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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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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冷酷仙境——世界盡頭、查理.帕克、定時炸彈

十七 冷酷仙境
——世界盡頭、查理.帕克、定時炸彈

「你看上去很疲勞,而疲勞卻又像是一種精力。這點我不明白。我認識的人裡邊沒有一個是這種類型。祖父絕不疲勞,我也同樣。咦,真的很疲勞?」
大概不出我所料,我想。博士帶走我的私人數據,用於其個人研究,把我作為主要標本而將模糊理論大大推向前進。這樣,情況即可大致理順。如小個子所說,博士由於觸及研究的核心而把我叫去,給我以適當的數據,讓我進行模糊運算,從而使我的意識對其中潛在的特定語言做出反應。
「祖父說,學校無非是花十六年時間來消耗腦漿的地方。祖父也差不多沒進校門。」
「把地點告訴出租車司機不就行了?」
「如果不碰傷口不搖晃我的話。」我說。似乎全世界的女孩子都想鑽到我床上來。
「之後。」她答道,「大概是之後。不過祖父準確地說出世界要完蛋則是最近幾天的事。怎麼?有什麼關聯?」
「嗯,是的,祖父那麼說的。」
「就是說,我將成為開啟模糊系統通往新世界之門的鑰匙?」
「你認為你祖父的目的就是為使世界完蛋?」我問。
「還有一個疑問,」我說,「你是說世界要完蛋了嗎?」
「疲勞是怎麼一回事?」女郎問。
「可口。」
「這不過是我的想像——」胖女郎說,「祖父一直研究人的意識,在完成模糊程序後從未間斷。他好像覺得模糊程序是一切的開端。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祖父在開發出模糊程序之前,這個那個跟我說了很多。什麼現在做什麼啦,往下做什麼啦等等。剛才我也說了,我幾乎不具有專門知識,但我還是聽得蠻有意思,也還聽得懂。我最喜歡兩人談論這一話題。」
胖女郎定定注視我的臉,聳了聳肩。
「竟是這樣。」
「你再多想起一些來,」我說,「那定時炸彈又是怎麼回事?」
「家裡沒其他人?」我問。
「可是什麼也解決不了。」
「是吧。祖父說你是關鍵,說他好幾年前就以你為核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進行研究來著。」
「不曉得,」她說,「不過,要是有意,想必手到擒來。畢竟祖父作為『組織』裡的研究所所長,對數據的佔有和利用擁有一切權限。」
我用指甲尖敲著門牙。我很想用大玻璃杯喝加冰塊的威士忌,可惜冰塊和威士忌早已從房間銷聲匿跡。
「可是『組織』畢竟站在世上好的一方,而同從電腦中盜竊情報兜售給黑市的符號士團體相對抗,維護情報的正當所有權。」
「嗯,是的。那以後祖父變得判若兩人。沉默寡言,鬱鬱寡歡,自言自語。」
胖女郎用手指摸著金耳環,一陣沉思。
「祖父利用職權帶出來的?」
「你那個『世界盡頭』,內容是什麼?」
「我六歲的時候,父母和兄弟都在一場交通事故中死了。坐車時被一輛卡車從後面壓上來,汽油起火,都燒死了。」
我手捂傷口從床上坐起。腦袋針刺般作痛。
「我也不清楚,但有一點令人生疑:我進行模糊運算的通行令是『世界盡頭』,實在難以認為是偶然巧合。」
「傷好後可以碰吧?」
「我想,那兩人是你的熟人或同伴也未可知,那兩個拿刀的傢伙。」
「不可能吧。」我說,「即使動用一個師,也休想從『組織』的地下保險櫃裡偷走。戒備森嚴,且有特殊裝置。」
「確實疲勞。」我恨不得反覆說二十遍。
「另外,祖父不信賴任何種類的權力。不錯,祖父是曾一度從屬於『組織』,但他說那不過是權宜之計,目的在於充分利用豐富的數據、實驗材料和大型模擬實驗設備。所以,在完成複雜的模糊系統之後,還是覺得一個人獨自研究舒心得多有效得多。一旦開發出模糊系統,便再也用不著設備,剩下的只是意念性作業。」
