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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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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這真奇怪,這不是她的態度,什麼時候她對男女間的事認真了?什麼時候她又學會為對方著想了?她是變了,變得完全不同,為什麼?是因為尹懷時這與眾不同的男孩,是因為她心中已泛起了愛,真正的,她從未有過的愛!
「結婚?誰?她?」他一連串的問。「結婚兩年了,去年才生了一個兒子!」
「不打擾你嗎?」她故意看著他。
「也許——在別人眼裏我——不很好,」她困難的。她本能的在保護自己。「事實上,好與壞——很難下評語,一些事情的處理,我有我的理由!」
「不,一個女孩子,約我看電影!」她說謊時面不改色。
「你自己該知道,」她冷冷的哼一聲。「你整天不說一句話,冷得像一座冰山,你要把你四周圍所有的東西都凍結來,包括你的秘書,你要人在你那種——窒息的真空中生活、工作,你不但殘忍而且冷酷。你自以為了不起,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沒有人願意被看低、看小,看不起另外一個人,告訴你,你那種呼呼喝喝嚇不倒人!」
「我——不反對新潮,但得有個限度。」她考慮著小心的說:「我不喜保守,你應該看得出!」
「別送,」她阻止他。「像上次一樣,我自己走,很近,我不怕!」
「三個月。」他心不在焉的。「我家那男佣的咖啡煮得很好,妳可願意去嚐一嚐?」
「你不想知道?」她舔舔嘴唇,他眼中那難解的光芒,有些令她明白,她並不笨,尤其在這件事上。「你不是在問我嗎?」
「你是——」尹懷時疑惑的,他從沒見過這深沉的年輕人。這人這麼年輕,似乎不該這麼淡漠。
「各人有各人的見解,我不會強迫妳跟我一樣,」他淡淡的笑著。「有一天如果我結了婚,我希望一個保守的太太!」
「我情願跟妳在一起,可宜!」比爾輕輕吻她。
她嫵媚的點點頭,兩人並肩走出去。
「哦,」他一震,若有所思的恍惚消失了,他的臉也嚴肅起來。「有幾件公文——我再看一遍再交給妳!」
是個美麗的清晨,可宜一早就起床了!
可宜吃驚的後退一步,她的臉蒼白而嚴肅,這個人怎麼了?瘋了嗎?他在叫喚什麼?罵什麼?她真莫名其妙,不是他叫她整理桌上的東西嗎?他——簡直不可理喻,誰要侵犯他的隱私了?是他傷害了她的尊嚴!
離開辦公室,在走廊上又碰到劉愷——越是想避開的人,總是時時出現在你面前。他們互相沒打招呼,擠肩匆匆而過,看他們的神情,誰能想到他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孩子?
「我要回去了!」她說。
「是臺山人,我們的廣東話跟普通的不一樣。」他說:「在臺南住得慣嗎?」
劉愷完全不當面前有一個人似的吃著。可宜悄悄打量他,他的樣子似乎改變了好多,他比以前更瘦,而且十分蒼老,像捱了許多苦工似的。她不由的有些歉疚,她雖不愛他,到底,他們有十多年的友誼。
「我怎能了解一個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人?」她再笑一笑。「何況——我有機會嗎?」
家裏還有燈光透出,那個傻丫頭還沒睡嗎?可宜帶著充塞得滿滿的心踏進臥室,意外的,比爾斜靠在床上。
電話鈴響起來,可宜迅速拿起來。是比爾,他打的是不需要經過總機的內線電話。
「如果妳是好女孩,別人怎麼說妳都沒有用,」他嚴肅的。「我覺得妳——很好,十分好!」
有一部空計程車,她跳上去,三分鐘就到家了。進了門,那個年輕的女佣人正想告訴她什麼,房裏的電話一連串的響起來。她奔進去,抓住電話,這才想起比爾,比爾約她去俱樂部的,不是嗎?
「你現在在那兒?」可宜問。她有些歉然,比爾對她真是無微不至,她有權去任何地方,至少得通知他一聲。
「在酒店,妳來吧!」比爾溫柔的說:「來,好嗎?我想妳,可宜!」
「工作的時候應該全力工作!」他說。
「懷時,有空嗎?」那女孩的聲音比普通人高半音,很刺耳,很傲慢,令人反感。「我要跟你談談!」
「別激動,世界上不是每一個人都為愛情而結合的,」可宜按住他的手。「何況——真愛情也未必永恆,你覺得嗎?」
「我——沒有問!」他吶吶的。
「也一個人住,公司預備的房子,」他有些迴避她的眼光,為什麼?剛才還那麼眼睜睜的盯住她!「大而寂寞的房子!是我的商標!」
「我可不覺得他有什麼好,」可宜搖搖頭。「經理的助理難道比誰都高級?」
她點點頭。有個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覺,屋子裏多了他,似乎特別溫馨、靜謐,似乎更像一個家了。
「我——很難令人忍受嗎?」他的聲音不正常。
「比起童年來——」他皺起眉心,猶豫半晌,才慢慢說:「我的母親早死,由繼母——夢妮的母親帶大,她對我很好,卻無法使我合群,我總愛把自己孤立起來,我覺得只有這樣——才報復了父親娶繼母的事!」
「這表示妳仍在生氣?」他說。他居然也懂幽默。「我不該生氣嗎?」她淡淡的笑一笑。「你太漠視別人的自尊心了!」
「天,不悶死人嗎?」她低聲叫。
「當面告訴你!」她又偷看尹懷時一眼。
比爾穿著睡褲,赤著膊在房裏等她。柔和的燈光,兩杯淺黃色的酒,還有些低沉的音樂,可宜拋開了從尹懷時那兒得到的清新與振奮,她要及時行樂,她要抓住眼前所所能得到的,她再一次瘋狂的沉淪——
「妳是唯一的客人!」他說,轉身走開去。
「如果我沒猜錯,你沒有交過女朋友!」她說。
「怎麼了?」他從房裏出來,寶藍色的西裝,換了一件棗紅色的運動衫,看來沒有那麼嚴肅。「笑什麼?」
「是嗎?妳說得多有趣!」他笑了。
就這麼自然的,他留下來。兩人同桌吃晚飯,雖然話談得不多,還算相當融洽,和剛見面時的水火不相容相差何止千里。他們誰都不再提辭職的事,似乎忘了這是他來的目的,飯後,兩人又回到沙發上。
「妳聽過三十二歲的男人會對自己的決定後悔?」他再拍拍她,輕輕的放開她的手。「三十二歲了,從今夜起!」
「我——只是想使你明白,」她站起來走向窗口,背對著他,看不見她的臉。「免得以後——大家難堪!」
可宜也有一些工作要做,那許許多多、大串大串的數目字總令她頭昏眼花,她必須專心,專心才能不弄錯那些小東西。她埋頭工作,門響了,她沒注意,再響一響竟自動開了。
下午再回到辦公室,兩人都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默,早晨的好心情,早晨朦矓的喜悅幾乎全部溜走,各人都懷著心事,兩人都儘量避免著和對方的眼光接觸,整個下午,就像在沉默中捉迷藏一樣。
他沒有說話,視線轉去看看女佣人,那個年輕的小女孩識趣的悄悄退開。
「叫我名字!」他固執的,有點霸道的。
「妳的態度如果能嚴肅一點,不更好嗎?」他說。
「尹懷時——」
「傷害別人的自尊心是誤會?」可宜一點不放鬆,自己已辭了職,他不再是上司,他們地位平等。「女秘書不是呼呼喝喝的受氣包!」
他迅速走過去,從字紙簍裏拾起那紙團,展平了,滿紙尹懷時——天!她寫他的名字,她寫他,寫了那麼多,幾十個,幾百個,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她也——像他一樣?是嗎?是嗎?他把紙條疊好了,小心的放在襯衫口袋裏,強抑著滿臉的震動和不能置信的驚喜,裝得和剛才一樣平靜的坐回寫字枱!
