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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緣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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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懾

七、懾

「到底他是誰呢?」母親又不安。
小倩又低下頭工作。
「可否——再借一次給我看?或者,妳知道那位劉先生的地址?」母親說:「因小倩病情特殊,請幫幫忙。」
「我——我還是不懂。」
「你是知道為什麼了?」母親望著法師。「請發慈悲,告訴我。」
女兒已真的不像以前的小倩,那溫柔懂事,善解人意,禮貌又優秀的女孩子。
甚至——她的眼睛已微微發紅。
她很興奮,就快有了。
小倩突然「啊」了一聲,聲音歡愉暢快。
想到這裏,她急切的衝過馬路,推門進大廈,直上九樓。
「這位是我師父。」法師介紹。
常常,她對著玻璃牆外斜對面那空桌子發呆,心中只有一個印象:那交換視線的情形。視線交接處——是了,彷彿她見到火花一閃。
她好像已辦妥一件大事般的輕鬆。
人事檔案攤開在小倩面前時,她好像見到最熟悉的人般,她的眼睛發光,整個人都振奮起來。上面是這麼寫的:「史蒂夫劉,二十八歲,中學畢業,文員。地址尖沙咀XX道XX大廋廈X樓。」
傍晚,父親回來,她仍維持著那個姿勢。她不肯吃晚飯,不肯睡覺,死守著電話。偏偏那電話從下午到深夜,一次也沒響過。
然而,要證明什麼呢?
父親替她請了精神醫生。
母親帶法師到青山。
啊——他根本不再住在這兒。
「對不起,我身體不好,精神不濟。」她半垂著頭說。
進了醫院,小倩就開始昏迷,人事不知。有時候她會喃喃的講幾句話,可是誰也聽不清她到底在講什麼。
那陣震動過了之後,這人模糊的影子始終在她心中排徊。
那總經理一見她,和她談了幾句話,就立刻答應聘請她。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
她彷彿——彷彿愛上了他——那個陌生的史蒂夫。
天娜雖驚詫,還是去做了。
真的,是念念不忘。
「工作太忙?與上司合不來?」母親再問。
「請勿誤會,小倩也有男朋友。」母親哀求。「請你去——我也說不上什麼原因。」
表面上,她要強裝鎮定,心裏那種熱切的思念,那種想見史蒂夫的念頭簡直令她想燃燒,想爆炸。
「她永遠不能復元?」母親不甘心。這樣就失去了女兒?
每次總是有問有答,很正常。但一講到「他是誰?他在哪裏?」這類的話,她就沉默,然後慢慢垂頭入睡。
「我是——他女朋友。」小倩很自然的答。「請告訴他我來過,叫他給我電話。」
再過兩天,坐在小倩辦公室牆外斜對面的桌子空了,那叫史蒂夫的男人沒來上班。
小倩心中重重的震動一下,他辭職了?
「好像見到,太快。」小倩蒼白的臉上有了微暈。「太快。」
看得久了有點累,她慢慢的抬起頭來,很自然的,她看見玻璃牆外斜對面的桌子,看到那個男人。
小倩卻為這事心緒不寧起來。
閉上口,小倩不再言語。
母親驚呆了。剛才那幾秒鐘,是否小倩遇上幾千萬分之一的機會,與那懾去她靈魂的「電波」重逢?她那種歡愉,那種快樂,就像女孩子見到戀人般,這——這——這——
「他是誰?」法師問。
母親早晨起牀,已見她坐在沙發上,還是那個姿勢、那個模樣望著電話。
一整天,小倩只做這一樣事,其他的人並沒有怎麼打擾她。
開始時偶爾想起,立刻心中一陣混亂。然後,想起他的次數愈來愈多,多得連自己也驚異。怎麼會這樣?一個連模樣都不清楚的陌生男人。
「不吃了。」她輕輕搖頭。「我好累。」
母親到她曾工作的公司一趟,跟她的秘書天娜談了一陣。
「妳——從那兒認得的人?」
父母只有照做。
「為什麼要找他?」母親再問。
小倩呆愣一下,又苦苦思索。
她在尖沙咀站下了車,一邊問人一邊找,終於找到那條街,那條巷子。
「天娜,去請人事部把史蒂夫的檔案借出來,我想看一看。」她吩咐。
怎麼完全變了另一個人似的?
