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年要去多久？你可知道？」文珠還是先開口。
他們在食街附近轉了六個圈，到第七次轉回來時，終於找到一個車位。
「哈佛商業管理？」文珠驚訝的。唸哈佛商業管理的人怎麼肯「屈就」一個小小行政經理的職位？
「不——我公司有點急事！」斯年深吸一口氣，心中充滿亂七八糟的情緒，蕙心的電話令他——慚愧又後悔，他怎能這麼小家子氣？「反正——我只回來幾天，所以就不通知妳，免得打擾，我——我怎麼會生氣，怎會怪妳呢？」
斯年走時也是靜悄悄的，他雖然也是坐泛美一號機，文珠趕去機場時，卻見不到他，他已入閘。
「你今天才發現我固執？」她問。
「也不一定是男朋友，」他臉紅了。「多認識些人對妳沒有害處，是不是？」
「他呢？我是說斯年！」她再問。
蕙心——文珠搖頭，她也不恨蕙心，不怪蕙心，她不是那種潑婦式的妒忌，她是大學生，她有思想，這件事怎能怪蕙心呢？若要怪——斯年和文珠自己都得負責任。
他皺皺眉，沒有出聲。
「妳——文珠——！」斯年嚇了一大跳。「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哭？文珠，文珠——」
「蕙心，蕙心——」他激動得說不出話。
文珠痛苦著。
「見不到斯年怎麼辦？那東西重要嗎？」她問。她立刻替別人焦急了。
傷心會不會使人死去？文珠現在就有這種一了百了的感覺，她實在累了！
「真要一起去？」費烈很開心。
「我們在美國唸書時相當接近！」家瑞說。
「走吧！」她似乎心情開朗了。「今天我算最快的了！」
文珠一想，她不是笨人。
「不知道！」他肯定地說。他自己才知道有沒說真話。「我是臨時決定來的！」
原來文珠在臥室裏喝酒。
「也不是！可能是外型給人的錯覺！」他想一想。「富有、美麗、任性，原該是三位一體的！」
「蕙心——」斯年心中流過萬般柔情，感動得恨不得立刻就飛去蕙心的身邊。
她聳聳肩，由得他去試。
「見到他嗎？」她問。眼中閃過一個希望。
「我——哎，我鑽了牛角尖！」斯年嘆息。
「知道嗎？斯年走時我去機場沒碰到他，他卻安排陳家瑞等我，他很細心！」文珠說。
那些是蕙心說的嗎？他簡直是不敢相信，她那麼堅強、獨立的女孩子，會因為他的同在紐約而平靜？開心？蕙心，蕙心，他實在是誤會她了！
「哦——為什麼？為什麼同在一家酒店而見不到？」文珠不能置信。
「真難聽，不幸！」費烈拍拍她。「我們出去逛一逛，如何？我開車！」
文珠有點意外，家瑞這個人不可能會「有意」追她，他很自重於他那中產階級的身份、家世，他不想高攀她這種女孩子，她早就知道。
「皇天不負苦心人，是不？」他笑了。
「不談了，我要休息，」她溫柔地說：「打這電話是令我自己安心，你沒有生我的氣！」
只是——家瑞今天的表現反常，他似乎非常有耐性伴在她身邊。
「她會優先考慮我！」他不像在開玩笑。
「斯年說的？」她還是不信。
「他們在一起？」文珠問。問完又覺得這句話太蠢，斯年根本是去找蕙心的。「我是說他們在一家酒店？」
斯年看見她這種情形，會如何？內疚？
「蕙心好嗎？」費烈問。
斯年想說「說不定呢？」可是忍住了。他溫柔地說。「安心受訓，我辦完事就來陪妳！」
「我喜歡妳像現在，我不要妳感情更堅強！蕙心，妳現在給我的印象是——更真實的女人！」
完全不提剛才悲哭的事，她不是要他只談蕙心吧？
「不過——算了，你還是別跟去吧。」費烈矛盾地說：「文珠那個人——怕她又生幻想！」
她從來不是愛哭的人，從來不是！現在她也不要哭，哭著有甚麼用呢？只是她控制不住，眼淚會不知不覺的就流了出來。
「傻文珠，他們一定見到的！」他不住地搖頭，這真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你還回公司？」她發動她的賓士四五〇。
「有！她說斯年到了，但還沒見面！」他笑。
文珠搖了搖頭，女傭人知趣的走開了。
「很好的笑話！」費烈不信。「很幽默！」
「要不要我來？」他到底是男孩子，又是她青梅竹馬的朋友，關心是一定的。「我來陪妳，好不好？」
她歪著頭想一想。
「再見！下次你來，我要陪你！」她說：「再見！」
「也沒有！雖然他去時我已從芝加哥飛去紐約，然而紐約不是香港，我沒有見到他！」費烈笑。