她不想再和自己掙扎,費力而痛苦的。眼前這個男人安全、穩定而富足,她能在他深沉的眼睛裏找到從未有的和平與安詳。他的微笑,他的聲音使她浮動的心、跳躍的慾念定下來,雖然,她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愛他,至少——他是個好對象,她有親近他的念頭,她不討厭他,這就夠了,再掙扎什麼呢?她看得出他愛著她,那麼,讓他的愛來包容她吧!不論對的,錯的,好的,壞的!
「你——請坐!」她突然窘迫起來。天!這不好笑?她能第一次見面就和男孩子談情說愛,她竟會窘迫?
他沒有堅持,看著她一步步經過花園,走出大門。今夜是奇異的,捉迷藏似的談話,似乎把他們拉近了,雖然仍是距離很遠,可宜,她是不可捉摸的。
「我知道妳會來,」他說「我仍是不放心,八點半我就坐在這兒等,是我不夠信心!」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拿了!」他只是說話,動也不動。
「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嗎?」
可宜擔心過魏彼得,可是,自那件事發生後,他第二天就匆匆回到臺北,再也沒有露面,公司裏的人都不知道可宜和比爾,自然是他沒有亂說,這是他的聰明,他知道自己鬥不過比爾,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他看看她,沒有回答,侍者把她的炒飯送來。
「可宜——」
「並不需要辭職,我覺得——只是一點小誤會!」他看來很冷靜,誰知道他內心是多麼激動?看見可宜那封辭職信,他如青天霹靈似的呆了老半天。
「真想不到,」可宜在屋中轉了一圈。「誰為你佈置的?什麼地方能找到這樣的家具?」
她搖搖頭,別管那麼多,反正她辭職了,沒有這份工作也不見得會餓死她,頂多苦一點,省一點,她怎能再受他那莫名其妙的氣。
「好吧!我七點半去接妳!」比爾說。
他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他似乎在猶豫什麼,然後,好慎重、好溫柔的輕輕把她拉到胸前虔誠的吻她一下。
一進屋子,就有種古老的、溫馨的氣氛迎面而來,親切得很,好像進入十九世紀英國人的客廳裏。式樣古拙卻很名貴的沙發,安樂椅,長長的餐桌,高背雕花的餐椅,有壁爐,有油畫,還有許多畫,古代的,現代的。地上是暗紅的地毯,窗前是暗紅的窗簾,一盞落地枱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輝,多麼令人迷惑的地方。
她搖搖頭,很可笑,她怎會想到來的是尹懷時呢?那簡直比登陸太陽更不可能——不曾到達已燒死了,但是,會是誰呢?
「誰讓妳動這個?妳懂得做秘書的規矩嗎?」他大聲的,令人難堪的。「妳想做什麼?每天偷偷摸摸的盯住我,以為我是——太空來的?妳想發現什麼?妳太過份了,妳竟想侵犯別人的隱私?」
「不是!」可宜似乎沒有耐心了。「再見!」
「這個hetubook•com.com劉愷很不錯,」尹懷時說:「他深沉得不像個年輕人,經理倒有眼光!」
「不是很好嗎?沒有時下一般青年人的輕浮,我倒覺得有點像當年的我!」他說。
「不清楚,」他被可宜的態度提高了興致。「房子和家具據說是一個英國人的,他回國了,一些裝飾和佈置,卻是我自己設計的!」
「不是這意思,我從來不把秘書當外人看待,」他說。臉上淺淺的紅暈似真似幻。「我覺得——妳該了解我!」
「我送妳!」他說。
她有種想哭的感覺。哭——多陌生的字眼,自懂事起,她從來沒有為任何事掉過一滴眼淚,從沒有!尹懷時算什麼?怎能為他掉眼淚?她咬咬牙,忍住了!舒可宜不是給人任意呼喚的女孩,他看錯了,她要叫他後悔!
一直到吃中飯的時間,他們倆幾乎是同一時間抬起頭來的,她對他笑一笑,站起來預備走。
「不能是我?」叫夢妮的女孩誇張的。可宜看見她有美好的身段,有五呎六吋高,穿一條喇叭褲,背影好瀟灑。「懷時,走吧!我的車在外面等!」
「鋒芒太露,」他淡淡的。「過份了!」
他一聲不響,臉上的神色依然那麼平板——似乎可宜罵的不是他,是個與他完全無關的人,他像在沉思,又像在回憶。漸漸的,他有些沮喪起來。
「希望如此!」她站起來。「我得回去了!」
裝模作樣,隱藏自己是件痛苦的事,他卻不能不裝,不能不隱藏,他不能做沒有把握的事!她回來了,臉色平靜了許多,她輕輕悄悄的走回寫字枱,猶豫一下,她俯身在字紙萎裏找尋什麼,紙團嗎?她怎能再找得到?那紙團已經在他的襯衫口袋裏。
他振作一下,他覺得可宜的壓力越來越大,他是鼓了那麼大的勇氣來,而且有最好的藉口——挽留她的辭職。但是,他不能不走了,再留下去,他怕洩露了心中的隱秘,她是那樣機靈的女孩子!
「我已經辭職了!」她不置可否的。
「如果妳堅持要談,我不反對。」停一停,又說:「不過,妳要明白,我來這裏工作,並不知道妳也在!」
他不回答,深深的凝視她半晌,突然站起來,走回房裏,立刻又走出來,手中多了一張揉皺的紙。
「有些事——我要解釋一下,當初——」她說得好困難,叫她怎樣再提當初呢?他們之間全是她的錯。
「還有——別的客人嗎?」她轉開話題,進來這屋子,她全身都緊張,有一種微妙的激動,為這裝飾?這人?或是那個特別的男人?她不知道,她說不出,她只是覺得緊張、激動!
「妳的話好奇怪,為什麼會難堪?妳只是訂婚,不是嗎?」他走到她背後,變得幽默起來。「難道會有一個男人來找我決鬥?」
她慢慢走過去,把尹懷時桌上的公文清理起來,拿起剛才他看了兩個多小時的那一疊——她呆住了,那是什麼公文?他翻開的那一頁甚至沒有一個字,他在看什麼?他這個人莫非有些神經不正常?
「劉愷,我覺得——我們該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她看著他,他抬起頭,她看見他的眼睛,那不——是劉愷嗎?怎能令人置信?變得完全不同,現在的這對眼睛堅定、深沉而有毅力,他不再是那個苦苦哀求在她門前的男孩,天!一年中的改變何其大?
「我有權利辭職的,不是嗎?」她冷冷的,沒好氣的。
「其實用不著道歉,」她搖搖頭。「這也不是件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怎麼?聲音裏有些不高興?」比爾關切的。「那麼參加完派對,我就來——」
「叫我名字,這是命令!」他瞪著她。
她又選了一條寶藍色的絲巾圍在脖子上——沒有人知道她脖子上的疤,大家都以絲巾為她的特色,許多女同事還模倣著呢!漂亮的女孩子最佔便宜!鞋子和皮包都是寶藍色,她對著鏡子轉一個圈,是個高貴、雅緻的淑女,誰會知道真正、內在的她?