剛才秘書介紹過了,她不記得他的名字,不記得他的面容,只知道是她手下工作的。
「小倩,怎麼不多睡——會兒?」母親萬分心痛。醫生說起碼令她睡十二小時的安眠針,怎麼對她只有六小時效用?
hetubook•com.com的,斯文美麗的她何曾這樣失態過?她簡直失去了控制。
「但是我——」史蒂夫猶豫。「我跟她根本是陌生人,我有女朋友的。」
「小倩,到底妳有什麼心事?」她問。
小清埋頭看以前的檔案。她要先熟悉公司以前的一切,才可以決定做事的方針。
母親的眉心漸漸緊攏。
真實鮮明的例子擺在面前,大家卻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小倩看母親,又看史蒂夫,無動於衷的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到底是誰?我替妳找他來。」母親說。
「倩——」他下意識的叫。
小倩心情愉快的回辦公室。
總經理嚇了一大跳。小倩眼中彷彿——已失去了靈魂,黯然無光。
「妳別管我的事。」
能告訴他她在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情形下,彷彿狂熱的愛上他?
「妳為什麼要找他?」法師重複。
從五點半站到六點半,沒有史蒂夫的影子,他沒有回來。
「他!?不、不、不是他。」小倩低弱的叫。「不要騙我,我分得出,我認得清,絕對不是他。絕對不是。」
她有時清醒,可以自己進食,可以和母親聊幾句。有時又糊塗,胡言亂話,不知所云,像瘋了一般。
「要怎麼辦?」母親被折磨得也不成人形。
然後,他睜開雙眼,神光照人。
這的確嚇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小倩答不上來,張開口成0字型。
無可奈何下,她被送進青山精神病院。
法師眼中神光湛然,慢慢搖頭。
「怎麼會?他身體不好,原本想辭職。」天娜是這麼說的。
她昏迷了五天。
「是精神分裂。」醫生肯定的說:「有一半的她活在虛幻中。」
在辦公室裏掙扎一天,完全沒有心思工作。下班時,她坐上去尖沙咀的地鐵。
「她會復元嗎?」母親最擔心這個問題。
身邊的任何事都與她無關似的。
「以前是——什麼人坐的?」她問。
回到家裏,母親急壞了。女兒的失魂落魄令她擔心極了,發生了什麼事呢?「小倩,妳去了哪裏?」母親責問。
「這——」母親嚇壞了,目瞪口呆的。
他可是有什麼心事?有什麼工作上的煩惱?雖然他也跟同事談話,卻總是背著小倩,莫非對她有成見。
「他們是朋友?」
母親按著地址,找到史蒂夫的家。
但是小倩的心中始終不能平復。
兩個月前她就應該想到,史蒂夫一定搬家,否則沒理由見不到他。
「是不是我做錯了?」小倩問天娜。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一小時,兩小時,但見老法師臉上的皺紋愈來愈柔和。
站在樓下,小倩的心居然平靜多了。她覺得已離史蒂夫近多了。
「我母親說曾有個女人來找我,就是妳的女兒嗎?」史蒂夫問。
口口聲聲小倩要見史蒂夫,在他門口等了兩個月,但史蒂夫來到,她竟全不認得他,不知道他是誰。
精神分裂?靈魂被懾?
但她真的抗拒不了對他的強烈思念。
走了一圈,喝一杯清水回來,看見玻璃外的男人又坐在那兒,低頭疾書,彷彿很忙碌似的。小倩又開始看著舊檔案。
「妳病了幾天,一直昏迷。」母親看史蒂夫一眼。「妳看,誰來了?」
電話一次也沒響過。
「送她進精神病院。」醫生說。
像燎原的火,她心中已是一片火海。
不記得名字,面容不重要,以後總會在工作中漸漸熟悉。
她總是要找「他」。
「找誰?妳去找誰?」母親再問。莫名其妙,下意識的打個寒噤。
「他知道妳電話嗎?妳貴姓?」
不到四點她已回到家裏。
在一淨苑裏,母親認識了一位法師,聽她說起小倩的病情,法師十分好奇。
這兩個多月來,她每天都在等,但從來見不到史蒂夫,一次也沒有。她懷疑,他曾經回來過嗎?或者,他根本不再住在這兒?
