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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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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我在想——」可宜坐正一點,把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拉遠些。「你太太知道你和我在這兒會怎樣?」
除了怕他,討厭他,可宜幾乎恨他了,他簡直不顧及一點兒別人的自尊心。他那麼驕傲,那麼冷漠,好像誰都天生該受他的奚落似的,拿比爾和他比較起來,那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她慶幸答應了比爾今晚的約會!
食物送上來,可宜忙著低下頭來吃,她不知道遲回去尹懷時會有一副怎樣的表情。比爾也不再說話,兩人很快的吃完,他簽了字伴著她離開。
門在響,她想像得出是守璇,除了守璇不會有別人。守璇有鑰匙,守璇知道她曾去宿舍,黃燕會把一切事都告訴守璇,這個保守的小丫頭,不知道又要怎樣對她了。
黃燕盡了最大的努力來穩定自己,她咬緊著唇,硬生生的收回欲邁出的腳步。她知道沒有用,追出去也沒有用,除非可宜自願,沒有人能改變她的意志。
在她的感覺裏,愛,應該是絕對純潔的、神聖的、無瑕的,更不應該有任何條件,就像祭壇上的香,就像玫瑰花瓣上的朝露,就像那初生的嬰兒——
「一千塊錢,立刻做?」那助手站起來。
按著地址,她很容易的找到了那地方,那是一間小型的、設備簡陋的婦科醫院,一層店面房子,前面是候診室,後面是看病的病房,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坐在那兒,也不知是醫生或護士。不需要掛號,那個女孩直接帶著可宜走進後面的房間。
「好——吧!」她不知道為什麼要答應。這種約會她一向看得很淡。
「如果——我有了孩子怎麼辦?」她故意說。她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希望有人能幫助她。
「我——」可宜振作一下。「我想拿掉嬰兒!」
「謀殺誰?」可宜笑起來,笑黃燕的天真。「孩子嗎?他甚至還沒有生命,再說——這也與妳無關,是嗎?」
今天該出院了,受傷後的虛弱已復元,媽媽替她在公司請的假已到期,無論如何,她該去見見自己的頂頭上司尹懷時,她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不行,」醫生想也不想的斷然拒絕,但臉上有一份好奇,一份驚訝。「墮胎是犯法的!」
可宜身不由主的被擁進舞池,嬌小的她在比爾強有力的擁抱下幾乎全身靠在他身上,他粗糙的、有鬍鬚的臉貼在她的頰上,她推拒一下,推不開,鬍鬚的磨擦,使她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推拒的力量消失,她的手繞到他的後頸上面。
在她關門的一剎那,他抬起頭,神經質的緊緊盯她一眼,她的身影消失了,他才長長的吐一口氣,全身鬆弛的靠在椅子上。
她真的走出去,毫不猶豫的一步又一步。黃燕呆了一下,她怎能讓可宜就這麼走?這真是謀殺!
比爾的手指觸著她的身體,粗暴的擁住了她,那些吻像狂風暴雨般落下來,她覺得一陣昏眩,一陣滿足,不由自主的也抱持著他的腰,像一隻海面上的小船,在風浪中旋轉,旋轉,終於失去了方向——
「妳能看見守璇不在,不是嗎?」黃燕細聲說。慢慢的閤上桌上的書。「我想知道她去了那裏,我有重要的事找她!」可宜說。
「德國移民去美國的,」他有些驕傲的:「我有日耳曼人優良的血統!」
「妳要嗎?」可宜蹙著眉心。「妳要孩子?」
「哦!」可宜心情放鬆了。她知道剛才為什麼緊張,她怕再一次被男孩子包圍。
「想什麼?可宜!」比爾的聲音溫柔而低沉。
「我是指——你太太,」可宜簡直錯得不可收拾,她從來都不這麼莽撞的,在他面前什麼都不對勁。
「預備好了,我們以為你在見客,不敢抬進來!」那男孩只有十七、八歲,怯怯的。
比爾扶她下車,扶她進門,她閉著眼睛什麼都不知道,她知道立刻會嘔吐,她努力忍耐著,大庭廣眾下嘔吐是件丟人的事!她的房間在二樓,怎麼還沒到呢?她怎麼有騰雲駕霧坐電梯的感覺?她聽見鑰匙開門聲,她終於到了,推開門,她跌跌撞撞的衝進浴室,唏哩嘩啦的嘔吐起來。她聽見比爾替她關上浴室的門,他倒真是體貼——酒混合著食物,氣味真惡劣極了,她嘔得幾乎連心臟都湧出來。嘔過了,她用水沖掉那些穢物,洗一個冷水臉,她清醒多了,抬起頭——怎麼回事?莫非她走錯了房間?她的房間是粉紅色的,這一間卻是綠色的,而且大了許多,怎麼回事?拉開浴室門,她真的呆了,這是絕對陌生的地方,而且比爾站在那兒,赤|裸著上身,只穿了一條睡褲,這——她迅速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怎麼行!
「妳——別問我,」黃燕臉色變了。「這與我無關,妳想想,妳這麼做等於——謀殺!」
他也站起來,可能也去吃午餐,可宜收住正要邁出的腳步,下意識的要避開他,和這種刻板又嚴肅的人共處是難受的,整天對著他還不夠?她願意獨自吃一頓輕鬆的午餐!
「別走,怕什麼呢?」他依戀的望著她。
可宜在她半扶半餵下吃了一片藥,又躺下來。
「我真不該答應你今晚的邀請!」她搖搖頭。「我不願公司裏的同事以異樣的眼光對我!」
「學我吧!」他笑。「在酒店裏開一個長房間,他們算得很便宜,又方便又省事!」
可宜低下頭吃飯,她只胡亂的點點頭。
「不答應也不行,」他眼中閃動著如野獸般的光芒,出其不意緊緊的擁抱住她,沒命的、狂暴的、野蠻的吻她。
汽車向前駛出,可宜心中忽然不安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她覺得不該接近這個比爾。
「在飛機上和現在的你,幾乎——完全不同,」她振作一下,她沒有理由嚇得像隻小老鼠。「我不知道——那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魏彼得?下午還見過,他剛來臺南公差——提他做什麼?」比爾疑惑的。
「前幾天聽說妳出了點意外,受傷不重吧!」他說。
事實上,她不了解人生,不了解生命的真諦。她不以真誠對人——或者她天生缺乏真誠,朋友,怎能建築在虛偽敷衍上?情慾,更不能帶給她純真、永恆的友誼!
「你——怎麼你在這裏?」可宜的心怦怦亂跳,她知道他看見剛才的一切。
「妳就坐在那邊,」他指著桌子。「有事我會告訴妳,等一會兒就有人來裝電話。」
「醒了嗎?吃一片止痛藥。」她沒什麼表情的說:「子宮收縮很快就會結束,腹部不痛了,妳就可以出院!」
比爾剛回去,正預備上床休息,聽到可宜的聲音覺得好意外。
冷靜嗎?或是冷血?黃燕怎能像她?世界上又能有幾個女孩子像她?
「不用。」可宜搖搖頭。「妳弄東西給我吃,我要睡一下。守璇,今晚陪我,不要回去了!」
「等我?」她皺起眉頭,她討厭他這副嘴臉,她討厭他這副神情。「什麼事?為什麼不進去談談?」
人是現實而冷酷的,對死去的人除了遺忘還有更好的方法嗎?他的死似乎有預兆,他自己可能知道——他不是說過,「如果妳願意,可以記著我,否則,請忘記吧!」這是種奇怪的靈感,是嗎?