「蕙心知道斯年是哈佛的M.B.A.嗎？她一向很在乎男孩子功課好不好，有沒有學識的！」文珠說。
「不是說——要在那邊住一個月的？」費烈打量著斯年，心中充滿了好奇。
「當然，因為我不是妳男朋友！」他打趣。
斯年已去紐約一星期，文珠依然不能讓心靈真正平靜下來。
終於走出機場——有人陪伴是很好的，真的！
「真是太好了，你——怎麼會在機場？」她問。
「晚上也受訓？又不是考狀元！」斯年冷笑。
「斯年？」費烈不能置信的招呼。「怎麼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以為——」
「等你回來進行啊！」費烈不認真的。
「妳在折磨自己，知道嗎？」
斯年詫異的，他當然聽見了哭聲，「開玩笑嗎？喂？」
「為什麼喝一點酒你們就大驚小怪呢？」文珠生氣了。「你們有什麼理由限制我快樂？」
「不會怎樣，她沒有心情注意我，」斯年的不滿又來了。「公司給她好重的壓力，上午受訓，下午實習，她們公司真是收買人命！」
「那——」她再說不下去了。感情的事該是雙方的，互相的，她又怎能強求？
是斯年的聲音，很和_圖_書清醒，愉快的聲音。
「沒有！」他簡單的答。
「好！」他爽快地說。
「所以我贊成他去，免得疑神疑鬼，折磨自己！」家瑞淡淡的笑。
「騙你豈不是在騙自己？」她說得多好！「斯年，我始終是這句話，你是我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好的一個，也是唯一令我心動的！」
「以後那需要我對他好？有蕙心就行了！」她說。
她望著他一陣，突然問。
「明天晚上我將去紐約，」他又繼續說：「我去陪她，見不到她的日子，實在是很難受的！」
「但是香港——」家瑞不再和她爭論。「我始終認為斯年該有更好，更大的發展，不是做生意，他家有的是錢，不在乎他賺的！」
「男人還有跟男人吵架嗎？」他搖搖頭。
「文珠，不要任性！」他溫和的責備。
「費烈，你可是想給我介紹男朋友？」她問。
叫她怎開口說呢？那是很為難的。
「小姐，我們自己組團，我領隊，」他提高了聲音。「坐頭等位的飛機，住真正一流酒店，沿途的行程由我計劃，由妳批准，這總行了吧？」
「是——」她的聲音，真真實實，肯肯定定的聲音，她說「是」。「斯年，如果到我要結婚的那一天，如果你還在身邊，我的新郎一定是你！」
她以為斯年一直在她身邊，斯年總是她的。
「見到蕙心嗎？」
「斯年不抱怨就行了！」他說。
她和斯年是有些事，斯年裝得那麼的坦然，那麼若無其事，他——可惡！
費烈是在一接到文珠母親電話就趕著來，連行李都沒打開，聽文珠母親焦急的語氣，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老天，他才離開兩星期啊！
「大概會！」他不置可否。
蕙心是她介紹給斯年的，不是嗎？天下就有那麼巧的事，會在中區馬路上遇見蕙心，而斯年——一見鍾情了！這一見鍾情四個字令她的心中疼痛，斯年竟然是全然不介意她。
「可是——蕙心說回來要還給他的，」她又說：「他們倆真是怪人怪事！令人難懂！」
「你實在是個好朋友！」斯年由衷的。
「那麼，相信沈蕙心可以幫忙？」家瑞說。
然後，她開始吸煙。文珠原本不吸煙的，偶爾開玩笑的吸一支，從不當真，也沒上癮，但是——這麼一開始，她就沒有停止的一支接一支，弄得屋子裏全是煙。
「看看我那幾個朋友能否和文珠合得來，她的精神總要另找寄託！」費烈說。
「是，是，當然！」斯年吸一口氣，「我會來，蕙心，我會再來，大概三天之後！」
她沉默了。
「你知道嗎？蕙心臨走前，接受了斯年送的鑽戒，那鑽戒是斯年母親給的！」文珠說。
然後，在她最絕望、無助、幾乎支持不住想倒下來的時候，她聽見了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你從紐約回來，十七小時的飛機河還沒遊夠？」她問。
「哦——她打來？」她問。
「我——打了很久電話，你的電話不通！」她說：「起碼打了一百次！」
「喂，喂，那一位？」
「費烈——他們——可說過什麼？」她問得猶豫。
「心甘情願的陷下去？」她又問。
文珠相信了，內心裏，她善良而絕不世故。
她是真正傷心，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麼深，這麼強烈的愛斯年，單方面的感情實在是世界最痛苦的事！
