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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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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冷酷仙境——威士忌,拷問,屠格涅夫

十五 冷酷仙境
——威士忌,拷問,屠格涅夫

「小心就是。」我說。
我拿起話筒一試,電話安然無恙。大概那兩人有意放電話一條生路。究竟如何當然不得而知。
我萬念俱灰,支著下巴坐在桌旁,眼看支離破碎的酒瓶在水槽中越積越高。在上的必然摔下,有形的必然解體。伴隨著酒瓶的炸裂之聲,大塊頭打起刺耳的口哨。聽起來那與其說是口哨,莫如說是用牙刷摩擦空氣裂縫那參差不齊的剖面所發出的聲響。曲名則聽不出來,或者沒有旋律,不過是牙刷或上或下地摩擦剖面或在中間出入而已。一聽都覺得神經大受磨損。我頻頻轉動脖頸,把啤酒倒入喉嚨。胃袋硬得活像外勤銀行職員的公文包。
大塊頭繼續進行並無意義可言的破壞。當然,對他倆來說也可能有某種意義,但對我卻是沒有。他將床一把掀翻,用刀割裂床墊。又把立櫃裡的衣服一古腦兒掏空,把桌子抽屜統統摔在地上。接著揭掉空調器的配電盤,踢翻垃圾筒,將抽屜裡的東西用不同的辦法一一砸毀摔碎。雷厲風行,乾脆利落。
「躲開躲開!」我重複道。
注意到時,天已完全黑盡。屠格涅夫並司湯達式的夜色在我周圍合攏。或許由於靜臥未動,肚皮刀口多少不那麼痛了。猶遠方擊鼓般遲鈍而隱約的痛感雖然不時從刀口馳往側腹,而一旦過去,往下便太平無事,足可使人忘卻傷口,時針已指在七點二十分,我依然沒有食慾。早上五點半用牛奶送進去一個不管用的三明治,其後在廚房吃了一點土豆沙拉,到現在還什麼也沒進肚。一想到食物胃就似乎變硬。我筋疲力盡,睡眠不足,加之肚皮開裂,房間又如被小人國的工兵隊實施爆破一般四下狼藉,根本沒有產生食慾的餘地。
「不是睡覺時候!」女郎說著,用拳頭咚咚捶打我的側腹。一股打開地獄之門般的劇痛穿過我的全身。
讀罷袖珍本《羅亭》,扔到書架上面,又去水槽物色像樣的威士忌殘骸。發現有塊瓶底剩有一點點傑克.丹尼黑牌威士忌,趕緊倒入杯中,折回床開始看司湯達的《紅與黑》。總之我好像喜歡看落後於時代的作品。當今時代到底有幾多年輕人看《紅與黑》呢?不管怎樣,讀著讀著我又同情上了於連.索雷爾。於連.索雷爾身上,缺點在十五歲以前便大局己定,這一事實也檄發了我的同情心。人生的種種要素僅在十五歲便固定下親,這在別人看來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監牢也是如此。蜷縮在四面牆世界裡的他,不斷朝毀滅行進。
第三者是誰呢?
