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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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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部電影?」我反問道。「妳是指《單戀》嗎?」
「他殺了她嗎?」
她長久沉默著。錄音帶A面放完了,自動迴帶。
是夏天了。眼睛不管往街上什麼地方轉都看到的是夏天。警察、高中生、巴士司機全都穿短袖。也有穿無袖衣服走著的女孩子。喂,不久以前還下雪呢,我想,我在雪花紛飛之中還和她兩個人唱〈Help Me Rhonda〉呢。自從那次以來才只不過經過兩個半月而已呀。
「見過了。」我說。「見面談過了。談了很長的話。非常坦白地談了。而且他就那樣死掉了。跟我談完之後,立刻把瑪莎拉蒂開到海裡去。」
「要到哪裡?」我問。
「不過那當然是演技也是虛構的。和現實不同。這點妳知道噢?」
她微笑了。「我想聽這個。」
「妳不用在箱根住了嗎?」我問。
「以後也不會恨。我不會這樣就恨人的。」
「你喜歡五反田君吧?」雪問。
「我兩點鐘跟人家有約,在那之前倒是可以。」
「我開車送妳到目的地呀。反正今天下午閒著。」我說。
「是啊,就是那部。」說著雪有點臉紅起來。「像傻瓜一樣,我自己也這樣覺得。不過總之看完那部電影之後,忽然想讀書了。我想大概是因為看了你的朋友演老師的角色的關係吧。那個人,看著的時候雖然覺得像傻瓜一樣,但好像有某種說服力似的噢。大概是有才華吧。」
她看著我的臉十秒或十五秒。沒有露出特別像表情的表情。很奇怪沒有表情的孩子。只有眼睛閃光的方式和嘴形稍微各變化一點而已。嘴唇撇了幾分,眼光銳利,含著生氣。那眼光令我想起夏天的陽光。銳利地射入水中曲折閃爍又散開的那種夏日陽光。
外面天氣很好。夏天已經來m•hetubook•com•com到那邊了。只要不下雨的話是感覺非常好的季節。我穿著短袖襯衫薄棉長褲,戴上太陽眼鏡,開著Subaru車到雪住的大廈去。甚至吹起口哨。
「可以呀。我現在就準備然後去接妳。三十分鐘到那邊。」我說。
「要不要去吃飯?」我說。「反正妳一定沒有好好吃東西吧?兩個人去吃一點像樣些的東西吧。其實這幾天我也不太有吃。一個人沒什麼食慾。」
他只是在等待著契機而已。
「你真的不恨我?」
夏天了,我想。
我一面開著車一面想起林間學校的事。在林間學校三點有午睡時間。但我實在不能睡午覺。人家就是叫我睡我也沒辦法睡,我想。不過大部分人都沉沉入睡。我一個鐘頭一直望著天花板。一直望著天花板時,覺得天花板像是獨立世界似的。覺得如果去到那裡就會進入完全不同的世界。價值轉換上下顛倒的世界。像愛麗絲夢遊奇境裡的〈鏡之國〉一樣。我一直在想那種事。所以在林間學校我能想到的只有天花板而已。咕——咕。
「你以後打算怎麼樣?」雪問。
我們走進附近的餐廳,吃了有湯、鮭魚醬義大利麵、鱸魚和沙拉的午餐。因為還不到十二點因此店裡還很空,味道也很正點。過了十二點上班族全都湧上街頭的時分我們走出餐廳,坐上車子。
我換了衣服,從冰箱拿出橘子汁來喝,把車鑰匙和皮夾放進口袋。想道「好了。」但覺得好像忘了什麼。對,忘了刮鬍子。我到洗臉台去,仔細地刮鬍子,並一面照鏡子,一面試著想想,說是二十幾歲還能通過嗎?也許。不過不管我看起來是不是還二十幾歲,大概誰都不會在意吧,我想。都無所謂了。然後我再刷一次牙hetubook.com.com
我必須去見Yumiyoshi小姐。還有羊男。那裡有為我而存在的地方。我是被包含在那裡的。而且有人為我而哭。我必須再回去那裡一次把鬆開的輪子再栓緊才行。
「對,被詛咒的瑪莎拉蒂。正如妳說的那樣。」
雪不在箱根的家。雨來接電話,說女兒前天到赤坂的公寓去了。雨好像正在睡覺被吵醒似的,說話聲音非常含糊。她不太說什麼,這對我來說反而方便。我打電話到赤坂。雪好像在電話旁邊似的立刻就拿起聽筒。
「妳這樣說我很高興,我也希望能這樣想。」我說。「但公平地來說,妳對時間的事還不太瞭解。最好不要把很多事預先在腦子裡決定掉。時間這東西就跟腐敗一樣。預想不到的東西會以預想不到的方式改變。誰也不知道。」
「真的?」
「非常搭配。品味很好。」我說。「看來好像長大了。」
「這是反社會性行為。浪費石油。」我說。但她沒有理會。裝作沒聽見。算了,我想。反正本來就是很糟糕的街頭。就算空氣再污染一點,交通再混雜一點,也沒有誰會在意吧?
