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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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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妳喜歡換日線或討厭?圓周率呢?喜歡禁止壟斷法嗎?侏儸紀喜歡或討厭?塞內加爾國歌呢?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八日喜歡或討厭?」
「那麼妳喜歡巴拿馬運河嗎?」
「當然的疑問。」我說。「什麼地方的傻瓜會特地去拍這麼糟糕的電影呢?」
跟雪見面並沒有特別做什麼。我們只是一面聽著音樂一面兜風,躺在海岸邊恍惚地眺望雲,到富士屋飯店吃吃冰淇淋,到蘆之湖去坐坐船。就這樣兩個人一面小聲地談著很多話一面度過下午的時間,望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簡直就像靠退休金過活的人似的,我想。
「怪人。」雪說。「對巧克力沒興趣,是精神異常噢。」
「確實。」我說。「本人正點多了。本人並沒有那麼糟糕。頭腦也不錯,是個滿有趣的人。是電影太糟糕了。」
和我見面,雪只有在這段時間裡稍微恢復一些精神。跟她開玩笑時也漸漸會有反應回來,聲音也恢復以前有點酷的緊張感。但一回到箱根家裡就又恢復為木頭人。她的聲音失去彈性,眼光變得無感動。簡直像為了節約能源而快要停止自轉的行星似的。
我打開車上音響一面聽著古老的搖滾樂一面開車回到東京。我一面喝著啤酒,一面做晚飯,然後一個人安靜地快樂地吃。
「嘿,妳怎麼了?」我問。
「你真囉嗦,好煩。真的像傻瓜一樣,還真會想出一個又一個的。」雪似乎很厭煩地說。「我夠知道了,你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巧克力,只是沒興趣而已。我知道了。」
「沒關係吧。反正沒有別的事做,而且也沒什麼害處的電影。」我說。「連害處都構不成呢。」
「沒辦和圖書法啊。」雪說。「我很瞭解你說的意思。不過現在是這樣的時期。現在到什麼地方都一樣。」
「我沒興趣。」我說。「不喜歡也不討厭。只是沒興趣。」
「不要去演糟糕的電影就好了。」
「正論。不過這有很多複雜的情況。說來話長所以我不說。」
「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哪。」
「像傻瓜一樣。」她似乎忍無可忍了似地小聲嘀咕著。「什麼地方的傻瓜會特地去拍這樣糟糕的電影呢?」
我一留神時,雪正向前彎腰臉朝下趴著,額頭搭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兩臂像在禦寒似地緊緊交抱在胸前。她無聲地,一動也不動。連呼吸的氣息都沒有。看來簡直就像凍僵在那裡死掉了似的。
「什麼啊?」
有一天,雪說想看電影。我下到小田原去買報紙來看看,沒有什麼好電影。只有在二輪電影院放映著五反田君演的《單戀》而已。我說五反田君是我中學時的同班同學,現在也常常見面,雪似乎對這部電影感興趣。
一樣,每次每次都一樣。
終於出現奇奇演的那一幕了。這部電影裡相當主要的重點。五反田君和奇奇在床上。星期天早晨的一幕。
「那是你朋友嗎?」
銀幕上英俊的五反田君正在講課。雖說是演技但他的教法很高明。他在說明文蛤的呼吸法,既容易懂,又親切,充滿幽默感。我佩服地看著他上課。演主角的女孩正托著腮一直注視著講台上的他。看了好幾次這電影了居然第一次看到這一幕。
「你不喜歡巧克力嗎?」
我打電話去電影院問《單戀》開演的時間,然https://m•hetubook•com•com後到城中動物園去磨時間。城裡有動物園的町竟然除了小田原之外沒有別的地方有。好奇怪的町。我大多在看猴子。看著猴子是不會膩的。大概是那光景令人聯想某種社會吧。有的鬼鬼祟祟。有的多管閒事。有的盛氣凌人。也有胖嘟嘟的醜猴子站在山頭睥睨四方,態度雖然高傲,但眼光卻充滿威脅和猜疑。而且真的很髒。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會變成那樣肥胖醜陋而陰慘呢?但當然總不能去問猴子。
「總之到外面去。怎麼樣,能動嗎?」
「不太舒服。」雪以擠出來似的聲音說。
「看起來好像傻瓜一樣嘛。」雪說。
「連繫著?」
傍晚我送她回箱根家裡,然後回東京。雨邀我要不要一起吃飯,但我每次都拒絕。雖然覺得不太好,但跟她們兩個女人一起同桌吃飯我實在難以忍受。眼光混濁的母親,和無感動的女兒。死者的氣息。沉重的空氣。發出影響的東西和受影響的東西。沉默。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夜晚。光想像著這種情景我的胃就僵硬起來。《愛麗絲夢遊仙境》裡出現的瘋狂帽子店的茶會還比較好。那裡雖然沒有條理,但至少還有所謂動這東西。
「對。」我說。
「你沒關係嗎?看兩次?」