「劃肚皮?」我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算是吧,」我說,「而且花錢。」
「建議?」
我們在沙發左右兩端面面相覷。
「簡單得很,」小個子說,「我們把握了你所面臨的大致境況,正在利用你。而你的組織對你的處境還幾乎渾然不覺。一旦發覺,很可能除掉你。我們的估算百發百中。簡單吧?」
言畢,兩人離開房間。他們無需開門,無需關門。我房間那扇拉手不翼而飛四框扭曲變形的不銹鋼門,現在向全世界開放。
我不再思考,喝乾最後一口啤酒,空罐置於茶几。大塊頭拉開餐櫃,將玻璃杯掃落在地,又向碟盤發起攻擊。帶過濾器的咖啡壺、茶壺、鹽瓶、白糖罐、麵粉罐,全部粉身碎骨。大米撒了一地。冷凍箱裡的冷凍食品也慘遭同一下場。約有一打的凍蝦、大塊牛脊肉、冰淇淋、最高級的黃油、長達三十厘米的大塊鹹大馬哈魚子和試做的番茄汁,全都發出隕石群撞擊瀝青路面般的聲響,零亂不堪地滾落在漆布地板上。
幾年前我讀過一本描寫世界垃圾遍佈以致淪為廢墟的科幻小說,而我的房間光景與之毫無二致。地上散亂扔著形形色|色種種樣樣的廢物:被割裂的三件頭西服,毀掉的錄影機、電視機,打碎的花瓶,折斷脖子的檯燈,踩爛的唱片,滄海橫流的番茄汁,斷斷續續的擴音器軟線——扔得到處都是的襯衫和內衣大多或被穿鞋的腳踩得污七八糟,或濺上墨水,或沾上葡萄汁,幾乎不堪再用。原來床頭櫃上一盤我三天前開始吃的葡萄,被扔得滿地開花,踩得體無完膚。約瑟夫.康拉德和托馬斯.哈代自甘寂寞的作品集被花瓶裡的髒水淋得一塌糊塗。劍蘭插花也像獻給陣亡者的一樣落在淺駝色的開士米毛衣胸口,袖子被西德佩利康公hetubook.com.com司專門生產的藍墨水染上了高爾夫球大小的污痕。
然而出乎意料,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半夜十一點,身穿粉紅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走來搖我的肩膀。看來我的睡眠成了價格低得驚人的拍賣品,眾人依序近前,像敲打半舊車輪胎似的踢動我的睡眠。他們不該有如此權利。我並非半舊車,儘管半新不舊。
「假如我把分類運算的實情告訴給本部的人呢?」我試著問。
「不過符號士們沒向你提過什麼建議?」
那牆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則是消音後遺症。四周之所以迷迷濛濛,是因為想像力面臨毀滅性的危機。呼喚我的大約是那位粉紅色女郎。
醫生口中嘟囔了一會,終歸不再堅持,讓我躺在床上為傷口消毒,打了幾針,拿出針線麻利地縫合傷口。隨後,護士用充滿狐疑的目光瞪著我。啪的一聲把層厚的紗布貼在受傷部位。用橡膠皮帶樣的東西攔腰固定。我自己都覺得這樣子有些滑稽。
他們也同樣沒有破門,穿鞋徑直升堂入室。搬運工模樣的兩人仔仔細細地檢查房間,聯絡員則從我嘴裡聽取情況。他從上衣內側口袋掏出一個黑皮手冊。用夏普記錄筆記下談話要點。我說有兩人來搜尋頭骨,出示了腹部傷口。對方對著傷口看了好一會兒,但未發表任何感想。
「我們已隱約覺察出符號士們在密謀策劃什麼。那些傢伙已開始行動。但還摸不準其具體用心,也可能什麼地方同你有關。頭骨的含義尚不清楚。不過暗示次數越是增加,我們越能接近事態的核心。這點毫無疑問。」
全部化為廢品。
為此思來想去之間,傷口又開始作痛。於是翻開電話簿,查到近處一家出租車公司的電話號碼。叫車拉我去醫院包紮傷口。我用毛巾按住傷口,外面套一條肥肥大大的褲子。穿上鞋。穿鞋向前彎腰時,痛得簡直像身體要從中間斷成兩截。其實腹部不過被割出二三毫米寬的小口,整個人就變得如此狼狽不堪,既不能正常穿鞋,又無法上下樓梯。
「那些傢伙是老手。老手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你或許會把頭骨寄存在自助存物櫃裡,而把鑰匙藏在什麼地方。鑰匙是什麼地方都能藏的。」
「言之有理。」我說。的確言之有理。
「過會兒告訴你,別急。」
「我們走後不久,『組織』那幫人就會趕來。他們要調查我們,看我們闖入你房間搜尋什麼,問你頭骨在哪裡。但你對頭骨一無所知。明白麼?不知道的事無法告訴,沒有的東西拿不出來,縱使受到拷問。所以我們同來時一樣空手回去。」
小個子從衣袋掏出雪白的手帕,摀住嘴咳嗽兩三聲。又察看一會手帕,揣回原來的衣袋。也許出於偏見,我是不大相信身上帶手帕的男人。我便是如此存在為數甚多的偏見。所以不很受人喜歡,因為不受喜歡偏見也就越來越多。
「那倒沒聽說。」我回答,「只是割肚皮打聽頭骨來著。」
「拷問?」我問,「拷問,如何拷問?」
我又一次走進廚房,撥弄水槽裡的威士忌瓶子碎片。遺憾的是再也找不到一滴威士忌。
「喂,求求你,起來,求你了!」女郎道。
「有點痛,咬牙忍著。」他說。
「好麼,」他說、「哪怕再小的事也請即刻同我聯繫,不要試圖自行解決,不要存心隱瞞什麼。那些傢伙不是好惹的,下次光劃肚皮怕是不能了結。」
這簡直同電影鏡頭無異。我開始回憶以前看過的歷史影片中有無這樣的場面。可是《無敵大將》也好《本.哈》(應譯為《賓虛》吧)也好,《十戒》也好《聖衣》也好《斯巴達克斯》也好,均無如此鏡頭。那麼,這景致恐怕是我一時心血來潮的幻想。
「盡可能別做劇烈運動。」醫生說,「也不要喝酒,不要性|交,不要過分地笑。最好看看書,輕鬆些日子。明天再來。」
莫非想讓第三者以為他們已統統接過不成?
