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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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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見雨,因此在她家的階梯下和雪道別。
「嘿。」雪說。她在駕駛席窗外,很冷似地抱緊雙臂站著。「我說的事情你不要囫圇吞噢。我只是看見了而已。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完全不知道是不是確實。嘿,請不要因為這樣而恨我噢。如果被你恨的話,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沒生氣呀,當然。」我說。「沒有理由生妳的氣不是嗎?妳沒有做錯任何事。」
「嗯,演剛才那部電影的人。」
「是啊。是他的車。」我說。「其他妳還知道什麼?靜下來慢慢想。不管多麼細微的事都可以。如果妳知道什麼請告訴我好嗎?」
這樣我還是沒有弄清楚。我的頭腦毫無辦法地混亂著。狀況的某個地方施加了錯誤的力量。因此破壞了本來的流向。但那錯誤的力量是從什麼地方如何來的,我無從掌握。我半無意識地微笑著。「那部電影裡沒有人死掉啊。妳一定想錯什麼了。」
「那個,你的朋友——」雪小聲地說。奇怪而僵硬的聲音。
「他把那個女人殺掉了噢。」
雪閉著眼睛,依然非常安靜地呼吸著。看來簡直像是睡著了似的。一縷帶著濕氣的前髮貼在額上,配合著呼吸鼻腔微微震動。臉上一個月前曬的痕跡還像淡淡的記憶般殘留著,但在陰沉的天空下,那看來竟帶有某種不健康的顏色。我用手帕擦拭她被雨濡濕的臉,為她擦掉眼淚的痕跡。在毫無遮蔽物的海上,雨正無聲地繼續下著。形狀如蜻蜓幼蟲般的自衛隊對潛戒哨機發出鈍重的聲音好幾次從頭上掠過。
我把眼睛瞇細了看雪的臉。她臉上表情非常疲倦。呼吸凌亂,肩膀不規則地上下動著。簡直像快溺水時剛被救上來的人似的。她在說什麼呢?我一點都猜不透。「殺掉了?把誰?」
雪把手腕放在窗框上托著下顎,歪著頭把半邊臉露出車外。並以那個樣子長久不動一下。只有背部https://m.hetubook.com.com配合著呼吸規則地起伏而已。那是非常微弱的起伏。只吸了一點氣,吐出一點氣的小呼吸。但總之是在呼吸著。看著那樣的背影時,好像只要施加一點力氣,手肘和脖子就會啪吱地折斷似的。為什麼看起來會這麼脆弱而無防備呢?我想。那是因為我已經是大人的關係嗎?儘管我是不完美的,但我也自有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技術,而這孩子卻還沒有學會這個嗎?
釣魚的人們依然繼續注視著太平洋。釣魚到底什麼地方有趣呢,我想。不是只有釣魚嗎?為什麼只為了這個而非要在下雨天一整天站在海邊盯著海不可呢?不過這是個人的喜好。如果要說跟一個神經質的十三歲女孩一起坐在海邊淋雨也算個人的喜好那就沒話說了。
「當然會見面。而且直接問他看看。只能這樣啊。」
她把頭從我肩上移開,像試了兩、三次似的左右搖搖。並用鼻子深深吸氣。「重要的事我不知道。只有泥土的氣味。鏟子。夜晚。鳥聲。這些而已。他把那個女的勒死,用那部車運到什麼地方埋掉。這樣而已。不過,很奇怪,我完全沒有感覺到惡意這東西。沒有犯罪似的感覺。簡直像儀式一樣。非常安靜。殺的這邊和被殺的這邊都非常安靜。出奇的靜。我無法適當表現。好像在世界盡頭一般的靜。」
「我不會恨妳的。」我微笑著說。「也不會把妳說的話囫圇吞。不過不管怎麼樣,遲早事情會真相大白。像霧散後一樣地現出來。我知道。如果妳說的話是真的,那只是真實碰巧透過妳顯現出來而已。並不能怪妳。我很瞭解不能怪妳。不管怎麼樣,總之我會試著親自去確認。不這樣什麼都不能解決。」