「猜的！我了解斯年個性！」他說：「而且蕙心在電話裏告訴我斯年到了！」
「總要試試！」他是擇善固執。
家瑞是斯年的同學，是個從不受她重視的人，雖然間中來往，家瑞甚至陪過她吃晚餐，但——家瑞太平凡了，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家瑞——但是現在，他那平凡的臉竟變成世界上最仁慈、善良、美好而動人。
「妳以後對他們好點不就行了！」他開車。
電話不通，「嘟，嘟」的在響，斯年這個時候和誰在通電話？他還沒有休息？
「你在和誰講話？講這麼久？」她問。
「啊！是你！」文珠用醉眼望他。「你一個人？」
「有空嗎？一起喝杯茶？」她不想要他難堪。
電話裏有一陣沉默，蕙心被嚇壞了？
「我還沒睡，」他說：「不過——下次不要這樣了，在電話裏只是哭，嚇死人了。」
「小心眼兒！」文珠搖頭，也笑了。「費烈根本不是他對手，他早該知道！」
「男朋友。」她聳聳肩，自嘲地說：「有過嗎？」
「妳實在固執！」他笑。
「妳很霸道！」他說真話。
「蕙心？是妳嗎？」斯年的心一下子熱起來。「妳在紐約？妳那邊——天！半夜十二點鐘了，妳工作那麼重，怎麼還不休息？」
「我很喜歡——聽你這麼說，」她的回答婉轉而充滿感情。「但——不是現在！」
「真好！能去旅行真好！」她似乎在嘆息。「我現在被資料、工作壓死了！」
「你們是怪人怪事！」文珠笑了。
「除了愛情，我也要朋友。」斯年放下了刀叉。「費烈，今夜我給你回音！」
「說實話，文珠，在這一方面我並不真正了解妳！」他真心說：「我相信連斯年也不了解！」
拿起床頭電話，她無法控制的撥了斯年的號碼。這麼晚，斯年已入睡了吧？
「我希望你們都幸福！」費烈開始進餐。
「感情的事——難道不是雙方的？」她說。
被一個出色的女孩所等、所期待，的確是幸福，快樂的，是吧！
斯年沉默一陣，臉色好轉一些。
「不，不要立刻來！」她似乎在笑了。「這是一個訓練自己感情上更堅強的機會！」
「哦——你們去歐洲有目的？」斯年呆怔一下。
「沒有！我們都忙，只通了電話！」他搖頭。
「蕙心受訓，原是比較忙！」費烈說。
「我想去吃大排檔！」她說。
和-圖-書斯年拍拍費烈的手，說：「謝謝，我先走了，公司有事等我——」「你會是看不出來嗎？」斯年自嘲地說：「我從紐約失意而回，大受刺|激！」
「那麼你是會知道他住那一家酒店了？」她不放鬆。
「不要這樣，文珠！」他溫和地拍拍她。「女孩子不要太尖銳，男孩子會怕的！」
「不知道是不是肯定？為什麼送戒指？」她問。
「他們——當然，電話裏面沒有表情，只有聲音，」他開玩笑。「蕙心說她很好，很忙，受訓的課程對她甚有幫助，不是以前在學校能學到的——」
匆忙過去接電話，只有秘書知道他在這兒。
她不是故意要和他們過不去，她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真的妒忌！
「文珠，這個態度要不得！」他不同意。「妳的任性令妳不想奉公守法了！」
「還給你戒指？」她睜大眼睛。
「以後我要全心全意做生意，」斯年不像開玩笑。「男人還是該以事業為重！」
「妳現在在那裏？文珠，不要只顧哭，好不好！」他放柔了聲音。「文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和費烈一起，他和文珠和幾個朋友就去歐洲旅行！」斯年說。
「根本不需要自拔，是不？」他笑了笑。
果然，十分鐘後，意外的女傭人帶著斯年來敲門，文珠應一聲，斯年推門而入。
「他是這麼說的！」停一停，再說：「我查過了，這段時候只有這班機直飛紐約。」
「請講話！」那個說快速英文的女人聲消失了。
「你從來沒說過欣賞這類型的女孩！」她說。
「不過蕙心說我將是她的第一選擇！」
「我在這兒認識很多人，外國人，中國人，男的，女的，他們也對我很好，可是——感覺上，他們不是朋友，尤其不是心靈能溝通的朋友！」她又說：「我知道我變軟弱了，可是——斯年，當我發覺你已離開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真的！」
「文珠還不知道我回來，請——暫時不要告訴她！」他想起什麼似的。
