找我問起奇奇的事時開始我就一直這樣想。你也許可以幫我解開這混亂吧。好像打開窗戶讓新鮮的冷空氣進來一樣。」他又交叉起手指。然後一直看著那手指。「但如果是我殺了奇奇的話,那是為什麼呢?我有什麼理由殺奇奇呢?我喜歡她。我喜歡跟她睡覺。我絕望的時候,她和May是我唯一能放鬆休息的安慰。那麼,為什麼卻偏要殺她呢?」
我點頭。「我想我可以忘記。」
「但你為什麼殺奇奇呢?不是沒有意義嗎?」
「不壞。」
「不,我不行。什麼都想不起來。」我說。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頭腦還不能跟現實好好連接。
他以好像在一直望著遠處的什麼似的視線看著我的臉。嘴唇稍微張開一下,從那之間露出白色漂亮的牙齒。長久之間,他一直盯著我的臉看。喧鬧聲在我腦子裡忽而變大忽而變小。簡直像和現實的接觸忽而拉近忽而拉遠似的。我記得他端正的十根手指整齊地互相交叉著。和現實的接觸遠離時,那看來像是精巧的工藝品似的。
「你看,正如我說的吧?又輕鬆,反而能鎮靜下來。」五反田君說。
「你穿什麼都配。」
雖然不知道但總之我決定從這裡開始進行。
因為是週末,所以Shakey`s人很多,很吵雜。有樂隊的舞台,那邊穿著條紋襯衫的Dixieland美國南方爵士樂風的樂隊正演奏著〈Tiger Rug〉,好像喝了過多啤酒的學生團體正不服輸地高聲和那樂團競唱。光線陰暗,根本沒有人注意我們。店內飄著烤披薩餅的香氣。我們點了披薩,買了生啤酒,在最裡面懸著豪華第凡尼燈的那桌坐下。
「我殺了奇奇嗎?」他緩慢地把字切開似地說。
我到櫃台去買了兩杯啤酒回來。於是我們什麼也沒說地默默喝著。餐廳裡像尖峰時段的秋葉原車站一般擁擠混亂吵雜,我們桌子旁邊經常有人來來往往地走過,但誰都沒有注意我們。誰都沒有在聽我們講話,誰都沒有看五反田君的臉。
「為什麼你要殺奇奇?」我問。
五反田君一面不可思議似地微笑著一面看我。「你真的是什麼都不瞭解。工作永遠都不會結束。只能全部丟掉和-圖-書不管。而且如果這樣的話,我一定會被永遠趕出這個世界沒錯。永遠喏。而且同時,正如以前說過的那樣,我會失去我太太。永遠地。」
五反田君一直注視著我的眼睛。「嘿,你真的可以忘記我殺了奇奇的事嗎?」
「沒這回事。」我說。我覺得比以前更接近你了。我想。而且大概應該這樣說吧。但我決定把這個稍微保留到以後再說。其實沒有這必要的。但那時候覺得這樣比較好似的。覺得不久的將來會有機會把這種話說得更有力。「沒有這回事。」我再重複一次。
咕——咕,我說,官能性的剷雪。
那又是個下雨的夜晚。五反田君穿著和上次我們兩人到橫濱去時一樣的白色雨衣,戴著眼鏡,和雨衣同色的雨帽。雨勢相當強,但他沒有打傘。水滴從帽子上紛紛滴落下來。他看見我的臉便咧嘴微笑。我也反射地微笑。
「可以呀。」我說。於是走到櫃台去,又買了兩杯啤酒。櫃台很多人,花了些時間才買好。兩手拿著玻璃杯回到裡面的桌子時,他已經不見了。雨帽也消失了。停車場的瑪莎拉蒂也不見了。真要命,我想。然後搖搖頭。但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失蹤了。
「那是謊話。我什麼都一五一十地供出來立刻就被放出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想傷害自己。想貶低自己。是很卑鄙的事噢。所以你為了我一直保持沉默,我真的很高興。好像,連自己的卑鄙都得救了似的。雖然也覺得這是很奇怪的感覺方式,但確實這樣覺得。好像你把我的卑鄙部分洗清了似的。不過今天一整天談了好多剖白的話啊。全部傾吐出來了。不過能讓我說出來真好。鬆一口氣了。雖然對你也許很不愉快。」
「我沒關係。不討厭披薩。不過到那種地方,你不怕被人家認出來嗎?」
進行。下一個問題。為什麼五反田君非要殺奇奇不可呢?