「懷時,」她柔順的。奇怪,她完全改變了,從她的外貌到內心,她變得安詳、平和而溫柔,那誇張的、尖銳的美麗,被一種柔柔的、朦朧的光輝包圍著,顯得神秘而含蓄。她的深心裏,當尹懷時握住她手時,她雖然那麼激動,但是——單純的,連一絲慾念都沒有,那真是奇蹟,可宜——竟然改變了,從頭到尾的改變了。「你——真的不後悔?無論——是怎樣糟的事?」
「吃晚飯了嗎?」她感覺肚子餓。
「人大了,想到小時候總是甜蜜溫馨的,」他在她對面坐下來。「我的童年很孤僻,現在想來,仍令人神往。」
「妳似乎很有經驗!」他平靜下來。他剛才是太魯莽。
他也沒說話,牽引她回到沙發上,有的時候沉默反而更美些,話語變得多餘而庸俗了。他臉上沒有激動,沒有意外,也沒有驚訝,只是一抹淡得令人不由自主要搜尋的微笑,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中,一生裏,他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微笑不答,領著她走進客廳。這英國式的古老客廳沒什麼不同,只是那張餐桌上擺著一大盆拳頭那麼大的東京玫瑰,那像天鵝絨般的花瓣,使整個房間生動起來,餐桌上還擺著兩套名貴的銀餐具。
下班時,可宜再也忍耐不住,對男女之間的事,她一向經驗豐富,可是尹懷時不同,她不能當他是男朋友看待,他並沒有一絲追求她的跡象。但是,她夠聰明,她能夠加一點兒試探。
尹懷時來了,可宜含笑說早,看看錶,九點正,他總是那麼準時的。今天他看來心情特別好,淡灰色的西裝,使他顯得格外年輕。
「是我邀請妳的!」他顯得好興奮。
他呆怔一下,他不會不明白,只是——她才多大年紀?她像經歷了大半人生似的。
「你——的生日?」她極力使自己冷靜,她聰明的想到其他的話題。
馬路上一直碰不到計程車,她邊走邊看,一直走到尹懷時門口,一部空車才施施然而來,真可惡!想想臺北那計程車滿街飛的情形,她竟開始有些懷念了。
「明天回到辦公室吧!」他說。
「真是大日子呢!」可宜的語氣認真了。「只是晚餐?」
「你是上司,」她不敢正眼看她,他的內心早投降了,她還要掙扎。「我願意做一個好秘書!」
掛上電話,她連衣服也沒換的又走出去,女佣人怔怔的望住她,她也不理,她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
「是這個?」他展平了,放在她面前。
她走在昏暗的街上,路燈照著她微笑的幸福臉龐,他含蓄而又相當直率的話,不止一次使她心靈震動,那樣一個男孩——嚴肅,冷漠,傲慢,全然陌生的,竟使她心靈震動了,這是件怎樣奇妙的事?她心中,腦中,臉上,身體裏全洋溢著無可言喻的喜悅,這是種從未有過的感情,他,尹懷時,不同於所有男孩子,他不曾說愛她,不曾吻她,甚至不曾碰過她的手,卻使她完全振奮了,一種被尊重的振奮。
「你才是真安靜,對不對?」她望著他。
「今晚我們去俱樂部,然後去妳那兒——」
「比爾——」她好困難,好矛盾,比爾對她非常、非常好,她不能做得太絕。「睡吧!我說著——玩的!」
「舒小姐,」他叫住她,鼓足了最大勇氣。「一起吃午餐,算——我道歉!」
道歉?他會來道歉?不嫌太遲了嗎?
「頂多三天,臺南公司的賬還沒弄清!」他說。
可宜全身一霣,她幾乎立刻想到是尹懷時——不,不會是他,那個傲慢的狂人,他怎麼會來?他眼中怎會有她?不知跟那個叫夢妮的女人到那裏去了,何況,他不可能知道她的地址!
「一起吃一點,怎樣?」她站起來。
「你以為現在就不孤僻了?」她停止搖動,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滿了好奇與探索。
「小姐,吃晚飯嗎?」
「不是生病吧?」比爾問。
「妳在開玩笑?可宜,」他捧住她的臉,怔怔的望著她。「不是真的吧?我們——不是很好?為什麼要結束?妳難道不知道我愛妳?」
他們吃的是西餐,不需要互相幫忙的,他卻仍然不時為她遞胡椒,遞蕃茄汁,遞辣醬油。他還用沙拉油加了一些特別的作料為她調了一小碟龍蝦醬。雖然都沒說什麼話,卻也不沉悶。晚餐後,一杯咖啡,兩盞燭,他們對坐在沙發上,可宜始終有個感覺,今夜的相聚,絕不只是一次晚餐。
「悶不死人的,不說話時可以多用頭腦思索,不更好?」他笑一笑。「所以我在學校的功課特別好!」
「尹——」
「為什麼要扔?」她移開視線,剛才令她心靈震動的情緒已消失。
他下意識的看一下錶,點點頭。
她低頭吃了兩口,一點食慾都沒有,簡直難以下嚥,放下筷子,卻又不能立刻就走,許多人都看見她剛進來,敏感的同事又會以為她和劉愷有什麼事了。
「你的思想和美國的新潮流不同!」她鎮定一點。
「用不著,用不著,」可宜嚇了一跳。「我自己找他!」
有人在敲門,可宜還沒來得及應,一陣旋風似的,門被推開,一股濃郁的香風,擁著一團鮮艷的藍色影子直晃來,可宜呆了一下,那團藍影已站定在尹懷時面前。
「他們說我不是好女孩,對嗎?」她盯著他。
「我們本來預備解除婚約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講,又是自私心在作祟吧!「我和他之間——沒有愛情,而且他和一個舞|女——同居!」
「下次吧!我沒有耐心等待要長時間來完成的事!」她一語雙關的。
「這是沒有辦法的,當初結婚——不是為愛情,」比爾顯得有些煩躁。「難道我注定不該有愛情?難道我不能愛妳?這公平嗎?」
「我安靜了三十二年,近來——好像有股激動的感覺在身體裏竄,」他幽默而含蓄的。「也許那不能安於安靜的因子發芽了!」
「這兒像紐約唐人街的中國館子,」他笑一笑,臉上的神色十分輕鬆。「以前在家時,每星期總去一次!」
「我幾乎闖了禍!」他搖搖頭。
「我本來想問,看到妳——我覺得是多餘的,」他微笑著。「以前我根本不認識妳,我何必自尋煩惱?」
「你覺得他——很好?」可宜試探的。劉愷進來時,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不知怎麼的,她根本不必怕劉愷的,她以前毫不在意的扔了他,現在——為什麼會改變?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也搖搖頭:「我不明白和*圖*書——你說什麼!」
「你為什麼不再問我呢?」她說。她情願說出來,心裏負擔是件痛苦的事。
「夢妮——跟你合得來嗎?」她問。
「我是中國人,不管美國的新潮流。」他很嚴肅。「何況新潮流只是一股邪惡的歪風!」
「我習慣獨居,從大學開始,我就離開家了,」她說:「我個性好動,沒有人管,反而更好!」
「是劉愷。」陳小姐立刻回答。「來了幾天,是妳的朋友?」
「我——可以試試,」她認真的。「我只是沒試過!」
似乎,她已意識到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妳看看我,」他把她身體扳轉過來,面對著他,兩隻手輕輕的、溫柔的放在她肩上——沒有男孩子這麼對過她,這麼溫柔,這麼尊重她,男孩子都喜歡她,愛她,但是那有慾的成份,甚至劉愷。只有他——「我難道不夠冷靜?我難道在激動?這件事——我考慮了好久,也觀察了好久!」
可宜有些難堪,劉愷的態度傷了她的自尊,他竟對她毫不在意——她能怪他呢?忘了以前她怎樣刺|激他嗎?她怎能再希冀他對她百依百順?他不再是以前的劉愷了,被捉弄的事怎能有第二次?
「如果妳堅持辭職,不是——很糟?」他又皺眉。
「好,我立刻來!」
他想一想,不再出聲,又拿起他那疊公文來看。
「你——」她說不出話,怔怔的、呆呆的望著他。他們相距得這麼近,她能清清楚楚看見他眼裏的火焰。她的心臟在收縮、收縮,不能這樣,事情不能這樣,再下去——她會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他們都完了,天,給她一點力量,事情不能這樣,絕不能。「你的話——我不明白!」
「妳說過安靜不下來!」他說。
電燈熄了,穿著白制服的男管家點燃兩支粗粗、胖胖的淺黃色蠟燭,搖曳的燭光,使尹懷時的臉上輪廓深淺有致,眼中跳動的火焰更明顯了。可宜突然害怕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那情景?那眼光?那氣氛?或是那燭影?她不知道,她說不出,她只覺得彷彿置身一個懸崖的旁邊,再走一步,她就會掉下去,她就永遠完了,但是——身不由主的,她似乎開始要邁那一步——
「聽誰說的?」她盯著他。「公司裏的人,」支吾著。「他們都說遺憾!」可宜沉默一下,很突然的問:
「是這樣嗎?」他眉毛一掀,頗為意外。「聽說他是個很帥的空軍!」
「很多人會不同意你的見解!」她笑一笑。許多人都說華僑比國內的人更古老,這話在他身上得到證實。
「不,你別來,今晚別來,」可宜沒加考慮的拒絕了。「我很累,我需要休息!」
她把紙張揉成一團,心不在焉的把進廢紙蔞。怎麼回事?簡直莫名其妙,寫他的名字做什麼?一陣莫名的煩躁往上湧,她幾乎坐不住了,看看他一時還沒叫她做事的模樣,她情願去洗手間走一趟。輕輕的站起來,不驚動他就悄悄走出去!