「嗨!」可宜訕訕的不得不打招呼。
「別怕,別緊張,」比爾在考慮,他是直率的人,他一向最憎恨陰險的小人。「我會想出一個辦法,我會讓他自己知難而退,除非他不想在公司做事!」
她吸一口氣,站直了,扭開門慢慢走進去。辦公室很大,比臺北總公司還大,地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窗上掛著深紅色的窗帘,牆角有一組深紅色的沙發,遠遠的巨型辦公桌前坐著一個人。
「我一定要走,」她拾起地上揉皺的衣服,慢慢地一件件穿回它。她雖然嬌小,但全身線條渾圓而柔和;純東方女性的美。「否則全公司的人明天都會知道!」
「嗨!」他臉上的笑意擴展了,直到眼中,他有一對會笑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很像他的頭髮。笑容使他的神色變得有些懶洋洋的,連眼睛也瞇起來,好像美國明星勞勃米奇,無論如何,他比尹懷時可親多了,「妳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妳?新來的嗎?」
「妳以為我不知道?」他笑得好邪惡,好下流。「妳和比爾——怎麼搭上的?」
這小女孩的神情影響不了可宜,可宜覺得自己的內心冰冷而麻木,她從不曾因為這個「愛」字激動過,這個字對她——只是一個字罷了!
十一點半,十二點半,一點,一點半,可宜不停的看著錶,尹懷時竟動也沒動過一次,彷彿在椅子上生了根。已過了吃中飯的時間,難道他不餓?可宜早晨在醫院只喝牛奶,肚子咕嚕嚕的響,又不敢打擾他,這個秘書真不好做,才第一天就使她耐不住了。好不容易,他扔下筆,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眉心,全身放鬆的向後仰,這時,他才看見可宜,他顯得有絲驚訝,看看腕錶,他的眉心又聚攏來。
「安妮?她不會怎樣,」他有把握的笑一笑。「妳擔心什麼?可宜!」
命運是奇怪的,生死也有定數,那麼快的飛車出不了事,反而正正常常的速度會撞車,世界上可真沒有絕對的事情。
「什麼俱樂部?」她吸一口氣,問。
「今天晚上一起去俱樂部?」他看著她。
向前走了兩步,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驚喜的停步,只要不是尹懷時,她能迅速建立友誼,她希望是個男孩子,她一向不喜歡和女孩子打交道,女孩子太小心眼兒,再好的朋友都不免有嫉妒心,她雖然不想再交男朋友,至少——普通的、同事間的www.hetubook.com.com友誼總行吧!她轉回頭,不禁呆了一下,背後的人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生死本是一定的,原不值得大驚小怪,世界上天天都有人死,除了至親手足,誰真正替你悲哀?王民皓的死,一個儀式,簡單而草率的就埋葬了,這錯使許多女孩著迷的漂亮男孩。他的父母,他的同學,他的同事還有那發誓不再見他的小鳳都在靈前向他鞠躬,他的未婚妻反而不見蹤影——她有許多不去的理由,何況,她不是也受傷在醫院嗎?雖然只是輕傷!
黃燕靜止下來,她似乎不懂可宜在說什麼。
呆怔了半晌,付了車錢跳下來,從可宜和比爾的神情他看出發生了什麼事。他咬著唇,這老奸巨猾的狐狸心中迅速轉了幾個圈,招了一部計程車,重新跳上去,計程車如飛而去,朝著比爾跑車消失的方向!
「你——」她扶著沙發背,她仍然頭昏而軟弱。
換好衣服,她辦完出院手續,帶著簡單的旅行袋離開醫院。對她不諒解的媽媽已先回臺北,這件事,使她相當難受,媽媽總是媽媽,怎能不諒解呢?她希望以後能有方法彌補媽媽心中的不滿。
「我不能住在你這兒,我得回招待所,」她支撐起來。「招待所的劉主任會懷疑的!」
「真的!」他用手捏捏她的臂。「妳太瘦了,顯得嬌弱,在美國選空中小姐是以健康為主,此地卻以漂亮為外表,是吧!」
「妳還在愛他,是嗎?」可宜冷冷的望著她。費立說過,癡情的人是傻子,可宜在這方面從來不傻。
「錯嗎?錯的是妳,妳把愛情神聖化了,」可宜拍拍她,又開始向外走。「就算我自私,就算我有罪,黃燕,讓我做最後一次!」
可宜有些蹣跚的走進去,既然守璇什麼都不知道,她也不願意再提,否則,以守璇的脾氣,姐妹倆又有一場好鬧的。
她慢慢的走出辦公室,在這陌生的環境裏,她必須儘快的建立起朋友和同事的關係,她站在走廊上四周望望,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去午餐了,她搖搖頭,尹懷時真害人不淺,一點半了,她實在找不到吃飯的餐廳。
「妳又在想什麼?妳總是在沉思,可宜,妳有心事?」他關心的問,似乎真當她是太太了。
「不行,我——不能跟你這樣子。除非你離婚!」她掙扎著。有時候她的良知、她的理智也會冒上來,到底她是受過高深教育的大學生。
她站定在一家醫院門口,那是她檢查是否懷孕的那一家,她下意識的走進去,掛了號,等了一陣,護士叫著她的名字,她又見著那個中年醫生。
「她和石宗哲去看電影了。」黃燕仍然望住她,「那件事——我也替妳難過!」
「妳還沒走?妳該去吃午餐了!」他說。
「這——」他考慮一下。「為了妳自己,妳應該去——拿掉它!」
那是一個人,魁偉、高大的外國人。他看來有四十來歲,穿著一件長袖毛衣,胸前肌肉盤結,身材健壯,深褐色的頭髮,健康而紅潤的臉,他正睜著驚訝的眸子,動也不動的凝視著她。
「沒有問題了,回去補一補,妳會像原來一樣健康。」停一停,她又說:「下次來只收妳八百塊錢,妳知道我們要付二百元介紹費的!」
回到辦公室,尹懷時已經坐在那兒。可宜進來的門聲,只使他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冷冷、淡淡的一眼,然後又埋頭在公事裏。似乎明艷、出色的可宜,遠不如枯燥的公事有吸引力,他真是個怪人,不知道他的太太是怎樣的女人?誰能忍受他的冰冷?
許多人都在偷偷打量她,她是誰?為什麼從來沒見過她?像地底突然冒上來的美麗精靈!她穿著淺藍色的小禮服,脖子裏繫著同色的絲巾——她沒法子不繫,紗布纏著的傷口怎能示人?她美得光芒四射,所有的女賓——中國的、外國的都黯然失色,她無異是今夜最亮的一顆星星!
點了食物,比爾目光炯炯的望住她。「妳一個人在臺南?住什麼地方?」他很興趣的。
「我該怎麼辦?」可宜問。她的聲音卻相當平靜。
「卑鄙!」比爾大聲咆哮起來。「他憑什麼——還有誰比他更卑鄙!」
果然是守璇,她走進來也順手開了燈。
「我喜歡中國,喜歡說中文,吃中國菜,」比爾仍是那樣懶洋洋的神色。「安妮和嘉露跟我一樣,妳猜猜我來中國多久?十八年了!」
「我情願住招待所,我的薪水怎能跟你比?」她說。
「妳一定很會喝酒,」女助手忽然說:「一針麻|醉|葯對妳無效,施手術時妳還在動,我又替妳打了一針!」
「我注視妳很久了,」比爾把她拉過來一點。「妳的眼睛隨著燈光在變,有時深,有時淺,有時亮,有時暗,告訴我,妳到底在想什麼?」
可宜輕輕嘆一口氣,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事總發生在她身上。她不討厭比爾,他——真能滿足她,比任何一個人都能滿足她。她並不純潔,她生命中有過三個男孩子,多一個比爾——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她不愛比爾,比爾也無法愛她,他有太太,有女兒,不會有什麼麻煩,接受他?不接受他?兩種不同的思想在心內交戰,似乎前者佔了上風,不論接不接受,他們已經發展成這樣,拒絕他等於白白吃了一次虧,接受他呢——沒有什麼壞處,是嗎?接受他吧!黑夜的權勢下,總是魔鬼佔優勢,善良的一面被壓得抬不起頭!