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但不行。手不能動。只坐在電話機前,我的心毫無辦法地震動混亂著。就像承受強烈的橫風時那樣,我身體搖晃,連呼吸都變困難了。我是喜歡五反田君的。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自己。五反田君是我這個存在的一部分。我可以瞭解他。我撥錯了好幾次電話。撥幾次都無法排出正確的數字。而在第五次或第六次,我把聽筒丟在地上。不行。我辦不到。無論如何都踩不好舞步。
Dixieland的爵士樂隊正演奏著〈Hello Dolley〉。我和五反田君暫時傾聽著那個。
「還想喝。」他說。
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我思考奇奇的事。我想起奇奇的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說。她死了,躺在洞穴裡,上面覆蓋著泥土。和死掉的沙丁魚一樣。我覺得終究奇奇是應該死去而死去的。這是很不可思議的想法,但我只能如此感覺。我所感覺到的是看開了。像不斷下在廣大海面的雨一樣安靜地想開了。我連悲哀都沒有感覺。悄悄用手指在靈魂的表面滑走時便有粗粗的奇怪感觸。一切都無聲地過去了。好像畫在沙上的印記被風吹散了似的。這是誰都沒辦法阻止的事。
我們喝了幾杯啤酒,然後嚼著剛出爐的熱披薩。我感覺到好久沒有感覺到的飢餓感。雖然很少想要吃披薩,不過吃了一口看看後覺得好像世上沒有比這更美味的東西了。我大概是非常餓了吧?五反田君也餓了的樣子,我們什麼也沒想地默默喝著啤酒,吃著披薩。披薩吃完後,又各買了一杯啤酒喝。
結果正如雪也說過的那樣,我只有跟五反田君見面,直接問他看看了。但到底該怎麼開口才好呢?我試著想像自己向他質問「你殺了奇奇嗎?」的情景。那總覺得很笨,怎麼想都怪異。而且骯髒。光想像開口提這種事的自己都覺得髒得噁心。其中顯然含有某種錯誤的要素。但不這樣做的話,就無法前進。已經不能隨便讓事實繼續含糊下去任其發展了。現在我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不管怪異也好,含有錯誤的要素也好,那都是非做不可的事了。非做不可的事,就必須好好去做。我幾次想打電話給五反田君。但不行。我坐在床上,深呼吸,把電話機放在膝上慢慢地撥著號碼。但每次都無法把那號碼撥到最後。我放棄地把聽筒放回去,就那樣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五反田君對我的存在,比我所想的具有更大的意義。對,我和他是朋友。就算他殺了奇奇,他依然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不想失去他。我已經失去太多東西了。不行。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電話。
「不,不是。不只是這樣。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大概是殺了奇奇喲。我大概沒有殺May吧。但我覺得我殺了奇奇。勒死她的感觸還留在這雙手上。也記得用鏟子鏟土時的手感。我殺了她。在實質上。」