「那一來,你就被他們幹掉。」小個子說,「這不是騙你,真的!你瞞著組織去博士那裡做了被禁止的模糊運算。光是這一件就已非同小可,何況博士又拿你來做實驗。這可不是兒戲!你現在的處境比你自己想像的危險得多。聽著,坦率地說,你一隻腳已經站在橋欄,要好好想一想往哪邊落才行。摔傷後可和圖書就追悔莫及。」
廚房地板上滾動著七八個空啤酒罐,猶一場炮戰後的彈殼。我於是拾起。罐的表面早已變得不涼不熱,但終究強過沒有。我一手拿一罐啤酒上床,一邊滋滋有聲地啜著,一邊接著看《紅與黑》。作為我,很想借助酒精排除三天來體內積蓄的緊張,順勢大睡一場。不管明天如何糾紛四起——基本可以斷言——我都要盡情睡一大覺,至少睡得地球如邁克爾.傑克遜一樣旋轉一周那樣長的時間。新的糾紛應伴之以新的絕望感即可。
提著購物籃的主婦絡繹不絕地從我眼前走過。大蔥和蘿蔔從超級商場購物袋口上探頭探腦。我不由有點羨慕她們。她們既不會被砸壞冰箱,又不至於被刀子劃破肚皮。只消考慮一下蔥和蘿蔔的調理方式和小孩的成績,歲月即可風平浪靜地流過。她們無需抱住獨角獸頭骨不放,腦袋不必遭受莫名其妙的密碼和複雜程序的困擾。這便是普普通通的生活。
我覺得有個網球大小的塊狀空氣從胃湧至喉嚨,鼻頭浮出汗珠。我很怕,害怕自己的陽物受傷。如若受傷,將永無勃起之日。
明白了,我說。管它三七二十一,以後的事誰都捉摸不透。
「這就開始調查。」他說。「徹底調查。只要動真格的,沒有什麼能瞞住我們。一旦查明你有所隱瞞,那就不是件小事。聽明白了?」
縫七針就行。小個子說,多少會留下傷疤,好在那個位置別人看不見。可憐固然可憐,畢竟人才旦夕禍福,就忍耐一下吧。
說著,小個子看了下表,朝大塊頭啪地打個響指。大塊頭旋即像接通電源的機器人一般猛地揚起下顎,三步兩步來到沙發眼前,屏風似的在我面前穩穩站定。不,與其說是屏風,莫如說更接近於露天電影場的巨型銀幕,擋得前面一無所見。天花板的燈光整個被他逮住,淡淡的陰影包籠著我。我幕然想起小時在校園觀看日蝕的情景。大家把蠟燭油塗在玻璃板上,用來代替過濾鏡觀望太陽。差不多已是四分之一世紀前的往事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歲月似乎把我帶到了妙不可言的場所。
是牆壁!
檢查房間的兩個搬運工打扮的男子完成任務後折回廚房。
「可是,『組織』遲早總要發覺的,無論境況如何。組織極其龐大,而且不傻。」
「能用。」我說。
為什麼?