「這麼肯定?你在說自己吧!」她迎著他的視線。她發現他今夜特別瀟灑,特別漂亮。
「不,這——對你沒好處。」她吸一口氣,她必須理智一點,理智,理智去了那裏?「你會後悔!」
可宜忍了忍,終於沒說出湧在喉嚨口的話。「星期六尹懷時去臺北,我沒有工作,會很輕鬆!」她輕輕的。「我們可以談一談!」
「你很怕她?」她問。香煙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劉愷不再出聲,轉身大踏步走出去,他似根本不知道旁邊還有個人。
「你知道,」她眼波盈盈流轉,像無數顆發亮的星星在閃耀。「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十分吸引人,我不明白,平日你為什麼那麼沉默?」
「要我怎麼保證?」他認真的,誠懇的。「如果妳願意,我們可以立刻——訂婚!」
「雖然不像,但我也不是冰山,」他笑一笑。天!他竟笑了,笑得多好,多漂亮,多瀟灑,還有那麼一絲兒男孩子的羞澀。「我比較沉默、內向,我該是個礦!」
他呢?可真沒想到她會拒絕,他甚至分辨不出拒絕的真偽,他也失望了!
「是嗎?她一眼就看得出是個能幹的女孩!」她說。不知怎麼,心中滿不是味兒。
「沒那麼嚴重——」她看著他,很奇怪,對著他那張正直的,仍有些嚴肅的、瘦削的、漂亮的臉,她想把心中所有隱藏的話都說出來,但她理智的抑制了。「我能另外找一份工作,我還有些——朋友!」
「不要緊,我願意告訴妳,」他搖搖頭。「那種不合群的孤立把父親氣得半死,事實上,我卻覺得那種生活不錯,我試過一星期中沒跟任何人說話!」
「比爾!?」她的心一沉,剛才的充實全去了。
「還有——一個客人!」女佣人怯怯的,她知道可宜這兒從不招待客人。「他一定要進來,我攔不住!」
他又坐在那兒,像在椅子上生了根,兩個多小時,他簡直就沒有動過,可宜偷偷地注視他——她總是偷偷注視他,已成了一種習慣似的。他一直在看那份公文,連翻都沒有翻過一頁,這麼久了,可宜可以看二十頁或三十頁,這個怪人,他真在看?或是在想別的事?若想別的事,想什麼呢?女孩子?不,不,他這種人怎麼會想女孩子?他腦子裏只有數字吧!
「我才不那麼小器?」她低下頭,又埋進數目字裏。
「不是希望,只是——這不只是一次普通的晚餐,對嗎?」她極力自然,怎麼了?她有點怯?
可宜偷偷地看尹懷時一眼,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她。
「和我?尹夢妮是我妹妹!」他說。
「你呢?」她反問。
「不必客氣?」她說。
「哦——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提起——」她歉然的。
「我——能坐下嗎?」她輕輕的問。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比爾體貼的遞過一支點燃的香煙。
付了錢,她茫然的回到辦公室。不知怎的,劉愷不再在乎她,她反而有些在乎他了,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叫我可宜吧!」她自然而大方的,美得驚人的臉上沒有一絲不安和悲哀。「撞車了,他死了,我也受了傷!」
會是個愉快的夜晚,她想。她幾乎完全忘記了比爾早晨的約會!
「好吧!」她真的住口不說:「早晨——你拿去我一些東西,是嗎?」
等了一陣,尹懷時還沒有來,她記起人事室的陳小姐,她可以找陳小姐幫忙的,打一個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正是陳小姐。
「比爾,別傻,你知道這個不可能的,」她又噴出一個煙圈。「如果你還喜歡我,這星期六回安妮那裏去!」
「什麼?」比爾雖然疲倦,也被這句話刺|激得跳起來。「妳說什麼?可宜!」
推開門,尹懷時已先坐在那兒,他穿了一套深寶藍色的西裝,新修了臉,顯得容光煥發。看見她,他眼睛一亮,滿意、喜悅的難得笑容閃動在嘴角。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如果不屬於你的,千方百計也得不到,是你的,繞著彎子他也會來到你面前,信嗎?
他們手牽著手,凝眸相視,許多話語流向他又流向她,什麼都不必再說,他們都發覺竟能更了解對方。咖啡冷了,蠟燭暗了,永不肯駐足的時間驚醒了他們,她把手輕輕抽出來。
「男的?約會?」他再問。他變得多話了。
愛嗎?為什麼男孩子都這麼喜歡說這個字?比爾,又是一個了!
這天真的美國人真的相信了,倒下去很快地就睡著了,但是,可宜不行,她無法像以前一樣安心的睡去,她覺得內疚,覺得有罪,她第一次嚐到失眠的滋味!
可宜靜靜的坐下來,只要他不大呼大喝的,她就放心了。她吩咐侍者要一份炒飯,就不再出聲。
「好!」可宜仍未醒透。
「妳的意想是——妳願意回去工作?」他熱切的。
「你想知道我的過去?尹先生!」
「好,再見!」她掛上電話,鬆了口氣。第一次,她覺得和比爾像小偷一樣。
「有沒有必要?你去多久?」她問。
「我是水也是火,」她半真半假的。「別接近我,否則會淹死或燒死!」「妳以為這樣說能阻止想接近妳的人?」他說。
他吸一口氣,他似乎為她的話而激動起來。
「不用了,」她攔住他。「很近,我能自己回去!」
「別吵,睡吧,我好倦!」她翻一個身。
「沒辦法,我自尊心比錢更重要!」她灑脫的笑一笑。
來開門的是男主人,他穿著咖啡色絲質長袖T恤,米色長褲,親切而瀟灑,他的笑容好極了,掩不住的興奮抹去了眉梢眼角不自覺的嚴肅。
她心中一凜,彷彿有什麼不對勁,想一想,沒有呀?他們不是談得好好的嗎?他們都笑得那麼開心,怎麼會有什麼不對勁?但是,真的,她的好興致消失了。
調來臺南工作後,可宜一切順利,加上生活得好,物質享受高,她比以前更豐腴了些,自然也更美了,唯一使她想起來就有些心煩的,是她的上司,那個冷漠、驕傲的尹懷時,一直是那麼陰陽怪氣的!
「不能,」她認良的搖搖頭。「我不能為任何人、任何原因改變自己,舒可宜永遠是舒可宜!」
是否該告訴比爾?這種事情比爾有能力幫助她的,她拿起燈櫃上的電話——不,她又放下來,她說不出為什麼,只是——覺得似乎不該告訴他,至少在目前。這件事是屬於她和尹懷時之間的,不需要有第三者加入!
「未免太專制了吧!」她搖著頭。
他皺皺眉,迅速又平靜下來。
這瘋子,這狂人,簡直——可惡,可恨極了,誰像個偵探。誰一天到晚偵查他了?他心裏有些什麼鬼?他以為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他憑什麼這麼毫無理由的傷害他人的自尊?他雖是上司,她也是人,沒有人能這樣蠻不講理、毫無理由的傷害另一個人的。
「中午和女同事約好,對你好抱歉。」她再笑一笑。「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共進晚餐。」
可宜不出聲,和他談話是種享受,有深度的男人總給人好感,似乎,他不再那麼討厭了!
「我送妳回家換衣服?」他笑了。趕走了整個下午的沉悶和陰霾。
她真沒把他放在眼裏?她在公司的停車場外呆了一陣,她似乎——是有點在乎他的,否則,她不會這麼生氣,不是嗎?