華爾道夫酒店是她和斯年同遊紐約所居停之地。
「不，在史丹佛大學時我和他同學，我沒有念M.B.A.。」家瑞坦白的。「我的經濟環境不能跟斯年比！」
「我太尖銳？」她反問。
文珠呆一下，這話——是不是也鼓勵了她？皇天不負苦心人？
她不是恨斯年，也不恨蕙心，這種事——這個年代了，還有為愛而恨嗎？她只是心裏難受。
「不要這樣，文珠——」費烈輕輕拍拍她。
「她不大來『文華』的，我知道！」斯年笑。「我們那三人公司的事如何了？」
心中更是煩躁，打電話的意念就更強烈，握著電話，她不停的一次又一次撥斯年的號碼，十五分鐘，她撥了起碼一百次，電話才通。
「好吧！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去歐洲！」她拍拍手。「可是——你不能把我們當鴨子般的趕哦！那種騙人的什麼旅行團我是絕不參加的！」
她心中懷疑，於是就沉默了。家瑞原也慎言，車子裏一下子就沉悶下來。
「你原是知他要去的？」她問。
就在這個時候，費烈在文華酒店二樓的餐廳意外地碰到了斯年。
「蕙心，蕙心我——」
「斯年——」她的聲音有一絲似真似幻的哭意。「你知道——過去的十天，雖然我沒時間陪你，我們連見面的機會也少，可是——每一次想到你也在紐約，就住在同一酒店，我就很開心，很平靜，斯年——我好傻，是不是？來到這又陌生又忙碌的地方，我真是變了！」
斯年只搖頭，很淡漠。
「蕙心——我立刻就來！」他激動的。
「文珠，妳這樣子——斯年會不安的！」他終於說。
「大概起碼一個月！」他說。
日子已定，他們都在預備出發了。
「我做任何事和斯年有什麼關係？他不安什麼？」文珠強硬地揚一揚頭，她驕傲。
「不重要，我明天寄！」他看一眼公事箱，好在帶著，否則就難自圓其說。
「不要把我看成那麼小家氣的人！」她抗議。
「我當然幫妳！」他拍拍她。「如果妳願意，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歐洲玩玩，好不？」
「喂，是你嗎？斯年？」換了另一個女人，是——蕙心？哦，蕙心。
「他總是選最好的住！」文珠笑了。「那兒一定離蕙心受訓的地方近！」
「妳——有事嗎？」他凝望她。
「費烈，我——控制不住，真對不起！」她的理智，她的冷靜回來了吧？
「文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斯年一進門就嚷。
真是累了，累得她完全不想動，才多久呢？當她知道斯年愛蕙心——三個月，是吧！只不過三個月，她覺得比以往的二十幾年都累。
「你能有空？」她問。
「總得——過幾天吧！」斯年說：「處理了公司的事，而且——十七小時的飛機你以為好挨？」
「你知道他離開香港？斯年說的？」她問。
費烈和文珠已積極地籌備去歐洲，尤其文珠，又不是第一次去，她卻興奮得像孩子。
費烈望著她一陣，好真誠的說：「文珠，我希望妳一直是這種開朗、輕鬆的心情！」停一停，又說：「這樣——大家心裏都舒服些！」
「沒遇到她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緣分吧。」他說。
「我馬上來，十分鐘到！」他說：「等我！」
在家裏待不住，她就開著汽車到處去，她覺得自己像個棄兒，又像個失心瘋的人，好幾次她必須把汽車停在路邊，因為臉上的淚水使她無法看清前面的路。
為什麼當需要朋友時，總沒有一個人在身邊？
「打得我這麼急？」他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是我的不幸？」她笑。
「要補償心中內疚！」他大笑。
她渴望他沒有。
文珠黯然地站在閘口，心中那份複雜的感情真是難以形容，又是難過，又是懊惱，又是痛苦，愛情對她來說是絕不美妙的和-圖-書！
「我在忙！」斯年不置可否。「離開了一陣，想不到公司堆了那麼多事在等我。」
「事實如此！我去了十天，只見到她三次，每次都不超過一小時！」斯年說。
文珠呆怔一下，眼淚汩汩地往下流，她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傷心了。
她一定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喜歡斯年，愛斯年了，對不對？錯在她從來沒有表示過！