總之是夏天了。
「當然。」我說。「才不會恨呢。不可能的。在這不確定的世界,只有這個我有確實的信心說。」
「嗯。」
雪按下汽車音響。裡面有Talking Heads的錄音帶。大概是〈Fear of Music〉吧。到底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很多事情都從記憶中脫落了。
五反田君把瑪莎拉蒂沉進海裡的三天後我打電話給雪。老實說我並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但只有雪我不能不說。她是無力的,孤伶伶的一個人。還是個小孩子呢。能夠庇護她的人除了我沒有別人。而最重要的是,她是活著的。我和-圖-書有責任讓她繼續活下去。至少我這樣覺得。
「隨便都可以。只要在附近團團轉就好了。」雪說。
我看看手錶,十一點過。
「今天穿得很時髦嘛。」我說。
「我看到報紙了。你的朋友,死了噢。」
咕——咕,我想。
「絕對。百分之二千五百不可能。」
到了代代木八幡車站附近時她說要在那裡下車。「我搭小田急線去。」她說。
「你跟他見過面了?」
「不過你一定為那件事在恨我。」雪說。
「真怪。」我摘下太陽眼鏡說。「妳說『謝謝』了。」
「我不是說兩點跟人有約嗎?」她說。
雪沉默著。沉默像水一般浸入我耳朵裡。我把聽筒從右耳移到左耳。
「對。他也一直在意著什麼會消失。但是,為什麼那樣在意什麼呢?任何東西終究有一天會消失的。我們大家都是在移動著活著。我們周圍大多的東西都配合著我們的移動遲早會消失的。這是沒辦法的事。該消失的時候到了就消失。而且在消失的時候來臨之前不會消失噢。例如妳會成長。再過兩年,這件美麗的洋裝尺寸就不合了。Talking Heads或許聽起來就會覺得過氣了也不一定。而且妳可能不會再想跟我兜風了也不一定。那是沒辦法的事。只好順其自然了。多想也無濟於事。」
「我不恨妳。」我說。
夏天了。
「不知道。不過我想暫時一個人靜一靜。再怎麼說,媽媽都是大人不是嗎?我不在她也會好好過的。我想要思考一下自己的事。以後要怎麼樣,之類的。我想差不多是該認真考慮的時候了。」
「不過我想我會一直喜歡你。我想這跟時間沒有關係。」
她只微笑著什麼也沒說。
雪在窗框上托著https://m.hetubook.com.com腮,一面聽著Talking Heads一面眺望窗外的景色。她看來好像比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稍微大人氣一些了。不過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才經過兩個半月而已呢。
「喜歡哪。」我說。這麼一說,我突然聲音哽住。眼睛深處湧出眼淚。但我好不容易把它壓抑住了。並深呼吸。「每見一次面就更喜歡他。雖然這種事情不太會有。尤其到了像我這種年紀之後。」
我按了大廈門口的門鈴,雪立刻就下來了。她穿著高雅的印花布短袖洋裝和涼鞋,肩上背著深藍色皮包。
「他演牙醫也很高明。手法非常俐落。但那是演技。只是看起來手法俐落而已。是印象。真的要做什麼的話其實是很悽慘,混亂又辛苦噢。太多沒有意義的部分了。不過想要做什麼是一件好事。如果沒有這個就不能好好活下去。五反田君如果聽到了會很高興噢。」
他一直手抓著那出口門扉的把手,我想。他在等待著契機。誰都不能怪。
她微笑著。「謝謝。不過不用了。滿遠的,電車比較快。」
「絕對?」
「怪人。」雪說。然後下車,啪噠地關上車門,也沒回頭就走掉了。我一直目送雪苗條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她的身影不見之後,我心情變得非常悲哀。簡直像失戀了似的。
我一面用口哨吹著Lovin`Spoonful的〈Summer In The City〉一面經過表參道開到青山大道想到紀伊國屋去買東西。但車子開進停車場時,對了,我想到明天或後天已經要去札幌。既不必做飯也就不必買菜了。想到這裡我忽然沒事可做了。眼前沒有任何事可做。
後面的日產Cedric按了三次喇叭。紅綠燈變綠了。靜下來,我想。急也沒用,又不能到什麼不得和*圖*書了的地方啊?我慢慢把車開出。
我又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繞一圈,然後回到公寓。公寓的屋子裡看來非常空蕩。要命,我想。於是往床上一倒望著天花板。這種情況可以取一個名字吧,我想。喪失感,我脫口而出說看看。不是什麼感覺多好的字眼。
「是啊。有某種才華噢。這是真的。」
「這要怪我嗎?」
我暫時透過太陽眼鏡眺望著初夏的街頭。「這個誰也不知道。不過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也許是。」我同意。
我慢慢搖著頭。「不能怪妳。誰都不能怪。人死都有他的理由。看來單純的事也不單純。跟根一樣。露出上面的部分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一拉起來卻會連著拉出一串來。人類的意識這東西是活在深深的黑暗中。糾纏在一起,是複合的……太多無法解析的部分。真正的理由只有本人才知道。或許連本人都不知道。」
「當然可以呀。」我說。
「現在就算不恨,以後也會恨。」
我瞄了她的臉一眼。「真不可思議,妳跟五反田君說的一模一樣。」
「我只是單純地感動而已。」我說。
「我決定跟家庭老師學習。」她說。「所以今天要跟那個人見面。是女的。爸爸幫我找的。我跟爸爸說我想讀書,他第二天就幫我找好了。說是個很認真的好人。雖然說起來很奇怪,不過看過那部電影之後,我就不知道怎麼想要讀書了。」
我點點頭。
「知道。」
「就算不恨,但一定有什麼會消失吧。」她小聲地說。「真的噢。」
「不知道怎麼樣。」我說。「什麼都還沒決定。該做什麼才好噢?不過不管怎樣,我想再回札幌一次。也許明天或後天,我還有事情必須回札幌去做才行。」
咕——咕,May說。那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大聲回響著。
「說了也沒什麼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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