「不,不只是今天。你每次都在聽我發牢騷。我卻從來沒聽你發過牢騷。願意聽別人說話的人不太多噢。大家都只想說。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可說,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看著他的臉。嘴角雖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在微笑著,但眼睛是認真的。他不是在開玩笑。
「到徹底吵鬧的地方去。那樣的話反而可以兩個人單獨靜下來談話吧?」
「不太有,幾乎沒有。」
「要不要再喝一杯啤酒?」我問他看看。
首先第一個問題就是該相信雪的話或不相信。我把那當作純粹的可能性問題來試著分析。把眼前所能見到範圍內所有的感情性要素徹底排除。這並不是多困難的作業。因為我的感情本來從最初開始便像被蜜蜂刺到一般模糊而麻痺。有可能性,我想。而且隨著時間的經過,那可能性在我心中逐漸越來越膨脹、增殖,帶上某種的確實感。有一種無法抗拒那流向的確實趨勢。我站在廚房燒開水,磨咖啡豆,花時間仔細地泡咖啡。從餐具架把杯子拿下來,注入咖啡,坐在床上喝著。而在喝完左右的時候,可能性幾乎變成接近確信了。恐怕就是那樣,我想。雪正確地看見那意象。五反田君殺了奇奇然後把屍體運到某個地方埋了或怎麼樣了。
「不過不管你坦白說或怎麼樣,都正如你說的那樣沒有確實證據對嗎?」我說。
「工作還是老樣子。」五反田君撇著嘴說。「還是一樣啊。我想做的工作不來。不想做的工作則大量湧來。像雪崩一樣大量湧來。朝向雪崩大聲吼叫誰也聽不見。只有喊痛喉嚨而已。太太方面——不過很奇怪喲,已經分手了還一直叫她太太——跟我太太那次以來只見過一次。嘿,你在汽車旅館或賓館裡跟女人睡過覺嗎?」
「首先就到沙灘的酒吧,去喝Pina Colada。冰得透透的。」
又停了一段時間。沉默長久繼續著。他一直盯著自己的十根手指。
「沒關係呀。不管發牢騷也好,什麼都好,想說什麼就儘管說好了。我一直在聽著。今天,我與其說不如聽比較輕鬆。」
或者現實顯得瘋狂,而且生病了呢?
還是不知道。不管怎麼想,我都想不出五反田君非要殺奇奇,或May兩個人不可的理由。想不出任何一個理由。
「為什麼我要殺奇奇嗎?為什麼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噢?」
「好吃。」他說。「從三天前就一直想吃披薩。甚至還夢見披薩呢。烤箱裡面披薩發出嘰哩嘰哩的聲音烤著。在夢裡我只是一直看著那個。只有那樣的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如果是容格的話會怎麼解釋噢?如果是我的話則會解釋為『我想吃披薩』。好了,你想跟我談什麼呢?」
吃完披薩後,我們暫時什麼也不說地一直注視著空空的舞台。音樂消失後,人們的說話聲似乎帶著奇怪的硬質性。那是一種模糊的硬質性。實體是柔軟的,但存在狀況卻是硬質的。來到身旁之前顯得非常堅硬,但碰觸身體時則柔軟地碎掉了。那像波浪一樣地衝擊我的意識。慢慢地湧來衝擊意識,然後退下。那反覆了好幾次又好幾次。我暫時側耳傾聽著那波浪。我的意識從我自己離開跑到非常遠的地方去。遙遠的波浪,衝擊著遙遠的意識。
他把啤酒喝乾。
「不過沒關係。一切的一切都失去,我都不在乎了。我可以放棄。正如你說的那樣。我太累了。該是到夏威夷去讓頭腦一片空白的時候了。OK,把一切都丟下吧。跟你一起到夏威夷去。以後的事,先讓腦子完全變空白一次之後再考慮吧。我——對了,想做一個正常人。也許已經不行了。但確實值得再試一次。交給你噢。我信賴你。真的噢。自從你打電話給我那時候開始,我就這樣覺得了。為什麼噢?你有非常正常的地方。而且那個正是我一直在追求的東西。」