無聊的時間真難挨,總不能一直瞪著尹懷時,他幾乎完全不理會她,不當有她這個人存在似的。這個傢伙好優越感,看到他就令人有氣——被輕視的氣,要怎樣來打發這段真空似的時間呢?裝電話的工人進來弄了一陣,電話裝好了又出去,尹懷時渾然不覺的依然看著那份公事,專心的程度,令人驚訝,可宜不禁猜想,什麼事情才能令他抬起頭來?
「不行,我需要工作!」可宜很快的搖頭。「孩子會使我失業。我是——空中小姐!」她只想引起醫生同情,她已不再是空中小姐,但——這是個好理由!
「就在這兒!」他生硬的說:「公司只分給我這一間房,我已經叫他們加一張桌子,立刻會搬來,我想——」他看著她。「妳不反對吧!」
「你——真卑鄙,你想做什麼?」她咬著牙根。
十分鐘後,可宜和比爾走出酒店,上了比爾那輛綠色跑車。凌晨兩點多了,酒店門口冷冷清清的,他們的汽車剛開出,迎面一部計程車停下來,車窗裏探出一個腦袋,驚訝而不懷好意的望著絕塵而去比爾的跑車,他——竟是公差來臺南的魏彼得!
「不反對!」她答。她反對有什麼用?他是上司。
「想我嗎?」比爾在電話裏笑得好開朗。
可宜吸了一口氣,今夜的事真像做夢,她本想來臺南過一段沒有男孩子的獨立生活,誰知——命中注定的事,她有什麼辦法?她還強得過命運?
「什麼病?」那女孩坐下來問。
使可宜驚訝的是那一口標準的中國話,竟沒有一絲洋味,他是什麼人?
「黃燕今天好奇怪,除了告訴我妳找我之外,她板著臉一句話都不說,不知道生什麼悶氣。」守璇又說:「我問了好久,最後她竟哭了,妳知不知道為什麼?」
「妳放心,」他知道她答應了,興奮的擁住她。「沒有人會知道,我們小心些,在公司裏我們可以不打招呼!」
「去什麼地方?」黃燕很關心。
「相信我,可宜,」他捉住了她的手,他仍是年輕而強壯的,西方女性容易衰老,但西方男人卻相反,四十歲,正煥發出無比的魅力。「我只是——忍不住,妳醉得太厲害,我以為能照顧妳!」
「我信不信都沒關係,是嗎?」
可宜搖搖頭,她什麼都不想講,她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只不過拿掉一個孩子罷了,生孩子的痛楚——她簡直不敢想,為什麼那許多婦人都一個又一個的生呢?
「一點到兩點是午餐時間,」他平平板板的說:「在我的辦公室裏,妳不需要對任何人交代,妳可以自由出入,離開,或做什麼,懂嗎?」
可宜在招待所門口下了車,這個不對外營業的公司附屬旅館門前一個人都沒有,比爾熱情的擁著可宜吻了一陣,才依依不捨的放開她。此地離招待所門口有二十公尺,絕不會發生什麼事,他揮揮手,發動汽車如飛而去。
「要住院嗎?」可宜有些擔心。「我希望醫生能在!」
可宜沒有哭,這是她不同於其他女孩子的地方,她迅速使自己冷靜下來,單獨一個人,她不是魏彼得的對手,她立刻想到比爾,拿起電話,她撥了臺南大飯店的號碼。
「別害怕,舒小姐,是我!」那張不懷好意的臉,那對邪惡的、色迷迷的眼睛,那副冷笑,天!竟是魏彼得!
「是這樣嗎?妳是更應該保留那孩子。」醫生說。
「停住!」她追出去,一把拖住可宜,喘息而急促的,無法考慮的衝上去說。「留下來,我替妳養,我要那孩子!」
他按響叫人的鈴,一個聽差之類的男孩子走進來,恭恭敬敬的站在那兒。「舒小姐的辦公桌還沒預備好嗎?」他冷冷的問。他這種人大概天生是高高在上、專門指使人的。
他好像聽不懂她的話,怔怔的凝視她許久、許久,凝定的目光累了,他才閉一閉眼,冷冷的說:「妳不是在研究我吧?」停一停,拿起桌上的公文。「這對妳沒有好處的,知道嗎?」
一直到下班,他們互相沒有再交談過,他甚至沒抬頭。他是討厭她?不在乎她?或者——也在逃避她,他沒有理由怕她的,他是上司呀!但和圖書是,這間漂亮的辦公室簡直沉默得像真空,可宜甚至屏住了呼吸怕驚動他!
攔了部計程車回羅斯福路的家,休息一陣,她還有不少事情要辦,第一,這幢房子要退掉。調地勤工作後,薪水少了一半,她沒有能力再租這房子,何況她並沒有很多時間來臺北。她還得整理行李寄去臺南,還得想辦法跟守璇聯絡一下——這個妹妹,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
「你——」她氣極了,她早知道他是下流、卑鄙到極點的小人,她揚手欲打,被他一把抓住了。
「滾開,放開我,」她不敢高聲叫,她有弱點在他手裏,她需要那份工作。「你這卑鄙的流氓,你——」
第二瓶香檳送來的時候,可宜已有些昏昏沉沉,那酸酸的、涼涼的液體沒有普通酒那麼烈,那麼難入口,喝多了,後勁卻十分強,很容易醉倒。可宜一向不善飲,今晚卻喝了將近一瓶,一來是虛榮心的滿足,再則,她被香檳先淡後烈的酒性騙了!
「妳不喜歡錢,拒絕了施董事長,喜歡小白臉嗎?」他的臉更近了,眼中的光芒令她發抖。「我怎麼樣?」
守璇竟不提王民皓,她天真的以為可宜會傷心!
「我——」可宜的不滿,一起湧向喉頭,卻什麼都說不出。「別浪費妳的時間,明天開始,會有許多工作等著妳去做!」他又說。
「沒——有!」那種丟人的事她情願不說。「我不是那麼怕事的人!」
步出俱樂部時,她已歪歪斜斜,整個人都倚在比爾身上,比爾卻是清醒的,他們平日都是以酒當水,一瓶香檳怎能難倒他,他扶可宜上車,汽車就像箭一般的開出!
可宜沉默了幾天,那是她住在醫院的幾天,她想到許多事情,從劉愷、費立到王民皓。她不覺得是個教訓,而是一種——解脫,是的,解脫,她從來沒覺得任何時間比現在更輕鬆,更自由,精神上的。以後的日子,她可以不再受任何約束,任何壓力,她要過一段真正自由的日子——那是不要任何男孩子的日子!
「我肚子餓了,我在等妳給我弄吃的!」可宜說。她在奇怪,守璇像什麼都不知道,難道黃燕沒有說?