「小倩不是普通精神病,」法師說:「接她回家吧,我——或能替她想想法子。」母親求之不得,第二天就接小倩回家。
辦公室在中環,很堂皇的大廈。
「我去拿史蒂夫的地址。」天娜去了十分鐘回來,把地址交給小倩母親。「請伯母替我問候小倩,希望她早日康復。」
從背後望去,她像極了幽靈。
「醫生?」她茫m.hetubook.com.com然抬起頭。
當然,一個普通小職員,公司不必知道那麼多。甚至連他家中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她被安排在一間不算大的辦公室裏。總經理秘書替她介紹了同事之後,她第一次在辦公桌前坐下。
她的雙眼已變得赤紅,身體亦是疲倦得不得了,精神卻興旺,火燒般的興旺。
「史蒂夫沒來。他有事。」天娜答。
原來他叫史蒂夫。
她白走了許多冤枉路。
「妳覺得怎樣?」法師親切的問她。
十年。十年的日子不算短,母親頭上添了好多白髮,而搖椅上的小倩依然如故,神態未變,外貌未變,灰黯的眼睛未變。
她真的知道。彷彿有個細微的聲音在耳畔告訴她。
不知別人怎樣,她是極重視這件事的,畢竟她初出茅廬,沒有經驗。
「不行,不能再任她這麼下去。」父親打電話給一個當醫生的朋友。「她一定要休息。」醫生朋友來了,看不出她有什麼病,只是瘦弱,只是疲累。於是替她打了一支安眠針。
「小倩,妳——」母親覺得毛骨悚然。
「為什麼要找他!?」她似自問又似問人。「我不知道。」
這五天中,醫生們用盡方法都找不出她的病因,她甚至沒有昏迷的理由。
然而不可能的事實擺在眼前,世界太多不可理解、不可知的事。
可憐天下父母心。
「當初她第一天上班,坐在那兒偶然抬頭,看見斜對面的男人,男人也正抬眼望她,兩人目光接觸,剛好這時有邪靈經過,懾走了小倩的靈魂,那男人沒事,當初小倩在一剎那中只有男人的印象,故她以為是那男人。」
「小倩不是精神病。她的靈魂已不在自己身體裏。」
「是。我很好,我找到了他。」她愉快的。
「她曾是妳的上司。」
愛!?從何說起呢?他們只不過相換了一眼,那一眼——能代表什麼呢?
第二天,第三天,她如常上班,如常工作。只是,坐在她牆外斜對面的男人雖坐在那兒,卻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她得到六小時的睡眠。
在辦公室,小倩心中的渴望再也抑制不住,她是那麼那麼想見史蒂夫。
「啊——我看到他,我看到他,他——他——他——」這一剎那,她眼中如寶石般的光芒流動,美麗燦爛,充滿了生機。只是幾秒鐘,那寶石般的光芒消失,一切歸於灰黯。小倩又沉默下來。
某些事上,她又絕對清醒。
但她明白一件事,她的女兒小倩,將永遠坐在搖椅上,永遠這麼安詳的生活下去。
沒有回家,她又到尖沙咀那條舊的小巷橫街裏,又站在那幢大廈對面。她等史蒂夫。
小倩的情形愈來愈壞。她無法集中精神在公司工作,她把許多文件弄錯得一塌胡塗。
「好。」她無所謂。
小倩並非危險性病人,而且有時清醒得很,精神病院也不留難。
母親的身體漸好,她去廟裏誓願,如果小倩的病好,她就吃長齋。
隔了玻璃,又遠,只有一個依稀的輪廓。
「妳看來坐立不安,每晚像被困的野獸般在屋子裏走,」母親說:「妳從來不是這樣的。」
「有些不能醫治也無法了解的精神分裂病人,也許就是遇到這樣的情形。」年輕法師充滿智慧的眼睛又在閃光。「我們人類無法懂得其中奧妙,也無法醫治,統稱它為精神分裂。」
「他是誰?我認得他嗎?」她說:「他來做什麼?有事?」
這太荒謬了。
她煩惱,苦惱得不得了。
母親在家休養,父親每天下班去看她。進了青山,她更安靜了。
很奇怪,躺在牀上的小倩雖衰弱,卻已醒來,不再昏迷。
老法師點點頭,站起來離開小倩的睡房。
這是她美國留學回來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第一天上班。
法師常來跟小倩說話。
母親張大嘴不能置信,這種玄乎其玄的事她怎麼也不能想像。
她看來和正常人差不多,坐在那兒,誰都不知道她有病。但——看久了,她身上彷彿少了樣什麼東西。
小倩只是想取得同事之間的溝通。
是不是因為討厭她?她一來他就辭職?甚至沒跟她講過一句話?