「嘿,你聽我說,沒有任何確實證據說你殺了奇奇。沒有確實證據的事就不要這樣自責了。也許只是你把自己的罪惡感跟她的失蹤連結起來而在無意識地做著演技而已呢。也有這種可能性吧?」
「Shakey`s。」五反田君說。「要不要吃披薩?」
「謝謝。剩下僅有的一點點自尊也被你搔到癢處了。」
「所以我正在想啊。我殺了奇奇嗎?或者我沒有殺奇奇?」
但不管怎麼說,不管哪邊狂亂了哪邊生病了,我都必須把這半途而廢放任不管的混亂狀況好好整理起來才行。其中所包含的東西,不管是悲哀也好、憤怒也好、看開也好,我總之必須在這裡打上休止符才行。那是我的任務。那就是所有事物給我的暗示。因此我才會和各種人相遇,而被帶到這奇怪的地方來。
「那麼就來談談可能性吧。」五反田君說,他把雙手伏著放在桌上。「我最近經常在思考有關可能性的事。有各種可能性。例如我也有殺太太的可能性。對嗎?我覺得如果她跟奇奇那樣說容許我那樣做的話,說不定我也會勒死她也不一定。我最近老是在想這件事。而且越想那可能性越在我心中膨脹起來。停不下來。我覺得無法控制自己了。不只是燒過信箱而已。我也殺過幾隻貓。以各種方式殺。停不下來呀。半夜裡我會用彈弓射石頭把附近人家的窗戶打破。然後騎腳踏車逃走。我停不下來呀。這件m•hetubook.com.com事我從來沒有跟誰提過。這是第一次跟你講。說出來之後覺得鬆了一口氣。但並不會因此就停止。不會停止的。做演技的我,和根源的我之間的鴻溝如果不能填起來,那就會永久繼續下去。這個我自己也知道。自從我當了職業演員之後,那鴻溝逐漸加大。隨著演技的範圍加大,那反動也變大。毫無辦法。我現在或許會殺我太太。我無法控制自己。因為那不是在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已經被刻進遺傳因子裡了,清清楚楚地。」
真不可思議,我想。沒有任何確實證據。只是一個敏感的十三歲少女看了電影這樣感覺到而已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所說的事竟然無法夾進懷疑的念頭。當然打擊很大。但我幾乎直覺地接受了雪所見到的意象。為什麼呢?為什麼有那樣的確信呢?我不知道。
「到什麼地方去呢。不擔心會遇到戴勞力士錶的業界熟人,可以兩個人安靜談話的地方,又可以吃像樣東西的餐廳。」他說。他瞥了我一眼。但我什麼也沒說地茫然望著外面的景色。大概團團轉了三十分鐘左右之後,他放棄了。
「這不是確實證據怎麼樣的問題。而是應該由我自己的嘴裡向你說出的事。我卻隱瞞了。問題是這個。」
「我才不正常呢。」我說。「我只是嚴守著步法而已。只是在跳舞而已。沒有什麼意義。」
五反田君長久之間一直盯著放在桌上自己的雙手。然後搖頭。「不,我想我沒有殺May。那天晚上幸虧我有不在場證明。我從傍晚到深夜都在電視台做對嘴錄音,然後就和經紀人一起坐車到水戶去。所以不會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如果沒有人證明我一直在電視台的話,我想我也許會認真地煩惱自己是不是殺了May。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對May的死覺得好像是自己的責任。為什麼噢?明明有確實的不在場證明,但總覺得好像是我親手殺她的似的。覺得她是為我而死的。」
「OK,那麼用逆思考的方法試試看吧。」五反田君以清澈明朗的聲音說。
不知道。下一個問題。殺May的也是他嗎?如果是,那又為什麼呢?為什麼五反田君非殺May不可呢?