「千真萬確,是說『世界要完蛋』。」
胖女郎臉上浮現出莫名其妙似的表情,久久地凝目注視著我。「為什麼這麼想?」
「我嘛https://www•hetubook.com.com,跟男人這麼親近還是頭一次。」她說。
「不能復原?」
「有,我想是有,但眼下亂糟糟的,絕對找不出來,何況音響機也壞了,總之欣賞不成。」
「不會。」
「碰一下身體可以麼?」
「用刀?」
「你會吹中音薩克骨?」女郎問我。
「錢夾等於空的。走得太匆忙,哪裡還想到要用什麼錢。結果只好一路走來。」女郎說。
「沒上學?」
「刀口很像節約盒的投幣口。」
「所以感到孤獨?」
「我當時正住院,大家去看我,結果路上出了大禍。」
「他——你的祖父——在模糊系統方面說過怎樣的話,想不起來?」
世界完蛋更好,我想。肚子的傷口痛得像有惡魔作怪,又如有一對健壯的雙胞胎男孩在用四隻腳猛踢我有限而狹窄的想像力邊框。
「那麼——就是說——我是在什麼地方同世界盡頭連在一起嘍?」
「有趣。」女郎說,「對這種情況你肯定十分清楚,肯定。」
「呃。」或許如此。「但對你極有興趣。」
「嗯,是的。祖父整天悶在地下實驗室裡,再不跟我談專業方面的問題,守口如瓶。我問他也只是隨口敷衍了事。」
「不管怎樣,為此你必須解救我祖父。」
「不錯,」關於蠶蝕人生的疲勞感,或者從人生的中心氣喘吁吁湧出的疲勞感,我可以做出上百種解釋。這也是學校教育中所不能教授的內容之一。
「是什麼也解決不了。」我說,「但那不是我的責任,事情不是我惹起來的。是你祖父加的油擰的開關。我不過遭受連累,幹嗎非叫我解決不可?」劇痛再次襲來。我雙唇緊閉,像鐵道口值班員等車通過一樣。「今天的事也不例外。是你一大清早先打來電話,說你祖父去向不明,求我幫忙。我出去了,你卻不見影。剛回家躺下睡覺,就來了兩個不三不四的傢伙,毀我房間,割我肚皮。接著,『組織』來人對我好一陣盤問。最後和*圖*書你又來了。這難道不像早已精心策劃好的嗎?這和籃球隊陣容有何區別!你到底瞭解情況到什麼程度?」
我再度叩擊門牙,思索何謂世界盡頭。
「謝謝。」生來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唔,或許是那麼回事。」我說。
「嗯。」女郎若無其事地說,「祖父說沒有必要上學,課程全是祖父教的,從英語、俄語到解剖學。此外阿姨還教了烹飪和裁縫等等。」
「噢,你祖父退出『組織』時,沒有把我的私人數據複印下來帶走?」
「莫名其妙啊,」我說,「世界要完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祖父果真一字不差地說『世界要完蛋』來著?而不是說『世界將消失』或『世界要毀掉』?」
「會哪樣樂器?」
「恐怕別無選擇。」我說,「你祖父口中的世界盡頭究竟意味什麼,我自然不清楚,但總不能放任自流,一定得設法阻止。否則會有人倒大霉,我覺得。」所謂有人,十之八九是我本身。
「老實說,我想我瞭解的事同你瞭解的怕沒什麼差距。我不過是為祖父幫忙,他怎麼說我怎麼做——打打雜,跑跑腿,寫寫信,掛電話,如此而已。至於祖父究竟搞的什麼名堂,我也和你一樣蒙在鼓裡。」
「就是說,從六歲起你一直沒有上學?」
「感情有很多側面都不明確。對自己的憐憫,對他人的慍怒;對他人的憐憫,對自己的慍怒——凡此種種,都是疲勞。」
「是的。」胖女郎說。
「是的,是孤獨,十分孤獨。」她又緊緊盯視一會我的臉,「喂,上床可以麼?這裡實在太冷。」
「是啊。那又有什麼。我什麼都會,光外語就會四門。會彈鋼琴會吹中音薩克管,會組裝通訊儀器,還學過航海和踩鋼絲,書也看了一大堆。三明治也做得可口吧?」
「怎麼說呢,我特別忙,沒時間想那麼多。再說,反正我跟同齡的人怕也說不到一起。」
「快起呀,」胖女郎說,「這樣下去世界要完蛋的。」
「如果傷好而世界又沒完蛋和圖書的話。現在還是接著說要緊事好了。你祖父自從開發出模糊系統之後,整個人就變了——是講到這裡吧?」