進而,大塊頭雙手抱起冰箱,先往前,然後冰箱門如下推倒在地。散熱器的配線大概斷了,濺出細小的火花。我大為頭痛:該如何向前來維修的家電修理工說明故障原因呢?
「提高警惕,休養身體。工作請暫時辭掉。有什麼情況馬上同我們聯繫。電話能用吧?」
「那麼,」小個子重複道,「往下需要你稍微難受一下。稍微——或者說相當難受也未嘗不可。這是為你本人若想,只能請你忍耐。我們其實也不是想幹才幹的,實屬迫不得已。脫下褲子!」
「聰明,」小個子說著,看了眼大塊頭的臉,「腦袋就該這樣運轉。這樣才能在競爭中活下去、如果幸運的話。」
「躲開!」我說。
但小個子絲毫沒有傷害我的陽物,而在我肚臍往下約五厘米的地方橫向切了一道六厘米左右的口子。仍有些發熱的鋒利刀刃輕輕吃進我的小腹,如用直尺畫線一般往右一拉。我剛要收腹、但由於大塊頭頂在背部,紋絲動彈不得。更何況小個子還用左手緊緊握著我的陽物。我直覺得渾身所有的汗毛孔一齊冒出冷汗。稍頃,一股滯重的痛感猛然襲來、小個子用紙巾擦去刀口上的血,收起刀身,大塊頭隨即離開我的身體。跟著血把我的白色短褲染得通紅。大塊頭從衛生間另拿來一條毛巾、我接過摀住傷口。
信箱旁邊有一株盆栽橡膠樹,盆內扔著冰淇林棍和香煙頭。看上去橡膠樹也和我同樣疲勞,人們隨意往裡扔煙頭,隨意撕葉片。此處何時開始有盆栽橡膠樹的呢?我全然無從記起。從髒污程度看,想必已擺很久了。我每天箭從前面經過,但在落得刀子劃破肚皮而在門口等出租車的下場之前。根本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該如何是好呢?」
我坐在沙發右端雙手捧著罐裝啤酒,小個子在左端架腿靠臂。儘管聲音如此之大,左鄰右舍卻無一人前來過問。此層樓住的差不多都是單身,若非有相當例外的原因,平日白天幾乎空無一和*圖*書人。這兩人想必曉得箇中情況才如此肆無忌憚地弄得震天價響吧?有些可能。他倆全都瞭然於心。表面上似嫌魯莽,行動起來卻精打細算,無一疏漏。
小個子去廚房拿回大塊頭放在桌子上的快刀。將刀身彈出大約七厘米,從衣袋裡掏出打火機仔細燒了燒刀刃。刀本身倒也小巧玲瓏,不給人以凶殘之感。但我一眼即看出並非附近雜貨用賣的那類便宜貨。就切割人體來說,其大小已綽綽有餘。人體與熊體不同、綿軟如桃,有七厘米管用的刀刃基本可以隨心所欲。
「哪裡曉得什麼頭骨,」我說,「我還想問人呢。」
「至於誰的戰爭倒無所謂,誰的錢也無所謂。所謂戰爭就是這麼回事,聽天由命。」
「我們一離開,『組織』就有人趕來,你就亮出這傷口,就說我們威脅你,逼你道出頭骨下落,否則還要深切,但由於實在不知頭骨在什麼地方,無法說出,所以我們才無可奈何地走了。這就是拷問。我們認真起來,幹得比這還要厲害咧。不過現在這個程度足矣。要是還有幾次機會。肯定則你好好瞧瞧更厲害的。」
「徹頭徹尾地搜尋一遍,」年長的一個說,「沒一個得以倖免。順序也無懈可擊。老手幹的,定是符號士無疑。」
我想到廚房地板上現在大約正在融化的凍蝦凍牛肉和黃油番茄汁。今天一天務必全部吃完,可我根本沒有食慾。郵遞員騎著超級兩用自行車趕來,報郵件熟練地分別放進大門口旁排列的信箱。觀看之間,發現有的信箱塞得滿員,有的則一無所獲。我那信箱他碰都沒碰,不屑一顧。
這場破壞冥然而止,一如其開始之時,既無「可是」「但是」,又無「然而」「不過」,倏忽間完全止息,長時間的沉默籠罩四周。大塊頭不再打口哨,立在廚房與客廳的門口處以空漠的目光望著我。我不知道自己房間變成這般狼狽模樣花了多長時間。大約十五分鐘到三十分鐘。比十五分鐘長,校三十分鐘短。但從小個子目視勞力士表盤時現出的滿意神情看來,我猜想這可能近乎破壞兩室一套住房所需標準時間。從全程馬拉松所需時間到衛生紙一次所用長度,世上實在充滿各種各樣的標準值。