只是,眼睛永遠灰黯。
「我會講,當證明一切時。」他說。
人類只能在這些事面前和圖書搖頭歎息。
「送她進醫院。」醫生朋友說:「她需要二十四小時被看護,吊鹽水。」
小倩垂下頭,竟然睡著了。
「妳不再是妳。」小倩自己也有這感覺,她真的不是以前的自己。
她只知道那個地址,那條街,到底在哪兒,她完全沒有印象。
她想,或者起來走走,或者去喝杯水,或者去洗手間。
「不知道,」法師搖搖頭,再搖搖頭。「機會很小,百萬分之幾。」
可是半個月下來仍是沒有機會。
「妳見到他?」他問。
「我去找他。」她回過頭來,幽幽的答。
那眼神——母親下意識的又打個寒噤,怎麼像已失去了人類應有的神采?
「等妳身體好後,公司歡迎妳隨時回來工作。」總經理很有人情味。她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話,直挺挺的就走了出去。
她恍若未聞,發紅又黯淡的眼光死死的盯著電話。
「那年妳從美國回來,父親和我都開心得不得了,妳又找到好工作,以為一切必然美好,誰知——」
小倩請她部門的同事午餐,她很注意,那男人沒到。
「怎麼都好,只要妳快樂健康。」母親說。她當然完全不介意女兒辭職的。「明天我陪妳看醫生。」
目前,她彷彿誰也認不得了,連母親也分辨不出。住在青山與住在家中沒有分別,她總是那個樣子。
法師眉心微蹙,思索半晌。
她胖了些,看來又有了初回港時的模樣。只是——那眼睛依然灰黯。
法師和小倩母親離開青山病院後,他一直沒出聲,直到回到淨苑。
「小倩,電話或者明天才打來。」母親極之不安勸她。
「知道原因嗎?」母親問。
有個強烈的衝動,她要去找他。
「啊——」母親想到小倩早回家的事。「恐怕是。請無論如何幫我一次忙。」
母親十分擔心。
老法師在客廳坐定,望著小倩母親,用一種老人家帶顫抖的特別口音說:
小倩是個一心一意的人,在美國唸書時認識了一個很好的男朋友阿寧,他們之間已有默契。阿寧唸完博士學位回來希望任教港大或中大。那時,該是他們的婚期。
「怎麼會這樣子?工作壓力太重?妳才來不到三個月。」總經理驚異。
「我辭職了。」她忽然轉開話題。「總經理說我要休息,要看醫生。」
「這麼早下班?」母親望著她。「今天妳看來很好。」
下午,她就離開公司。
她管行政。是間跨國大公司。
瘋癲吵鬧的時間不多,大多數的時候,她靜靜的坐在那兒,沉思著,深思著。
史蒂夫皺眉。他並不是不高興,而是不相信當日一面之緣的小倩會變成這樣子,她看——簡直跟骷髏一般。
人事經理請她過去講話,她直勾勾的望住那男人,答非所問。
「我怎麼會在醫院?」她問。
「可以用最新科學的解釋。」年輕的法師開口:「師父說的邪靈我們可以說它是一組電波,浮遊在空間的電波。它經過小倩處,小倩剛抬頭,和史蒂夫劉的視線相交。在一種我們不了解不明白的情況下,小倩的靈魂——可以說也是一組電波,被懾,隨那組浮遊的電波而去。」電波?小倩母親更不明白了。
「這與對錯無關。」老法師的平靜如重山大嶽。「我聽過她的故事,一再思索過,分析過,求證過。她的靈魂被懾。」
這在大公司裏太普通,太普通了。一個小職員辭職而已。
「不用看醫生,他會打電話來。」她說。神情突然變得很小,很稚嫩,好像在讀幼稚園的小女孩般。
「但是——妳不能這麼下去。」總經理深深歎息。好好一個女孩子,怎麼失魂落魄成這樣?誰忍心傷害她?「妳把公事弄得一塌胡塗,我看——妳暫時休息一下。」
老法師已九十歲,但眼光清澈一如明燈。修行的人與凡人是不同的。
「一次,我只去一次。」他說:「以後不能再來麻煩我。」
那男人也正巧在這時抬起頭來,兩人視線交接,互相看了一眼。
母親想到「緣」字,難道這也是緣?小倩和那組電波?是緣嗎?