她臉紅了,心中卻好反感,這個尹懷時上司架子十足,一點餘地都不留給人,全世界彷彿只是他最了不起,有什麼辦法呢?事實上,他是上司。
「多少女孩子吃過你的虧?」她問。
「臺南美軍俱樂部,很高尚,」他解釋著。「沒有亂七八糟的人!」
「怎麼?我不能來?」魏彼得上前一步,可宜只好後退靠在樹幹上。「我在等妳!」
「你可以介紹我一家,是嗎?」可宜充滿了希望。
「黃燕,是我——該說對不起妳,」可宜走進去,慢慢的坐到黃燕對面。「我太自私,我想——我傷害了妳!」
「我送妳!」他也坐起來,迅速的穿衣服。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去,」可宜覺得手腳都被捆綁了似的,他的眼光令人生畏。「我怕你有事找我!」
「我——」黃燕一窒,她只是個小女孩,她怎能要孩子?「那是妳的孩子,也有妳的一部份,是妳的骨肉!」
「別說不!夜晚的時間又長又寂寞,俱樂部今晚有時裝表演,為什麼不去消遣一下?」他說得很誠懇。
「唔!」他點點頭。「希望以後別找不正確的理由,來做達到目的之手段。」
「尹懷時嗎?妳做他的秘書?」比爾打開綠色跑車的車門。「他人很好,久了妳會知道!」
「你——無恥!」她的臉都氣白了,全身都在抖,偏偏被他圍在樹幹上動彈不得。
當她聽見比爾聲音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不會再有事,魏彼得敢欺負她,卻不敢惹比爾,比爾是總工程師,不是嗎?是她傻,她明知魏彼得欺善怕惡,她還擔心什麼?
「算定妳會來,怎麼知道我回臺北?」可宜坐起來。
「黃燕說妳去找我,不是嗎?」守璇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黃燕真的什麼都沒說,她真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回臺北搬行李?妳——還打算在臺南工作?」
可宜機械的跟著走進另一間房,無論這一關裏有什麼危險,有什麼風浪,她都決心一闖了。人生中有許多十字路口,有時總得冒些風險,猶豫不決的站在原地,只有使自己的處境更惡劣,她咬一咬牙,硬生生把害怕的心情扔開一邊。
可宜咬著唇,她真怕這個問題。
「妳——很怕我,是嗎?」他扔開公文。
可宜不得不再深吸一口氣,平定心中的跳動。這個尹懷時就是坐她那班飛機到臺北,幫她忙調地勤,又和她爭計程車那個總公司派來的查賬員,他——是可宜的頂頭上司?
可宜和比爾坐在一角,他們沒有跳舞,也沒有說話。她想起以前,想起劉愷,想起費立,想起王民皓,那些男孩子似乎像煙塵般的消失,費立遠去,王民皓已死亡,劉愷不知何處?難道他們真正沒有得到她一點什麼?她說不出,她不愛他們,至少該關心,但是——大半的時間,她幾乎想不起他們,若非這音樂,這環境,這藍色的燈光,她幾乎記不起曾在她生命中佔重要地位的男孩!
「不能說不愛,只是她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吸引我,」他說。突然一把拉起了她。「不談安妮,我們跳舞!」
「妳——是是醫生?」可宜不能想像,她看來頂多二十歲。
可宜點點頭,黃燕已經猜到了,從她的臉色看得出。
「住什麼院?兩個鐘頭就可以回家,過兩天就沒事了,像來一次月經一樣!」助手淡淡的說。
他可能有三十二或三十三歲,瘦而高的人,穿西裝總比較好看,尤其他那種上好質料和手工的,給人一種紳士氣派。他看來書卷氣很濃很重,可宜曾以為他是個教授什麼的,他在皺眉,他在沉思,對了,他是那種喜歡用思想的人。這樣的男人,對可宜是新奇的——只止於新奇,她不會喜歡這種型的人!
「該擔心的是你,不是我!」她終於掙脫他的手。
真那麼簡單?兩個鐘頭出院?像來一次月經?可宜看著那助手推開一扇門,叮叮噹噹的開始預備著刀鉗之類,她心中緊張得更厲害,她從來沒遇過這種事,偏偏連一個幫忙的、可依靠的人都沒有,她現在已如箭在弦上,非做不可,她下意識的想到上帝。天!上帝保佑她平安吧!她的心都抖起來,她完全沒有把握!
「妳——」他眼中有一抹奇怪的、難懂的光芒。「有男朋友?未婚夫?」
「他——我是指尹先生是擔任什麼工作?」她問。她仍穿著那套深藍色套裝,白毛衣。這是她在醫院時,媽媽拿到洗衣店替她洗的。
她吃了一驚,麻煩來了,比爾是熱情、直率的,他不是有太太嗎?
她一震醒了,看她多傻,為什麼會想到那些過去了的陳舊往事?她看看他,他那懶洋洋的、彎彎的、會笑的眸子,正停在她臉上,有一抹令她忍不住心頭的光芒,她移動一下,發現他正緊握著她的手。
「暫時住公司招待所,星期六我要回臺北搬些行李來,」可宜想一想,皺起眉頭。「我現在還不知道該不該租房子,尹先生不固定在一個地方上班,這是件麻煩事!」
不等黃燕回答,她大踏步走開,一剎那就消失在門外。
「可——以!」她答。在他面前,她彷彿全身都被捆住了,他有一種自然懾人的威嚴。「妳說過妳的家在臺南?」他問。
「吃完飯妳休息,我替妳理箱子!」守璇笑一笑,笑得好親切。「反正東西不太多,明天我們一起去火車站託運!」
「妳找守璇說有重要事?我——能幫忙嗎?」她說。
然後,他又埋頭在那堆公事,那許多數字裏面。他只是霸道的、傲然的說出他的話來,他怎能知道別人心裏怎麼想?他是個好查賬員,他精於那些數目字,對於女孩子的事,他卻又愚蠢又粗心!
可宜站在守璇的宿舍門外,守璇不在,房間裏只有一個人,那是張柔美的小臉,使可宜有一陣突然的歉疚。
「為什麼不開燈?躲在黑暗裏想嚇人?」守璇的聲音很開朗,並沒有責備的意味。
「那件事」當然是指王民皓的死,這小女孩心腸真好,好得令可宜不得不慚愧了!
「不是這問題,」黃燕固執的。這天真的女孩子從沒想過愛情和富裕的家,會跟現實扯上什麼關係。「這是人道,生命延續不是罪,我不管什麼現實,妳要——弄掉孩子就是錯!」
他不再理會她,自顧自的看桌上一份公事。可宜坐得無聊,不禁偷偷的打量他起來。他看得那麼專心——一眼望去他就是個專心工作而又負責的人,輪廓很深,有點混血兒的樣子。雖然肯定他不是,或者是在美國生長的關係吧!眉毛很挺、很黑,眼睛很深、很亮,嘴唇很薄、很冷,鼻子尖尖的,整個人看起來就是冷和嚴,但是,他算得上是個相當漂亮——成熟、內涵的漂亮,相當神氣,相當有派頭的男人!
「威脅?」他的聲音嚴肅起來。「為什麼?這件事和他有什麼關係?他不會這麼蠢!」
半小時後,飯、菜、湯都弄好了,除去有些固執,有些守舊,有些倔強外,守璇是個十分能幹的好女孩,她今夜表現得特別愉快,她一心只想可宜開心些。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醫生為她做了些什麼,那一段時間內,除了她心臟跳動,呼吸正常外她可以說是沒有生命的。一陣又一陣腹痛,一些遠遠的、似真似幻的聲音,一陣巨大的、陌生的茫然,還有一種沉沉重重的頭昏,她忽然醒轉來,呆怔了一陣,她發覺全身虛弱、乏力,連移動一下都困難,那種難忍的、一陣烈似www•hetubook.com•com一陣的子宮收縮痛楚,怎樣的兩個鐘頭可以回家?怎樣的好像月經來潮一次?她忍不住的輕輕呻|吟起來!