時近九點,睡魔襲來。我這如月球背面一般荒蕪的斗室,睡意居然也肯光顧。我把讀了四分之三的《紅與黑》扔在地上,按下倖存的床頭燈開關,側身弓腰,沉入夢鄉。我是這荒蕪房間中的小小胎兒,在應該甦醒之前,任何人都無從打擾。我是處於糾紛包圍中的絕望的王子,我將一直沉沉昏睡,直到「大眾」高爾夫球大小的癩蛤蟆來同我接吻。
醫生看罷我的傷口,問我何以弄成這樣。
「既然頭骨那麼寶貴,就請告訴頭骨含義好了,嗯?」我說。
「真的沒有印象?」年輕聯絡員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問道。「這點極其關鍵,請認真回憶一下,過後改口可就來不及了。符號士們不至於毫無根據採取不必要的行動。既然他們來你房間搜尋頭骨,那麼就有根據說明你房間存在頭骨。零是什麼也產生不出的。而且那頭骨具有搜尋的價值。不能認為你同頭骨沒有任何關聯。」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我們男方有報告警察的義務。」醫生道。
我走進廚房,在水槽中高高隆起的威士忌瓶子碎片堆上專心拔弄。幾乎所有的酒瓶都被擊得粉身碎骨,殘片四濺,惟見一瓶帝王牌居然下半端倖免於難,裡邊尚存大約一杯份量的威士忌。斟進酒杯,對著燈光看了看,沒發現玻璃屑,我持杯上床,一邊乾喝溫吞吞的威士忌一邊繼續看書。第一次看《羅亭》時還在讀大學,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後我腰纏繃帶重讀此書。重讀之間,我意識到較之從前,自己開始對羅亭懷有類似好意的心情。人不能夠改正自身的缺點。脾性這東西大約在二十五歲前便已成定局,此後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其本質。問題是人們往往拘泥於外界對自身脾性的反應。也是借助醉意,我有些同情羅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出場人物幾乎都不令人同情,而對屠格涅夫筆下的主人公則馬上產生同情之心。我甚至同情《八十七分署》系列小說中出現的人物。這恐怕是因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諸多缺點。缺點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樣缺點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https://m•hetubook•com•com說人物身上的缺點很多時候很難使人視為缺點,因而我不可能對他們的缺點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缺點則往往過於明顯過於靜止。
我道過謝,在窗口付款,領了消炎藥返回住處。並且遵從醫囑,歪在床上看屠格涅夫的《羅亭》。本來想看《春潮》。但在這形同廢墟的房間裡找到這一本已費了好一番折騰,再說細想之下《春潮》也並不比《羅亭》好出許多。
小個子不時覷一眼勞力士,確認作業進展狀況,大塊頭則穩準狠地在房間裡往來砍殺,片甲不留。給他如此搜查一遍,恐怕連一支鉛筆都無處藏身。然而他們——如小個子起始宣稱的那樣——什麼也沒搜查,只是一味破壞。
「警察不好辦。」我說,「也怪我不好,所幸傷還不深,想私了算了。拜託了!」