放下電話,女佣人的小腦袋從門縫裏伸進來。
「要我跟他連絡一下嗎?」陳小姐熱心的。
可宜一直站在門m.hetubook.com.com邊,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心中十分寧靜,十分恬適,彷彿有什麼東西充得滿滿的。那奇異的、總往上湧的慾念消失了,她忘了比爾,忘了和比爾共尋的歡樂,忘了那荒唐的、不能被人知道的生活。尹懷時,彷彿在她身上、心中打了一針,清新的,純潔的,令人嚮往的,和以往全然不同的一針!
「你說是嗎?」她不正面作答。
「別逃了,別躲了,也別再捉迷藏,」癡癡的望住她,那眼光,那神色——她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她受不了,怎麼是——這樣的呢?他只是個上司,一個冷漠嚴肅的男人,他並不適合她,一點也不,快,快回頭,還來得及,事情還能挽救,理智一點,堅定一點——唉!沒有用,一點都沒有用,那眼光,那神色,她情願粉身碎骨,萬劫不復,她也不能回頭,無力回頭。「收拾起妳的狡猾,、面對著我,我要抓注妳滑溜的小尾巴!」
她推拒不了,掙扎不脫,不可避免的事仍然發生了。比爾的熱吻,比爾的撫摸,比爾的喘息,比爾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她又再一次迷失在慾裏,那是完全的,無可抵禦的沉迷,她滿足了他,他也滿足了她,她不知道,她是否會真有力量來抗拒這慾的引誘?
「我知道是委屈了妳,可宜。」比爾誠摯的攬住她。「可宜,我發覺我不止喜歡,我已經愛上了妳!」
「晚上——我那男佣燒了點很好的菜,願意去嚐嚐嗎?」他看著她。這是自那次晚餐後,他第一次約會她。
他順從的付了賬,離開羊城。時間還早,一時沒找到計程車,他們緩步向前走去。
「比爾——」她困難的說:「我們——該結束了!」
「妳好動?我覺得妳好安靜!」他奇怪的。
夢妮?一個好聽的名字,不該配在這混身都有稜角的女孩身上。她是誰?和尹懷時有什麼關係?他們看來那麼熟,熟得使人——不順眼!
第一眼,她就看見坐在一角的劉愷,她心中迅速的轉動著,是否要過去?過去,如果他來個不理不睬,叫她怎麼下得了臺,不過去——他已經看見她了,她怕把事情弄得更糟。她了解劉愷善良、柔軟的心,她決定冒險一次,吸一口氣,她慢慢走過去。
「我是劉愷,經理新請的助理!」劉愷平平板板的說。
他在邀請一個女孩子,但他的神色依然那麼嚴肅。「不需要道歉的,我說過,」她搖搖頭。「我和幾個女同事約好了一起在公司吃!」
時間越來越晚,八點半,可宜仍在床上,她睡得好甜、好香,沒有一絲醒意。正在這個時候,床頭的電話響起來,一陣又一陣的,她只好坐起來。
「不,不能——這麼快。」她結巴的。這訂婚兩個字激起她心中的漣漪,有種淡淡的甜蜜與喜悅,當然,還有更多的驚訝和意外,這件事——來得實在太快了,快得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我們還不很了解,得——冷靜一下,過一段時候——」
「是!」女佣人小心的退出去。
攔了一部計程車回家,那個小小的女佣人正在預備晚餐,看見可宜回來,很意外,很驚奇!「小姐,今天怎麼這麼早?」
「很好!」她說。有許多話是不便說的。
「安靜是外表,我的心好動。」她笑一笑,說得很坦白。「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多變的形體,或者是——水,要投在激流中才顯得有生氣,我靜不下來!」
「妳漸漸是個好秘書了!」他拿起一份公文。
「很抱歉,我不願意再為幾千塊錢的薪水而出賣自己的尊嚴!」她毫不留情的。「你苛不苛刻與我無關,去找一個能夠忍受你的秘書!」
比爾完全不理會她,他粗獷的,霸道的,熱情的,興奮的扯開她的衣服,他已等待得太久,他不能再放過她,何況,他愛她,她本來就是他的情婦——
「你留著——沒有用處!」她吸一口氣。
「明天見!」他放開她,他對她的愛是絕對純潔的。
「我——不能,」她軟弱的掙扎著,一生中她從來沒有這麼軟弱過。「真的,你要離開我,我不好——」
「今晚是個大日子嗎?」她隨口說。
「好!」可宜站起來。
「別不信,我做事也能幫助家庭!」她攤開雙手。她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她從沒有對任何男孩子說過這些。
她逕自走了出去,她以為他會再堅持,但他沒有,眼看著她這麼走出去,他是怎樣的男孩?她失望了!
她想一想,不願繼續談這個問題。
臺南的計程車不多,終於也給他們找到一輛,把他們載回那精緻的、花園圍繞著的洋房裏。
「包括——人」她不自覺的問。
「看你剛才的食物,我想你一定特別喜歡蒸的東西,龍蝦和雞都是蒸的,對嗎?」她找到了一個話題。
「妳知道的,我瞞不了妳,」他搖搖頭。「妳早就知道!」
「比爾,好抱歉,我有點事,連電話都忘了打,你不會生氣吧!」她先發制人的。
下午,依然在忙碌中度過。忙碌是件好事,至少能使時間過得快些,也不能想那許多煩惱。下班前,尹懷時先走了,對於今夜的約會,使人覺得神秘又緊張,他和可宜約好六點半去他家,她更感到奇怪了,難道他連去接她的時間都沒有?
「不怕,我們誰都不怕誰,」比爾搖搖頭。「安妮的父親是幫助我最大的教授,他對我有恩,我不能辜負他女兒!」
「看來你該改行做室內設計家!」她真心的。「這樣一個好環境,我情願天天守著它!」
男佣點點頭,走進一扇門,不一會兒推出一輛食物車,上面用銀盆盛著熱騰騰的雞茸粟米湯。
「我知道了,」尹懷時笑起來。「妳在氣他剛才沒跟妳打招呼?」
「是他請我?或是你請?」可宜笑了,暫時忘了劉愷。
「或者——妳說得對。」他喃喃的說:「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甚至——不了解自己!」
「她——不是和你——」她指著他,心中那絲酸溜溜一下子全沒有了。
「那麼我不去了,替你照顧這間辦公室!」她說。
可宜自問不是個傑出的女秘書,但至少稱職,交代下來的事,她會做得井井有條。她是個喜歡熱鬧、耐不住寂寞的女孩,偏偏他有時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她時時有被困在真空中的感覺!
「妳在懷疑什麼?」尹懷時反問。
「尹先生,有工作交給我嗎?」她一整臉色說。
「哦?」他頗為意外,她的模樣像大家閨秀。
她咬著唇,強忍著那鼻子酸酸的感覺,大踏步走出去。她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她從來不愛哭的,無論怎樣的事,甚至王民皓的死,但今夜——
「別說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她機伶伶的全身打了一個寒顗,這不對,大腦告訴她這不對,不該讓事情這樣發展下去,可是——她不能動,她渾身乏力,相處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碰到她,那感覺——和所有人不同,那種緊張,那種震動,那種昏茫甚至勝過——做|愛,她掙扎不了,她也不能掙扎,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無論以前有過什麼事,那都是過去了,不是嗎?」
「是嗎?」她看著他。
匆匆回到家裏,換了一套素雅的白色春裝,她有個感覺,尹懷時不會喜歡鮮艷的顏色。
「糟?」他皺皺眉。「妳怎能用這個字眼?」
「我以前恨過妳,那時我傻,」他忽然說:「了解透徹之後,簡直毫無價值了,妳的心裏只有自己,沒有別人,自私的人怎能有感情?」
她有個感覺,明天,她一定會回到屬於他們倆的辦公室!
「別人說了許多令你好奇的話?」她挑戰的。
安靜下來,立刻想到尹懷時,想到那種純潔的感情,想到那種被尊重的快樂,她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你們一點都不像,她是熱的、活的,是火山,你是冷的、靜的,是冰山,你們完全不像!」
「舒——可宜,」他困難的,他是想稱呼她可宜的。「聽說妳的——未婚夫在上次的意外中——喪生!」
「夢妮,怎麼會是妳?」他喃喃的說。
從極度的興奮中跌落下來,她疲乏的躺在床上,慾念消失了,頭腦變得特別清醒。奇怪的,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尹懷時,她覺得有些——後悔。
「不——我希望能——多了解妳一些!」他振作起來。「別人的話並不重要,我自己能看!」
可宜一愣,他是什麼意思?