「所謂幫助,無非處理數據籌一些純技術性活計,我幾乎不具有專業知識,就算看到聽到也根本摸不著頭腦。」
「剛才你不是說這樣下去世界要完蛋的麼,此話從何談起?世界為什麼完蛋怎麼樣完蛋?」
女郎繞到床的另一側,沒脫粉紅色西服裙就毛手毛腳地鑽進被窩。我把兩個疊放的枕頭遞過去一個,她接過砰砰拍了幾下,使之鼓脹後塞到脖下。其脖頸發出初次見面時的那種香瓜味兒,我吃力地翻過身對著她。於是我們面對面地同床而臥。
「不知道。儘管是我的意識,卻藏在我鞭長莫及的地方。我所知道的,僅僅是『世界盡頭』。」
「唔。」
「而且祖父非常擔心自己的研究被人盜去濫用。他本人不至於用來幹壞事吧?祖父離開『組織』也是因為擔心若在那裡繼續研究,『組織』勢必濫用其研究成果。所以他才辭職,一個人繼續研究。」
「至於哪一方善哪一方惡,祖父倒似乎不大在意。善與惡是人類根本素質上的屬性,不能同所有權的歸屬趨向混為一談。」
果真如此,那麼我的意識或無意識已經開始做出反應。定時炸彈,小個子說。我在腦袋中快速計算自己搞好模糊運算後到現在的時間。運算完畢睜眼醒來時是昨晚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已經差不多過去了二十四個小時。時間相當之長。不知定時炸彈到底在幾小時後爆炸,反正時針已走過了二十四小時。
「不知道。大概是想怪罪誰吧——把這種莫名其妙的勾當推到一個人頭上,心裡才舒服點。」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女郎問。
「用刀劃我肚皮的人這樣說的。說我為博士處理的數據就像定時炸彈,時間一到就轟炸,一聲巨響。這究竟是什麼把戲?」
「不明白,不知道。」我說,「事後我一直在想,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我還倒想發問呢——為什麼大家和*圖*書像踩門口擦鞋墊一樣踐踏我?」
「他說模糊系統是通向新世界的大門。雖然那是為重新組合輸入電腦裡的數據而開發的輔助性手段,但若運用得法,很可能使之發揮出足以改變整個世界結構的威力,正如原子物理學產生原子彈一樣。」
「可你在幫助他搞研究吧?」
「不簡單!」我說,「不過,沒有同齡朋友不寂寞?」
我靜靜地做個深呼吸,拿起身旁的T恤,用衣襟擦去臉上的汗。「有人用刀在我肚皮上切了個六厘米左右長的口子。」我像呼出空氣似的說。
「可有查理.帕克的唱片?」
「定時炸彈?」
「只你一人倖免?」
女郎搖頭。
「不行,」我說,「要是碰得不妥,傷口可就遭殃了。」
「誰幹的這種缺德事?為什麼?」
「阿姨?」
「可是在完成模糊程序以後就突然一聲不吭了?」
「不知道。祖父這麼說的,說一旦我身上發生什麼世界就完蛋了,祖父不是說這種笑話的人,既然他說世界要完蛋,基本完蛋無疑。」
「你祖父說世界要完蛋時,是在開始研究我私人數據之前,還是之後?」
「那以後我一直跟祖父生活。沒上學,幾乎不上街,也沒有朋友——」
「一位搞家務打掃房間的阿姨,就住在我家。人好得很,三年前患癌症去世了。阿姨去世後,就剩下了祖父和我兩個人。」
「為什麼?」
「總的說來,怕是這樣的吧。」
「既然如此,你肯把祖父從夜鬼手中搭救出來?」
「最後一切都變得稀里糊塗。和轉動各色圓球是同一回事:轉速越快,越是辨不出彼此,終歸一片混沌。」
「不,不是那樣,祖父的確脾氣古怪我行我素惹人討厭,但實際上又是個很好的人,同你我一樣。」
「街都似乎沒上過,所以沒能找到碰頭地點。本想再細問問路線,不料聲音消失了。」
「因為我們三人都是好人?」
「哪種都叫人糊塗。」
「想必。不過這僅是猜測。往下只有直接問你祖父才行。」
「一樣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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