臥室和客廳淪為廢墟之後,即刻移師廚房。我和小個子則轉到客廳,把靠背割得七零八落且上下倒置的沙發弄回原處,坐下觀看大塊頭在廚房大發淫|威。沙發坐墊幾乎完好無缺委實堪稱不幸中的一幸。這沙發坐上去極為舒坦,是我從一個攝影師熟人手裡低價買下來的。那攝影師在廣告攝影方面乃一把好手,可惜神經不知哪裡出了故障,偏要躲進長野縣的深山老林,臨行前把事務所的沙發處理給了我。對他的神經我固然深感惋惜,但還是為能搞到這個沙發而暗自慶幸。至少可以不必另買。
「錢不錢當前不在話下,這是戰爭!算計錢是打不贏戰爭的。」
聯絡員用夏普筆尖通通敲著手冊。
「或許。」小個子說,「但那還需要一段時間。而在那一時間裡,如果順利我們也好你也好說不定可以解決掉各自的問題。所謂選擇就是這麼一種東西。要盡量選擇可能性多的,哪怕僅多百分之一。這和下國際象棋一樣,受挫的時候就逃,逃的過程中對方很可能出錯。一縱使再厲害的對手也不能保證不出錯。那麼——」
聯絡員點下頭。兩人出房間走了。只剩下我和聯絡員。
我合上書,把僅有的一點黑牌威士忌倒入喉嚨,就四面牆世界思索良久。我可以較為容易跑在腦海中推出牆壁和門的祥式,牆非常之高,門非常之大,且一片沉寂。我便置身其中。然而我的囊識十分朦朧,看不清周圍景致。整座城市的景致——甚至細微之處都歷歷在目。惟獨自己周圍撲朔迷離。有誰從這不透明輕紗的對面呼喚我。
用火消罷毒,小個子靜候片刻,以便刀刃降溫。隨後,他把左手放在我白色短褲的腹部橡皮帶處,往下拉到陽物露出一半的部位。
大塊頭首先打爛了二瓶威爾德.泰西,接著開始摔蘇格蘭C.S,毀掉了三瓶I.W,粉碎了二瓶傑克.丹尼,埋葬了勞塞斯,報銷了赫格,最後把半打芝華士一起送上西天。聲音震天動地,氣味直衝霄漢。畢竟同時打碎的是足夠我喝半年的威士忌,氣味當然非同小可,滿屋子酒氣撲鼻。
我乘電梯下樓,坐在門口樹下等出租車開來。表針指在午後一時半。那兩人破門而入,到現在才不過兩個半小時。然而這兩個半小時卻異常之長,彷彿過了十個鐘頭。
大塊頭在水槽裡把我貯存的威士忌打得一瓶不剩——的確一瓶也不剩。我同附近酒店的老闆成了熟人,每次削價處理威士忌時,對方都送一兩瓶過來,結果我現在的庫存量相當可觀。
他們走後,我開始就事情的發展狀況加以疏理歸納。但無論梳理得如何頭頭是道,我都沒有出路。問題的關鍵在於博士到底想幹什麼。不弄清這點,一切推斷都無從談起。還有,我全然揣度不出那老人的腦袋裡究竟翻騰著怎樣的念頭。
「頭骨?頭骨到底是什麼?」他問。
「拷問?」
我任憑血液流淌,直至把勞塞斯商標染紅。但血流個無休無止,我只好不再看,靠紙巾擦淨傷口,用藥用膠布纏好。
那世界四面皆壁。
「快起呀,」她說,「這樣下去世界要完蛋的!」
分析完這瞬間湧起的幻想之後,我又翻開書。但注意力再也無法集中在書上。我想,我的人生是零,是無,是徹底的無。迄今我做了什麼?什麼也沒做。使誰幸福了?沒使任何人幸福。我沒有妻室,沒有朋友,沒有門,一扇也沒有。陽物垂頭喪氣,甚至工作也朝不保夕。
「有一點想問問,」我說,「我幫著你們hetubook.com.com對『組織』說謊究竟有何好處?作為現實問題,計算上畢竟屬於『組織』,而關於你們我則毫不瞭解。我何苦非得同外人勾結來欺騙自己人呢?」
在水槽不斷撥弄之間,右手中指尖被玻璃片劃破了。我看著血從指肚溢出,繼而一滴滴落在威士忌商標,看了好久。受過一次大傷後,這小傷便不足為奇了。沒有人由於指尖出血而一命嗚呼。
作為我人生最終目的的大提琴和希臘語那片祥和的世界正面臨危機。假如工作就此失去,我無論如何也不具有使之實現的經濟餘力。況且若被「組織」追至天涯海角,自然無暇背誦希臘語的不規則動詞。
我閉目合眼,吸了一口深如印加水井的空氣,再次回到《紅與黑》。失去的業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無可挽回。