「是——嗎?」他心中又燃起希望之火,她這是鼓勵?
「哎——」他被戳穿了秘密般的尷尬。「你可以叫我名字,我只是——好奇!」
「妳在怕什麼?妳在逃什麼?」他好溫柔,好溫柔。「妳相信我,我並不可怕,以前——冷漠和怪異,我只是在和自己掙扎,和三十二年的老自我掙扎,可宜,相信嗎?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掉進妳的網裏,我只是不肯承認,我太驕傲,太傻,是嗎?」
「晚上還有工作給妳做?」比爾自顧自的說:「這個不懂憐香惜玉的傢伙!」
「可宜——」
「礦?」她沉吟著。她的生命裏,從來沒有男孩子自比為礦,他是新奇的,與眾不同的——不,他只是上司,不能與在她生命中出現的男孩子拉在一起。
「舒——可宜,妳是怎樣的女孩?」他皺著眉,帶著一股無奈的意味。「從第一眼起,妳就使我迷惑,沒有一次給我相同的印象!」
她不看那張紙,只深深的、定定的望住他的臉。「為什麼要拿去?」她的聲音又輕又柔。
「不,別誤會,」她否認,尹懷時怎能算對象?「我只是——有些感慨!」
這回輪到可宜發呆了,他那麼驕傲的人,怎會承認別人的話對?他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說不了解自己,這——可能嗎?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並不多,可宜又何嘗了解自己呢?或者,他說的是真話!
「可能嗎?你們只見過一面,」可宜不以為然的。「你那麼輕易誇讚一個人?」
「回安妮那裏,我會等你回來!」她吻他一下。「我們的關係繼續到——不可能繼續的那一天為止!」
「沒有人這麼說過我,」他慢慢的說。他的聲音很低沉,是那種有磁性的,可惜太冷、大嚴。「真的,妳是第一個,我想——我該為下午的事道歉!」
走到門口,他站住了,回過頭來,若有所思的說:「我們不是相處得很好嗎?」
「真——遺憾!」他似乎並不想說這個,他想說的事卻那麼難於出口。「當時我並不知道,妳一定——很傷心吧!」
她心情十分好和圖書,好得出奇,一夜無夢,從來沒睡得這麼香,這麼甜過。她從衣櫃裏選出一套淺蘋果綠的春裝換上,美得耀眼,美得清新。
「這張椅子,使我想起兒時的搖籃!」她還在笑。
她心中一緊,她怎能問這個?她真傻!他喜歡原來的和完整的,他是指——她?不可能,他怎會指她?他並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她不必疑神疑鬼,星期六她要使劉愷永不提起往事,沒有人會知道,她不必擔心——但是,她真的擔心了,莫名其妙的擔心起來。
可宜拿著那份公文傻傻的站在那兒,一時之間回不了神,她心中有絲奇怪的感覺,似乎——揭穿了別人的隱私,她很想放回那份公文,裝做沒整理過的樣子,但是——尹懷時又明明叫她整理,正在猶豫不決,門開了,尹懷時出人意料之外的走進來!
他真的坐下來,坐得一本正經。沉思了一陣,他忽然起頭,神色冷靜多了,又深又黑的眸子裏,煥發出智慧的光芒——除了智慧,似乎還有一點其他的,那是難懂的、深奧的、費解的。
「不,比爾,不,——」她推拒著,下意識的掙扎著,剛從一個有靈性的地方回來,她無法立刻把自己放進愁裏。
「那——」他的臉紅了,羞澀從唇角擴展。像他這樣的男人——該是男人吧,不再是孩子了!他不該有羞澀的,是他沒經驗?是他真沒接近過女孩子?「我在想一些事,公司裏的事!」
她對他笑一笑,笑得溫柔而沉靜,亮晶晶的眸子裏,有一抹令人心動的情誼,她什麼都沒有說,緩緩的把手掌交到他手上,立刻,他捏緊了。
她迅速的坐回自己的寫字枱,胡亂的弄著桌上的一些東西。其實,她的工作十分輕鬆,尹懷時交給她的公事好少,即使不要這個秘書,他也能自己做完所有的工作,請秘書,如果不是為了點綴,就是為了表現他的地位和身份吧!
十分幸運,出了門就碰到一部計程車,她跳上去,讓汽車送她回家。
沿著走廊,她慢慢走向辦公室,心裏竟有些緊張起來,就像初次應男朋友約會一樣——這真沒道理,懷時不是她的男朋友,而她,也只是來上班的!
「從辦公室直接到這兒,我七點鐘來,等了一個半鐘頭!」他說。
「隨妳!」他站起來,扔下兩張鈔票揚長而去。
「可宜,我是比爾,」比爾在電話裏說:「今晚我有應酬,工程師協會的一個派對,妳別來找我!」
「很多人?誰?妳嗎?」他目光炯炯的看著她。
他看見可宜站在他桌前,他也呆了一下,然後,一絲奇異的、類似憤怒的神色湧上來。他大步衝到她面前,一把搶過可宜手中的公文,似乎,可宜做了天大的錯事,他的臉脹得通紅,眼中的光芒令人心驚。
把辭職信放在他的桌上,她拎起皮包,毫不遲疑的大步走出去,舒可宜拿得起放得下,尹懷時算什麼?她還真沒把他放在眼裏——
「蒸的東西比較能保持原味,」他垂著眼瞼,沉思著說:「所有的東西我都喜歡原來的和——完整的!」
可宜激動得厲害,生平沒有受過這種待遇,她覺得簡直是她的奇恥大辱,被一個男孩子這麼指著鼻子大罵,這——叫她怎能忍受?她以後還能做他的秘書?還能每天面對著他?那簡直比殺她的頭更困難,她再也不要見這傢伙,讓他去神氣吧!讓他去驕傲吧!他的神氣,驕傲永遠贏不了可宜,她情願離開,情願辭職,情願失去這份工作,她嚥不下這口氣!
「妳把我看得那麼糟?」他冷漠的外表漸漸消失,不自覺的活潑起來。「我是寧缺母濫啊!」
他的聲音那麼低、那麼沉,輕輕的,緩緩的,從容不迫的,像有魔術般的完全抓住了她,她甚至不能再動彈,天!讓一切都來吧!要來的她躲不掉,讓她得到這一次,她情願死!
「坐吧!」他甩一甩頭,似乎想甩開某種意念。「我去叫龍生煮咖啡!」
「喂——」她懶懶的。
她猛然抬起頭,劉愷直直的站在尹懷時面前。
「哎——是實話!」他訕訕的。
「開飯吧!」尹懷時在一邊說。
她吸一口氣,他原來不是來道歉的,還是那麼驕傲。
「我不是你的太太,」可宜搖搖頭。「我們不能一輩子在一起,總要分開的!」
「還給我嗎?」她問。
她猶豫一秒鐘,答應了,雖然她沒有一絲愁念,也不需要,只是——她答應了。
尹懷時為她拉開一張椅子,她不得不坐下去——一生中,沒有比這次更被動了,她似乎再也把不穩自己——她總是隨心所欲的,想怎麼就怎麼,但現在——不行了,他身上發出一種強有力的壓力完全控制了她,那絕不因為他是她的頂頭上司,那是——她說不出,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她的眼睛濕了,她說不出——她只是那樣被深深的感動了,原來被尊重,被愛護的感覺是那樣——美,那樣好,那樣充實,那樣滿足,她竟笨得從來沒有得到過,今晚——不會太遲吧!