「對,精神上連繫著。」雪說。「有時候我會討厭這樣而反抗,有時候則筋疲力盡變得無所謂。放棄了。常常,怎麼說才好呢,我有時候會變得無法好好控制自己。覺得好像被什麼巨大的外力操縱著似的。變成這樣的時候,我會變得搞不清楚到什麼地方是自己,從和*圖*書什麼地方開始不是自己。所以就放棄了。一切都想丟掉。覺得好討厭。我還只是小孩子啊,想要這樣喊叫著蹲到房間的角落去。」
雪輕輕點頭。我挽著她變僵硬的手臂走出電影院。走過座位通路時,我們背後畫面上五反田君又站在講台上教著生物課程。外面細雨無聲地下著。風似乎是從海那個方向吹過來的,微微帶有海潮的氣味。我抓著她的手臂支持她的身體,慢慢走到停車的地方。雪緊緊咬著嘴唇,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也沒說。從電影院到停車的地方頂多不過二百公尺左右的距離,但那感覺卻是非常漫長的路。甚至令人覺得是不是會永遠繼續下去。
「不過我想看看。」
我深深吸一口氣,意識集中在銀幕上。星期天早晨的陽光從百葉窗照進來。那是和平常一樣的陽光。同樣的顏色,同樣的角度,同樣的亮度。我對那個房間的一切瞭若指掌。甚至可以吸進那房間的空氣。然後看得見五反田君。他的手在奇奇背上爬行。非常優雅,簡直像順著記憶的纖細溝渠前進一樣,輕輕地撫摸奇奇的背。奇奇的身體敏感地反應著。她的身體忽然顫動一下。像是皮膚無法感知的微妙空氣流動使蠟燭火焰微微搖曳一樣。那顫動令我窒息。五反田君的手指和奇奇背部的大特寫。終於攝影機移動了。看見奇奇的臉。主角女孩子出現。她走上公寓的階梯,咚咚地敲著門,門開了。為什麼沒有上鎖呢?我再度感到疑問。但沒辦法。這怎麼說都是電影。而且是平凡的電影。總之她打開走進去。然後目擊五反田君和奇奇在床上擁抱著。她閉上眼停止呼吸,裝了餅乾或什麼的盒子掉落,她https://m.hetubook.com.com跑走了。五反田君從床上起身,茫然地看著這個。奇奇出聲說。「嘿,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星座運轉。」我說。
「可以呀,那麼現在就去看吧。」
我們躺在海岸望著海。天空烏雲密佈。溫熱的風搖晃著長在沙灘上的草葉。
「妳知道就好了。」我說。
我閉上眼睛,腦子裡又一次浮現那個星期天早晨的陽光,五反田君的手指,和奇奇的背。我感覺那好像是一個獨立存在的世界似的。那樣的世界浮在架空虛構的時空中飄著。
因為是平日的白天,因此電影院不用說是空空的。椅子堅硬、有一股在壁櫥裡似的氣味。我在休息時間買了巧克力給雪。我也想吃點什麼,但遺憾的是賣店裡沒有一樣東西能夠引起我的食慾。賣東西的年輕女孩也不是那種積極向客人推銷東西的典型。於是,我只吃了一片雪的巧克力。我幾乎有一年左右沒吃巧克力了。我這樣說,雪便說「哦?」
「他說無聊的電影,浪費膠捲。」我笑著說。「演出的人自己都這樣說了所以不會錯啊。」
電影順著太過於理所當然的情節平凡地進展著。台詞平凡、音樂平凡。令人覺得乾脆進入時光隧道去貼上「平凡」的標籤埋進土裡算了。
「一點也不怪。這種事也常有。妳喜歡達賴喇嘛嗎?」
就這樣我跟雪見了幾次面。三次。正確地說。她對於在箱根山中和母親只有兩個人一起生活似乎並不特別感興趣。她並不覺得這種生活快樂,但也不討厭。她似乎並沒有特別覺得因為母親男朋友死了變得孤伶伶的很消沉,所以自己必須多少照顧母親才行。她只是像被風吹到那裡,於是存在那裡而已。在那邊的www.hetubook.com.com生活對各方面她都無感動。
「是啊,那個也有。不過,我想不只因為那個。並不是離開媽媽就可以解決的事。靠我的力量無論如何都不行。怎麼說呢,結果就是那種氣流啊。星座的運轉逐漸變壞了。現在不管在什麼地方做什麼都一樣。身體和頭腦不能好好連接起來。」
「你朋友怎麼說,對那部電影?」
「星座運轉。」雪虛弱地微笑著說:「不過是真的噢。變壞了。我和媽媽好像有某種周波數是共通的噢。上次我好像也說過,如果媽媽有精神我也會變活潑,媽媽消沉下來我就漸漸變不行了。雖然有時候不太知道哪邊比較先。也就是說,不是媽媽在牽引著我,就是我在牽引著媽媽。但總而言之,我覺得她跟我好像有什麼連繫著似的。不管是黏在一起也好,是分開也好,都一樣。」
「我不知道,這種事。」
「西藏最偉大的和尚啊。」
電影終於開始了。我因為已經知道全部情節,因此也沒看電影只在想事情。雪似乎也覺得這電影很糟糕的樣子。偶爾嘆一下氣,鼻子哼一聲,由此可以知道。
「你看過這部電影嗎?」
「因為狄克諾斯死了,妳母親變成那樣的狀態嗎?」
「有趣嗎?」雪問。
「沒趣。」我立即說。「很無聊的電影噢。表現得極保守,浪費膠捲。」
「看過。」我說。不過當然沒說看過很多次。如果說看過很多次的話,就不得不從頭說明那原因了。
「嘿,妳要不要再到東京一個人住看看比較好呢?」我試著說:「可以轉換心情啊。不用很長。只要三天或四天就好了,換一下環境也不錯噢。在箱根好像漸漸變得沒精神了。看來跟在夏威夷時比起來好像是兩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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