她輕輕敲門,裏面傳來一聲冷漠的、嚴肅的回答。怎樣的上司。她有些後悔換來地勤工作,但——也罷,進去看看再說,總不能出爾反爾的又申請調回空勤,公司又不是為她開的!
這似乎是個捉迷藏的遊戲。
「妳可以躲起來一段時候,妳可以——」黃燕停下來,怔怔地望住可宜,可宜的眸子冰冷而堅定,難道——「妳——妳根本不愛他,是嗎?」
她從來沒有這麼迷惑過,從來沒有這麼狂熱過,從來沒有這麼辛苦過,也從來沒有這麼滿足過。當她從狂熱,迷惑中冷靜、清醒過來,那不該發生的事已經那麼真真實實,無法挽回的發生了!
「危險倒也說不上,對我們婦科醫生來說,這只是一項小手術。」醫生笑一笑,「不過,對身體總有無可避免的損傷,以後——要小心些了!」
「妳去醫院——」黃燕有些激動的站起來。「妳想——」
「不——」可宜真想逃出去,她做了什麼?他的目光幾乎透視了她的內心。「你——很嚴肅,很特別!」
「能!」比爾肯定的。「我告訴總經理,說魏彼得這個人靠不住,可宜——他剛才欺侮了妳?」
「我是助手,」女孩傲然的笑一笑,似乎說可宜有眼不識泰山。「醫生能做的我都能做!」
「姐——」守璇感動的。「妳實在——仍然是個好姐姐!」可宜搖搖頭,她自知不是,她甚至沒向守璇說真話!
比爾向她走來,緩緩的、沉重的一步又一步,她無力動彈,她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他站在她面前,酒精推動他的慾念,他又笑了,彎彎的眼中全是火燄,那火燄迅速的傳向她,她體內那種奇異的、總往上湧的感覺擴展了,她覺得全身發燙,懶洋洋的一點力都沒有,她渴望一個強有力的懷抱擁住她,支持她,她渴望有人吻她,撫摸她——
比爾十分興奮,美麗女伴是他的光榮,他為可宜開了一瓶香檳,砰的一聲,香檳瓶蓋彈得好高,四周的注視又聚攏來。可宜笑了,比爾滿足了她的虛榮心,香檳是昂貴的,價值還在其次,比爾是唯一為她開香檳的人,她對他的態度親熱了許多。
可宜不聲不響的坐過去。秘書的工作對她是陌生的,出了校門就踏上飛機,第一次坐辦公室,她覺得有些心慌意亂,尤其是尹懷時這種使人生畏的上司!
迷迷糊糊的,她不知到了那裏,比爾在招待所接她出來,自然會送她回去。涼涼的風從車窗裏湧進來,她的胃裏翻騰得厲害,不知是酒或是那個還未處置的孩子?她難過極了,只想快快躺下來,快快休息,她幾乎整個人癱瘓在車子裏!
守璇呆一下,可宜怎能講出這樣的話?這不是可宜的個性,她好勝,她絕不服輸,是——什麼事使她改變?
「我——」
淺藍色的燈光,柔得令人心軟,臺上的黑人女歌星低沉有磁性的迷人歌聲圍繞在四周,這是個似曾相識的環境!
「醫院!」可宜猶豫了一下。
「妳不能這麼做!」黃燕抓住了她的手,緊緊的。「妳不能,妳剛才還說妳自私,這一次——妳可以不再自私,替他想想,妳該為他保留——孩子!」
「尹——夫人也在臺南?」可宜突然問,這突來的聲音,使他們兩人都吃了一驚,她簡直呆住了,她怎能問這個?
「不,她不在就算了,我自己去!」可宜說。
「沒什麼不慣,同事很多,不會寂寞!」可宜說。
「八點鐘我去接妳!」他滿意的拍拍她的手,汽車重新向前開動。
但——世上的女孩並不每一個都像她!
沉默了一陣,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一點。
可宜悄悄地透一口氣,尹懷時仍然望住她,她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鍥下去。舒可宜!一向在男孩子面前佔盡上風的,今天怎麼回事?
「胡說?我親眼看見你們從臺南大飯店出來,是胡說?」他的臉又移近一些。「還有剛才——比電影裏的鏡頭還熱烈,是我胡說嗎?」
他慢慢走出辦公室,總工程師比爾在前面,他駐足不前。獨處的時間,能培養心靈的花朵,浮淺的美國人幫不了他,等比爾的影子消失了,他才獨自向前走!
勇氣?他缺少的是勇氣嗎?或者是克服不了內心的自尊和驕傲?
「我——」可宜呆住了,當她看清桌前的人時。「請坐,舒小姐!」那人冷淡但十分威嚴的說。
「妳還兇?不承認也不行,明天我去公司告訴所有的人,看妳還能立足?」他滿有把握的。「或者——你答應我的條件!」
「一起去吧!」比爾熱情的拍拍她。「現在附近的餐廳都不會有空位,我開車,去狀元樓!」
「我太太和女兒,」他笑一笑。「她們都住在臺北,嫌這兒不夠熱鬧,我每星期回臺北一次!」
她打了個電話給房東夫婦的親戚,把退房子的事情弄妥了,倚在沙發上休息。她有些肚子餓,卻沒有精神弄晚餐,更不想出門,她仍然相當虛弱。這個時候,她才發覺,她是孤獨的!當她需要安慰、需要幫助時,她的周圍竟沒有一個人!
「真不嚴重?我從來沒看見妳臉色這麼壞過。」守璇擔心的。「妳去看看醫生吧!」
「黃燕,」可宜勉強笑一笑,王民皓的死,使她和黃燕間的一切恩怨似乎一筆勾消。「我剛從臺南回來,後天——星期一得趕回去上班,守璇——不在?」
「太太?」他簡直不耐煩了,他那樣子似乎當可宜是個神經病。「我沒結婚!」
「我不能!」可宜一點不為所動。「妳的想法,天真而不切實際,保留孩子——除非我不再見人!」
她精神一振,是了,為什麼她從來沒想到這個?打掉他!那只是一件簡單的事,這樣,她還煩惱什麼?
整天的時間,他全身的神經都像拉滿的弦,隨時都有一觸即發的感覺。他從來沒有這麼辛苦過、疲倦過,三十二年來,他平靜得像一弘深潭,紐約的繁華,東京的五光十色,跑遍了半個地球,沒有人也沒有任何東西能破壞他的平靜,似乎只有可宜——第一次在飛機上見到她,在惡劣的天氣裏,她臉色蒼白的勉力支持著,不肯離開她的工作崗位,她外表是個柔弱嬌美的女孩,她眼中的光芒卻堅定而固執,除了她自己,似乎沒有人能改變她的意向!她美得驚人,那眼,那鼻,那唇,那風度,那氣質,那麼尖銳,那麼誇張,能使任何人神移目眩。從第一眼,她那蒼白、那嬌柔就完全破壞了他的平靜,他想把她擁在懷裏,像擁抱一隻小貓一樣,是的,一隻貓,她是一個「貓」型的女孩,有些神秘,有些善變,有些難測,有些不可理喻的固執。第二次見到她——在總經理的辦公室,她瀟瀟灑灑,毫不在乎的走進去,開門見山的請求調職,那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形象,他忍不住的就幫了她——他多麼驚異自己這次「忍不住」,一生中,似乎是第一次那麼衝動。然後,第三次,和她爭汽車,她表現了個性中的桀驁不馴。第四次,她走進他的辦公室,斯斯文文而有點羞怯——怎樣的女孩子?每一次都給人絕對不同的感覺,就像那多變的貓,多變的星星——
車停在狀元樓不遠的地方,他們一起走過去。狀元樓裏的侍者都認識他,顯然他是熟客,只是,他們都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可宜,跟外國人在一起的女孩,會是什麼樣的人呢?可宜倒不在乎,落落大方的她,並不以為外國人有什麼不同,何況,又是公司裏的同事!