想問,又覺得不好意思,到底她只是二十四歲的女孩子。
法師又來,帶來一位老法師。
這個女孩子一定受了什麼打擊。
也好。她想。讓她先熟悉了這間公司的環境再說。
老法師對著小倩,定定的m.hetubook.com•com觀察一陣後,閉目入定。
「我——不明白。」母親流下淚來。
二十四小時,父親上班又下班,小倩依然坐在那兒。
那一天的黃昏,母親坐在女兒身邊,敘述小倩兒時種種,希望喚起她的記憶。
小倩看到法師居然有反應,她灰黯的眼中光芒一閃。
「師父——」年輕法師輕呼。
「他。」小倩神秘的一笑。「他。」
回到家的小倩靜得很,每天坐在她房中搖椅上,像個好乖的女孩。
「這——怎麼回事?怎麼可能?」母親顫抖。「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不知道。但她的確為一件事一個人昏迷不醒。」母親憂心的。「希望你幫我。」
小倩又開始她這樣日以繼夜等待,不吃不睡不喝,整個人變成骨幹一般。
人類,實在太渺小了。
「找我!?有事嗎?」史蒂夫又驚奇又意外。
「他。」小倩再說。幽靈般的飄回臥室。
小倩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樣。
小倩坐在那兒,平靜如恆,她彷彿聽見母親的話,又彷彿聽不見。她總是這樣的。
「他在哪裏?」法師問。
「我們部門的人——到齊了嗎?」事後她只這樣問秘書天娜。
「我等電話。」她眼也不眨的說。
難得小倩肯回答。
「哦——那位小姐。她怎麼了?」史蒂夫點點頭。「我不認識她,我們甚至沒講過話。」
可是,她現在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那個陌生男人史蒂夫。
「倩,妳該看看醫生。」
那眼睛已紅似血。
「小倩,他——是誰?」母親毛骨悚然。
「他」,她自己以為是史蒂夫劉,然而見了面又不認識。直到現在,她仍口口聲聲找他,令大家都不知所措。
但是,他們並不認識,這麼去找他有欠理由。而且,找他做什麼?
她前面的是幅玻璃窗,牆外斜斜的對著一張辦公桌,桌上坐著一個看來二十七、八歲的男人。
站在那扇門前,她毫不猶豫的按門鈴。
母親望著那張已有人坐的桌子。
小倩把那地址記下了。
很奇妙的現象,老法師打坐入定時,小倩的神色也特別柔和舒坦,兩人之間彷彿有所交通,有所連繫似的。
母親流下眼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最令人害怕的是她的眼睛,正常時是灰黯的,像失去了人類的神采。糊塗起來時又變得赤紅,好像要噴火。
「沒有。什麼都沒有。」
每分鐘,每秒鐘都掛注他,想著他,那種強烈的思念,那種感覺——她簡直完全不能解釋,不能理解。
「那——那邪靈是什麼?」母親顫聲問。「一個鬼?一個妖?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
「邪靈就是邪靈,妳可以說它沒有生命,它浮遊在空中。說真話,幾千萬分之一的機會才會遇上,小倩——不幸。」老法師說。
「妳不是找他嗎?」母親說。
她站起來,外面斜對著那張桌子已空無一人,那男人走開了。
小倩是個氣質好得不得了,又斯文秀麗的女孩子。從小品學兼優,家裏環境又好,讀書、找工作都一帆風順。
「我還不能肯定,」法師充滿智慧的眼睛十分平靜。「我和不少法師談過,也問過我九十歲的師父,我們——還不能下結論。」
只可以說是條小巷子(或小橫街),又舊又老,是那種老式大度,起碼建成了三十年的。她在想,她下錯了站。地鐵應多坐一站,在佐敦站下才是。
「妳找不到。」小倩彷彿洞悉一切。「真的,媽媽!妳找不到。」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震動,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辭職而已,關她什麼事?
小倩一直沒有進步,整天在家要母親照顧,母親也因此病倒。
對著這最初極看得起她的德國人,她彷彿還是清醒的。
雖然大白天,她心中卻是一陣陣涼意。
她說不出來,心中不知多了一樣東西,或是少了一樣東西。
「他知道。」她笑一笑。
「史蒂夫辭職了。」天娜說。
「妳有什麼打算?」總經理心中憐恤。
「小倩,誰是小倩?」那面貌普通,人才普通的史蒂夫說。
「找到誰?」母親語氣很小心,這段時間她已在女兒面前撞了太多板。
小倩開始好奇,這男人到底是什麼模樣?為什麼從不出聲?從不抬頭?