「不過,那位可憐的煤氣檢修員果真是你們雇的吧。」我問,「莫非你們故意馬失前蹄,以便我多加小心,好把頭骨和數據藏起來不成?」
然後。去廚房喝了兩杯白水,邊想問題邊等「組織」來人。
一清楚的只有一點:我背叛了組織,儘管迫不得已、一旦真相大白——早早晚晚——勢必如那個盛氣凌人的聯絡員所預言的,我陷入相當窘迫的境地。縱令是由於威脅而不得不說謊的。我就算坦白交待、怕也得不到那夥人的饒恕。
剩下的威士忌未能進入我的胃袋,而像俄耳浦斯一樣統統順著下水通流入地下的虛無,流入夜鬼橫行無忌的世界。
我脫下沾滿血污的短褲,扔進垃圾簍,用浸濕的軟紗布擦淨傷口四周的血。每次前後彎腰,傷口使火辣辣地痛。運動衫衣襟也有血跡,也一扔了之。接著,我從散落一地的衣服當中撥弄半天,挑一件即使沾血也不顯眼的T恤和一條最小的三角褲穿了。
「為什麼搜頭骨要割衣服呢?」我問,「那種地方藏不住頭骨的嘛——就算是什麼頭骨的話。」
「光是待在這裡都能醉過去。」小個子感慨道。
「免得你受懷疑。那些傢伙不知道你去博士那裡,知道這點的眼下只有我們。所以你不至於受害。你是成績優秀的計算式,那些傢伙肯定相信你的話,而以為我們是『工廠』,並開始行動。我們早已算計好了。」
有什麼打動我的心。
我乖乖地撤離沙發,在地毯跪下。以只穿運動衫和短褲的形象跪在地上實在有些奇妙。但還沒容我深想,大塊頭便繞到背後兩手插|進我腋下,攔腰攥住我手腕。其動作一氣呵成。恰到好處。被勒得特緊的感觸自是沒有,但若想多少動一動身子,肩和手腕便如被擰一般作痛。接下去,又用他的腳把我的腳腕死死固定。這麼著,我便如同射擊遊戲室壁架上擺的假鴨子,全然動彈不得。
「注意,好好聽著,」聯絡員說,「即使那些傢伙花言巧語拉你下水,你也不得動搖。你要是反戈一擊,我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除掉。這不是戲言,一言為定。我們有國家這個靠山,我們無所不能。」
我用毛巾捂著小腹,默默點頭。原因我說不清,總之覺得還是言聽計從為妙。
「收拾怕是很花時間。」小個子說。
一堆無處消化的廢品堆。微生物死了變石油,大樹倒了成煤層。而這裡的一切全都是沒有歸宿不折不扣的廢品。毀掉的錄影機又能去哪裡呢?
於是我腰縫繃帶,天還未晚就倒在床上看屠格涅夫富有古典情調的小說。看著看著,我開始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怎麼樣都無所謂。這三天時間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找的。
「就是目的在於把你拉入『工廠』的建議,例如金錢地位等等,或者來硬的一手。」
過了三十分鐘,本部來了三個人。一個便是經常來我這裡取數據的盛氣凌人的年輕男聯絡員。此人一如往常地身穿深色西服、白襯衫,打一條銀行貸款員的那種領帶。其餘兩人穿著膠底布面輕便鞋,一副運輸公司搬運工的打扮。但看上去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像銀行職員和搬運工之輩,只不過借助這副不引人注目的裝束而已。眼睛總是不斷打量前後左右,身上肌肉時刻繃緊,以隨時應付一切事態。
「不是我的戰爭。」
我把毛巾從傷口拿開,看被割成什麼樣子。傷口不算很深,但仍可見到帶血的淡粉色的肉。
一切都是主動找上門的,我不過受連累而已。
「在女人身上出現一點麻煩。」我說。此外無法解釋。誰看都顯然是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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