她是夠幸運的,那麼大的一輛貨車撞上來,她被拋到公路邊的稻田裏,只受了些皮肉傷!她幾乎沒有疼痛,真是奇蹟,王民皓傷得那麼重,整個駕駛盤陷到胸腔裏去,而她——她撫摸一下脖子上的紗布,這是最大的傷口了,可能是被田裏的農作物割傷的,傷得不很重卻足足有五吋長,據醫生說,縫了十針,一定有疤痕的。也罷,一條疤痕算不了什麼,她的生命已算是撿回來的!
可宜沿著羅斯福路往下走,她現在必須獨自來處理這件事了——她獨自處理過許多事,這一次也能成功,雖然她好緊張。這個孩子,這個未成形的小生命,似乎命中注定無法來到這個世界上,可宜曾想弄掉他來報復王民皓和小鳳,現在用不著再報復,人都死了還報復什麼?但是——仍要弄掉他,若說可宜自私,不如說這個冷酷的社會逼人自私,未出嫁的媽媽,世人將以怎樣的眼光對她?何況可宜那樣好勝,好強!
「怎麼樣?有什麼不妥嗎?」醫生顯然還記得她。
「不——」她不敢扯謊,他的目光正直而尖銳,她知道瞞不過他的。「這只是我請求調地勤的理由,我的父母住在新竹,我妹妹在臺北讀書,我——一個人在臺南!」
守璇猶豫一下,終於點點頭,捧著食物走去廚房。她並不恨可宜!是可宜的行為使她反感,何況可宜是姐姐,又遭受了一些意外,她應該陪伴她的。
男孩子出去了,兩分鐘後和另一個男孩抬一張很新的辦公桌進來,七手八腳的放在尹懷時預先指定的地方,然後一秒鐘也不停留的溜出去。這個尹懷時才來幾天,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怕了他。
「懶蟲,如果我不來呢?」守璇心情好極了,是因為跟石宗哲去看電影?有些女孩真是死心眼兒,認定了一個男孩子,天知道她們是不是真懂愛情,守璇就是一個,可宜認為她真沒出息。「妳今晚不吃?」
他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笑得有點——胸有hetubook.com.com成竹似的。
魏彼得不會再追進來,他不敢,他只是個欺善怕惡的壞蛋,恐懼的心理消失了,可宜不得不為明天擔憂,明天——他真會到公司去亂講嗎?
可宜並不傷心——她的心在他死前的幾分鐘已冷淡下來,冷淡的真及時啊!她甚至沒流一滴眼淚,有什麼值得哭泣的?她的眼淚挽不回他的生命,他生前說他從來把不穩自己,那麼——現在由死神要他把舵吧!
五點一刻,他仍然沒有走的意思,可宜忍不住了,坐了一整天,腰都坐直坐病了,何況他說過她可以隨時離開的。她猶豫一下,鼓足勇氣站起來,說一聲再見,轉身快速的走出去,她有種「逃」的感覺。
「不麻煩嗎?我得趕回來上班,尹先生是個很嚴的上司!」可宜說。
「黃燕,我能原諒妳罵我,我知道妳是好意而且在激動,」可宜平靜、淡漠得和黃燕剛剛相反。「妳說我冷血,沒有感情,我問妳,妳可了解什麼是現實?」
「男人的心真可怕,老了就不該愛她嗎?」她說。
「你不愛她?」她歪著頭問。
「放心吧!好好睡,當陽光再照著妳的時候,所有的煩惱都會消失!」溫柔而體貼,他真是個好情人。
動過手術後,真像月經來潮一樣,而且胸口的悶脹感覺全部消失。這次手術使她在生理、心理上的束縛都撤去,幾天以後,她能以全新的面貌回到公司,今後,她要小心,謹謹慎慎和比爾享受人生,她再也不願蹈此覆轍。懷孕,多可怕的一件事,她天生不是偉大的母親,延續生命,讓別的女孩子去做吧!
「相信我,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他舉起手,誠實的,認真的。「我的地位和名譽不容許我胡來,可宜,我相信我們是緣份!」
「安妮和嘉露?」可宜問。
「她是個善良的小女孩,十分,十分善良,」可宜沉思著說:「看見我——或者使她想起以前的事,我現在覺得——是我的錯,我傷害了她,可惜——遲了!」
「我會的,明天見!」她掛上電話,她真的完全放心了。
分公司的同事,比她想像的要多,男男女女好多年輕人,所有的人都注視她,她那麼美、那麼艷,而且還是報紙上的頭條新聞人物。她從不在乎別人的注視,她一向自負於自己的一切,有吸引力才會有人注視,不是嗎?
「這樣——」醫生看著她,像研究真偽。「我們醫院無法做這種手術的,妳知道——」
半個鐘頭之後,那劇烈的腹動果然停止了,她也恢復了體力。看看錶,她在這兒待了三小時,天色都暗下來,她必須現在回家。支撐著從床上坐起來,發現她是躺在一間沒有窗戶、只能擺一張床的小暗房裏,這兒確實是個見不得光、偷偷摸摸的違法地方。
「我從臺北調來的,我本來是空勤,」可宜甜甜的笑,能講中文的洋人,總給人好印象。「我是舒可宜!」
宇宙沒有改變,世界也依然,歡笑的,幸福的,悲傷的,淒涼的,富有的,貧窮的人們仍過著他們原有的生活,雖然王民皓,那個有點狂妄,有點不羈,有點風流,有點玩世不恭的男孩子死了。
黃燕天真的笑起來,這個柔美的小女孩一點也不記仇,她反而同情起可宜來。
「這不重要,我能養活自己,」她不看他,她突然想起尹懷時,那個刻板的人,知道這樣的事會如何?她又想起肚裏的孩子,她的心亂極了。「這不重要!」
他的雙手迅速擱在樹幹上,把可宜圍在中間,他的臉靠近她,一陣濃烈的酒氣,夾著煙味直沖過來。
「對不起——我並不想打擾你!」她囁嚅的。脹紅了臉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
「負責?怎樣呢?」她搖搖頭。「我不想要錢,我也不想破壞你和安妮,你不該使事情變得這樣!」
「妳信上帝?」黃燕似乎好驚訝。「妳不像教徒!」
「你能嗎?」她問。
介紹費!?這兩百元把可宜對原來介紹那醫生的一點好印象及感激的心完全抹去了,醫生本不是個賺錢的行業,但是——收介紹費?怎樣敗壞的社會風氣?