「沒什麼,」她接過煙,噴了一個大煙圈,煙圈裏又是尹懷時的影子。「比爾,你已經兩星期沒回臺北了,你不怕安妮懷疑?」
「勇氣?」她眨眨眼,一剎那間,有種要哭的衝動。
「我看到了那封信。」他還是盯著她。「我以為——沒有那麼嚴重!」
「除了狡猾,妳還那樣——可惡。」他脹紅了臉。「總有一天,會有人捉住妳滑溜的尾巴!」
可宜點點頭,似乎,所有的事都恢復正常了——也不能說絕對正常,有一種難言的、朦朧的、捉摸不到、又的的確確存在的情緒,瀰漫在整個房間裏。
「我——」她的臉紅起來,她不容易臉紅的。「你在開玩笑嗎?尹先生!」
她向前一步,在自己家裏,又有女佣人在,她可不怕什麼魏彼得。坐在那兒固執得像生了根的客人突然站起來,他一聲不響,深深的、緊緊的凝視著她,那瘦高的身影,像一座堅立不動的山岳。
在街口,她搭公司的交通車上班——她知道自己會去上班的,尹懷時來過了,算不得她低頭,何況,這件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沒什麼丟人的!
「什麼時候會結婚?」她問。
「我是舒可宜,想請妳幫幫忙。」可宜說:「請妳查一查,是不是有個新來的男同事姓劉?」
「預備在臺南工作多久?」她問。
「我——是那樣的嗎?」他皺起眉頭,十分困惑的。
「但是——你看空白的紙看了兩個多鐘頭!」她不放鬆的,她是想探尋他的隱秘了。
比爾不常來,許多時候是可宜去比爾住的臺南飯店。在公司裏,他們從來不公開在一起,走廊相遇,一個招呼都淡得令人簡直不可能起疑,何況比爾的名譽一向好,誰會想到他們的事呢?
「我沒有帶禮物來,多糟!」她仍在逃避。
「我說不出,但是——我的確知道,」她很有把握的。「你把自己管得太嚴,你對自己約束太多,要求太高,你這種人——該是潔身自好的獨身主義者!」
「你的眼睛在問。」她嘆一口氣,視線移向窗外的夜空。「我有過許多男朋友,我——並不很好,我——」
「晚上有空嗎?尹先生!」她對著他微笑。
「有空,妳——有事?」他疑惑的。
找不到紙團,她臉上露出驚慌,她不住的偷看他,他從眼角看見了,卻裝得那麼漠然,若無其事。她在懷疑,是他?不是他?屋子裏只有他一個人,看樣子又不像是他——罷了,由得他吧!回到座位,她從抽屜裏找出一本英文小說,專心的看起來,再也不理會他。
「都有。」她不置可否。「你知道我不可能沒有男朋友,只是——不曾有人令我動心!」
「你倒是很重感情,可是——已經對她不忠實了!」可宜說。香煙快燒完,燙到她手指,她幾乎跳起來,忘記把煙頭扔進煙灰缸。
「妳說得對,我會回去!」他說:「我永遠不可能和安妮離婚的,我不能讓她懷疑!」
可宜心中有一種奇異的霣動,又緊張,又似——驚喜。她不露聲色,漠然的站在那兒,他來了已表示她的勝利,她越表示得不在乎,就越滿足她的好勝心。她不說歡迎,也不表示拒絕,她要看他怎麼做,似乎——是一份惡作劇的心理。
「父母和妹妹妹,」可宜聳聳肩。「父親是軍人,生活很清苦。」
她心中一顫,不敢再看他,他眼中的光芒,使她不由自主的要逃避。
「妳怎麼知道?」他凝視她。
她不禁笑起來。難怪他們那麼熟,難怪他們那麼親密,難怪他們那麼接近,原來是兄妹!
「別看低自己,妳難道不明白自己在別人心裏的份量?」他看著她,牢牢的,定定的,她下意識的又退縮了,她的壓力實在太大,而且他的眼光太——正直。
「我——不知道,我只是——寫了!」她仍看牢他。
「看不出,一點都看不出,」她笑靨如花,看得尹懷時神移目眩,怎樣的男人才會不為她所動?
她匆匆回到她的寫字枱前,坐下來,毫不猶豫的打了一封辭職信。打字機的的答答地響,信打完,她的心也冷靜下來,怎麼回事?怎麼會弄得這麼糟的?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怎能——
「我說過辭職——」她的語氣不再堅持。
「你這種人外向不起來!」她搖搖頭。
「為什麼要告訴我?」他的聲音有些困難。
「我——唉,好。」尹懷時拿起西裝上衣,匆匆隨那個夢妮出去。可宜看見她的臉,是那種野性美的女孩,很美,美得像一團火,她是他的女朋友?「舒小姐,把我桌上的公文整理一下!」像那陣旋風,捲進來又捲出去,連正眼都沒有看可宜一下,傲慢得像個皇后!可宜不由自主的冷哼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她討厭這個夢妮,十分討厭!
可宜好無聊,沒有事做,又不能講話,時間好難挨,拿起筆,她在一張紙上胡亂的塗著,畫著。不一會兒,整張紙都塗滿了,扔開筆,她下意識的吃驚起來,塗得滿滿的一張紙上,都是尹懷時,尹懷時!橫的、直的、斜的、歪的,為什麼——她會那麼不自覺的寫他的名字?
「是一處從未開發過、從未掘過的礦,但——不會是個好礦,我的蘊藏並不太富。」他說。
「似乎是以前的同學,中學的。」可宜敷衍著。「剛才在走廊碰到,不認得了!」
她捺熄了煙頭,和衣倒在床上。坐辦公室的工作雖沒有空中小姐https://m•hetubook.com.com辛苦,她卻耐不住那長時間,每天下班回來,她都覺得累,她總是先休息一陣——很快的,她睡著了,睡得毫無一點牽掛,剛才的煩惱似乎已經逝去,她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子,沒有永駐的煩惱,也沒有永駐的歡樂!
「她是妹妹,我什麼都讓她,」他說:「我們兄妹感情倒很好——妳呢?妳家有些什麼人?」
可宜挑了他平日最愛坐的安樂椅坐下,一搖一晃的,悠閒而自在,也晃出了她的童心,她忍不住的笑起來。
「早,尹先生!」可宜輕鬆的、愉快的說。
他怎麼會在這兒?他來做什麼?失魂落魄的站了一會,她滿懷心事的回到辦公室。
「為什麼?」比爾問。
「妳逃不掉,舒可宜,」他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我十分——明白妳心裏的事!」
「我——」尹懷時一怔,是可宜的冷硬,他從來沒有這麼控制不住自己,他怎麼了?「我沒有叫妳整理這個,我不喜歡身邊有個偵探似的人,什麼都不自由,我——」
「我相信我自己!」他說。眼光堅定而寬厚。「即使有一些錯——人不是神,誰能沒有錯呢?」
「哦!放在這兒吧!」尹懷時接過公文。
「誰想接近我?你嗎?」她笑得風情萬種。
「等了妳好久,妳又去了那裏?」他一把拉住她,沒頭沒腦的吻她。
「你真的會後悔!」她嘆一口氣。「如果你不了解我——以往的一切,你會後悔!」
他猶豫一下,輕輕搖搖頭。
「你家在紐約?」她問。「也是廣東人?」
「我不曾了解過這個字,」她笑一笑。「你能明白的告訴我嗎?」
「可宜,妳在說什麼?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他輕輕的拍著她的手。「妳是星星,一個彩色的,閃得最亮,最耀眼的星星,妳可聽說過有不好的星星?」
「是誰?」尹懷時突然問。
「我不覺得有什麼可談的!」他淡漠的。
比爾為可宜租了一幢小巧精緻的房子。一個小花園圍著一幢純歐式的建築,院子裏栽滿了杜鵑花和鳳凰木,牆上蔓生著許多藤狀植物,一個年輕的女佣人侍候著可宜的起居,她被供養得像個公主。
「妳希望誰來?」他仍然望住她。
「妳會嗎?」他不放鬆的盯著她。
「當然是我!」他說:「下星期我要去臺北!妳去嗎?」
「回去了吧!這兒真吵!」她提議著。
「我得走了,」他站起來。「謝謝妳的招待和晚餐!」她也不挽留,這樣的男人使她陌生,使她無從捉摸,她不做冒險的事。
天黑了,女佣人的晚餐預備好,她進來看一看,可宜仍在睡,她不敢打擾,悄悄地又退出去。這個小小的女孩子,對漂亮而能幹的女主人,有一份無可名狀的崇拜!