但是這樣子,很可能,又增加一個屍體了。老鼠、May、狄克諾斯,然後奇奇。這就四個了。還剩下兩個。除此之外還有誰要死去嗎?不過反正大家遲早都要死的,我想。或遲或早。而且化為白骨,被運到那個房間。各種奇怪的房間和我的世界連繫著。火奴魯魯市區的,聚集了屍體的房間。札幌飯店的,黑暗陰冷的羊男的房間。還有五反田君擁抱奇奇的星期天早晨的房間。到底到什麼地方是現實呢?我想。我的頭腦是不是怎麼樣了?我是正常的嗎?各種事情在非現實的房間裡發生,那感覺上像是被徹底變形後帶進現實中的似的。到底什麼是最初的現實呢?我越想越覺得真實更離我遠去了似的。雪花紛飛的那個三月的札幌是現實嗎?那看起來像非現實。和狄克諾斯兩個人坐在馬卡哈海邊的事是現實嗎?那看來也像非現實。覺得過去好像曾經有過類似的事情,但那好像不是最初的現實似的。因為單手的男人為什麼能把麵包切得那麼漂亮呢?為什麼火奴魯魯的應|召女郎會把奇奇帶我去的死亡之屋的電話號碼寫下留給我呢?但那應該是現實啊。因為那是我所記憶的現實啊。如果不承認那是現實的話,我的世界認識本身便要動搖了。
「你臉色好難看。」他說。「我打電話也沒人接就直接過來看看。你不舒服嗎?」
五反田君喝一口啤酒,用紙餐巾擦擦嘴角。
「嘿,我真搞不清楚。」我笑著說。「你到底殺了奇奇,還是沒有殺?」
「你太累了。」我說。「只是這樣。也許你誰也沒有殺。奇奇只是不知道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而已。那女孩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忽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了。你只是心情變得想要責備自己而已。所以把一切的一切都往責備自己的方向去聯想。」
「是不太好吧。」我慢慢地選擇字眼說。
「不壞。」
「我能忘得了嗎?嘴巴說起來簡單。因為又不是你用自己的手把她勒死的。」
「嘿,還要不要再多吃一點披薩?」五反田君問我。「再各吃半個的話我倒還可以吃得下。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覺得肚子好餓。」
「你也殺了May嗎?」
「但我無從確認。」五反田君說。「沒有我殺的確實證據。沒有屍體,也沒有鏟子。長褲上沒沾上泥土。手上也沒長繭。雖然挖一個可以埋人的洞不見得手就會長繭。但也不記得埋在那裡。就算去警察局自首,誰相信?如果沒有屍體那連殺人都不成立。我連贖罪都不行。她消失了。清楚的只有這一點。我好幾次想向你坦白供出這件事。但說不出來。我想如果我說出口的話,我們之間親密的空氣就會消失掉。嘿,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可以非常放鬆。我可以不感覺到那落差。那對我來說是非常貴重的事情。而且我不想失去這種關係。因此,我逐和圖書漸往後拖延。等下次再說吧,再過一陣子好了……結果拖到現在。本來應該由我來主動坦白的噢。」
他拿起搭在靠背的雨帽,檢查一下那濕的程度,然後又再放回去。「基於朋友之誼,想拜託你一件事。」他說。「我想再喝一杯啤酒。但我現在沒有力氣站起來走到那邊去。」
「我還有話沒有說。以前什麼時候我曾經說過我被關進拘留所兩個星期之間完全沉默對嗎?」
「好啊,我也還很餓。」
五反田君把剩下三分之一左右啤酒的玻璃杯,像在搖實驗試管似地呼啦呼啦地搖晃著。
五反田君搖搖頭。「那是很奇怪的事噢。繼續下去,會很累。房間裡非常暗。窗戶都關閉著。因為是為了做|愛的房間,不需要什麼窗戶。沒有光線就行了。簡單說,只要有浴室和床就行了似的。其他只要背景音樂(BGM)電視和冰箱。這樣就可以了,即物式的。只放有必要的東西。當然是做那個方便的地方。我在那樣的地方跟老婆做。真的是在做著的感覺。嗯,跟她做是很棒噢。安心,而快樂。心情可以變得很溫柔。做完之後還想一直溫柔地緊緊擁抱著她。不過,卻沒有光線照進來。被關在密室裡。一切都是人工性的噢。在那種地方,我一點都不喜歡。但我卻除了那裡之外無法和老婆見面。」