相當長的時間她握著我的手。小而溫暖的手,但有點令人覺得不是現實的東西。那溫暖的小感觸令人覺得只不過是過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記憶的再現似的。是記憶,我想。溫暖。但那卻挽救不了什麼。
「回去吧。」我說。「我送妳回家。」
「那個女的。星期天早晨跟他一起睡覺的人。」
「沒問題,淋著雨比較舒服。」
雪聳聳肩。「你沒生我的氣嗎?」
我送她回箱根的家。我和她都沒有開口。因為受不了沉默,因此我拿起眼前看到的錄音帶放進汽車音響卡匣裡播放。傳出什麼音樂來,但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音樂。我集中意識在駕駛。我明確地掌握手和腳的動作,一面掌握,一面仔細地換檔、小心地握著方向盤。雨刷發出咔噠咔噠咔噠咔噠的單調聲音。
「朋友?」
十分鐘左右痙攣退了。我用手帕擦擦她的嘴角,把吐的東西上面用腳撥沙蓋掉。然後扶著她的手肘,支持她的身體,帶她到可以倚靠著坐下的堤防那邊。
「我也第一次遇見像妳這樣的女孩子。」
我把她的頭像處理容易破裂的雞蛋一樣地輕輕用手托著移進車裡,讓她靠在椅背的靠枕上,然後把車窗關上一半。並以交通情況容許的範圍內慢慢開車,開到國府津的海岸。把車子停在海邊,帶她到沙灘時,她說想吐。於是在腳下的沙灘吐了。胃裡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太多可以吐的東西。吐完黏稠的巧克力色液體之後,其他吐出的就只有胃液和空氣了。最難過的吐法。只有身體痙攣而已,什麼都吐不出來。覺得身體像被榨著似的。覺得胃好像縮成拳頭一般大小。我輕輕撫順著她的背。像霧般的雨依舊繼續下著,但雪似乎絲毫沒有留意雨的事情。我用指尖試著在她胃的後面一帶輕輕壓看看。肌肉變成簡直像石頭般僵硬。她穿著夏天的棉線衫和褪色的牛仔褲,紅色Converse籃球鞋,趴跪在沙灘上,閉著眼睛。我把她的頭髮綁成一束移到後面以免弄髒,手繼續在她背上慢慢地撫和*圖*書順著。
「你要跟他見面嗎?」
「什麼都不用做。」雪小聲說,依然伏在車窗吞了一口唾液。吞的時候發出很不自然的巨大聲音。「帶我到沒有人的安靜地方。不太遠的地方。」
「胃還痛嗎?」我問。
「我沒有責怪妳,妳靜下來慢慢說吧。」我輕輕握住雪的手說。「妳能看得見那個嗎?」
「他本名叫五反田君。」我說。「跟山手線的車站同名。目黑的下一站,大崎的前一站。」
「海邊好嗎?」
有這可能性,我想。而且在這樣想的瞬間我覺得有什麼結束了似的。非常微妙,而決定性地,那個什麼便結束掉了。什麼到底是什麼呢?但我什麼都不想去想了。以後再想吧,我想。總之,我又變孤獨了。在雨中的沙灘,我一面和十三歲少女兩個人並肩坐著,一面感到受不了的孤獨。
「還有一點。」她回答。
她要說什麼,我好不容易才瞭解。一瞬之間背脊凍僵了。我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我在霧雨中讓身體一直僵硬著,我看著雪的臉。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想。一切的一切都致命地歪斜著。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束手無策。
我讓雪坐上助手席,打開車窗。雨安靜地繼續下著。並沒有清楚映入眼簾的細雨,但卻令柏油路面逐漸染成淡墨色。也聞得出雨的氣味。有人把傘撐開,也有人不介意地就那樣走著。這種程度的雨。風也稱不上風。雨只是安靜筆直地在空中降落。我試著把手掌伸出窗外一會兒,只覺得好像有點濕而已。
「哪裡都可以。但請你慢慢開。不要太搖晃,不然說不定會吐。」
「我知道。」我說。「我非常瞭解。」
「再見。」雪說。並一直看著我。她有一點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看來好像想要再補充說什麼,或握我的手,或在臉頰親吻一下的樣子。但當然並沒有這樣做。