「你不知道，斯年不願求父親，他要自己創出一個局面來！」文珠很了解的。
文珠只是哭，根本說不出話來。
「她沒說起斯年？」她打斷他。
「一個人進膳比較享受！」費烈坐下來。「回來了怎麼也不通知一聲。」
「當然是一個人——」費烈停住了。可憐的文珠，難道她希望他能為她帶回斯年。「妳怎麼喝這麼多酒？妳已經醉了，知道嗎？」
「傅斯年，那一位？」他在電話裏自報姓名。
「很多事是不能計劃的，該聽天由命！」斯年笑。
「他——知道你要來嗎？」她失神地問。
「沒有。」他答得理所當然。「太塞車，麻煩。」
「斯年——其實也很慘！」她思索著笑。「一定被我弄得啼笑皆非！」
「蕙心，妳總有一天答應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斯年忍不住叫。
斯年來——她是否趁機和他講明白？趁這半年在香港，她可以下功夫，是不？然而，這些話又怎樣啟齒？
「嗯——從現在開始，變得溫和些，柔弱些，或者可以找到個男朋友！」她笑。
「那就行了！」家瑞笑一笑，他似乎對他們幾個人的事瞭如指掌。「費烈還沒回來？」
從母親那兒拿戒指送給女孩子，而女孩子又肯接受，這表示感情絕不簡單了吧？
「哦——有事？」文珠問。
他原是個沉默的人，現在他的沉默很受歡迎，至少不會打擾文珠。
「他說一個月或更久些！」她想一想。「蕙心比他公司更重要！」
「文珠——斯年還對我說了很多話，尤其對妳抱歉！」家瑞嘆一口氣，終於說：「斯年要我來機場陪妳，他——算是善良的男人，真的！」
「我不要好處！」文珠搖晃一下。「喝酒快樂！」
「怎麼——回事？」費烈不解。
斯年——原來在她心中佔這麼重要的地位，她第一次發現她——害怕失去他。
「她該知道我這麼老遠巴巴的趕去是為什麼！」斯年十分不滿。
心中又是惶急，又是氣憤，又是妒忌，又是難過，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情緒，她就快崩潰了。她有一種——想毀滅全世界的衝動。
「到了紐約他會和你再聯絡？」她追問。
他是第一個辦手續，第一個人閘的人吧？文珠到得這麼早，他——有意避開？
費烈望著他，好一陣子。
「你還要預備再去嗎？」他了解的問。
「說這樣的話真可惡！」她打他一下。「斯年回來我會告訴他，看他怎麼罵你！」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衝動，」費烈笑。「斯年，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蕙心完全改變了你！」
「哎——我忘了，霸道的老毛病又來了！」她打打頭，說：「行程由你的朋友們決定吧！我只隨行！」
「你對她——已是不可自拔？」她問。
費烈悄悄地透一口氣，走出文珠臥室。
她轉身，淡然地往外走，她發覺，香港機場也大得可怕，為什麼走這麼久也出不去？
他放下電話，她也收線了。
「這有什麼不對？」他反問。
家瑞什麼也不說，只了解的溫暖的拍拍她的手。
然而，吸煙也幫不了她一輩子，她和斯年之間的事總要解決。
「如果忙就不必來，我們通電話好了，」她倒是體貼的。「反正，來了——我還是這麼不要命的忙，也沒時間陪你。斯年，你是諒解的，是嗎？」
「傅斯年，那一位？」他拿起了電話。
「蕙心本不肯要，我強迫她收下，」斯年說得甚孩子氣。「她去得那麼遠，我覺得很不踏實！」
「是！聯合國酒店，因為位置好，服務周到，有取『華爾道夫』酒店而代之的味道！」費烈說。
「文珠——」費烈嘆息。
「算了吧！找什麼車位，隨便泊在路邊好了，罰就由他們去罰，付錢就是！」她說。
「我被快樂、幸福淹死了，」斯年笑。「蕙心的電話，三天之後我再去紐約，她等我！」
「哦——」文珠點點頭。
「他們怕也需要朋友的！」他搖頭。「我很高興妳對蕙心沒有成見！」
「好！其實——我在這邊拚命學習、工作，只不過想縮短受訓時間，早些回香港！」她說：「我想念你，斯年！」
「你去買的戒指？」她不放鬆。
「斯年，你猜蕙心發現你走了會怎樣？」費烈問。
「傅先生，你的電話！」
話還沒說完，侍者領班走過來。
「說實話，前一陣子——我擔心過！」他看她。
「我——心裏不舒服。」她說。