「我隨時都可以去。」我說。「你呢?工作要多少時間才能結束?」
「逆思考法?」
「說過。」
我和他坐著瑪莎拉蒂上街。瑪莎拉蒂令我緊張。在滲入雨中的各色霓虹燈間,他讓車子漫無目的地跑了一會兒。五反田君換檔順暢而正確。車子絲毫不感覺震動。加速溫和,剎車安靜。街上的噪音像峭立的山谷般聳立在我們周圍。
屋子裡的安靜使我心情受不了。也討厭聽到電話響。我走出外面,在街上繞著走。簡直像在做復健的患者一樣,一面一一確認著腳的動作法、道路的橫越法一面走。並且走在人群混雜裡,坐在公園看人的身影。我受不了的孤獨。我覺得想要抓住什麼。但環視周圍,竟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我正在滑溜溜無處著力的冰冷迷宮中。黑暗是白色的,聲音是空空地迴響著的。我想哭。但連哭都哭不出來。對,五反田君就是我自己。而我正要失去我本身的一部分。
「忘掉吧。」我以安靜的聲音說。「我可以忘掉。你也忘了吧。」
「你想得太深刻了。」我勉強微笑道。「要追溯遺傳因子開始想的話,是不會有結論的。你最好休息不要工作了。休息不工作,也暫時不要跟她見面。只有這樣做。把一切都放掉吧。跟我一起到夏威夷去。每天躺在沙灘上,喝Pina Colada水果酒。那是個好地方噢。可以什麼都不想。從早上開始喝酒、游泳、兩個人買女孩子。租一部Mustang車,一面聽著Doors或Sly & The Family Stone或Beach Boys什麼都行,一面把速度開到一五〇公里去兜風。讓心情解放。如果想認真思考什麼的話,在那之後再重新開始想吧。」
「要命,不知道怎麼搞的完全想不到。」五反田君嘆氣地說,「你呢?知道什麼地方嗎?」
「我不能帶她到我住的大廈來。那樣做的話立刻會被週刊雜誌揭發。真的噢。那些傢伙對這種事立刻嗅得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就是會知道。也不能兩個人到什麼地方去旅行。沒辦法湊出那麼多時間。而且首先一到什麼地方立刻都會被認出來。因為我們好像在零售隱私一樣。結果只能到什麼便宜的汽車旅館去。這種事情實在真……」五反田君說到這裡停下來望著我的臉。然後微笑。「又發牢騷了。」
他走到櫃台去點了鯷魚披薩。等披薩烤好之後我們又什麼都不說地默默把那鯷魚披薩各吃了一半。學生團體依然大聲喧鬧。終於樂隊演奏完最後的曲子。班鳩琴、小喇叭和伸縮喇叭都各別收進盒子裡,樂手們從舞台上消失。只剩下一台演奏型鋼琴。
我沉默著。停了一會兒。五反田君繼續說。
然後他微笑著。非常安靜的微笑。
他把兩手的手掌張開一直盯著看。「沒有啊。不可能有啊。為什麼我非要殺奇奇不可呢?我喜歡她啊。我跟她雖然是在極有限的形態下,但也算是朋友啊。我們談過很多話。我跟她談過我太太的事。奇奇好好地聽我說。我為什麼非殺她不可呢?但卻殺了,以這雙手。沒有什麼殺意。我好像在殺自己的影子一般把她勒死了。我在勒著她的時候,心裡想著這是我的影子。我想只要殺了這個影子我就可以順利過下去。但那並不是我的影子。是奇奇。不過那是在黑暗的世界裡發生的。和這裡不同的世界。你明白嗎?不是這裡喲。而且引誘我的是奇奇。她說勒死我吧,奇奇這樣說。她說沒關係呀,請你勒死我吧。她引誘我,容許我。我沒有說謊噢,真的是這樣。我也不明白。會有這種事發生嗎?我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像夢一樣。越想得多現實就越融解下去。為什麼奇奇要引誘我呢?為什麼會叫我殺她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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