桌上的東西都理好了,她不得不抬起頭來,那真是令人尷尬的事,他,那傲慢、冷漠、陰陽怪氣的尹懷時,若有所思的、恍恍惚惚的仍然望住她,他在幹什麼?他不是喜歡開玩笑的人。
「商標?那個夢妮呢?」她忍不住問。
「你不以為我是來領半個月辭職前的薪水?」她微笑著。
比爾想一想,點點頭。
「你這樣以為?」她眉梢往上揚,有挑戰的意味。
掛上電話,她心中更不安了,劉愷也進了公司,以後可能天天會碰頭,以劉愷的硬脾氣——怎樣難堪的一回事?而且,目前她極力希望隱滿住以前的種種,偏偏他又出現了,難道這是天意?
「尹先生,經理讓我把這份賬目交給你!」一個熟得令可宜永遠忘不了的聲音。
「不需要禮物,只要妳!」他直率的說。
「專制的男人會是個負責的好丈夫!」他認真的。
尹懷時還沒有來,她更是坐立不安。近來她和尹懷時奇異、捉迷藏似的友誼進步得很微妙,他們不曾再約會過,也沒有觸及更深的問題,他們只是在辦公室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只有他們才懂得的微笑,一瞥只有他們才懂得的眼波,他們相處得很好,也似乎——真的了解起來,可宜十分珍視這份奇妙的友誼,她希望有一天——或者能帶給她好運,但——劉愷的突然出現,她開始擔心了,因為他了解她過去的一切。
「是不是,你自己知道,你和你那個——夢妮一樣、驕傲得像隻無知的孔雀,」可宜繼續說:「我曾以為你神經不正常,捧著空白的公文看幾個鐘頭,但你不是,你只是無知,你在虛偽的掩飾你的低能,你以驕傲來隱藏你內心的恐懼——恐懼別人看穿了你,你穿得像個高尚的紳士,你模樣像個高尚紳士,你卻不是,你粗俗得就像——街邊的無賴,一點修養都沒有的開口傷人!」她一口氣說下去,心中的氣也消了。
「為什麼要——寫我!」他的聲音又低又沉。
他猶豫一下,不是猶豫去不去,而是幸運來得太快、太意外,他無法置信。
「妳怎麼知道?」他也吸了一口氣。「它帶給我勇氣!」
他真沒被驚動嗎?他盡了全身的力量才使自己不往她那邊看,但是,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都全神貫注在她身上。他看見她在紙上塗,看見她發怔,看見她扔了紙,也看見她煩躁,她離開。她在做什麼?紙上塗了些什麼?
「說得有趣卻——不全對!」他不置可否。
「我一定是個很可怕的上司,」他自語著。「妳知道,從小我不善於與人相處!」
「我也調來不久,是我自動請求的。」她說:「你——仍然在恨我,是嗎?」
「包括人!」他的眼睫毛向上掀,眼光亮得令人退縮。
可宜心情不好,懶得回答,嗯了一聲,匆匆回到房裏。她不常抽煙,除非在特殊的情況下——她從皮包裏找出一包煙,猛猛的抽起來,一剎那間,煙霧團團的包圍住她,她心中仍然氣憤,她無法在煙霧中找到出路!
他抬起頭,冷冷的、漠然的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的又低下頭。
「可宜,好嗎?昨晚好想妳,妳不讓我去看妳!」比爾說。他是熱情的,真摯的。
「你——真的不後悔?」她再問。
「別說,別說,」他打斷她。「我不問這些!」
「夢妮?她住在新加坡,在南部高雄有個廠,大概兩個月總會來一趟!」他沒有想到她話中的深意。
她想一想,沒有推辭的理由,心裏還有種很奇怪的念頭,她喜歡和他聊天,和他談話。和他在一起,給人一種無牽無掛,安全而寧靜的感覺。
「我送妳!」
早晨到公司上班,在走廊上碰到一個人,可宜大吃一驚,幾乎忘了走路,那是不該、不可能碰到的一個人,他穿著西裝,深沉而靜默,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她正考慮著該不該打招呼,他已大踏步走開,他明明看見她的,他只是裝做沒看見,他還在恨她,是嗎?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的,他就是劉愷!
「沒有這意思。」他矜持不住了。「我並不是有意——妳該明白,我不是苛刻的上司!」
他甩一甩頭,說不下去,狠狠的瞪她一眼,大踏步的又衝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
整個上午他們都在忙碌,錯一個數目就差幾百萬元的事,誰都不能不更當心些。中午,尹懷時要回家吃飯,可宜就在公司的餐廳裏隨便吃點東西。
「哦,可宜,我以為妳從地球上消失了。」比爾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我急了一晚上,去了那裏?」
「妳可以考慮再答覆我,」他仍然凝視著她。「但是——別罵我,我看得出妳的內心,知道嗎?」
「是——嗎?」他振作一下,醒了。把那張塗滿他名字的紙重新團起來,有些惱怒的扔進壁爐。「妳——真狡猾!」
「不——」她一震,他說什麼?似曾相識的話,誰說過?誰?——那晚,那飛車,那狂笑,王民皓,是的,王民皓也說過這樣的話,說她是彩色的星星,但是,他死了,死——「不,不是這樣的——」
她好奇的拉開一絲門縫,她聽見女佣人正在勸客人走,那個蠢丫頭,結結巴巴的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似乎她在怕那客人,是誰?可宜心中一動,難道是魏彼得嗎?
「不是懷疑是驚訝,為我——不必這麼隆重的!」她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可宜強自鎮靜,冷冷的、硬硬的說。她不是那種肯忍氣吞聲的女孩,會不顧一切的反抗。「不是你叫我整理的嗎?」
「你答應過我的,你說過——」可宜不知道該怎麼講。「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有些意外的望著她,女孩子是怎麼回事?她不是中午才拒絕了他嗎?無論如何,他的心又跳動起來。
「是——同事!」她吃了一驚。
「妳還沒喝咖啡!」他說。
「妳一個人住在這兒?」他問。他已放鬆多了。
訂婚?她嚇了一大跳,這簡直快得不可思議,第二次約會,就說訂婚?這不是有點荒唐?訂婚——她的心好亂、好亂,她從來沒想像過的事,尹懷時,她那冷漠的上司,不曾有過一絲表示,如今突然要——訂婚。
他為她這不會說廣東話的廣東人選了「羊城」飯店吃廣東菜,那是一家小小的而又十分擠迫的地方,生意好得令人驚奇,在這裏只是吃的享受,吵雜的聲音簡直沒有一點情調可言。
「那只是,一張廢紙,妳扔過的!」他沒好氣的。
「你該明白,」她眼光盈盈流轉。「有些事——除了勇氣之外,還得有信心和耐心!」
「是——你!」可宜盡力使自己的聲音更平靜更冷淡。
尹懷時像被彈簧彈起,他似乎驚喜得手足無措——一副可笑的表情,可宜忍住了笑。他雙手互相不停的搓著,有點尷尬,有點難為情。
「即使是愛?」他不放鬆。這個女孩越來越使他迷惑,也越來越使他感興趣。
「什麼意思?」比爾怔怔的抬起頭。「妳在暗示什麼?是妳有了——對象?」
「我希望明天能在辦公室裏見到妳!」他再看她一眼,深黑色的眸子裏,確確實實有著一些可宜不懂的光芒。不等她的回答,他推開門大踏步而去。
「我不見客,讓他走!」可宜又煩躁起來。
比爾年紀比她大許多,對她,有一份縱容和呵護的愛。他對她非常、非常好,簡直可以說無微不至,她要的,她想的,他都想盡辦法替她弄到,他是一個好情人,他也會是個好丈夫,只是,她無法真正的、合法的、完全的得到他!
「男的?女的?」他有些緊張。
「妳已經扔了!」他說。
「不,去你那兒!」她打斷他。她不願比爾去她家,雖然那房子是比爾租的,但,下意識裏,她怕尹懷時會隨時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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