「妳不要理我的事。」
「我——找不到他。」小倩歎息,幽幽的,有一種陰涼的味道。「他拿去m•hetubook.com•com我一樣東西,我要他還給我。」
憂心的母親守著像半白癡——者說像嬰兒般的女兒,從早上到夜晚,又從夜晚到早晨,每天都有一世紀那麼長。
「他們不認識。」天娜忽然想起什麼。「啊,小倩曾叫我到人事處借史蒂夫的人事檔案來看,我不知道原因。」
「宇宙間的事太玄太奇太妙,非我們所能想像。」老法師說:「我已封關避世,因為小倩的事太奇妙,我才特意出關。空間的邪靈何止千千萬萬,我們到哪兒去搜尋懾去小倩靈魂的?,」
「可否帶我去看看,」法師說:「她的精神病來得太奇特。」
「換句話說,她是行屍走肉,只剩一具軀殼。」
慢慢的,拖著極疲乏的身子回家。
「除了剛來的第一、二天,她彷彿都心神不屬,坐立不安。」天娜說。
「找誰?」那中年婦人問。
「我去辭職。」她站起來。
她要見到他,她要見到他,一定要見到他。
七點半,八點——她覺得自己全身的力量已從地底遁去,她連站也站不穩。她知道,今夜見不到他。
「小倩,妳看誰來了。」母親說。
在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世界裏,小倩的靈魂是否正歡愉的熱戀著,一如剛才她的眼光?
於是,史蒂夫隨小倩母親到醬院。
她頹然站在那兒,平靜消失了,心中又變成火熱一片。
「我說過,別管我的事。」她叫起來。
終於,總經理要見她。
很簡單的文件。
不知道為什麼,那中年婦人彷彿吃了一驚,下意識的退後一步,並關上大門。小倩很快樂的下樓離開。
「不知道。但——注意過,她總望著那張桌子發呆,那時桌子是空的,有同事辭職,現在才請到人。」天娜說。
「妳為什麼要找他?」法師又問。
「史蒂夫?他還沒下班。」中年婦人眼中疑惑更甚,「妳是誰?」
他是個極有良心與愛心的男孩,他們之間的感情很深。他說「我等她,等她復元。我不能相信,不可能的——」
小倩的男朋友在百忙中也從美國趕回來看她。他幾乎吃驚得昏倒,眼前那個瘋瘋癲癲,或白癡狀的枯乾女人,就是他美麗、健康、好氣質的女朋友?
「我等電話。」小倩坐在電話邊的沙發上再也不肯出聲。
「史蒂夫。」
「小倩,到底什麼事,妳別嚇我。」母親跟著進房。
火花一閃,這就是愛情。
夜已深,父親早已上牀休息,小倩還是坐在那兒,連姿勢也沒改變。
「我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請你隨我去一趟醫院?」母親為難的。「小倩要找的恐怕是你。」
「沒有。」她頭也不抬。
可是她仍然昏迷。
「小倩,小倩,」母親追過去。「妳還沒吃晚飯,叫三姐弄給妳吃。」
「史蒂夫劉,一個文員。」天娜說:「小倩來了十天左右他就辭職了。」
「最好妳別再上班。」母親很生氣。「妳整個人都變了,妳不再是妳。」
她不再吵著找「他」,也不再亂發脾氣,甚至不再瘋狂。
母親每天為她梳頭,為她洗臉,她臉上平靜得波紋不生,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起初她的秘書天娜還提醒她,但看她毫不關心,神遊太虛似的,也不敢再說什麼。
本來嫌瘦的她,更加弱不禁風了。
小倩露出詫異的眼神。
「我要找他。」小倩竟也答話。「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在哪裏。」
「妳令我擔心死了,誰能告訴我,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親歎息。
一個中年婦人打開木門,隔著鐵閘疑惑的望著她。
他沒有回來。
小倩皺眉,突然不耐煩起來。
突然間,她覺得心緒不寧起來,再也耐不住看這些枯燥死板的文件。
除了身體瘦弱疲乏,她又完全沒病,醫院不能一直留著她。
青山!?不,不,母親十分心痛,這唯一的女兒才留學回來,眼前一片美好前途,怎麼就突然變成這樣?
眼前這瘦骨嶙峋的女孩子,就是他三個月前請的那健康、斯文、美麗,又氣質好得不得了的小倩嗎?
她才二十四歲。工商管理碩士。
「怎麼會是這樣呢?」母親問。
或者,找個機會問問他。
「那男人是無辜的,只不過那麼巧的在懾走小倩靈魂時他望了一眼。」老法師又說:「所以小倩找到他而不認識他,這是小倩的錯覺。」
「史蒂夫——回來了嗎?」小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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