「很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你，又嚇了你一跳，」她吸吸鼻子。「我——情緒不好！」
「我這麼大個人了，難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文珠把酒杯用力摔碎在牆角。
文珠悶坐臥室裏，已是深夜，她還不能入睡，蕙心接受斯年戒指的事實在刺|激著她。
「我對蕙心很緊張。」他笑。「我寧願她接受了戒指，回來再還給我都好！」
「我本來就是真實的女人！」她笑了。「你是一個人進膳嗎？或是有朋友？」
「說起坐飛機——文珠和我還有幾個朋友要去歐洲，我們已預備好一切了！」費烈說。
她霍然抬頭，明天他將去紐約？
她絕對不相信他對她全無感情，那麼多年了——蕙心的加入才多久呢？
她還有希望吧？她仍舊坐在床上，讓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傷心一陣，流淚一陣，她果然安靜下來。
「五分鐘！」她跳起來。
「我——我——」文珠抽搐著。「我在家——」
「不，不必回去，快下班了！」他看看手錶。「妳可以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環任何地方放下我！」
驟聞這件事——接受戒指是否等於訂婚？她的心好像一下子空了，那種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也說不定！我需要散散心！」斯年說：「歐洲很好，我跟你們去幾處，然後轉飛紐約了！」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三天後，蕙心，妳等我！」斯年喘息著。
「這個我不敢確定。」家瑞一整神色。「和她共事以來，我發覺她絕對不同於普通女孩子，她是那種會為事業放棄一切的人！」
「慣了，就算不得什麼！」他淡淡的。
好在這個時候費烈回來。
「我說——抱歉！」她垂下頭。
她的父母都在擔心，文珠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可是他們幫不上忙，文珠是傷心！
「我想——斯年不會講這些，斯年不是個以青藤名校來炫耀的人！」家瑞淡而肯定地說：「文珠，我相信妳對他們有點誤會！」
她不語，慢慢低下頭。
「他不會怪妳的！」他說。
她在人來人往的機場站了好久，好久，第一次她感覺到是那麼孤單，那麼茫然，那麼失落，斯年竟不肯見她一面就離開，她——怕是真正完全失去他了吧？
斯年獨自一個人在用膳，沉默而漠然，完全不是平日的他。
斯年聳聳肩又點點頭。
「在家！」斯年呆怔一下，家裏該是安全的，尤其文珠家那一區，全是高級房子，文珠家防盜系統也十分有效，該沒有事吧？「到底有沒有事呢？」
電話掛斷了，斯年還站在那回不了神，直到詫異的費烈走來。他問。「誰的電話？你怎麼了？」
「斯年是哈佛的M.B.A.，在香港做生意，實在是浪費了！」家瑞突然說。
「什麼時候？」斯年問。
「可是——」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我開了車來，你呢？」她問。
「她太忙！」他說。
「我知道，斯年是好人，很善良，只是不幸遇到我這霸道又不講理的人！」她笑著上車。
「是！感情的事該是雙方的事。」他直視她。他就是希望她說這句話吧？
但是——男孩子在身邊並不表示愛情，她這個發現已經太遲了，是不是？
車進海底隧道，文珠才看他一眼，頗不以為意。
一聽見他的聲音，文珠的眼淚就掉下來，稀里嘩啦的哭得好傷心。
吸煙——似乎心中舒服些，寧靜些，是有些幫助，那麼多人吸煙，是有些道理的吧？
「你的驕傲呢？居然接受她這樣的話？」她叫起來。
「不要這樣，斯年，」費烈搖搖頭，他總是好心的婉轉相勸。「蕙心是做任何事都完全投入的女孩子，那麼老遠跑去受訓，當然是全力以赴！」
「我……」
「蕙心——我相信是喜歡斯年的！」文珠說。
「家瑞——」文珠激動的一把抓住了他，來支持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
「妳沒有吃晚餐，是不是？我陪妳去吃一點！」他說：「不許再任性了！」