出來之後,把一千塊錢給那女助手,她笑了,是幾個鐘頭來第一次的笑容。錢,的確是令人開懷的東西,她把錢收好,對可宜說:
門開了,那個女助手的臉出現她面前。
「你是美國人?」她看她一眼。外國人的側面比正面好看,他真是個漂亮的男人。
「不——要緊,已經好了!」她勉強扯動嘴角露出個微笑,他也會關心人?假慈悲罷了!「脖子上的傷口還沒拆線,不過已經不痛了。」
「別提了,」黃燕搖搖頭,眼中盈盈然閃動著淚光。「其實——我也知道我跟他不配,是我傻!這次——我簡直想不到會發生這樣可怕的事,妳的傷好了嗎?」
她推開他的手,把臉轉向一邊。可宜,她陷得更深了,明明知道是泥沼,明明知道是條不通的路,竟也這麼走上去,她的雙足深陷得無法自拔了,總有一天她會後悔,後悔她這隨遇而安,後悔輕率,後悔她的放縱,後悔她無所謂的個性。女孩子的沉淪、墮落往往是被動,只有她,被她那股按捺不住的愁念推向更深,更深——
她向護士借了一面鏡子,除了略微蒼白以外,她明豔如昔,上天對她有些偏愛,只差幾吋,脖子上那條疤痕就留在臉上了,她是特別幸運的。
「妳是——」她試探的說不出口。
「你——胡說!」她心中吃驚,臉孔脹得通紅。
「理由?」醫生問。一開始,他就有些偏愛這漂亮的、出色的、氣質高雅的女孩,她不會是壞女人!
她掙扎著、撕打著、推拒著,只想脫身,誰知反而更引起了他的慾念,他喘息著似乎忘記置身何地。可宜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來反抗,一開始她就討厭這個人,她絕不能栽在他手裏,她努力排開那種昏眩的感覺,她要逃開他,她必須逃開他,他像魔鬼般的可怕,無論如何,她要逃開他,她必須逃開他,他像魔鬼般的可怕,她一軟弱,就一生都完了——他唇上的鬍鬚刺痛了她,也使她清醒,她狠命的重重咬他一口,徹心的疼痛使他放開她,一股殷紅的血從他唇上流下來,猙獰而恐怖,她掩著嘴驚叫一聲,轉身飛奔進招待所。
「我沒辦法,」可宜無奈的,黃燕比她想像的聰明得多。「我們沒有正式結婚,我不能——我要工作!」
她轉回身,臉上恢復了笑靨。
詢問處的小姐很客氣的告訴了她尹懷時的辦公室,她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是什麼職位。
值夜班的職員詫異的看著狼狽的她,她顧不了那麼多,一口氣逃進房間,鎖上門,這才喘了一口氣,心臟仍然跳得那麼劇烈,似乎剛打完一場仗似的。
可宜並沒有想沾他一餐的光,這個熱情的工程師已擁著她的肩,不由分說的推著她往外走。
「舒可宜!我聽過,」他笑得更親切了。「他們說妳是最美的一個空中小姐,哦!我是比爾,這兒的總工程師!」
「尹夫人?什麼意思?」他皺著眉,疑惑的望著她。
黃燕靜靜的望著她,這個嫩嫩的、嬌嬌的小女孩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沒有怨、沒有恨,也沒有喜、沒有愛,她只是那麼靜靜地望著可宜,望得可宜不由自主的退縮了。
「我絕不是玩弄妳,可宜,我願意對妳負責——」
「如果有了呢?」她不放鬆。
「你想我能碰到嗎?」她自嘲的笑。愛她的人雖多,她從來無法愛上任何人。「多半男孩子都希望娶一個處女!」
「不——」她拖長了聲音,她不願意提起王民皓,那會使她想起腹中的孩子——孩子,她又煩惱了,該怎麼辦?「我身體不好,不適合再跟飛機!」
她疲乏但平靜的躺在床上,汗水浸濕了她的頭髮,凌亂的床單斜斜的滑到地毯上,柔和的淺綠色燈光照著她,也照著比爾,他正睜大了眼睛,呆呆的凝視著她。他眼中沒有玩弄,沒有邪惡,只有那樣若有所思的望住她。發洩、滿足之後,他們的酒意都沒了!「如果是你的預謀,你就太卑鄙了!」她冷冷的說。
「這——尹先生剛來幾天,我不清楚,」那位小姐搖搖頭。「他並不固定在臺南上班!」
「我以前信過,」可宜自嘲的搖搖頭。「妳說得對,我一點也不像教徒,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教徒不該做的,上帝若會流淚,一定是因為我!」
「這一點——我很抱歉,我不能跟安妮離婚的,以後妳會明白原因,」她看著他,他並不是壞人,是壞人他可以理都不理她。「可宜,我喜歡妳,可惜我們太遲了——若是——妳碰到愛妳又是妳愛的,妳可以結婚,我會把所有的事埋葬起來!」
「謝謝,謝謝!」可宜把紙片放進支包。「我絕不會後悔,只是——危險嗎?」
「別傻,我不會留下孩子,妳明白的,」停一停,又說:「妳也不會要的,留下孩子對誰都沒有好處,妳為什麼不能像我一樣冷靜?」
回到寢室,她哭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王民皓雖負了她,這善良的女孩卻仍願為他盡力。
「沒有!」她搖搖頭,淡漠的說。真奇怪,王民皓屍骨未寒,她幾乎已經完全忘了他,她並不是故意忘掉他的,只是——那是極自然的事。「你一定不信,但是真的沒有!」
可宜不出聲,黃燕十分敏感,她已看出可宜的內心,人都死了,由她去說吧!「妳從來沒有愛過他,是嗎?」黃燕鬆開可宜的手,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妳根本不愛他,妳奪去了他,佔有了他,妳竟——根本不愛他?」
「有點肚子痛,頭昏。」可宜不m•hetubook•com.com置可否的。「不嚴重!」
「誰無恥。未婚夫屍骨未寒,又和洋人混在一起!」他冷笑。「妳能和他們,為什麼不能和我?」他壓低聲音曖昧的說:「說不定我比他們都強呢?」
「你——尹先生?」她小聲試探著問。
「我本來預備結婚,我去臺南,但是——一次意外撞車,我的未婚夫死了,」可宜摸摸脖子上絲巾遮住傷口。「你若不信可以查報紙!」
「我才二十三歲,我沒結過婚,」可宜笑一笑。「懷一個孩子,挺著隆起的肚皮十個月,妳說我會怎樣?還有,妳知道嗎?我的家、守璇的學費、生活費全靠我工作,我們不像妳那種富裕的家庭,妳以為我該怎麼做?」
「這是地址,」醫生說,表情很嚴肅。「妳考慮清楚,別後悔,也別怨人!」
「是的!」可宜站起來,他為什麼不早講?她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可宜搖搖頭,再搖搖頭。誰能幫忙呢?她要守璇陪她去找個醫生替她弄掉那個孩子,她不願那未出世的孩子拖累了她。
房間裏只有一張像每一個婦科醫生用的手術床,小几上的托盤裏放著些觸目驚心的用具,另外就是一個放藥的櫃子了。助手生硬的示意可宜到手術床上去,她挽起了可宜的膀子,不由分說的,快得使人眼睛都來不及眨的一針扎下去。可宜側轉頭看她一眼,想說痛,什麼都沒說出來,一陣模糊,已完全失去知覺。
「他看見了我們,」她說。停一停,比爾那邊沒有回音,又說:「他威脅我!」
他看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終於沉默的、冷冷的大步走出去,砰的一聲把門反彈回來。
「妳會不愛他——我簡直不能想像,」黃燕掩著臉,身體微微前彎。「你們那麼親熱,那麼——妳有了他的孩子,他死了,妳竟說不愛——我不明白——妳是怎樣的人?」
他甩一甩頭,使自己從沉思中自拔。他看著那張空著的寫字枱,他可以不讓她坐在那兒,他有權力在任何地方安置她,他讓她坐在那兒,他一抬眼就能望到的地方,他不能否認一點私心,但最主要的,他好奇!他要研究她,要觀察她,要了解她,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看她的目光,偷偷悄悄地在他身上溜,也充滿了好奇,充滿了困惑,她不是個好惹的女孩,他應該加倍小心,別讓她發現了他的秘密——這秘密是種樂趣,他從未有過的樂趣,他要像個解剖者,一層層的向裏面探去,他絕不容許身邊有個未知的、難懂的、陌生的問題。何況,是她破壞了他三十二年的平靜,他要找出原因!