「我不是說電影。而是實際的這個世界裡,真的殺掉了噢,我知道得和*圖*書很清楚。」雪這樣說完便緊緊握住我的手腕。「好可怕。胃裡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堵著似的。痛苦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可怕得不能呼吸。嘿,以前的那個又來了噢。我知道,很清楚。你的朋友把那個女人殺了噢。我不騙你,是真的噢。」
「好痛苦。」雪說。她眼睛滲著淚光。
「有沒有我可以做的事?」我試著問。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說這種事。」雪說。並深深嘆一口氣。她把握緊我的手放開。「老實說,我並不清楚。我雖然能感覺到那是事實,但那是不是真的事實我並沒有自信。而且說出這種事,你也會和其他人一樣恨我、討厭我也不一定。但我不能不說。不管那是真的事情,或不是,我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因為我無法一個人把它留在心裡。很可怕噢,非常。自己一個人沒辦法處理。所以拜託,不要生我的氣噢。如果你責怪我,我會受不了。」
「怪人。」她一面皺著眉一面說。
我長久閉著眼睛。我想在那安靜的黑暗中整理思緒,但不行。總算伸出腳要踏進去想要在那裡停住腳步,但也不行。覺得記錄在腦子裡的全世界的事物和事象都在一瞬間紛紛崩潰似的。一切都粉碎,飛散化為細碎的片斷。我只能單純地接受雪所說的話。就那樣既沒有相信,也沒有不相信。只能任由她的語言自然地滲進我心中。那充其量只是可能性而已。但那可能性所含有的力量卻是壓倒性、致命性的。只是她口中道出的可能性,卻把我這幾個月間在心中模糊形成的某種體制紛紛吹散。雖然那體制是模糊的暫定的,嚴密說來缺乏實證性的,但卻已經自然形成堅固的存在感和均衡性。然而那存在感和均衡性現在卻已經消失無蹤了。
「我以前也有過這種吐法。非常痛苦。所以我很瞭解。不過馬上就會停止。再忍耐一下就過去了。」
雪悄悄握住我的手。
「是啊,可以看得很清楚。這和*圖*書是第一次。是他殺的。他把電影中的女人勒死了。然後把屍體移到那部車子上。開到很遠的地方。那部車子,你有一次載我的義大利車噢。那部車子,是他的對嗎?」
回程的車上飄著她那不知如何是好的可能性。我聽著莫名其妙的音樂,精神一面緊緊投注在前方,一面開著車,回到東京。從東名高速公路出來的那一帶雨停了。但我一直到開進澀谷平常停的停車場把車停好為止,竟忘了關雨刷。雖然留意到雨停了,卻沒想到要關掉雨刷。頭腦正混亂著。不能不做點什麼。我在停好車的Subaru裡握著方向盤長久發呆著。手從方向盤放下竟花了很長的時間。
「那麼再在這裡安靜休息一下。不冷嗎?」
她點點頭。然後身體又痙攣。
我和雪一面讓雨濡濕著,一面就那樣一直坐在那裡。靠著堤防,側耳聽著駛過西湘外環道的車輛輪胎聲,望著降落海面的雨。雨雖然細,但比剛開始下時稍微加強了些。海岸上站著兩、三個釣魚的人,但他們完全沒注意到我們這邊。甚至沒有回頭看過。他們戴著老鼠色雨帽,身上緊緊裹著雨衣,把巨大的釣魚竿像旗幟般立在海浪起伏的海邊,他們一直注視著海面。除了他們之外,看不見別人的蹤影。雪把頭軟趴趴地靠在我肩上。什麼也沒說。不知情的人從遠處看,一定以為我們是感情很好的情侶吧。
「你人一直非常好。」她說。為什麼用過去式說呢?我想。「我第一次遇見像你這樣的人。」
終於她張開眼睛,頭還靠在我肩膀上以沉澱的視線轉向我。並從長褲口袋拿出Virginia Slim香菸,用火柴摩擦點火。但火總是點不著。沒有力氣擦火柴。但我放手不管。也沒說「現在抽菸不好。」她終於點著火,把火柴棒用手指彈掉。然後吸了兩口後皺起眉頭,把香菸也同樣用手指彈掉。香菸在水泥地上燃燒了一會兒,終於被雨濡濕而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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