「她接受你的戒指就是接受你的——感情？」她再問。
「你住那裏？」她說。
「蕙心！」他說。猶豫了一下。
文珠不是個愛哭的女孩子，她是驕傲的，怎麼——難道真發生了事？香港的治安實在令人擔心！
「行！我們找家妳喜歡的餐廳！」他說：「我到外面去等妳換衣服！」
「我是這樣的人嗎？」他放開她。
「那是表示我的感情。」他吸一口氣，他願意在文珠面前把這件事講清楚，免得以後又是糾纏不清。
家瑞沒有意見的上了文珠的車。
「我從來沒見過斯年這麼緊張，這麼妒忌過，」家瑞笑。「當年的畢業論文他也視作等閒，對沈蕙心——我也不明白，他怕費烈去紐約找她！」
「她是這麼說！」斯年笑。「她要二十八歲之後才考慮結婚的事，戒指對她來說是太早了！」
「我又蠢又傻，是不是？」她問。
蕙心——真是完全變了，是異國的孤寂？她一向只要工作、事業的！
「我剛剛看完今天受訓的資料！」蕙心的聲音遙遠卻真實。「斯年，你怎麼不聲不響的走了？」
這時候，她真連眼淚都沒有，是哭不出來。她真是孤單，費烈早已去了芝加哥，她連個傾訴的人也找不到，她——這是不是她做人的失敗。
斯年聽見她在哭，立刻毫不猶豫地說來陪她，他心中也不是全然沒有她，是不是？
她驚喜地抬起頭，看見了陳家瑞。
「立刻又變得這麼謙虛了！」他笑。「現在開始，我們四隻眼睛一起找車位，不要說話！」
「費烈——回家了！」她終於說。
文珠的五分鐘其實已是二十分鐘之後了。她換了衣服化了淡妝，頭髮也束成馬尾，十分清爽的樣子。
家瑞看她一眼，眼中閃過憐憫，文珠愛著斯年，這不是罪過。
「你以前不是這麼患得患失之人！」她說。
「好，很好！」斯年說。
「什麼——意思？」她問。
文珠深深吸一口氣，但無法消除聲音中的顫抖哭意。「我——斯年——」
「文珠——」費烈同情地擁住她，讓她哭一陣也許會舒服一點，他卻不知道，文珠已哭過無數次。
「不告而別？」費烈笑。
「不喝酒，我做什麼？」文珠望著他。
電話裏傳來一輪快速而遙遠的英文，他呆怔一下，本能地說：「我是，我就是傅斯年——」
他猶豫一秒鐘，說：「我來送斯年！」
「這與任性無關，也不是我不想奉公守法，」文珠沒好氣的。「你試著找車位吧！我擔保你找到午夜十二點也沒有希望，這是什麼地區？銅鑼灣啊！」
「安慰我？討我喜歡？」她笑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不要勸我——最好陪我喝！」文珠說。
她開始對家瑞的坦白、真誠有好感，現在很少見像家瑞這麼老實的男人了。
「我盡力！」她說實話。「只是——有時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情緒，我會做錯事，我會把場面弄得很糟，費烈，你www.hetubook.com.com要幫我！」
「九龍，畢架山。」他笑了。「不過——」
他不講和誰在通電話。
「蕙心——妳沒有騙我？」他忘情的大叫，引來許多視線，這兒畢竟是「文華」，他又壓低了聲音。「妳沒有騙我？」
「他們倆的事，不必我們外人去懂！」他說。
「是我太笨，往日表現出來的不是真我！」她說。
「三天之後，或者——你想不想——哦！看我在做什麼，你當然不會去！」費烈笑了。
「是，公司裏有一點點東西想帶給沈蕙心！」他說。說得十足十的真實。
「但是，我不想在家吃東西！」她說。
「任何事都可以！喝酒對妳沒有好處！」費烈說。
「那麼我送你！」她高興一點。
「為什麼不能諒解呢？我倒覺得如果一見你趕去，就立刻陪著你的就不是蕙心了！」費烈說。
然而愛情和善良又有什麼關係？
她一直是喝酒的，以前只是少量的，有節制的，今天卻不同，她已喝得半醉。
「是我小心眼兒！」蕙心似乎在笑。「來到紐約，又忙又累，精神壓力又重，我想我是變了！」
「你可是怪我沒時間陪你？」蕙心聲音並沒誇張的感情，卻是十分動人。「斯年，你生氣了？」
「文珠，告訴我，讓我幫妳！」他坐在床沿，很真摯地說：「我們一直是兄妹，一直是好朋友，對嗎？」
「剛才一路開車一路想，該不該報警？」他搖搖頭。「我真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他真是坐這班機？」她問。