「我——這兒真美!」她掩飾著,她抽不回被握的手。
「已經調過去了,不能出爾反爾,公司不是我開的。」可宜心情好一點。「我把這房子退了!」
「好了,只留下一個疤!」可宜說。她忽然真心喜歡黃燕了,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女孩子。「妳想這會不會是上帝懲罰我?」
「妳呢?是結婚才不做空中小姐的?」他在反光鏡中看她,那一笑十分灑脫。
一路上都沒說話,快到公司時,他把車速放慢了,而且在附近停下來。
是失敗嗎?她說不出,似乎並不真是,身邊的人多半是她趕走的,許多想接近她的人也被拒絕,不是她失敗,是嗎?她只是孤傲,她能不接受每一個想接近她的人,是嗎?
「妳擔心什麼?愛能包容一切,包括妳不是處女。」他說。他有十足美國人的天真,他認為他喜歡可宜,就應該佔有她。「可宜,妳的一切生活費我都負責,我們倆在一起時,我要當妳是太太!」
「她老了,」他聳聳肩。「四十歲的女人在東方是風韻猶存,在外國——不行,老了,皮膚鬆弛,失去彈性,西方女人比東方女人容易衰老!」
助手再進來,後面跟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穿著西裝,行動有點兒鬼祟,見不得光似的。「這是醫生,進去吧!現在就開始做!」助手說。
她仍然暫住在公司招待所裏,在臺南沒有朋友,地方不熟——很可笑,幾天以前她還打算在這兒結婚、長住,彷彿是一個荒唐的夢似的。招待所的劉主任關心的問長問短,她只得敷衍著,人們為什麼都和她不同?對過去的事那麼感興趣?她只關心以後的日子。
「我知道,但是臺北市每天都有許多人在做,何況——我有理由!」可宜平靜的說。
「什麼條件?和比爾一起從臺南飯店出來也不能表示什麼,我不怕你!」她強硬一點。
「好了,姐,來吃吧!」守璇叫。
「尹懷時。」他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可宜懷疑了,她能否做個稱職的秘書?「我知道公司派妳來做我秘書,但當初——我幫妳說一句轉地勤時並不知道,妳不要誤會!」停一停,他那深深的、目光炯炯的眸子移向她。「我對秘書沒有什麼特別要求,只是我不固定在一個地方工作,有時在臺南,有時在臺北,有時在東京,妳能夠隨時轉換地點嗎?」
「有一位醫生介紹我來,我想拿掉孩子!」可宜說。
「不能表示什麼?一定要在床上捉到你們?」他輕輕撫摸一下她的臉,她厭惡的避開了。「條件嗎?我要妳像對比爾一樣對我!臺南飯店或臨海,你選!」
可宜站起來,她要走了,她不喜歡黃燕說這些,這令她感覺煩躁,好像看一部悶人的文藝小說,滿紙愛哥愛妹的,幻想、不真實而肉麻。她不想跟黃燕再囉囌,浪費時間和精神!
「哦!」可宜皺皺眉,不固定在臺南上班?有這樣的人?
「別走,別走。」黃燕攔住她。「聽我說,我求妳——保留這孩子,我求妳——」
「不,謝謝,不用了,」她連忙說:「我現在就來報到上班,不知道——該在那一間辦公室?」
「妳永遠不會寂寞的,只要妳願意!」守璇拿了些蛋和小菜,還選了兩個罐頭,一轉身,看見特別蒼白而疲弱的可宜,她呆了一下,怎麼回事?「姐——妳不舒服?」
「唔!」他又點點頭。「如果妳需要休息,我可以再給妳幾天假!」
她向前走了幾步,大榕樹下突然閃出一個黑影,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大吃一驚幾乎忍不住叫起來。
「可宜——」她再捉住她的手。「我們可以這樣下去,別否認,我們——很適合,而且——妳知道嗎?看見妳的第一眼,我就喜歡妳!」
「臺北公司裏有個魏彼得,你知道嗎?」可宜沉著聲音。
王民皓的死,使她清清楚楚發現一件事,她——從沒愛過任何人,從未!沒愛過劉愷——那是感激,沒愛過費立——那是好奇,沒愛過王民皓——那是迷惑。她發覺她根本不可能愛上任何男孩!她曾以為愛了,但那不是真的,或者,她的血液內根本沒有愛?不必再自找麻煩了,她本來可以過得很好,很舒服,偏偏要以為愛上什麼人,真好笑,什麼是愛呢?他死後她竟然落不下一滴眼淚,怎樣可笑的愛?
醫生猶豫了一陣,美麗的女孩總容易使人心軟,他低下頭,迅速在紙片上寫了幾個字。
「妳——這冷血動物,」黃燕壓低聲音喝著。「妳根本沒有一點感情,妳的心是一塊石頭,妳不愛父母、妹妹、妳的未婚夫,甚至妳自己的孩子,妳——妳只顧自己,妳根本是魔鬼,是蛇蠍,妳根本不是人!」
「應該退,可以省一點!」守璇打開冰箱,找尋可做晚餐的食物。「臺南住得慣嗎?」
可宜鬆了口氣,她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就有點怕他,並不一定因為他是上司,而是——他的眼光像法庭上威嚴的法官,能洞悉並透視人的一切,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畏懼。可宜自問沒有怕他的理由,上司也管不到她的私生活,她只要在公事上不出錯她——唉!她說不出,她就那麼莫名其妙的怕了。
「他——」可宜想一想,說:「他以前和我有些過節,他要公開,否則,他要我和他——」
「比爾,」可宜再笑一笑。「吃午餐嗎?能不能告訴我餐廳在那裏?我今天第一天上班!」
「我嗎?」他毫不在乎的。「安妮並不管我在外面的行動,她只要一輩子是我太太就行了!」
可宜下意識的摸摸脖子,拆了線,一條醜陋的、十分明顯的疤痕,這是懲罰吧?她看來只好永遠用一條絲巾去遮掩了!
黃燕的臉色有些改變,醫院這兩個字使她聯想到一些事,對可宜和王民皓之間的關係,從守璇那裏聽到不少抱怨和不滿,可宜說傷已復原,去醫院——
可宜再說謝謝,匆匆退出去。
「這位就是舒小姐,抬進來吧!」他權威的揮一揮手。
「孩子——」他呆一下,他沒想到過。「對妳本身——沒有孩子好些!」
「進去?」他眼光閃呀閃的,不斷的朝可宜全身打量,看得可宜有赤|裸的感覺,她雖不是純潔的好女孩,她卻怕這種邪惡的壞男人。「不方便吧!」
回到公司為他預備的宿舍——那是一幢精緻的小洋房。有花園,有陽臺,十分清靜。他坐在安樂椅上,寂寞和孤獨是他的伴侶,他過慣了這種生活,今天——似乎耐不住了,脫枷而出的意念不時向上冒。他站起來又坐,不知他在猶豫什麼,他知道可宜住在公司的招待所,只要他走出這道門,走出他為自己築的牆,他就能尋到他所要的:但是他猶豫,他矛盾,三十二年的牆,多厚,多堅固,怎是他一朝一夕能衝得過的?他終於坐下來,努力按接住那份躍躍欲試的心,讓孤獨和寂寞陪伴他一晚吧!但願清晨的陽光,能帶給他一份勇氣!
「特別?」她似乎引起了他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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