「文珠——」費烈叫。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放棄斯年？」她不信。
文珠完全沒有化妝品的臉上是一片慘白，哭腫了眼睛，可憐兮兮的。
她極需有人在她身邊。
「我發覺蕙心對斯年不如斯年對她好！」她主觀的。她難道已忘了為斯年傷心的事？
「坐！」斯年指指椅子，打斷他的話。「一個人？」
「向老媽要一枚！」他笑。「現在買鑽石貴得嚇死人，反正媽媽那兒有！」
家瑞，他的出現，真是太及時，家瑞。
他聳聳肩，這個問題對文珠是很難回答的。
愛一個人未必一定是幸福、快樂，真的。
「是吧？我不知道她！」他不肯定的回答。「她是個奇怪又獨特的女孩子！」
家瑞不會無緣無故的來。
「好，我明白！」費烈是善體人意的。「好在我沒約她一起，否則豈不撞個正著？」
「可是斯年為她而去的！」她叫。
「她現在根本沒有接受，是斯年死追！」家瑞坦白的。
「我還是喜歡『華爾道夫』！」文珠說。
他說不下去，住在九龍，而要她在中環任何地方放下他，這可有點說不過去。
「你明知她壓力大，為什麼不能諒解？」費烈搖頭。
「國父遺囑上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文珠樂得哈哈笑。
「放開工作吧！三天之後我來陪妳旅行，我們——結婚！」斯年是太衝動了吧，結婚？
「我可以安排，不成問題！」他點頭。「我有幾個朋友一直嚷著叫我帶隊去，說我對歐洲熟，我想——如果妳也去，倒是可以考慮！」
「我——斯年——我——」文珠無法令自己平靜。
斯年？是斯年嗎？他——不是該在紐約？該陪著蕙心？怎麼竟不聲不響悄悄的回來了呢？
「我——斯年——」她真是泣不成聲。
「不好吧！妳喝了酒——我怕碰到惹是生非的人，」停一停，又說：「明天我們去！」
「誤會！這怎麼可能？我和斯年從小是朋友，簡直就和兄妹一樣！」文珠叫。
「斯年——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她的心中永遠還是以斯年為中心。
她想休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休息。
費烈微笑搖頭，無言地安慰她。
「很好，值得恭喜他們！」費烈偷偷注意文珠神色。
「或者吧！」他鬆一口氣，終於看見了她的笑容。
「可以這樣說。」他還是笑。「文珠，妳知道嗎？去愛人是一件很好，很舒服，很開心的事！」
他們自己組團，一切又要最好的，香港地方，有錢就凡事好辦，上天下地都比別人容易。
「我喜歡她，也喜歡妳，但——兩種感情不同，對她——是愛，對妳，我一直當妳是妹妹，」他說：「我相信你是了解的，是嗎？」
「很好！」他笑。「她那種女孩子，到任何地方都會很好，她堅強又獨立！」
「住第一街聯合國附近的U.N. PLAZA，」家瑞沒有什麼表情地說：「斯年說這家酒店方便！」
「很悲慘似的！」他說。
斯年聳聳肩，說：「追來這兒，看我的好秘書！」
「文珠，白天在一起喝酒還好好的，是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費烈呢？沒有送妳回來？」他再問。
「有什麼辦法？」斯年說：「愛情！」
「是，車行十五分鐘可到！」家瑞老老實實地說，他就是這麼方方正正的人。
費烈不出聲，只是望著她。
「不像你的口氣啊！」費烈笑。
「文珠——」溫文的聲音有絲猶豫。
文珠胡亂地點點頭，她願意相信他的任何理由，真的，他出現得太及時，太及時。
「有什麼傻不傻呢？妳好真！」他說。
「大概人在孤單中很會鑽牛角尖吧！」他說：「我每天困在酒店，到那兒都沒心思，苦苦的等到晚上，結果她總是沒空——我一氣就回來了！」
「那麼該做什麼？大財團的EXECUTIVE？或是做一個NEW YORKER？」文珠笑。「唸書是為自己，為興趣，有什麼浪費的？」
「她——在紐約好嗎？」她問。
「公司是已穩定了的，他離開一陣也不會出毛病，蕙心——還待努力！」他笑。
「家瑞告訴我號碼，我打去！」他自嘲地搖頭。「蕙心從不主動打電話給我！」
「我說過沒有直接和他通過話，想來——他不可能那麼快回來！」他說。
「你對斯年的事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可是——什麼都告訴你？」她問。